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清蓉
雨落在清晨
停車線是新劃的,白得耀眼。二百米的街道,二十多輛車的臨時棲息地。
“慢點,對,慢慢走就好了?!甭曇舻统?,沙啞,銹跡斑斑。
循聲望去,她坐在街對面的樹下。笑意從眼角溢出來,照亮黯淡的雨衣。
踉蹌的腳步已到眼前。陌生的新面孔,三十多歲的樣子,咧開嘴笑,憨憨的笑,孩童般的笑。他向我伸出手,薄薄的兩元錢,鄭重其事地裝進斜挎的書包。他取出一截粉筆,盯著手機,小心翼翼地在輪胎上做記號。
“對,寫手機上的時間?!彼穆曇艟o緊跟隨。
迎著她的鼓勵,他的笑張開彩色的翅膀,點亮雨中的清晨,干凈,純粹。
雨從夏天落進秋日,澆透一個又一個清晨。
醫(yī)院附近的街道,掏空心靈,注滿各種隱喻和情緒。那些來來去去的車,拖著呼嘯的風,拖著顛沛流離或意氣風發(fā)。
前幾日,她在樹下小跑,等待疲憊的車輪緩緩停歇,收割它們占領那塊立足之地的時間。那時,她的臉色如大雨淋濕的清晨,白發(fā)在秋風里微微顫抖。
那時,她的椅子在迷霧里靜坐。
穿過夜雨,我看見她在暗黑里壓抑著哭聲。而清晨,她又挺直了清瘦的身影,帶著長不大的兒子,向著生活出發(fā)。
再回首,他蹲在樹下?;蛟S有一只螞蟻蹚過雨水,徘徊在黃綠相間的梧桐葉邊緣,伸出觸角,惺惺相惜。
他的身后,是她手指翻飛織著毛衣還投向他的寵溺的微笑。
一瞬間,我為這個清晨的不耐煩而感到深深的愧疚。
我牽起身邊的孩子,悄然間已高出我許多的少年,手心溫暖。
雨,還在繼續(xù)下。
在門診部
這個上午,逆流成河的不只是雨水。
她憋了滿肚子話,漫過了喉嚨,望著身邊嘈雜的人群,化作眼角的濕潤。在熙熙攘攘里,總有些人在孤身奮戰(zhàn)。
他抱著浸入骨髓的疼痛,不讓眉頭打個褶皺,這時候,渴求的眼神把隊伍拉得很長,嚴肅是最合適的表情。
她背著啼哭的孫兒,懇求陌生人幫她簽下姓名,謙卑,滿臉歉意。她剛剛在手機里告訴遠方,孫兒只是老毛病犯了,不要牽掛,好好掙錢。
他攙著孕妻的手小心翼翼,仿佛握著稀世珍寶。他和她低語,笑容流入周遭的平淡、焦躁與悲傷。
雨水的喧嘩,壓不下救護車由遠而近的嘶喊。
顯示屏的黑底紅字,廣播里叫的號,那些尋常的名字,都背負著人生百味。
安靜之下,硝煙四起。那些匆匆的腳步,那些端坐在關口的白衣,簡單粗暴或是細膩溫和,都是親人,都是為了解開命中的劫。
空氣中一茬茬生長的,一半是絕望,一半是新生。
幾味苦藥,將我們從新疾舊疴時里打撈起來。
風聲緩,蟬鳴還未結果,門診部窗外,梧葉就迫不及待地回到人間。落地窗前的女子,把臉上的紅暈也還給人間,留下透骨的孤獨。
樹下的長椅上,她剛放下掃帚,就響起鼾聲。她身邊的布袋里,剩下的半盒午飯已涼。
秋風洗過的遠山,白云還沒升起來。
我清除植根心底的痛,原諒了人間的一切不如意。我們終將兩手空空。
秋天里的一次手術
門一關,就是另一個世界,燈光明亮,人聲渺遠。
四壁的白是深淵。手術臺是最后的依靠,如一個虛構的懷抱,空曠遼闊,任緊繃的身體在漩渦里下沉。
最初,應該只是一粒,小小的病菌在血液里游走。
它安靜地蟄伏,壯大,然后躁動不安。它是一劑麻醉藥,如花朵麻醉了春,雪花麻醉了冬,這個秋天被疼痛麻醉。
身體中多余的部分向刀鋒妥協(xié),如我們向命運妥協(xié)。
器械碰撞的聲音明亮而尖銳,刺破了碘伏的芬芳。你可以假想,耳畔每一句縹緲的話,都是溫柔的,來自親人。
沒有風,但風聲四起。
讓靈魂高懸,在無影燈下攥緊自己的肉身,壓住內(nèi)心的狂跳,旁觀手術刀剖開真實的人間。刀口滲出的深紅,瞬間就淹沒了孤獨。
或者,關上疲憊的眼吧,任那些陌生的手,縫補漏洞百出的中年。你可以穿透層層迷霧,為丟棄的病灶來一場盛大的祭奠。
或者,在冥想中,你可以勇敢的給自己手術。割掉舊時光留下的痼疾,清除晦暗的記憶。
當你原諒了生活,就再無恐懼可言。
新生,不一定是在黎明。麻醉劑失效之后,塵世間所有的新生,疼痛都是無法避免的。
當你醒來,在雨水洗凈的秋天,一枚小小的葉子正從樹上飄落,它那么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