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心
桃花島
這個臥在江心的村落,叫桃花島。
在江南綠色版圖上,它小得用肉眼都很難發(fā)現(xiàn),可我常常因為它的存在,而血脈賁張,仿佛有段青春遺忘在這里。
借桃花的隱喻,我又涉水而來,三月的雨水在泥土中發(fā)酵,春天的山門被植物撞開,草木拔節(jié),花蕾炸裂。無邊無際的綠讓大地披上新衣,河流用洶涌的姿式,重復過往,風在黛青的底色里,載著心事,款款而來。
自那次一轉身的遇見,其實,我盼望這場花事已經很久。這個曾被我無數(shù)次想起的地方,群山穆靜,湖澤豐饒,大片大片的油菜花正噴涌著耀眼底色,一樹樹艷粉的桃花似天上落下的彩霞,一簇簇梨花像一朵朵白云團掛在樹上,紫云英染得滿地妍紅,軟風細語里吹送著青草和豌豆花的香氣,鳥兒啾啾不停,蜜蜂和蝴蝶匍匐花間,陽光里透著泥土和春天的味道。
有人說,江南是一個能讓最不浪漫的人,生出許多浪漫詩情與異想的地方。第一次搖擼走進這個江心小島,才知道我所在的江南,還有這樣一個地方,在用最初的姿態(tài),保持著一種與遙遠時代相默契的生活節(jié)奏,車馬未及,塵事無擾,草木自由生長,野鳥肆無忌憚。
據(jù)說六百年前,這里就有何姓人家落住,乾隆期間,又有謝、許族人相繼遷入,他們依灘而生,綿延生息。只是,我跑遍了全島,查找了每一個角落,卻也沒有發(fā)現(xiàn)遠古居住的蹤跡,倒是那片蘆葦茬,還能看出周而復始的生長。
風從江面翦翦而來,如冰絲滑過肌膚般涼爽,厚重的苔蘚讓腳步聲完全沒入雨中,那粉色的云霞,在雨中明亮起來,無形地增添了一份妖嬈艷麗,幻想著,能乘一扁舟,再溫半壺殘酒,在這片桃花林里,來一場流水無情的邂逅。
一群白鷺在水面上打著盤旋,最后又從我頭頂繞過,此刻,不知候鳥有沒有飛過江北,亦或還是在半路上努力飛翔,我想知道,在故鄉(xiāng)淮河岸邊的那個灣里,麥苗有沒有過膝,梨樹有沒有抽芽,鱖魚有沒有變肥,父親墳前的草有沒有變綠,他不知道這個春天來臨之前,他的寶貝女兒又在經歷蝕骨的疼痛。
雨水越來越大,河流越來越響,就連記憶,也會浸綠陌上時光,想起那年登島的情景,你若在湖江,春天該多好!
石榴灣
這是陽春。當我這樣描述一個季節(jié)的時候,我在大湖江的一個灘上。
大團大團的霧從藏匿的山谷洶涌而來,灰白色的云朵飛舞著,像宣紙上聯(lián)袂盛開的水仙,用一種微不可察的惆悵,把遠山近樹朦朧成一抹青影,村莊被霧籠罩著,像浸在水中。
這個被我們命名為石榴灣的地方,長著稠密的植物,在雨的潤澤下,油光發(fā)亮,田壟被菜花染成了黃色,淡紫的蘿卜花點綴其間,石榴樹以不同的姿式述說著蒼老,那條舊時乘風破浪的船,已變成植物生長的沃野。
總有一些行業(yè),會被烙上時代的痕跡,比如灘師,這個很職業(yè)化的詞。
趕鴨農婦說得最多的不是纖夫,不是灘師,而是拉船。那些拉船的號子從她口中發(fā)出,如同一支古老的歌子,貼著激流、貼著江岸、排空而來。就像看到了《伏爾加河上的纖夫》那幅油畫一樣,一群匍匐的纖夫,負著繩索、拖著木船、逆流而上,他們弓著背,彎著腰,挽著褲腿,打著赤膊,暴著青筋,勒緊胛骨,所有的這一切,都只為把家中的兒女養(yǎng)大......
我沒見過灘師,我只見過扛包客,我相信他們兩者在某些方面是一樣的。我見過扛包客中午歇班樣子,二十號人端著飯盒窩在離碼頭不遠的一塊守地里,啃著饅頭或大餅,就著咸菜,要是哪個工友盒飯里飄出點葷腥,所有的人都會伸長脖子饞好久,但他們扛包的時候,依然喊著響亮的號子。
鄉(xiāng)村的時間總是掛在田頭或是樹梢上,午后一點半,那個婦人還在吃午飯。站在離她家不遠的河灘上,雨水和泥漿灌進我的鞋里,一群白鷺向遠方飛去,我想起了兒時在淮河岸灘上戲鬧的情景。
那時的鳥兒離我們很近,伸手就能成為朋友。只是,在想,若是有一天,這江水不再清澈,森林不再碧綠,它們該去哪里,會不會和我一樣,也找不到自己的故鄉(xiāng)。
總感覺,在春天,所有的語言像霧染一樣蒼白,離別的人無法說出離別的話語,就連云的產生,物理學上也有一個漂亮的名字,叫積雨云,也叫卷云。
夏滸村
棗花盛開的村落,叫夏滸,也有人叫夏府。
站在散發(fā)著濃烈香味的棗林里,我虔誠地向贛江的源頭致敬。沒有哪一條河流,不是以奔走的方式,追逐著生命的起源和繁衍,所以我認定,水,才是大地最豐富的語言。
夏滸村小得很容易被人忽略或者遺忘,但對于這些古老的建筑和棗樹來說,夏滸又是那么地深邃和遼闊。村邊的小溪,被鴨鵝汲飲了幾百年,依舊汩汩地流著,牛羊哺乳了一代又一代,草木也是綠了又黃,許許多多記憶的東西,如同頭頂?shù)脑?,輕輕一吹,便飄到遙遠的地方去了。
一片帆影在湖上點水,那個花白頭發(fā)的老人,不看花也不看我,只盯著田坎默默前行,孩子和狗在她身后緊跟著,我在遠處拍下這個畫面,那凝固在時光背面的卻是深入骨血的根與脈。
總有一些東西,被時間遮住了光芒,但我相信,村莊不會,村莊的河流不會。
有些東西的存在,就像一把金色的鑰匙,打開的不僅僅是千年歷史,還有祖先曾經生存的信息,比如戚家祠堂,和那段繁華的過往。夏滸至今還流傳這么一句話:戚家銅鑼響,謝家的金子碗,歐家的爛板船,肖家的棗子園,李家的打鐵王。
想起宋代大文豪蘇軾在此留下了“十八灘頭一葉舟,清風吹入小溪流,三生有幸復游此,莫把牟尼境外求”的優(yōu)美詩句。
被黃昏浸染的夏滸,像智慧的老者,收藏了一切可以收藏的故事,遺忘一切想遺忘的人。那些塵封的老照片,偶然抖落眼前,讓你深深陷入懷舊的情節(jié),不能自拔。雖然歷史,會讓許多燥熱的過程,最終成為無奈和悲涼,就像那些從美好青春里枯萎的人。
走出夏滸村的那一刻,總感覺錯過了什么。來時,我以為回到了故鄉(xiāng),回眸,卻依然是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