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亞峰
統(tǒng)編語文教材高一必修上冊第八單元“詞語積累與詞語解釋”是一個學習活動單元,對應的是“語言的積累、梳理與探究”任務群。該單元從詞語的積累、詞義的理解入手,最后歸結(jié)于詞語的選擇、錘煉與運用。現(xiàn)代作家的經(jīng)典作品是語言運用的典范,所以教材建議師生選擇經(jīng)典作家的作品片段,體會作家是如何選擇“最恰當、最合適的語言”,是怎樣運用不同感情色彩和語體色彩的詞語進行精準表達的。
本文以兩位經(jīng)典作家為例,結(jié)合課內(nèi)外文本,探究語言選擇和運用的基本規(guī)律。
一、何謂“最恰當、最合適”?——以汪曾祺小說語言為例
教材指出,辨析詞義是為了語言運用“最恰當、最合適”。最恰當要求準確,最合適要求最有表現(xiàn)力。筆者以汪曾祺的小說名篇為例,試作闡釋。
1.所謂“最恰當”,其實基于詞語選用的準確
汪曾祺非常重視語言的準確性。他的小說中,準確性往往體現(xiàn)在寫景狀物時,能夠惟妙惟肖、神態(tài)畢現(xiàn)。
【示例1】兩個女兒,長得跟她娘像一個模子里托出來的。眼睛長得尤其像,白眼珠鴨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時如清水,閃動時像星星。渾身上下,頭是頭,腳是腳。頭發(fā)滑滴滴的,衣服格掙掙的。——這里的風俗,十五六歲的姑娘就都梳上頭了。這兩個丫頭,這一頭的好頭發(fā),通紅的發(fā)根,雪白的簪子!娘女三個去趕集,一集的人都朝她們望。(《受戒》)
外貌描寫我們太熟悉了,但我們不得不佩服汪曾祺描寫時詞語的選擇。“鴨蛋青”“棋子黑”,澄澈,醒目?!皽喩砩舷?,頭是頭,腳是腳”看起來像是廢話,實際是寫兩位姑娘利索、干凈。這是方言土語的奇妙功效。“滑滴滴”“格掙掙”,ABB式對稱的疊音詞,也收到了整齊、爽利的表達功效。姑娘美麗、干凈、利索、可愛,形象呼之欲出。后面的襯托描寫就顯得不在話下了。
【示例2】這些魚鷹歇在木架上,一個一個都好像很興奮,不停地鼓嗉子,扇翅膀,有點迫不及待的樣子。管鷹的把籬子一擺,二十只魚鷹撲通一齊鉆進水里,不大一會接二連三的上來了。嘴里都叼著一條一尺多長的魚,魚不停地搏動。沒有一只落空。有時兩只魚鷹合抬著一條大魚。喝!這條大鱖魚!燒出以后,哪里去找這樣大的魚盤來盛它呢?(《故鄉(xiāng)人》)
這里的文字幾乎都是照實寫去,卻那么生氣勃勃,情趣盎然?!安珓印薄昂咸е钡仍~十分傳神。更有“喝!這條大鱖魚!”仿佛不經(jīng)意的一聲贊嘆,卻極具感人之力?!鋵嵾@段文字最好的是最后一句。而最后一句的“這樣大的魚盤”本是一個毫無特色的詞語,卻有著逼人的活力和趣味,為什么?非關(guān)形象生動、逼真?zhèn)魃?,而是暴露了作者的童心童趣。作者已?jīng)想到了怎么烹調(diào)它,甚至想到了烹調(diào)好了用什么來盛它,這些孩子氣的想法,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來,一定會撥動聰明的、有趣味的讀者的心弦。
2.所謂“最合適”,其實基于詞語的表現(xiàn)力
文學語言應是一種半透明的符號,其深層的意味往往就在不確定的含蓄與朦朧之中。
【示例3】英子跳到中艙,兩只槳飛快地劃起來,劃進了蘆花蕩。蘆花才吐穗。紫紅色的蘆穗,發(fā)著銀光,軟軟的,滑溜溜的,像一串絲線。有地方結(jié)了蒲棒,通紅的,像一枝一枝小蠟燭。青浮萍,紫浮萍。長腳蚊子,水蜘蛛。野菱角開著四瓣的小白花。驚起一只青樁(一種水鳥),擦著蘆穗,撲魯魯魯飛遠了。(《受戒》)
讀這種文字,讓人覺得活著是一件美好的事。
我們來看看汪曾祺的用詞:“紫紅色”“發(fā)著銀光”“軟軟的,滑溜溜的”“通紅的”,這些都是充滿活力的鮮潤的顏色,都是飽滿的生命狀態(tài)。最有意思的是“青浮萍,紫浮萍。長腳蚊子,水蜘蛛”——這是典型的名詞疊加式意象描繪法,在他筆下,連蚊子、蜘蛛都是可愛的。
最后一句“撲魯魯魯”也值得玩味,一般來說,“撲魯魯”就夠了(柳永用過這種技法“念去去,千里煙波……”),汪曾祺多用了一個“魯”字,說明這只鳥動靜特別大,特別有活力,翅膀撲騰的時間足夠長。猜想作家在寫這一段文字時,精力彌漫,面帶調(diào)皮的微笑。
【教學提示】“準確”是詞語選擇的第一要求?!白钋‘?、最合適”則是“準確”基礎(chǔ)上的更高要求。富有表現(xiàn)力的詞語,不一定是運用了某種修辭手法或表現(xiàn)手法,可能是詞類的活用,或者是特殊的語法結(jié)構(gòu),還有可能與音節(jié)的選擇有關(guān)、與方言土語的選用有關(guān),甚至與作家的情感、心理有關(guān)。因此,教師應指導學生真正進入文本,浸淫體會,多角度思考如何選擇“最恰當、最合適”的詞語。
二、怎樣“利用詞語的褒貶色彩表達自己的情感態(tài)度”?——以魯迅雜文語言為例
教材上說,在特定的語境下,詞語的感情色彩會發(fā)生轉(zhuǎn)化,表達出更為復雜的情感。更進一步說,用感情色彩明顯的詞語表達愛憎,是普通作者的做法;高明的作家,常常是以自己的情感態(tài)度駕馭詞語,賦予詞語以情感色彩。筆者以魯迅雜文為例進行探討。
【示例4】戰(zhàn)士戰(zhàn)死了的時候,蒼蠅們所首先發(fā)現(xiàn)的是他的缺點和傷痕,嘬著,營營地叫著,以為得意,以為比死了的戰(zhàn)士更英雄。但是戰(zhàn)士已經(jīng)戰(zhàn)死了,不再來揮去他們。于是乎蒼蠅們即更其營營地叫,自以為倒是不朽的聲音,因為它們的完全,遠在戰(zhàn)士之上。(《戰(zhàn)士和蒼蠅》)
這里的戰(zhàn)士,據(jù)魯迅自己解釋,是“指中山先生和民國元年前后殉國而反受奴才們譏笑糟蹋的先烈”,這里的“蒼蠅”概括了社會上“奴才”的類型形象。魯迅提取蒼蠅的性能:逐臭的嗅覺特別靈敏,善于吸嘬穢物。蒼蠅的可惡和卑劣之處,在于敏銳地發(fā)現(xiàn)死了的戰(zhàn)士的“傷痕”而去嘬著污血,又自鳴得意。——奴才們污蔑戰(zhàn)士,并自以為得意的形態(tài),與蒼蠅如出一轍。這樣辛辣的筆觸,這樣敏銳的發(fā)現(xiàn),這樣犀利的諷刺,只有魯迅能做到。
“蒼蠅”在實際生活中,是骯臟、令人討厭的,但也僅此而已。在魯迅筆下,“蒼蠅”則被賦予了全新的意義。因此,選擇什么詞,遠不只是理解詞義的問題,而是作家的情感、態(tài)度、價值觀在起作用,是作家敏銳的洞察力在起作用。
【示例5】叭兒狗一名哈吧狗,南方卻稱為西洋狗了,但是,聽說倒是中國的特產(chǎn),……它卻雖然是狗,又很像貓,折中,公允,調(diào)和,平正之狀可掬,悠悠然擺出別個無不偏激,惟獨自己得了“中庸之道”似的臉來。因此也就為闊人、太監(jiān)、太太、小姐們所鐘愛,……(《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
某些文人,忠于豢養(yǎng)他的主子,為主子奔走,替主子張目;而又裝著公允、不偏不倚的嘴臉,他們是知識界里善于偽裝,帶有相當欺騙性的下流走狗。——從他們身上,一般人都會想到“狗”。用“狗”來形容他們,很正常。但是目光銳利的魯迅,不滿足于一般“狗”的特征,而準確、生動地抓住了“叭兒狗”的形象,賦予了中性詞“叭兒狗”強烈的厭憎情感,揭示了這些無恥文人虛偽的嘴臉。
說一條“狗”“折中,公允,調(diào)和”,“悠悠然擺出”架勢,得了“中庸之道”,這顯然是作家主觀感情的渲染?!鞍葍汗贰北緛硎且粋€中性詞,但在魯迅筆下,“叭兒狗”和社會上冒充公允的“走狗”變得“神似”起來,脫離了動物的特征,滲透了作家的主觀感情,被塑造成個性化的具有社會和審美意義的藝術(shù)形象了。
【示例6】可是我實在無話可說。我只覺得所住的并非人間。四十多個青年的血,洋溢在我的周圍,使我艱于呼吸視聽,那里還能有什么言語?長歌當哭,是必須在痛定之后的。而此后幾個所謂學者文人的陰險的論調(diào),尤使我覺得悲哀。我已經(jīng)出離憤怒了。我將深味這非人間的濃黑的悲涼;以我的最大哀痛顯示于非人間,使它們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將這作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獻于逝者的靈前。(《記念劉和珍君》)
“并非人間”是極端否定式的評價,是對迫害學生的當局的最大諷刺?!八^學者文人”是直接的貶抑,“陰險的論調(diào)”“出離憤怒”“非人間的濃黑的悲涼”都是直接的呼之欲出的情感表達,不如此,不足以表達作者的無限悲憤。它們“快意”于“我”的“苦痛”,將一對情感色彩相反的詞矛盾地呈現(xiàn),揭示了作者與無恥文人的云泥之別。
【教學提示】詞語的感情色彩反映的是人對客觀事物、現(xiàn)象的評價和態(tài)度,具有很強的主觀性,也帶有鮮明的民族個性。它是社會主客觀因素作用于人的心理因素,心理因素又作用于語義的結(jié)果??陀^世界發(fā)生變化,人們的主觀意識也會發(fā)生變化,因而導致許多詞語的感情色彩相應地發(fā)生變化。學生對詞語靜態(tài)的感情色彩容易掌握,但隨著時代的變化或作者主觀情感的變化,詞語的感情色彩在臨時語境中發(fā)生變化最需要關(guān)注。如褒義變成貶義(魯迅《藤野先生》:“還要將脖子扭幾扭,實在標致極了?!保?,貶義變成褒義(“強人”過去指“強盜”,現(xiàn)在指“強者、能干的人”),褒義或貶義變成中性(“小資產(chǎn)階級”在改革開放前是個貶義詞,現(xiàn)在壓縮為“小資”,是個中性詞),等等。這些變化里隱藏著作者的情感態(tài)度,也暗含了時代變遷在詞語上留下的印記。對于詞語感情色彩的這類變化,教學中應引起足夠的關(guān)注。
三、怎樣“運用詞語的語體色彩以獲得更好的表達效果”?——以魯迅小說和散文語言為例
漢語詞匯的口語和書面語差異很大,造成這種差異的原因有漢字本身的特點、書面用語的簡省和南北方言的分歧等。兩類語體的區(qū)別,主要是詞匯不同??谡Z中的一些詞,用在比較嚴肅的文章里就不大合適,而比較嚴肅的文章里常用的一些詞,用到口語中也有些不自然。特別是小說中的人物描寫,如果用書面語色彩比較濃厚的詞語,就會顯得很不協(xié)調(diào)。
【示例7】待到學?;謴团f觀,往日的教職員以為責任已盡,準備陸續(xù)引退的時候,我才見她慮及母校前途,黯然至于泣下?!蚁騺聿粦勔宰顗牡膼阂鈦硗茰y中國人的,然而我還不料,也不信竟會下劣兇殘到這地步。況且始終微笑著的和藹的劉和珍君,更何至于無端在府門前喋血呢?(《記念劉和珍君》)
“舊觀”“慮及”“黯然”等書面詞語,渲染出一種凝重、肅穆的氣氛,表明了作者的嚴正立場,抒發(fā)了對北洋軍閥政府無比憎恨,對死難烈士無限敬重的深沉情感。如果用口語則很難表達這份沉重莊嚴的情感。
【示例8】老栓慌忙摸出洋錢,抖抖的想交給他,卻又不敢去接他的東西。那人便焦急起來,嚷道,“怕什么?怎的不拿!”老栓還躊躇著;黑的人便搶過燈籠,一把扯下紙罩,裹了饅頭,塞與老栓;一手抓過洋錢,捏一捏,轉(zhuǎn)身去了。嘴里哼著說,“這老東西……?!保ā端帯罚?/p>
短短幾十個字,用了搶、扯、裹、塞、抓、捏六個動詞,六個動作的發(fā)出者都是康大叔,受事對象分別是:燈籠、紙罩、饅頭、饅頭、洋錢、洋錢。我們從語體色彩的角度探討一下如何選擇更有表現(xiàn)力的詞語。
“裹”傾向于口語,動作急速,表現(xiàn)出人物有點不耐煩、急躁。如果換成傾向于書面語的“包”,動作不緊不慢,人物心情就變得平和了。
“塞”傾向于口語,突出了動作的蠻橫,表現(xiàn)了康大叔的粗魯和對華老栓的輕蔑。如果換成傾向于書面語的“交”,動作就十分平緩,也沒有明顯的情感表現(xiàn)。
“抓”傾向于口語,突出了動作的兇悍,表現(xiàn)了康大叔的貪婪和兇狠。如果換成傾向于書面語的“拿”,整個描寫就非常暗淡了。
“搶”“扯”“捏”突出了動作的迅速,表現(xiàn)了康大叔交易的熟練和粗暴。如果換成“拿”“摘”“數(shù)”,則不能顯示康大叔的野蠻粗俗和對出售人血饅頭這一行徑的熟練。
從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這些動詞都有可以替換的近義詞,但作家精挑細選,找到了最能刻畫當時情境、最能顯示人物性格的“這一個”詞。
【教學提示】“煉字”是通過對詞性、詞義、詞的形象性、詞的音韻、詞的色彩等進行比較,找出一個最恰當?shù)脑~用在句子里合適的地方,其中就包括對詞的語體色彩的選擇,即遣詞用語和語體環(huán)境相協(xié)調(diào),做到用詞“得體”。中國古代文人有“煉字”的傳統(tǒng),許多作家對語言文字的推敲到了癡迷的程度。語文學習就是要借助經(jīng)典作家的經(jīng)典作品,讓學生體會如何錘煉詞語才能達到“更好的表達效果”。
在設(shè)計這部分教學內(nèi)容時,教師可以從教材中選擇學生熟悉的案例;也可以讓學生根據(jù)教材要求,自己選擇案例,小組討論分析鑒賞,然后在班級內(nèi)交流分享,教師再適時予以點撥和點評。
詞語的選擇,首先基于對詞義的準確理解,對詞語的感情色彩、語體色彩的準確把握。從這個角度看,選擇什么樣的詞語,是詞匯學的內(nèi)容。但是,詞語承載的內(nèi)涵必定有作者的情感態(tài)度和價值取向,如果是文學作品,還有作家的審美趣味起著內(nèi)在驅(qū)動的作用,所以詞語的選擇又是審美和文學批評的問題。本單元立足于“語言的積累、梳理與探究”任務群,這個任務群還包括選擇性必修上冊“邏輯的力量”單元。這兩個單元都強調(diào)在語言運用中把握相關(guān)知識,形成關(guān)鍵能力,而非靜態(tài)的語匯學與邏輯學知識介紹,這是我們開展活動單元教學要特別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