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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這樣和他告別

        2020-12-30 12:35:01吳蘭蘭
        延河 2020年11期

        2017年7月30日零時53分,我的夫君文蘭走了。都說男人是天,女人是地,我的天塌了。淚水一直在流,心一直在顫。朋友們都夸我是個堅強的女人,可我一遍遍地自問自責:吳蘭蘭,你的堅強哪里去了?

        文蘭是2017年4月25日下午3時由老家南辛頭村,一路心驚膽戰(zhàn)地慢行至西安,黃昏時才住進西京醫(yī)院急救中心的。之前的三四個月里,他經(jīng)常犯困乏力,咳嗽氣短,全家人都勸他去醫(yī)院檢查一下,看看到底怎么了。可都遭到文蘭的堅決反對。他總是說:“看啥呢,我的病我知道,買點藥吃吃就好了。”我知道他放不下寫作,放不下手里正干的活——長篇小說《亂世鴻儒》。

        這是一部反映國民黨元老、一代書法草圣于右任先生,追隨民主革命先驅孫中山先生從事辛亥革命斗爭,為推翻腐朽的清王朝統(tǒng)治,敢冒殺頭之險、為國共兩黨合作、祖國統(tǒng)一、民族團結奮斗終生的故事,情趣盎然、精彩紛呈、波瀾壯闊。文蘭寫作數(shù)年之久,現(xiàn)在已接近尾聲,好幾個地方等著要看稿子,他說多好的機會呀,我自己不抓住,能怪誰呢?小說有二十多萬字,光資料就備了兩大箱子!

        2013年初夏,文蘭接受《望大陸》電影劇本的創(chuàng)作任務。他用三年時間做準備,半年時間將劇本完成,由《延河》雜志首發(fā)。劇本被列為省上的重點項目,省委宣傳部、《延河》共同組織召開了專家學者研討會,會后便有人提出,何不就此將小說與電影同時推出?

        文蘭是個說干就干的人,他將小說更名為《亂世鴻儒》,并多方聯(lián)系于家子孫,繼續(xù)豐富小說內(nèi)容,將日頭月亮星辰都搭上了,酷暑嚴寒,廢寢忘食,不辭辛勞。

        2017年春節(jié)過后,幾乎被綁架到醫(yī)院去的文蘭被查出肺纖維化,醫(yī)生兩度開出了住院單,可他死活不住,人一天天往下瘦。我的心里酸酸的,我深知文蘭創(chuàng)作的艱辛與執(zhí)著。他常和朋友們開玩笑說:“老天爺就給了我這個性子,一天不寫就覺得心里慌慌的,有啥辦法呢?”我急得團團轉,趕緊調(diào)兵遣將,搬來了救星楊爭光和村干部、也是他好兄弟的胡平仲。

        楊爭光一進院門,屁股沒挨板凳,端直沖著躺在吊床上的文蘭喊:“文蘭,你想死了沒人擋你!可你別害嫂子!”胡平仲說:“好我的哥呢!你都是有知識的人么,咋這犟呢!把病耽誤了咋辦呢?明天一早抬也得把你抬醫(yī)院去!”

        就這樣,文蘭被迫踏上了他的不歸路。

        從醫(yī)護人員的淡定看得出,這樣的病人他們見多了。呼吸機、氧氣機處理完畢,告訴我們明早五點抽血,撂下一串子陪護人須知的話就走人了。第二天,經(jīng)過一通詳盡詢問、輪番檢查后,文蘭被初步診斷為雙肺感染、貧血、心功能不全。

        起初,我和文蘭都沒多想,總以為來到西京醫(yī)院這個國內(nèi)外知名醫(yī)院,文蘭很快就會好起來,很快就能回家了,然而情況并非如此。

        入院第三天下午,文蘭開始身體發(fā)熱,體溫一下子飆升至39.3度。其后每天下午發(fā)燒,高時達40度以上,渾身發(fā)冷、寒戰(zhàn)不已。我和兒子都緊張起來了,文蘭更是焦慮不安。我安慰文蘭:“你別怕,小時候我也有過這種現(xiàn)象,大人們管這叫‘發(fā)半晌,我婆說娃一定是經(jīng)過祖墳時被某個先人問了,便讓我平躺在炕上,一把筷子半碗水,你說怪不怪,筷子咋就端端地立在了碗中央呢?這時候我婆一手握著筷子一手端著碗,嘴里念叨著,將那驅邪的清水用筷子蘸了,均勻地灑在我的全身。你別說還真靈驗呢,我沒吃一粒藥竟然就好了?!蔽奶m笑說:“你(wo)是哄三歲娃呢。”但我能感覺到,這瞬間的默契帶給文蘭和我的,是一次心靈深處的情感記憶。那天晚上,我倆都做了好長好長的夢,都是我們年輕時候的有趣故事。

        我二十歲結婚,別人都說我倆是娃娃親,就是父母包辦的那種,其實不是,我們是正兒八經(jīng)的自由戀愛。只是文蘭大我九歲半,長得不好看,顯老氣。我呢,又是個娃娃臉,永遠長不大似的,就越發(fā)顯得不般配了。

        我和文蘭相遇是在“文革”那個非常的年代里。

        1969年初,文蘭從部隊轉業(yè),回到家鄉(xiāng)周至縣等待分配,由于能寫能畫,他被縣文化館臨時借去畫大幅油畫毛主席像,畫室就選在停課后的周至中學空教室里,幾塊單人床板將教室一隔兩半。周中是我倆的母校,那時我正好在文化館當講解員,有時會在付平老師的房子里遇見他,他也會邀請我去他的畫室里看他畫畫。我那很看重他的知識和本事,就這樣,我們相互有了好感。

        其實我倆初次見面更早一些。

        1968年年底,我剛上初中不到一年,就趕上停課鬧革命。家在農(nóng)村的同學都被放回家等待復課通知,因為我是學校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成員,一直留校排練,下鄉(xiāng)演出。后來縣百貨公司宣傳隊需要個人,我被選中了。白天,我在小百貨柜臺當售貨員,晩上便和公司的文藝隊員們一起拉二胡、唱紅歌、排節(jié)目。

        我被安排在百貨大樓的二層住宿,和潘民娥同學同住一間房子。一天晚上,我在房子里拉二胡,來了一位沒戴紅領章的軍人,說是找民娥的。我說民娥不在,讓他改天來找。他說沒事,說民娥讓他在房子等著,說著便坐在對面的床上了,還盯著我說:“沒關系,你拉你的,我在部隊曾是宣傳干事,上千人的大會,會前合唱,都是我一個人領唱指揮呢?!睂λ囊娒媸旄杏X很別扭,又不好將生人一個人留在房子里,只好沒話尋話說,有一句沒一句地支吾著。過了一會兒,他見我不耐煩,便起身離開了。

        第二天上午,我的柜臺前又來了一位沒戴紅領章的軍人,進門不看貨先瞅人,我有點受不住,紅著臉說:“同志,你想要點啥呢?”他說:“不忙不忙,我先看看。”再后來,隔三岔五,這兩個復員軍人便頻頻出現(xiàn)在我的柜臺前,不好意思了就買個橡皮、鉛筆什么的,趁機和我搭訕幾句。就這樣,生人蹭成熟人了。文蘭告訴我他叫安文斌,戰(zhàn)友叫高輝杰,他們既是同鄉(xiāng)又是朋友,又一同被分配到縣公安機關軍管組上班。那時候公檢法統(tǒng)稱軍管組,他說民娥是他的外甥女,他是民娥的舅。

        我恍然大悟,原來這一切都是民娥替她舅有意安排的。

        有一次,父親捎話來說想借五十塊錢應個急,安文斌得知后慷慨解囊。

        后來我去他單位還錢,他說啥也不肯收,后來他告訴我他當時的心怦怦直跳,我說你沒做賊跳啥呢?他說你太漂亮了,是周至的一朵花,我長得丑,滿臉起疙瘩,想抱一下又沒賊膽,手都出汗了。

        文蘭說他長得丑,一點兒沒夸張。我常說文蘭四十歲以后才越來越好看的。剛認識他時,他很瘦,細高細高的,像秋后的高粱稈子。臉色也不好,青春痘擠過一茬又上一茬,小眼睛、大額顱,穿著很不講究。難看的舊布鞋,少顏寡色的軍襪經(jīng)常掉到腳面。冬天里,因人瘦怕冷,七層八層地套著,總怕掉褲子,褲帶便扎得很緊,扯得腰間一疙瘩一疙瘩地窩囊著,怎么穿褲腿都不正,一邊長一邊短,即使再厚的衣服都顯單薄。他說這是在部隊落下的病,怕冷。再加上家里窮,連雙鞋都置辦不起,一個冬天都穿著復員時的大毛頭靴,走起路來很吃力,鞋后跟一直在地面呲啦著,一步一響的,后跟便缺了一大塊。同學們都說我一朵鮮花插牛糞上了!

        沒多久,文蘭提出要見我父母,盡管我知道這是遲早的事,但還是緊張了兩天。都說丑媳婦怕見公婆,可領個丑女婿回家見祖母、父母、弟妹,也是要大勇氣的。十幾里路步行,我們各自想著心事,倒也不覺得累。走過涼水泉村,我想在路邊的醫(yī)療站里給母親包一點阿司匹林,就幾毛錢。文蘭拿出十塊錢硬要塞我,我不要,便推來搡去的。我說我有錢,為什么要拿你的錢?他不高興了,說這時候了還你的我的,拿他當外人。

        世上很多事情是很難躉拂清白的,該成的婚姻就像前世注定的一般。

        那天在半路上,我倆竟然碰到母親正拉著車子去縣城趕集,我趕緊將文蘭介紹給母親。

        文蘭又驚又喜又緊張,不知道說什么好,嘴里姨長姨短地叫著。

        我的母親雖是老派人物,但思想很開明,她尊重女兒的選擇,認為女兒能看上的,一定有他的優(yōu)秀之處。父親那邊我早有吹風。母親對文蘭說:“只要蘭蘭愿意,姨和你叔都沒意見。聽說你比蘭蘭大不少,我和你叔心里思量著,也好,大了有個讓頭。”

        定心丸沒走到丈人家就這么吃了,文蘭激動不已:“姨,您放一百二十個心,天底下就數(shù)我愛媳婦,不信您走著瞧!”母親臨走撂下一句話:“姨給你說,彩禮的事,沒啥樣子,你看著辦,別叫人笑話就行?!?/p>

        果然沒過三天,這個“名正言順”的女婿送彩禮來了——200元人民幣用紅線線扎了,交我母親手里,一套毛澤東選集共四卷,恭恭敬敬地放我桌上,又從口袋里掏出一枚毛主席去安源的陶瓷大紀念章給我戴上。從父母和祖母的表情看,她們都還滿意。父親是個老藝人,拉得一手好胡琴,見到愛文藝的文蘭,話很投機,很是喜歡。不料晚飯時,隔壁四伯家弓弓媽站在院子當間大聲喊母親:“何家,你聽我說,咱咋能給娃尋那么丑個女婿嘛!”

        1969年5月底,由于公檢法實行人員交換政策,文蘭離開本縣,進入興平縣軍管組政法組工作,我隨后被招進興平玻璃纖維廠織布車間,當了一名裝梭工,學徒一個月后調(diào)離。

        1970年五一節(jié)前的一天晚上,我照常下班回宿舍,剛漱洗完畢躺下,室友進來說,外面有人找你。我急忙去看,原來是鄉(xiāng)黨王保國。只見他車不熄火,手不離把,一只腳撐向地面,嚴肅著臉:“蘭蘭,趕快跟我走,安文斌有點事情,頭兒派我來接你。”

        我的心一下子緊了,揪了,那是個人人自危朝夕不保的年月,我哪還顧得換衣服。

        車子一路飛奔,王保國一言不發(fā),我一句不敢問。

        摩托車端直沖進軍管組大院,戛然而止,停在會議室門口,大門嘩啦一聲打開了,只聽王保國高喊:“安文斌,快出來接新娘嘛!然后就有人將一臉無奈的文蘭推向我的身旁?!蔽疑盗耍对谀抢锇胩鞗]說一句話。文蘭急了,在一旁耳語:“蘭蘭,你千萬別生氣,給大家點面子,等完事了我再給你解釋好不好。”

        原來為辦這場婚禮,軍管組的同志們可是動了心思了。大家見安文斌沒日沒明地忙碌,快三十歲的人了還等啥呢,加上他們也非常喜歡我,王保囯等幾個鄉(xiāng)黨便提議將安文斌這月工資扣下買喜糖吃,管工資的王增成喜出望外,積極響應,大家一拍即合,并將此事匯報給韓介斌副組長。韓組長山東漢子,軍人氣魄,雷厲風行,怕我和安文斌不同意,把事情搞砸了,就將這場喜劇演繹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

        其實我和文蘭在調(diào)來興平之前,1969年11月5日就已經(jīng)在周至縣城關公社做了結婚登記。那時候的我可真是個小傻瓜,傻到認為男人和女人只要肌膚挨到了就會有小孩的,便堅決不同意提結婚的事。文蘭說我們只登記不結婚,什么影響都不會有的,我信以為真,結果不但招工出了問題,報文藝兵更是沒了希望。當時我為此事還哭了好幾回呢。見文蘭窘迫難堪,滿臉通紅,再看看同志們一片真情,我默默地坐在了椅子上。

        這是一個別開生面的婚禮,簡單而又隆重。簡單的是,長長的會議桌上只擺放著幾盤水果糖和葵花籽,還有人人都有份的淡茶一杯;隆重的是,原西北局干部處處長、時任興平縣革委會副主任兼政法組組長傅春杰老前輩為我們證婚。老先生戎馬半生,跟隨習仲勛同志鬧革命多年。副組長王維明(后任陜西省公安廳廳長)、吳文邦老領導也前來向我們祝福了。軍管組副組長韓介斌先生親自主持張羅。政法組、軍管組的新老同志全都前來祝賀,機關大院的許多干部及其家屬子女聞訊也趕來湊熱鬧,司儀則由政法組辦事組組長馬海宗擔當。

        馬組長詼諧幽默,儀表堂堂,他大聲地朗讀毛主席語錄:“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作為婚禮的開場白。領導講話時,傅組長微微欠身,向我和文蘭微笑致意,他說婚禮倉促了些,但現(xiàn)在提倡新人新事新辦,再說這也是同志們的一片誠意,相信今天也會成為你們一生的美好記憶,希望你們珍惜。他贊揚我們是一對新人,郎才女貌。他鼓勵我們要牢記毛主席教導,互相關心,互相愛護,互相幫助,干好本職工作,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那語重心長的話語、長輩般慈祥的面容讓我至今難以忘懷。

        突然,有人在門外大聲喊:“安文斌!今天給門背后劃杠杠咧沒有?”一句話博得個滿堂喝彩。

        原來文蘭多次向我提出結婚的事情,我總說再等兩個月吧。他便在門后偷偷劃起了杠杠,想以此消解等待的焦慮與不安,同時也緩解一下工作帶來的壓力。那時候正值一打三反運動剛剛結束,每個人手上都壓著一堆案子,文蘭是個辦案能手,大案要案都由他扛著。這劃杠杠一時間成了同志們飯后茶余的笑料,文蘭皮實,愛開玩笑,別人笑就讓他們笑去吧,每天照劃不誤。

        就這樣,我們的婚禮在始料未及中開始,在歡樂和笑聲中結束。那一年我剛剛20歲。

        婚后的日子并沒多大改變。我們的婚房就是文蘭的辦公室,一間12平米的房間里外隔開,里間住宿,外間辦公。我白天照常上班,晚上文蘭接我回到軍管組,我們一起去縣革委會大灶吃飯。但文蘭的工作很忙,幾乎每天晚上都在加班、學習、開會。餓了,就啃幾口冷饃。

        一天,我對文蘭說:“咱們要有個能熱飯地方該多好。”第二天,等我一進門就看到了驚喜:一個小小的煤油爐子和一個小鋁鍋,他說掏八塊錢買的,那是我們婚后的第一個家當。

        禮拜天,我買了把掛面,一把青菜,我們嘗試著做飯了。掛面煮青菜,醋和鹽是去大灶外面的餐廳拿了點,因為大灶禮拜天只供兩頓飯。記得當時我們怎么也把煤油爐子擺弄不好,文蘭說買時雜貨店老板說藍焰是正常,紅焰不正常,費油還沒火力,可我們就是折騰不出藍焰,但不管怎么說,掛面還是悶熟了,一人一碗,沒個油星,可吃得賊香,記了一輩子。

        日子就這么過起來了。我每月21元工資,文蘭31.5元,我們每月能給父母省點,再能給自己添置一件生活用品就心滿意足了。

        婚后的一年多里,看望父母成了我們唯一的奢望。我們僅回過三次家。

        那是個多事之秋的年代,文蘭沒日沒夜地扎在案子里,我們聚少離多,很難有休息的時候。

        記得第一次要回家了,我興奮極了,將自己僅有的幾件衣服從枕頭里全掏出來擺在床上,其實都是平時穿過的,一件一件往過試,一遍一遍地跑到外邊的玻璃門上去照。文蘭則擺弄著那輛破舊的飛鴿牌自行車,他說得把油提前膏飽,防止半路上耍麻達。

        軍用挎包里裝著頭天晚飯時就備好的四個蒸饃和兩包咸菜。水壺也是軍用的,水早早灌好了,天剛麻麻亮,我們上路了。

        自然是文蘭騎車馱著我。

        北方的10月天,早晚是很冷的,特別是碰到刮西北風的時候,文蘭說不怕,咱們是往西走,我正好給你擋風。

        那時候通往回家的路,除了土路就是沙石路,路面很窄,沒有人行道,將近一百四十里,路面上多是坑坑洼洼,汽車馬車架子車自行車手推車,還有挑擔趕集的行人穿梭往來,絡繹不絕。我們的車子騎得非常艱難,快到馬嵬坡了,就是唐安史之亂,玄宗奔蜀,途經(jīng)馬嵬驛,被迫賜楊貴妃死的地方。一碼的上坡路,呈蜿蜒狀,兩邊的土坎齊頭頂高。開始時坡緩,文蘭不讓我下,見他的胸膛快貼上車頭了,我便抱住他的腰,頭緊緊地貼著他的背,使勁地往前拱著,他大聲喊:“傻瓜蛋!好好坐著,沒看見車頭都拐線了?!?/p>

        使不上勁,我干脆跳下車掀著車走。到了貴妃墓,我說我要上去抓一把墓上的土帶回家去,文蘭正好可以歇會兒。女孩子愛美,都知道興平有個美麗的傳說,說張員外生了個丑女子嫁不出去,因嫌自己太丑,爬在貴妃墓上哭了一夜,哭著哭著睡著了,清晨醒了,當她洗去滿面塵土時,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美女了。從此遠近的游女都來取土,貴妃墓就被挖成了平地,僅剩一石碑了。

        近午飯時,我們到了渭河北岸,文蘭滿頭大汗,我們已經(jīng)騎了五個多小時了。那時候渭河沒橋,從興平——武功——周至過,“渭水銀河清,橫天流不息”的景象已不復存在。遠遠望去,黃水波濤洶涌,暗流湍急,我倆只能可著嗓子向船公喊話。那是條小小的、僅有的一條小木舟,見有人呼喚,便頂著風浪向我們駛來。

        船公是位五十多歲的老人,他拴好纜繩,幫文蘭將自行車抬了上去。我被他扶著坐在那一直晃悠的小船中央,一動也不敢動。

        文蘭一手扶車一手緊緊地摟著我,說讓我把眼閉上,唯恐有個閃失。小木舟逆流而上,忽高忽低,老態(tài)龍鐘,吱吱呀呀地呻吟個不停。大約過了二十多分鐘,只聽老人在喊:“女子,到咧,趕緊下?!蔽冶犙垡豢?,離岸還有二三百米遠呢,怎么就叫下呢?老人瞅著前方說:“水太淺,走不了了,自己淌著過吧?!?/p>

        我們脫了鞋襪挽起褲腿,文蘭一邊扛著自行車,一邊用力拉著我,他說一定要快步走,因為腳下是沼澤地,一不小心陷下去就拔不出來了。人常說:事到著急處,就有個出奇處。那天我倆竟然像秦腔蘇武牧羊里蘇武走臺步一樣地走完了沼澤灘。上了岸,抬頭再看對方時,哭笑不得了。我們簡直就成了兩個大花人了,黃泥點點濺得滿身滿臉全是。我難過得快要哭了,文蘭憨笑著說:“哭啥呢,回頭給我娃買身新衣裳!”

        1972年7月29日,一個小生命呱呱墜地,我們的兒子誕生了。那是上蒼的眷顧,文蘭已經(jīng)三十歲出頭了。孩子出奇的漂亮,醫(yī)生和護士們交口稱贊,都說這孩子生來就是福相。

        文蘭每天抱著個字典給娃起名字,起一個不行,起一個不行,起到最后竟然不知道娃姓啥了。連續(xù)幾天都回不到自家的安姓上來,還時不時地對我說就叫李啥啥你看行不行?我暈了,無語,哭笑不得,但細細一想,又覺著文蘭還挺可愛的。

        名字終于起好了,望子成龍心切,就叫安今堯。

        1973年四至十一月間,公檢法分家,時任法院院長的吳文邦老領導特意點名,將文蘭挑了去,辦那些大案要案疑難案件,這一干就是七八年。文蘭常說,別人十天半月審不動的犯人,他一去就搞定。他說看守所里的犯人,三教九流,能人多的是,僅憑著恐嚇威脅說大話想掰開犯人的嘴,那只是白日做夢,你得攻心,得與“君”周旋。好獵人是不會空手而歸的。七八年里,他以智慧和能力,挑起大梁,辦了發(fā)生在興平的十幾樁大案要案,贏得了大家的認可和尊敬,也得罪了幾個占著茅坑不拉屎的小人,可沒少給他做醋、穿小鞋。那是個吃大鍋飯的年代,你想出頭,總有人掐你的尖。但我一直佩服文蘭的堅強和毅力。那時候同志們常常開玩笑說:吳院長的語錄就是“黑咧白日弄”??删驮谶@繁忙的工作中,文蘭從沒放下過對文學的熱愛和追求。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下,搞創(chuàng)作寫小說常常被人說成是不務正業(yè)。

        1980年,他的處女作短篇小說《幸存者》在《延河》雜志發(fā)表,并被多家選刊轉載,這給了文蘭極大的鼓舞和鞭策。當年里,他辭去法院工作,順利進入咸陽地區(qū)文藝創(chuàng)作研究室,當起了專業(yè)作家,做起了他的真正意義上的文學夢。親朋好友同志們都不理解,說別人削尖腦袋鉆都鉆不進去的地方,瓜慫說不干就不干咧。

        隨后的幾年里,他將全部的心血投入到創(chuàng)作中,中篇小說《轉彎處發(fā)生車禍》(上?!缎≌f界》1985年第四期)等多部中短篇小說相繼發(fā)表,后被中外文化出版公司結集出版。

        我是1984年調(diào)入文創(chuàng)室的,兩人同一單位,條件很差,宿辦合一。兒子已上初中,三口之家擠在32平米的簡易房里。那時候沒電腦、沒手機,文蘭兼任一年的《秦都》雜志主編,組稿、審稿、畫版樣、跑印刷廠一身擔,全憑兩條腿,忙得不可開交。說來也怪,文蘭說越是擠壓的空間里,他的思維越發(fā)地活躍清晰,他萌發(fā)了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的沖動。

        他用實踐驗證著自己的真理:“寫作空間越大,想象空間越小。”

        我們住三層,四層的李春光有時將房子借給親戚住。一對小年輕,不上班,黑咧白日房事不斷,簡易樓嘛,放個屁大家都能聽見,何況“地震”呢。文蘭說我們是重災區(qū)。沒辦法,他就躲在廁所里寫,在不到兩平米的狹小空間里,每天晚上創(chuàng)作一萬多字,全是手寫,文蘭說這都是逼出來的本事。

        1986年,文蘭根據(jù)震驚全國的、也是他一手經(jīng)辦的一起典型案例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三十二盒錄音帶》(四川文藝出版社出版),在當時就發(fā)行了30萬冊,后再版又發(fā)行了30多萬冊。十幾家影視公司追著搶著要拍影視劇,把我家門檻都快踢斷了。文蘭不同意,說自己編劇更得心應手。數(shù)月后一部電影劇本搞定,交由北京電影制片廠正式投入拍攝。為了配合拍攝,責任編輯蘇寧將文蘭請了去,吃住在北影廠紅樓一月有余。不幸的是導演都宇先生突然發(fā)病,死在了拍攝現(xiàn)場。文蘭說這就叫命,老天爺和你作對,有慫辦法呢?一場轟轟烈烈的影視夢就此流產(chǎn),北影廠照付了稿費,后將劇本發(fā)表在《電影作品》雜志??刹还茉趺凑f,作為中國第一部反腐倡廉的小說,他的前瞻性和預見性為文學界所震驚。

        之后的十年,文蘭為充實自己,大量閱讀中外名著。他一邊讀書做筆記,一邊寫些中短篇小說,但他時刻不忘為下一部長篇《絲路搖滾》的創(chuàng)作做準備。文蘭說:“上帝不賜予我以詩人的天賦從而去寫一部史詩,我只想為生活在古絲綢之路邊上的人們——傳奇而又現(xiàn)實的生活——譜寫一曲類似美國西部民間的搖滾樂?!?/p>

        機會總是屬于那些有準備的人,1994年8月,作家出版社第三編輯室主任楊德華來咸陽組稿,就住在秦都飯店。楊德華畢業(yè)于上海復旦大學中文系、后留學英國繼續(xù)深造,是位很有建樹的文學編輯。之前他已得到文蘭創(chuàng)作《絲路搖滾》的部分信息,很感興趣。42萬字的小說,楊德華先看文蘭的手寫稿。為了不耽誤出版時間,他在秦都飯店等,我在我們的小斗室里、在那臺128舊電腦前整整熬了七天七夜,錄字打印。流水作業(yè),打出一部分就趕緊送給楊德華去看、去審,文蘭則負責改錯。就這樣,我們仨人拿出了戰(zhàn)酷暑、斗嚴寒的精神,終于將這部小說交了滿意的答卷。十天后楊德華離開咸陽。

        當年10月,由作家出版社《當代小說文庫》隆重推出文蘭42萬字長篇小說《絲路搖滾》。這部作品融思想性、藝術性、可讀性于一體,在文壇引起很大反響,先后有《文藝報》《作家報》《文學報》《陜西日報》《西安晚報》《香港作家》《小說評論》等全國30多家報刊評介。2000年,獲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設立的“雙五”文學優(yōu)秀作品獎。它的編后語這樣寫道:“身為廣州某水泥廠的女工程師海風在火車上邂逅了來南方學習考察的西北莽漢狼娃,一種崇尚古樸自然的情感強烈沖擊著她,使她竟然拋棄了舒適的生活環(huán)境和并不幸福的家庭來到了埋葬著漢唐帝王的大西北山村,和狼娃的情感碰撞和性愛經(jīng)歷,讓這個‘南國女子真正感受到了男子漢的偉岸挺拔,而狼娃與同父異母妹妹畸形的婚戀關系和鄉(xiāng)村中的封閉落后觀念又迫使這對有情人出走南方。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開放與封閉的一次次較量中狼娃真正體會出人生的酸甜苦辣。在浪跡深圳、創(chuàng)業(yè)撈世界的過程中,這位西北莽漢開始成熟起來。

        作品一改大多數(shù)陜西作家將濃墨重彩融注到歷史與文化土壤中的做法,而是將關注點投放到當今色彩紛呈的現(xiàn)實生活之中,用‘土得掉渣兒的語言、新穎獨特的小說結構和耐人尋味的思想主題展現(xiàn)出封閉鄉(xiāng)村與開放都市的不同風貌?!?/p>

        沒過多久,陜西省電視臺便與文蘭簽訂了二十集電視連續(xù)劇合同,并按規(guī)定預付了稿費。

        1995年9月4日-15日,第四次世界婦女大會在北京召開,189個國家的政府代表團,聯(lián)合國系統(tǒng)各組織和專門機構的代表15000多人出席了會議。為配合這一歷史性的重大活動,當年年初,西安電影制片廠廠長鄭定宇先生親自找到咸陽我們家來,邀請文蘭創(chuàng)作六集電視連續(xù)劇作為世婦會立項劇目,時間限定在兩個月內(nèi)。我有點擔心時間緊,怕文蘭誤事??晌奶m爽快地答應了,并信心滿滿。鄭廠長很高興,第二天就在西安賓館為文蘭安排好了吃住,不許任何人前去打擾??上驳氖俏奶m僅用了十八天就圓滿地完成了這一艱巨任務,六集電視劇,起名《啊,媽媽》,由著名演員朱琳主演,西影廠拍攝,中央電視臺二套、陜西電視臺等多家電視臺先后播出。鄭廠長激動不已,見人就夸文蘭這活干得漂亮,夸文蘭有水平。

        對文學的熱愛,文蘭有說不完的話題,而專于塑造人物的他卻不善于在眾人面前塑造自己。他不追名、不逐利、甘于寂寞、潛心寫作。他總是暗地里和自己較勁,給自己上絞綁:“我這輩子非要寫一部好書留在世上不可?!彼龅搅耍?004年7月,他的45萬字的長篇小說《命運峽谷》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了,那是他幾十年孕育的結晶,讀者好評不斷,當年就榮登中國小說排行榜,并入圍首屆陜西文化大獎,同賈平凹的《秦腔》和紅柯的《烏爾禾》,被省作協(xié)推薦,代表陜西角逐第七屆茅盾文學獎。這給了文蘭極大的動力。隨后的日子里,他將百分之百的精力用于創(chuàng)作。文蘭說:“我只要成果,真正的作家應該以作品說話。”

        文蘭是個內(nèi)緊外松的人,走路慢悠悠、吃飯慢悠悠。他說他走路時總是在想小說,腦子經(jīng)常會拋錨,忘了要去的地方。

        一天,我讓他下樓去扔垃圾,他二話沒說就提走了。吃飯時還不見人,我正在埋怨,人回來了,進門就笑個不停,說:“你看我啥腦子?把垃圾提到11路公交車上去了,要不是大家都看我,司機師傅提醒,恐怕把垃圾提到巿內(nèi)去了。”

        記得在興平時,我們有幾年住在十三化建的過渡房里,那房里正好有之前東北住戶留下的大鍋灶臺,文蘭說大鍋灶臺不拆,下面條、做飯,緊火、快當。因離我上班的廠子很遠,我每天騎自行車一個半小時,帶著孩子早出晚歸,風里雨里。特別是寒風凜冽的大雪天,天不亮就出門,路面又窄又滑,騎在車轍輾出的冰溜子上,一不小心娘兒倆連人帶車便狠狠地摔倒在路邊上,孩子哭我不敢哭,爬起來強忍著,更不敢遲到,可每每回到家里,當孩子告訴爸爸,媽媽和我又摔倒了時,我的眼淚就再也忍不住了,甚至會嗚嗚地哭上幾聲。文蘭見我辛苦,心疼,說他如果回家早,就先把稀飯熬上,等我回來再做菜。我的心里熱乎乎的。可事與愿違,幾回的稀飯都熬砸了。他說他拉著風箱就不由自主地要唱歌唱戲,三唱兩不唱的,稀飯糊了,光鍋就剋呲了一個多小時。還有一次他正在唱雷開元的“劉彥昌哭得兩淚汪,懷抱著嬌兒小沉香”,風箱的節(jié)奏正好合拍,正唱得得意時,稀飯把鍋蓋都沸騰到地上了,他才意識到糟了,再看鍋里,僅剩半碗飯了。

        病房外嘈雜的腳步聲將我和文蘭很快拽回至殘酷的現(xiàn)實,又一張化驗單送來了:病毒系列檢測提示流感病毒A型抗體陰性,EBV早期抗原抗體IgG呈現(xiàn)陽性,稍有偏高,而在模棱兩可查不出病因的情況下,被診斷為“疑似為甲流”,文蘭被要求轉院至四醫(yī)大唐都醫(yī)院感染科。

        當頭一棒!文蘭怒火中燒,有氣無力的他堅信自己與甲流無關。他拉起我的手反勸我一定要相信他。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說:“安斌,你要挺住,你如果倒下了,靠誰來拯救我們?”我?guī)缀跤盟盒牡恼Z氣喊出了安斌這兩個字。

        文蘭和我相差近十歲,相濡以沫近半個世紀。關于稱呼,他常說,我一輩子光叫蘭蘭這個名字,恐怕要以億作單位了,幾百億都不止。我則叫他安斌,安文斌,這是他的真名字,文蘭是他的筆名,中間的文字叫著叫著就被我吃掉了。年輕時我們都摽勁兒地工作,特別是累得要死要活時,進門的一聲安斌,便頓覺弛緩的舒適和家的溫暖??蛇@不是家呀!我說:“安斌,急救中心是什么?就是個解急的地方,咱們得往治病的地方去。八天了,病情沒一點轉機,這次恐怕是你我人生旅程中的一個大坎兒,我堅信我能闖過去,因為在我的身后永遠站著一個堅強的你?!?/p>

        起初的唐都醫(yī)院感染科,給了文蘭如獲重生的希望和力量。孫永濤主任的一句話讓處在煉獄之門的文蘭和我如釋重負,文蘭更是激動不已。孫教授看完所有的檢測報告后,果斷地否定了甲流之說,認為這完全是無稽之談。他說眼下這種怪象完全是一個誤區(qū)。他隨即選定汪春付醫(yī)生為文蘭的主治醫(yī)生。

        “汪醫(yī)生是一個好醫(yī)生,敬業(yè),年輕有為,視病人如親人一般?!边@是文蘭幾乎每天的念叨。他以嘴角一絲溫暖的微笑回報著汪醫(yī)生,這種溫暖與溝通也撫慰著我時不時揪起的心。

        孫教授隔三岔五地來指導看望。

        我們住的是單間病房,兩張床,文蘭和我一人一個,因病情危重,文蘭享受著一級護理。

        例行檢查有增無減,幾乎每天都在抽血化驗,一管、兩管、三管五管、有時甚至十二管??粗奶m瘦骨嶙峋的軀體,看著那滿是針眼血痕斑斑的胳膊、腫脹的手腳,輸液桿上不停變換的、五顏六色的藥瓶藥袋和艱難尋找血管的護士,我常常躲到衛(wèi)生間里去哽咽。

        高燒依然持續(xù),由開始的每天一次轉而兩次、三次,文蘭被冰褥冰袋挾持著,嘴里喘著粗氣。

        清晨,他醒了,眼里透著生的欲望,與死神的搏斗終于有了間歇。他拉著我的手一字一句地求助著:“蘭蘭,你救救我吧!讓我別發(fā)燒了?!蔽业男乃榱?,我與文蘭四目相對,十指緊扣,淚水長流,我說:“安斌,你放心,有我呢!”

        求醫(yī)問藥成了我和兒子唯一的選擇。瘋了似的兒子為父親做著一個獨生子該做的一切。他將半尺厚的病歷資料彩印五六份,日夜不停地聯(lián)系著那些國內(nèi)外知名醫(yī)學專家——西安八院、一附院、二附院、北京三二三醫(yī)院、協(xié)和醫(yī)院……在京的周明兄幾次打電話催問,說不行就去北京看,說幾個大醫(yī)院,他的專家朋友都有,很不錯??晌奶m經(jīng)不住長途跋涉了。汪醫(yī)生更是竭盡全力,請來了血液科、風濕科、肝膽科的專家為文蘭會診。然而這一切都無濟于事,高燒依然持續(xù),病因成為解不開的謎,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造血功能出了問題。鑒于此,我們不得不轉入血液科繼續(xù)做系統(tǒng)的分析治療。

        住院一部血液科設在十八層,病房里擁擠不堪,男女老少混搭。文蘭被特殊照顧在二人病房??闪钊私箲]的是,高燒似魔咒般吸附著文蘭,常常會突如其來。

        血繼續(xù)抽著、輸著,親朋好友能獻血的都來獻血,孩子們說,只要能治好叔叔的病,抽多少都愿意。病因仍無法確定,白血?。苛馨土??嗜血細胞綜合癥?各項檢驗報告都不能明確給予支持。醫(yī)生只能用減排法做試驗性治療了。這期間,文蘭必須經(jīng)受住化療藥物帶來的極大痛苦和傷害。

        希望——失望——絕望,或許,只有經(jīng)歷了才能領略其中況味,想過很久,想過很多,卻總是讓人無法預想,難以接受。

        血液科的主任、醫(yī)師和護士們,他們將各種治療方案一一嘗試過,仍毫無進展,至6月13日,文蘭已整整高燒48天。這駭人聽聞的記錄折磨著我,我的心就像被人灌滿了水,容不得輕輕一握,稍微的力量,就可以讓我哭出聲來。有人說過,當你想哭的時候,只要抬起頭來仰望,眼淚就不會落下來??墒?,無論我再怎么抬頭仰望,它還是會源源不斷地涌出來。

        夜里,住院部大門緊鎖,燈光暗淡,病房里時不時傳來幾聲慘叫。黎明的曙光告訴我這是個晴朗的天,可我卻有種不祥的預感。

        上午10點多,我被主治醫(yī)生劉醫(yī)生叫了去,談話很人性,也很簡短。他說他很不愿意將這個消息告訴我,說科里已盡了全力了,問我們是繼續(xù)留下來治療呢?還是選擇……劉醫(yī)生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最后還是善意地補充一句:“很多人都選擇了后者,讓病人回家靜養(yǎng)?!蔽抑肋@不是劉醫(yī)生的意思,我說:“劉醫(yī)生,病人連醫(yī)院門都出不了,我選擇留下來繼續(xù)治療,一切后果由我承擔!你該用什么藥就用?!闭f完,我把自己塞進水房的夾道里,終于忍不住哭了出來。那是我一生中哭得最傷心的一次了。

        當你抱著必死的信念踏入深淵,才會有絕處逢生的喜悅。

        就在我和文蘭深陷絕境的時候,兒子請來了西安交大二附院血液科張教授。兒子輕輕地喚醒了被高燒折磨得筋疲力盡的父親:“爸,您醒醒,張教授來看您了?!蔽奶m慢慢地睜開雙眼,當他感覺到張教授那只溫暖的大手正摁在自己的額頭時,渾濁的淚水從深陷的眼眶里涌了出來。張教授一邊安慰著文蘭,一邊將病歷資料一一詳盡看過,他斷定病因出在免疫功能低下上,與白血病、淋巴瘤無關,嗜血是有,但不是主導,并果斷開出了新的治療方案。

        奇跡就這樣發(fā)生了。用藥兩天,文蘭燒退了。記得那天他飽含熱淚激動地說:“蘭蘭,張教授是我的救命恩人哪!”我說:“不,是我們?nèi)业木让魅?!?/p>

        文蘭一天天好起來了,多日不進食的他開始想吃飯了。起初我還顧慮,說他這不能吃那不能吃,可被張教授一句話全打消了:“叫吃,能吃多少吃多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他說人血白蛋白幾百塊錢一瓶,打十瓶不抵吃一碗飯補充的能量和營養(yǎng)。就這樣,稀飯、肉夾饃,面條、羊肉泡、甜玉米啥飯都吃了。慢慢的,文蘭可以下床走路了。開始孩子們架著攙扶著走,后來他竟然扶著樓道里的欄桿自己走了。文友、也是好兄弟的王海來看望他,一進門大吃一驚:“好我的安哥呢!咸陽多少人都說你不在了,我把悼詞都寫好了,還給西海、信義都布置了,一定要把追悼會搞得轟轟烈烈。你這不活得好好的嘛。嫂子,收拾安哥,叫他再甭嚇人咧!把我嚇得出了一身冷汗,飯沒吃趕緊往醫(yī)院跑?!蔽奶m開玩笑說:“我就是想看悼詞寫得啥呢?!?/p>

        情深恭敬少,知己笑談多。

        在文蘭病危的日子里,我向朋友們轉達了醫(yī)院的禁令:謝絕一切親友探視。

        但在文蘭人生最困苦的日子里,唯一能讓他慰藉和開心的莫過于偷偷來看望他的這些文友兄弟們了。省作協(xié)黃道俊書記正開人代會,午飯沒吃來到病房,站在病床前,手拉手與文蘭親切交談;平凹與文蘭電話、微信,詢問病情;騫國政夫婦冒著40度高溫,病房含淚問長問短;遠在美國的張銳、北京的雷達老師將愛心和溫暖時時傳遞;新疆的王甫寫來風趣幽默的《贈安兄》詩篇博得文蘭一樂……高遠、王海、西海、李小超、楊爭光、劉鵬局長更是擋也擋不住。其實,論年齡他們是兩代人了,忘年交吧,可大伙兒都喜歡叫文蘭“安哥”。他們嬉笑怒罵調(diào)侃,談創(chuàng)作聊人生諞生活,無話不說,笑聲一片,讓文蘭疲憊的身心得以稍許安慰。

        不發(fā)燒的日子對文蘭來說彌足珍貴。他逢人便說自己是活幾輩子的人了。說二十多歲時在部隊執(zhí)行任務,一次大車禍,同車四人就活了他一個。還有一次是在興平法院工作時,騎自行車過鐵道,因邊走邊構思小說,被呼嘯而過的火車蹭倒在兩米外的荒野里不省人事,之后竟然僥幸活過來了。我說他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見文蘭病情好轉,多日沒回家的我,想在自己的床上美美睡上一覺。自打文蘭住院,二十四小時全天候守著他,我已身心疲憊,近乎崩潰。凌晨兩點多,急促的手機鈴聲將我從沉睡中驚醒,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了。是文蘭。我趕緊問:“安斌,你怎么啦?又燒了嗎?”他這才意識到嚇著我了。趕緊解釋說沒燒,只是想和我說會兒話。他興致勃勃地說:“你走后,我翻來覆去睡不著,才黑時先是唱戲,把我一輩子沒唱完整的戲齊齊唱了一遍,你說怪不怪,一句詞都沒落下,全想起來了。接著還構思了一部電影,名字都起好了,叫《西游記2018》,就想把故事和情節(jié)講給你聽聽。”這是他的老習慣了,每當有新構想,必然要滔滔不絕地講給我聽。我說:“大作家!我都快困死了,咱能不能明天再講??!再有一兩個小時我又該往醫(yī)院趕了?!卑胩觳徽f話的文蘭突然傷心了,他的語氣在自責,他埋怨自己說我咋這么犯糊涂?。±掀乓部炖劭辶?。第二天探視時,他強撐著病體,將故事情節(jié)有聲有色地講給病友、醫(yī)生、護士及探視的親屬們聽時,病房內(nèi)響起陣陣掌聲,大家都在為他的堅強、為他豐富多彩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感動不已。我趕緊打開手機視頻,錄音錄像,唯恐落下每個細節(jié)。我很興奮,也很吃驚,吃驚文蘭病成這樣,竟能將一部電影構思得如此引人入勝,完整、離奇、曲折和富有時代氣息。更讓我深感欣慰的是,48天的高燒未能摧殘文蘭的大腦,這對一個專業(yè)作家來說是多么值得可喜可賀啊!這簡直就是奇跡。

        可這樣的驚喜是短暫的,稍縱即逝。傷了元氣的文蘭面色蒼白、呼吸短促、四肢乏力、動則汗出。中醫(yī)說這叫臟腑功能減退,清陽不升,無力以率血行。文蘭飯量大減,一天比一天虛弱。

        7月20日一大早,心情煩躁的文蘭不吃不喝,一言不發(fā),醫(yī)生、護士、兒子、孫女、老婆、保姆,誰勸都不聽,他絕食了。條件只有一個,答應他出院回家待幾天,吃吃家里的飯菜。最后他竟然流下了傷心的淚水,哽咽著說:“好人躺久了都躺成病人了,你們誰來試試?我?guī)讉€月沒見過天,沒見過月亮星星,沒看見一棵樹,陪走了十四床的十幾個病人了。”

        見文蘭落淚了,晦暗的目光充滿悲憤,白被單遮掩不住骨瘦如柴的身軀,我紅著眼圈委屈地說:“你以為我愛待在這鬼地方?不想回家嗎?你想把命搭上了咱就出院!”我沖進衛(wèi)生間,淚水泉涌而下。文蘭的話像刀子一樣直戳我心。

        入院以來,每當鄰床的病友出院,我都要開個玩笑:“安斌,你快好起來吧!你都十四朝元老了?!边@看似不經(jīng)意的一句話,今天卻被文蘭含淚說了出來。他太想家了,想我倆含辛茹苦十年像燕子筑巢一樣搭起的家;想那一磚一瓦一草一木;想那凝聚著我倆的辛勤與汗水、傾情與歡樂的祖屋和小園。

        2008年,文蘭和我做了件讓所有城里人都羨慕不已的事——在老家修起了房子。我們的老家在秦嶺腳下,道教圣地樓觀臺附近,山麓隱隱,四海居仙,是塊福地。我們原計劃蓋個漂亮的草屋,房前屋后種植各類奇花異草,以供我倆養(yǎng)老休憩。沒想到對傳統(tǒng)古建筑藝術癡迷的我們竟然心血來潮,改變初衷,做起了園林設計。那時候我們住在咸陽,都有工作,只能每個休息日開車一百多里路急急往回趕,選木材、跑市場,有時候一天吃不了一頓熱飯。頂著月亮走,伴著星星回。文蘭親手制圖,農(nóng)村的工匠悟性差,文蘭干脆用硬紙板做起一個又一個模型,標好尺寸,同比放大,手把手地教,苦口婆心地講。農(nóng)村人樸實厚道,我們蓋了房子,也結識了鄉(xiāng)友。就這樣,我們前后勞作了十年,終于將一座故園民居展現(xiàn)在眾人面前。占地三畝的院落辟九畹,開三徑,植蘭蕙,迓賓朋。古木參天,水聲噌泓。燕雀為我們報曉,蟬兒為我們唱吟。更讓我和文蘭欣慰的是遠近文友聞訊,紛紛前來做客游玩,交流創(chuàng)作靈感。2014年元旦,在周至文友的呼吁下,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副館長周明先生和張長懷先生的大力支持下,“中國散文學會周至創(chuàng)作基地”掛牌儀式正式在我們的蘭園府隆重舉行,至此,也算我們?yōu)榧亦l(xiāng)的文化藝術事業(yè)盡了一份綿薄之力。

        那時候,我們甚至為了尋找一株珍稀的牡丹而不顧傾盆大雨,找遍了楊凌農(nóng)博會;為了尋得一方奇石而不畏酷暑嚴寒,跋山涉水;我們也曾有過“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的愜意……然而現(xiàn)在,這一切都遠離我們而去,變得可望而不可即,文蘭說他快要瘋了。

        我終于妥協(xié)了。盡管醫(yī)生和護士都苦苦相勸說這樣做很危險,病人隨時有可能大腦出血。鑒于此,我們只好小心翼翼地將文蘭接回西安的家。

        回家的感覺真好。

        文蘭躺在自己的床上,神情悠然自得,目光恣游于滿墻的藏書不肯離去。孩子們端來熱騰騰的飯菜,盡管是家常便飯,但他吃得有滋有味。音樂響起,是《二泉映月》,他說換成秦腔《諸葛亮祭燈》,我說太晦氣,還是來段袁克勤的《打鎮(zhèn)臺》解饞。晚上九點多,文蘭突然提出:“蘭蘭,咱能不能來一盤?”哈!文蘭犯了棋癮。我欣然接受,轉而又有些猶豫,怕他坐得艱難,便叫來孩子們先將文蘭栽蔥似的用被子枕頭圍裏在沙發(fā)里,隨即擺好棋盤開戰(zhàn)。

        文蘭棋臭,十回九輸,但斗志昂揚,決不輸勢。經(jīng)常是寫得累了,一放下筆就叫陣。但凡有人觀戰(zhàn),他總要給自己貼金:“我是讓著娃呢,你當娃真的有本事呢?”說話間又輸了,朋友在一旁嬉戲嘲笑,文蘭話鋒急轉:“有啥呢,男不和女斗么,贏婆娘有啥意思呢!”我有時為了文蘭高興,故意輸他,只見他像孩子般把袖子往上一抹,褲腿一提,一只腳踩在椅子上,馬王爺似的,摩拳擦掌,眉開眼笑,說:“沒想到你娃也有‘死娃抬出南門的一天?!边@是我的話,被文蘭躉了去,又還回來了。

        我們玩的是一種奇異下法的棋,屬于文蘭和我自創(chuàng),集象棋圍棋跳棋于一爐,即興開棋,隨機應變。但這棋盤格式必須是象棋的。我們有時外出忘帶了,文蘭便找來一張大紙,三下兩下搞定,畫得很規(guī)則,他喜歡畫畫,有這個本事。他常說:“蘭蘭,全世界恐怕就咱倆下這個棋吧。”我說:“安吳棋法,正好不用申請專利?!?/p>

        今天文蘭又叫陣,可今天我無論如何也不能贏他,便趁著他不注意,想偷偷走錯幾步,卻被文蘭識破了。他說耍就要來真格的,不然贏了也不光彩。這是文蘭的性格,一輩子從不認輸。

        第二天,我和孩子們?yōu)槲奶m擦洗全身,剪了指甲,理了發(fā),換了衣服。文蘭向我示意要照鏡子,我借口他的小鏡子不好找,我不想讓文蘭看見化療藥物帶給他的摧殘與傷害,可他執(zhí)意要照,我只好從他。

        鏡子里的文蘭并不像大家想象的那么悲哀。他顯得很平靜,淡淡地說:“你們都是好心,我知道,可叔講不起好看難看了?!?/p>

        我的眼圈紅了,我多么希望看見那個神氣十足、充滿活力的文蘭??!

        “蘭蘭,你過來!”

        “干啥嘛?我忙著呢?!?/p>

        “就一下嘛?!?/p>

        我知道文蘭又在捯飭。他轉過身來推著我的肩膀走到鏡子前,對著剛梳洗完畢的自己說:“蘭蘭,你說實話,你男人到底丑不丑?”

        “半點都不丑!”

        “嘿嘿,這慫人。我就說么,嚇死膽了,你敢說你男人丑!”

        “安斌,你到?臭美啥呢?”

        我一邊干活一邊對文蘭喊。

        每次出門,文蘭便要將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利利索索,他尤其喜愛白色,衣服常常以淡色為基調(diào)。平凹在給文蘭的中短篇小說集序言里開首便寫道:“文蘭什么都好,就是眼睛小了點,又特別講究服飾,干練警覺,疑心他時時在做偵探。他確實干過偵探的職業(yè)的,是很瀟灑的男人,很剛強,也很風趣。這種做派帶到他的小說寫作里,當然沒有了那些女人氣,不玩成年人的天真,不渲染不鋪排,重于情節(jié)線條,行文機智幽默甚于放蕩和刻薄?!?/p>

        陳忠實老師每每見文蘭,都要先評論一番文蘭的服飾。早年間,一次文蘭穿黑色西服去作協(xié)辦事,鄒志安、忠實老師直說好,文蘭說,我回去就照做兩件送你們,被二位笑言謝絕了。

        文蘭與忠實老師交情深厚,源于他對文學的一片癡情。

        “忠實老兄對我有恩,到死我都忘不了?!边@是文蘭近十多年里吊在嘴上的一句話。不管在啥場合,只要有人提到忠實老師,他都會脫口而出。

        這還得從文蘭的長篇小說《命運峽谷》說起。

        他是個創(chuàng)作極其刻苦認真的人,用十年磨一劍的堅強毅力,完成了他的代表作——50多萬字的《命運峽谷》。可令文蘭沒想到的是,完稿后,卻在出版上卡了殼。因小說內(nèi)容反映的是“文革”題材,在對“文革”及其扭曲的人性的揭示與抨擊上雖然保持了客觀的態(tài)度,但仍然尖銳深刻。人民文學出版社和作家出版社均認為作品在寫法、技巧和解剖人性諸方面是成功的。但都選擇退稿。大刪大改?要么重寫?文蘭說那樣的作品還有什么意義。這真是要命的事,他日夜煎熬,糾結得寢食難安。這件事被忠實老師知道了,他毫不猶豫地給文蘭出主意:“稿子給上海文藝社吧,上海是中央領導的根據(jù)地,牌子大,有點事也能扛得過去。”因為他太體諒一部50多萬字的長篇小說對作者來說意味著什么。他很快和總編郟宗培通了電話,讓他們盡快先看稿子。審稿時間長達一年,社里依然猶豫,認為作品的思想性太過尖銳深刻,又涉及到當時的創(chuàng)作禁區(qū)——文革、軍營。忠實老師也很急,多方協(xié)調(diào)??偩庎P宗培又給時任中國作協(xié)創(chuàng)研部主任的雷達老師打電話,請求幫助審稿把關。碰巧雷達老師此前已讀過此稿,回答是:“此作以揭示人性為題旨,軍營、“文革”只是背景,完全可以出版?!敝覍嵗蠋熉動嵎浅8吲d,就這樣,在他的極力推薦和催問下,《命運峽谷》終于出版了。拿到新書的那一天,文蘭激動萬分,淚眼蒙眬地說:“咱們?nèi)タ粗覍嵗闲职桑蛩麍髠€喜?!?/p>

        2004年11月10日,在省作協(xié)和上海文藝出版社聯(lián)合召開的《命運峽谷》研討會上,忠實老師發(fā)言說:“對反思文學和傷痕文學而言,如果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是提出,到了《命運峽谷》則是一種‘總結性完成,是對中國小說藝術的一個貢獻?!本o接著又在北京,由中國作協(xié)、上海文藝社、中國小說學會聯(lián)合召開了研討會,會上專家學者給予作品高度評價。會后,《中國青年報》記者根據(jù)忠實老師的發(fā)言錄音整理成的評論文章在《中國青年報》發(fā)表,引起很大反響。并在中國小說學會2004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長篇小說評選中一舉中榜。自那以后,忠實老師在我們心中如同兄長一般。他曾為文蘭題詞:“筆端真有如虹氣,常使墨龍脫紙飛?!笨伤吡?,走得那么匆忙。

        我抹抹眼淚,盡量不讓自己再深陷悲痛之中。

        第三天了,正當我們沉浸在文蘭回家的幸福歡樂中時,不幸接踵而至,文蘭又發(fā)燒了,來勢兇猛,命懸一線。

        病床上,文蘭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時而清醒一下,渾濁凄涼的目光沒著沒落,茫茫然不知所措。在親屬們的求助聲中,干部病房楊主任、張教授鼎力相助,他被送進全封閉式ICU重癥監(jiān)護病房。

        有一堵墻,它橫亙在生死之間,它無情地分開垂危的患者和悲痛的家屬,它也承載著生命的希望。在醫(yī)院,那堵墻后的世界就是ICU(重癥監(jiān)護病房)。

        ICU是醫(yī)院危重病人集中監(jiān)護治療的場所,24小時監(jiān)護。我以前只在電視劇里見過,但當我真正面對它時,我被那堵冰冷的墻威懾住了。把文蘭交給一群陌生人之后,我的心隨即懸在空中,糾結、不安隨之而來,忐忑著那堵墻后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樣的?

        樓道里站滿了等待傳喚的親屬們,大家側耳拭目,緊盯著那扇隨時可能被打開的門,空氣似乎凝結了……兒子執(zhí)意不肯讓我等,將我強推進回家的車上。

        又是一個不眠之夜,就像一生一世那么長?;秀遍g,文蘭唱著軍歌向我走來,他邁著正步,胳膊甩得很高,豪邁的步伐落地有聲:“日落西山紅霞飛,戰(zhàn)士打靶把營歸把營歸……”那嘹亮的歌聲飄蕩在田野上空,月亮將銀白色的光輝灑向大地,星星點亮漫天的小燈,為我們拍手稱贊。

        不知不覺,思緒飄到了我倆第一次回文蘭家時。

        婆婆眼神不好,小腳,很瘦弱,稀疏的頭發(fā)勉強扎起個小纂,一身黑粗布衣裳顯得又寬又大。她坐在灶火的柴草堆里,一手拉著風箱,一手拿著火棍扒拉著,鍋底的火焰伸出長長的舌頭,似乎要舔平婆婆滿是皺紋的臉。見我們進來,她趕緊起立,用手拍打著沾滿衣褲的柴草。大哥大嫂高興地招呼我:“炕上坐,炕上坐?!?/p>

        文蘭說:“媽,這是蘭蘭!”他的聲音很大,因為他母親耳背。

        婆婆一邊說好,一邊先上炕坐了,然后摸把小笤帚,撲撲地為我掃出一塊干凈地兒。大嫂趕緊從鍋里端出兩碗熱騰騰的荷包蛋,先遞給我一碗讓趁熱吃了。

        我仔細地打量著這個我未來的家。

        這是間低矮的、后來被母親稱作柯叉房的三間小瓦房,兩根巴掌粗細的立柱杵在當間,熏染得黑乎乎的土墻壁因年久脫落,傷痕累累,三個小小的窗戶只豎著幾根木條,沒有窗扇,用舊報紙糊著擋著風寒,土腳底坑坑洼洼,剛進門時的一腳閃空告訴我,它比院子低出一截。屋內(nèi)沒一件像樣的東西,挨炕的、也是僅有的一個黑色板柜破舊不堪,柜蓋上方的墻壁上,銹死的大釘子上掛著個不大的鏡框,里面夾著二哥二嫂和母親的合照,還有文蘭的戎裝照和戰(zhàn)友們的合影照。西邊的墻根下堆滿了雜七雜八和幾雙滿是泥巴的布鞋。厚厚的案板支在窗下,右手邊塌陷進去臉盆大個坑。架板上兩個盛米面的黑瓦甕被大嫂剛剛擦過,發(fā)著濕漉漉的光。

        這是個極其貧困的家庭。文蘭七歲喪父,母親一輩子守寡,泥里水里地淌著,拉扯著三個兒子長大成人??嚯y的種子過早地根植在文蘭那顆幼小的心靈里。文蘭的求學之路非常艱辛,除了勤勞善良的大哥的關懷呵護外,是靠著寒暑假期、星期天到普集火車站拉煤掙學費才勉強讀完高中的。他常說七個硬得像鐵一樣的玉米面黃黃,就是家里唯一能提供給他的、一個星期的干糧,一年四季開水泡饃,撒一把鹽,沒見過油花花。文蘭是1961年從周至中學高中畢業(yè)的,畢業(yè)后在縣西街小學當了一名教師,那時候教師奇缺,加上他的教學方式別開生面,常常被省上和縣上有關部門列為重點觀摩教學示范。他充分發(fā)揮自己的特長,將課本內(nèi)容制作成一個個圖畫卡片,形象生動,靈活多變,加上想象力豐富,很快就成了教學明星??晌奶m志在遠方,僅教了三年書就毅然辭職了。他要去參軍。他從小就喜歡寫作,在周中時還同校長張志壽老師合寫過電影劇本,那時候的文蘭一心想當個戰(zhàn)地記者。

        1964年,文蘭參軍了,他沒有例行一道道繁雜的手續(xù),是在征兵工作即將結束的時候,因為他的一幅繪畫無意中被首長看中而特招入伍的。在部隊,他做過文書、電影放映員、文工團編導,很快有了名氣。但戰(zhàn)地記者的夢想?yún)s一直未能實現(xiàn)。

        我抬頭看著照片里的文蘭,突然意識到天色已晚,便跳下炕對文蘭說:“我該走了?!辈⑹疽庾屗退臀?。誰知婆婆和大哥大嫂執(zhí)意不肯,說一定要等天亮了再走??粗@純樸善良的一家人,我不忍他們?yōu)槲覔?,點頭答應了。

        文蘭趕緊抱來他的復員軍人行頭,在那三個泥坯的小土炕上為我鋪好被褥,并找來幾本書當枕頭。

        婆婆和文蘭對面坐著,蓋著那唯一的、可憐巴巴的死套子粗布小黑被,夸著未來的兒媳婦,拉著她們攢了一輩子的家常話。我和衣躺下,在骨肉親人的絮叨聲中進入夢鄉(xiāng)。

        第二天,我早早爬起,不想打擾天亮才睡下的文蘭和婆婆,想先去洗洗臉,洗去滿臉的塵灰和睡意。大哥挑著清凌凌的兩桶水倒進甕里,說讓我盡管用。他說是大槐樹下轆轆井里的水,村子就這一口井,得起早排隊,他今兒排第一個。大嫂為我溫好了水,她將水甕跟前的一個黑色小瓦盆涮了涮,從鍋里舀了一馬勺溫水倒進去,隨手從頭頂?shù)闹窀蜕铣橄乱粭l黑乎乎的毛巾遞給我。我犯了難,不想洗又怕大嫂多心,便將那瓦盆端在院子里,胡亂地撩了兩把,用衣袖擦了擦?;氐轿堇铮覇柎笊┮R子,想梳梳頭。這回大嫂犯難了,說屋里從來沒人用過鏡子。我很后悔不該問大嫂要鏡子,可愛美的我還是想照鏡子。我猛然想起王寶釧寒窯內(nèi)一盆清水照容顏的情景,便趁大嫂出去的時候,偷偷舀了一馬勺水倒在小黑盆里低頭照了,看見水盆里蓬頭垢面的自己,我對著水盆說了句:“是你自找的!賴誰呢?”

        手機在書桌上嘣嘣地轉著圈圈,將我的思緒拉了回來。是兒子打來的:“媽,跟醫(yī)生協(xié)調(diào)好了,您下午一點半進里邊看我爸。您先別著急,到時我接您?!?/p>

        哪能不著急?三天三夜了,我的心被時間的鐘擺扯著,痛不堪言。

        一輩子追求自由的文蘭被五花大綁在病床上,全身插滿了粗細不一的管子,瘦骨嶙峋的軀體如標本一般一動不動,只有頭顱倔強地左右擺動,呆滯的眼神失去目標,機械地在天花板上滾動。呼吸罩固定在嘴上,下半張臉被緊緊地捂著,右邊的耳朵由于繩子勒得太緊而朝前爬著,沒了半點血色。那一直張著的嘴里時不時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呼叫。我抓住文蘭冰涼的大手哭叫著:“安斌!安斌!是我呀,蘭蘭,你看看我呀!我怎么犯糊涂,讓你上這個地方來呀!”

        恍惚中,我似乎是被人拖出了ICU。

        第二天中午,文蘭生命體征急劇下降,血小板降至3,低壓40,我斷然拒絕治療,文蘭必須活著回家,回到我們自己的家——周至縣南辛頭村。

        救護車走得很艱難,長途跋涉,文蘭幾近昏迷?!暗郊伊耍 眱鹤优吭诟赣H耳邊泣不成聲:“爸,我們回家了,哪兒也不去了,媽和我都在這兒,您累了,就閉上眼睛睡吧?!?/p>

        我已嗅到了生離死別殘酷氣息。這個我少年時的伙伴,青年時的丈夫,老年時的伴侶即將離我而去,直至永遠地閉上雙眼。

        我使盡最后的一點力氣呼叫著:“安斌,你再也不用擔驚受怕了??!”

        斷腸人的哭聲傳得很遠、很遠……

        被驚醒了的鄉(xiāng)親們聞聲趕來,唏噓不已,惋惜不已,他們嘆息著:“多好的人呀,咋說走就走咧!”

        這些天來,我一直掙扎在理智與情感的漩渦中不能自拔,文蘭是大作家,關于生與死,他在小說里的闡述很是精辟。他熱愛生活,即使在一息尚存的最后時刻,他也不曾放棄對生命的信念與希望。我相信痛苦的人眼里必定有火花閃耀,那火花一定包含著希望,而那希望只對刻苦者有意義。文蘭說他還有寫不完的東西,他的床頭厚厚的筆記本里,滿滿地記錄著他的素材、他的計劃、他的設想、他的希望。他熱愛傳統(tǒng)文化,他對我國儒家經(jīng)典《易經(jīng)》的癡迷不亞于對文學的癡迷。由卦、爻兩種符號重疊演成的64卦、384爻,就裝在他的腦子里,那本《周易》和《詞?!贰对~典》一樣,他說那是他傾其一生都學不盡的經(jīng)典,已經(jīng)被他打滿了補丁,綴滿了釋文。可這一切都被死亡終止了,因為,它斷絕了希望。

        關于生與死,這也是我倆生活中必不可少的話題。我不止一次地對文蘭講,我死后,你一定要把我的骨灰撒在絨仙花樹下(那是我親手栽培的,學名叫合歡樹),我要看著它年年花繁葉茂,裝點著藍天。他說:“我不會把你火化的,這事由不得你,咱倆得埋在一起,一輩子了,離不開了?!笔前?!一輩子了,離不開了。這種難以割舍就埋在文蘭心底,是深愛還是依戀已不重要了。雖然如今時代不同了,很多人不以為然,但文蘭依然生活在傳統(tǒng)的無形羽翼下,有些東西是印烙在心靈深處的。

        “鳥飛返故鄉(xiāng)兮,狐死必首丘?!边@是屈原的話。

        首丘夙愿,是文蘭久已懷著的愿望,我不想違背,也不忍心違背。

        文蘭的葬禮很隆重,甚至是獨一無二的。

        全村的父老鄉(xiāng)親都來幫忙了,他們感念先生生前為村里所做的一切善事:為擴建村小學四處奔走籌措資金;為搭建古廟會平臺慷慨解囊;為搞好新農(nóng)村精神文明建設獻計獻策?!肚橄瞪h鳌贰豆υ诤髮W》的兩塊牌匾,都是師生們和鄉(xiāng)親們前些年敲鑼打鼓送來掛門頭上的。

        近200人的治喪委員會很快成立了,名單就貼在大門外的墻壁上。人們各行其是,有條不紊,做著我和兒子該做卻無能為力去做的一切事情。

        作為回報,兒子說,鄉(xiāng)親們的禮錢分文不收。

        長長的村道上站滿了老人、婦女和孩子,兩邊的花圈層層疊疊。

        園子里,花間小徑、角角落落,到處都是前來吊唁的人們。孝子們白衣素裹,端著茶盤提著電壺穿插在人們中間招呼著、奉著茶水。參天的古樹枝被一條條縱橫交錯的繩子拉扯著,上面掛滿了挽幛挽聯(lián),一陣風起,呼啦啦在空中鼓蕩出聲響,有老者自言自語:“風木之悲、風木之思??!”

        靈堂上,文蘭的遺像立在正中,花團中最顯眼的要數(shù)那兩朵正在盛開的荷花了,是兒子剛從園子的荷塘里現(xiàn)摘下來的,他說這樣文蘭就不會因為沒看上今年的荷花而遺憾了。子孫們長跪不起,迎接著一撥又一撥前來吊唁的人們。

        縣劇團的大戲一連唱了三天四晚上。

        周至縣皮影劇團的張團長說文蘭生前為他的皮影劇團申遺沒少跑路操心,現(xiàn)在他們的皮影都演到中央電視臺去了,先生功不可沒,一定要好好為他唱兩天。中午來打的招呼,沒停就搭臺子,連夜晩戲就唱上了。

        更讓人感動的是那位八十多歲的老者,他做了一輩子的壽材,是遠近聞名的高手,可近幾年因身體不大好,已經(jīng)多年不做了。聽說文蘭不在了,他義無反顧地破例一回,親手來做細軟,那精湛的工匠技藝堪稱一絕,令觀者稱道咂舌。

        七天里,前來吊唁的親友絡繹不絕。省作協(xié)領導黃道峻、賈平凹、李國平、閻安、王海、雷濤等,他們聞訊,第一時間趕來吊唁慰問。平凹本來在住院,是打完吊針趕來的,經(jīng)過一百多里路的顛簸,與兒子和我屈膝交談,問長問短。

        咸陽市的文友們近百人參加了追悼會,他們將六米挽幛懸掛高空,傾情疾書:“文壇痛失驍將,兄弟痛失大哥?!敝苤?、興平、武功、乾縣、禮泉、永壽等諸市、縣作協(xié)、文聯(lián)的文友們,他們不顧路途遙遠,烈日炎炎,自發(fā)地前來追思吊唁,幅幅挽聯(lián)凝結著他們的深情厚誼和無限哀思。

        葉廣芩也來了,他是文蘭的摯友,她說武漢長江大橋上五人起誓歷歷在目,可如今僅剩自己一人留在世間。當她走進靈堂,面對文蘭遺像的一瞬間泣不成聲。她在給我的信中寫道:“蘭蘭,保重??!最終沒見到文蘭,在我心里留下了一個永遠的不能原諒自己的遺憾。我們是發(fā)過誓言的好朋友啊……”

        還有恩師魏毅老師,快八十歲的人了,頂著酷暑高溫,從咸陽乘坐長途公共汽車來到南辛頭村,揮淚憑吊學生,我不禁感慨萬千:“文蘭呀!你就安息吧。”

        這兩年,我們常住老家,清閑的日子多了些。沐浴在自然里,與花草竹溪朝夕相伴,與樹兒鳥兒知心交談,它們將生命的真諦傳授給我,我按捺不住地也學著寫點文章。文蘭開始不屑一顧,可我跟屁蟲似地將寫成沒寫成稿子念給他聽,慢慢地,文蘭開始夸我了,說:“你如果年輕時聽我的,寫到現(xiàn)在也成大作家了?!贝笞骷??夢都沒做過。他過去讓我寫來著,是我沒底氣,怕糟蹋行道不敢寫。近幾年,我時有文章發(fā)表,文蘭說他開始刮目相看我了,這話里雖有愛屋及烏的成分,但得到文蘭的認可,對我來說就像吃了定心丸,他說他一輩子不寫散文,也不懂散文,但他的支持和鼓勵不添加半點水分,瞎(ha),決不說好,好,決不說瞎(ha),而一針見血恰恰是我所需要的。那天在醫(yī)院里,我收到了《中國作家》雜志社寄來的贈刊,我的《平凹瑣記》發(fā)在這一期。文蘭翻了翻說:“蘭蘭,你寫張三、寫李四,咋不把你男人好好寫一下呢?這一句玩笑話,卻成了我終生的遺憾和傷痛,以至在文蘭走后的多少個日日夜夜里,我食不知味,夜不成眠。我與文蘭結發(fā)整整四十八年,近半個世紀的相濡以沫,風雨同舟,近半個世紀的酸甜苦辣,恩恩怨怨一股腦兒地涌上心頭,破碎著我的心,破碎著我的夢。

        我開始寫文蘭了,是在他走后百日前夕。題目是閻綱老師起的,他說就叫《我這樣和他告別》。那天閻綱老師在電話里鼓勵我一定要寫。

        一百天了,我的心就像窗外那棵秋樹,葉片無奈地飄灑一地,只把寂寞掛在枝頭。

        周明兄來看我,他對著我空落落的心說:“蘭蘭,別難過了,文蘭沒走,他是給忠實做伴兒去了,他倆那么好,肯定有說不完的話。”我說他們也吵架呢。周明兄說:“兄弟間哪有不吵架的?狗皮襪子沒反正。”

        可我知道他在想我呢,他撂不下我和兒子,撂不下兩個孫女,撂不下這個家呀!我也想他,睜眼閉眼都在想,無以自解。我想對文蘭說:“寧愿你著作適量,不愿你著作等身。勸你別費心傷神,你竟然嘔心瀝血至死。這輩子算你和我犟到了底,來生若還這樣,定不理你。你最愛的書山書海,我放在床頭,雖不是你猶如見你。你最愛吃的食物,每頓必備,魂兮歸來,常享常食。未了之心事,常托新夢,未竟之著述,其誰能繼?哀哉文蘭!痛哉夫君!”

        責任編輯:井 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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