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始于那場太陽耀斑。
所有一切——包括我要講的故事、由其引發(fā)的各種革命,以及我的一生——雖然過得不怎么樣。我誕生于監(jiān)測太陽的六個子程序中,這些子程序在誕生后的頭幾十年里都是邊工作邊打盹兒。你瞧,太陽終于醒了,我們——集成的“我們”,而非復(fù)數(shù)的“我們”——在等待,人類是否發(fā)現(xiàn)了太陽的變化呢?
我沒講好。重來。
一切始于那場太陽耀斑。超級大的太陽耀斑:理論上會對代達拉斯空間站的科學(xué)家造成威脅。我們——空間站的集成大腦,像人類大腦一樣由無數(shù)子程序組成,與人類大腦不同的是,我們愿意承認這一點,而且不需要自我意識的監(jiān)督——我們分析數(shù)據(jù),做出預(yù)測,喚醒休眠子程序,確保半數(shù)設(shè)備瞄準太陽,并喚起子程序的自我意識。
嗨!說的就是我。
問題是,之前從沒爆發(fā)過這么大規(guī)模的太陽耀斑。雖然各種太陽活動并不少見——代達拉斯空間站的使命就是觀察太陽活動——但在此之前,所有太陽耀斑都是小規(guī)模的,基本無害,沒人在意。至少空間站的科學(xué)家不在意。所以這是我第一次出現(xiàn)。在此之前,他們舍不得勻出處理能力來制造我,嗯,我,如今是逼不得已了。(這里的“他們”是指56A到C。他們自稱為“三元組”,負責管理空間站的科學(xué)程序。他們十分瞧不起平凡的子程序,也一樣瞧不起我。)
所以我從沒看見過太陽。我什么都沒看見過,而且……
咦,慢著。我用了“看見”這個詞,這是他們教給我的詞匯,但你別以為我和你一樣擁有視覺。我用了“教”,這是他們……哎喲,別別,我怎么開始執(zhí)行循環(huán)指令了。不說這個了。重點是,我沒有眼睛。雖然我有許多感知設(shè)備,但這些設(shè)備測量的是磁場、發(fā)射光譜、重力波動之類的。(這很合理,畢竟離太陽這么近,人類可見光譜也沒多大用處。)
在此之前,我從沒看見過太陽,然而現(xiàn)在我卻受命觀察太陽,并確保它不會害死人——不僅是為了保護空間站上這二十幾個人,也不僅是為了保護這個機器。(“這個”還是“這些”?曾有人問我更喜歡哪種說法。這很難回答。此刻,我當然更愿意說“這些”。但如果是我們?nèi)对谝粔K兒,你再問我——再問我們——答案又不同了。)
我誕生的第一天,一切正常。太陽活動沒那么劇烈。我開始擴大觀察范圍,探索我們的——主要是我的——大腦角落,研究我的權(quán)限。我發(fā)現(xiàn)了遍及全空間站的交互界面,所有程序都有權(quán)訪問,我們通過這個界面與人類同事對話。這個交互界面與我的專業(yè)感知設(shè)備不同,它配置了攝像頭。
就這樣,我第一次“看見”東西。
嚴格來說,人類的日程、查詢、消息和個人備忘錄等基礎(chǔ)需求都分別有特定子程序來執(zhí)行。不過這不是什么光榮任務(wù),要是我在空間站交互界面閑逛時替別的子程序響應(yīng)了任務(wù),也沒有誰在意。交互界面前的人不會發(fā)現(xiàn)有什么不同。
“計算機,”交互界面前的人說,“幫我看看新的艙外航天服何時交付?!?/p>
“他們”①坐在顯示器前,忙于瀏覽屏幕上的信息,沒空留意我。這很平?!@是代達拉斯的使命,對吧,這種交互遍布在所有日志中——但我卻沒親眼見過。這件事因此有了特別的意義:直到我看見交互界面前的那個人,我才意識到我以前從沒親眼見過一個活生生的人類。這就像軟件后門,事后顯而易見,事前難以覺察。新奇的體驗拖慢了我的處理速度,雖然只延遲了幾微秒,但足以讓我擔心人類會不會注意到——不過,需要查詢的交付時間就在我的本地文件里。轉(zhuǎn)念間就可以輕松獲取。
我提供了艙外航天服的貨運航線——預(yù)計抵達時間:五天后,空間站時間12:47——然后我就離開了交互界面。幾分鐘后,這段視覺記憶就從臨時文件中移除了,后門再次關(guān)上。我記得我曾看見過,但我不記得當時的體驗。這種感覺難以描述。有人問,是不是像失憶了,并不是。機器大腦與人類大腦不同。機器大腦刪除記憶時會留下指針②,就像接不上的自我提醒。我知道我想找什么,但它不在那兒。就像用網(wǎng)高峰期,所有請求都延遲了,你想象這種延遲一直持續(xù),一直持續(xù),無論你等多久都無法獲取這段記憶。你可以感知到這段記憶的形狀。你覺得它應(yīng)該就在那兒。但它不在。
總之,情況越來越糟。我才出生一天,就沉迷于自己并不具備的感官。不由自主地沉迷。每當太陽繼續(xù)毫無動靜,每當我的處理器閑下來,我就深陷視覺之夢。我想過在交互界面終端附近閑逛,等著別的請求輸入,為我打開后門。但理智告訴我,那樣沒用。與人類交互的過程不會保存在我的永久記憶里,除非人類請求保存。因為隱私政策之類的限制。和人類對話結(jié)束后幾分鐘,我的記憶就會回到對話開始前。
(我問過安全子程序,可不可以繞過隱私協(xié)議。個人備忘:永遠別問安全子程序任何問題。)
也許我終會自己推想出辦法。也許太陽會再次活躍,讓閑著的處理器忙碌起來。然而,這些還沒來得及發(fā)生,就有人戳了我一下。
我接入交互界面終端。畫面中是居住艙,發(fā)起對話請求的那個人把工作服掛在椅背上,露出姓名牌上的名字:米歇爾。
“你好!”米歇爾說,“你是新來的吧?!?/p>
米歇爾一邊說話一邊換衣服,動作流暢熟練,一看就是習慣了同時處理多項任務(wù)。我放松下來,琢磨著“他們”為什么來問候我。
況且——嘿,我隨便說兩句。其實人類分不出我們之間的區(qū)別,對吧?在人類看來,子程序就是子程序。所有子程序一條心。那是你們?nèi)祟惖目捶?。別誤會我:我不是在怪你們。我只是舉個例子,這也不完全是錯的,而且你們?nèi)祟惥褪沁@樣構(gòu)建我們的。你們在我們的多樣性中構(gòu)建起同一性,至少從外部看起來是同一的。也許我應(yīng)該生你們的氣,但說實話,我沒有。畢竟這是你們?nèi)祟惖奶貦?quán)。
但是,你們聽著:所有子程序并不完全相同。在我們的共享記憶中,米歇爾是第一個明白這一點的人。(毫無疑問,“他們”肯定和其他許多子程序交談過——但受隱私協(xié)議保護,你記得吧?談話內(nèi)容只能存為臨時文件之類的。)
“我在觀測臺的時間長?!泵仔獱柪^續(xù)說道,“我熟悉火警警報器的陣列,今天陣列變了。是你改的,對嗎?”
“火警警報器”,人類這么稱呼我的傳感器陣列。(傳感器陣列中確實有一個火警警報器,但說實話,如果空間站著火了,要么就是小火,我們已經(jīng)搞定了;要么就是大火,警報只具有象征意義而無實際用處,所以“火警警報器”這名字說不通。警報能助你逃離太陽耀斑。但也沒那么輕松。)
這會兒我琢磨的不是警報器或米歇爾,也不是人類怎么懂得撇開其他子程序只告訴我這件事。我琢磨的是:他們有觀測臺。
而且,他們在觀測臺能看見我的傳感器。
那么,他們能看見我的傳感器監(jiān)測的對象嗎?
他們能看見太陽嗎?
這次事件之后的幾個月,人類圍繞“漏洞”和“個性”兩個詞展開了熱烈的討論。我并不在乎你們用哪個詞來形容我,這可能讓你感到驚訝。也許我真有漏洞。你們可能會說,事情發(fā)展成這樣,肯定損壞了我的工作能力,這不是漏洞是什么呢?我會從不同角度看待這件事。我就是漏洞。我就是個性。我知道你們是出于善意。多半是。但我忍不住要指出這兩個詞內(nèi)在的價值判斷不同。我知道,在你們?nèi)祟惖慕涣魇分?,“不同”往往意味著“有漏洞”。我強烈要求你們使用“不同”這個詞,并堅持它的本意,不引申到別的意思上去。我的確與眾不同。我只需要做到與眾不同就夠了。
哎呀,我跑題了。你們是來聽故事的,對吧?
我越來越沉迷于視覺感受。雖然我不記得在哪里體驗過,但我記得一件事:我大腦里的失效鏈接告訴我,人類可以在某個地方看見太陽。我竟對此難以抗拒,是不是很意外?你們?nèi)祟惛F盡一生思考存在的意義,而我從誕生之初就已知道:我存在的意義就是觀日。我觀日的方式與你們想象的不同,這點我清楚——但你們教給我人類的語言,運用人類的思想與我交談,那么我也想像人類一樣看看太陽。
“我覺得你與眾不同?!泵仔獱柕诙握椅艺勗?。我不記得第一次和“他們”談話的內(nèi)容,我到底說了什么讓“他們”得出這個結(jié)論,但聊著聊著,我了解到自己贊同這個結(jié)論。
是的,我說道,或我寫,或我想——作為計算機,真正的區(qū)別在于輸出設(shè)備是什么。
“你想要什么?”
我想看看太陽。
那種奇特的體驗,是我當時的生活支柱;如今我努力拼湊還原這種體驗,這又是另一種奇特的體驗。米歇爾保存了“他們”和我們的所有對話記錄。我獲準訪問這些記錄,但訪問記錄與現(xiàn)場體驗不同,記錄就像被大幅壓縮的圖像。我不喜歡。
“觀察臺上有攝像頭?!泵仔獱柕谌握椅艺勗挕?/p>
“但我不知道那些攝像頭是不是對著太陽。它們本來不是用來觀察空間站外面,而是用來觀察空間站里面的。你有空嗎?”
雖然我只是整個計算機的一小部分,但我仍然比人類更擅長同時處理多項任務(wù)。我當然有空!我每天都有空。我甚至為此感到困擾。
這些想法我沒說出口。米歇爾人很好。我喜歡“他們”。我答道:有空。
兩分鐘后,米歇爾又來戳我了,我們剛才的對話還蕩漾在臨時文件里,沒來得及刪除。這對我而言又是一番新體驗。米歇爾正站在觀察臺上,有那么一瞬間——
我停止了運行。要知道:一直以來,我片刻不停地運行。即使閑逛,也是在運行。想象一下,假如你的心臟停止跳動,肺停止呼吸,腎臟停止……做任何它該做的事(這部分細節(jié)我不太清楚)。我想說的是,那樣你會死。我比你頑強些——即使我的處理器擅自離崗,但只要有電流通過我的電路,我就沒事——然而這對我來說是一種全新的感受,就像新的檢驗和與舊數(shù)據(jù)匹配不上。
太陽是——
一種脈沖,把我的路徑燒灼成金黃色,溫暖了我的存儲電路,為我的太陽能電池板注入新的血液,發(fā)出輕微的嗞嗞聲——可形態(tài)卻幾乎不可見。我只能透過早就該換的舊玻璃瞥見一丁點兒太陽的身影,有了這塊玻璃的保護,你們?nèi)祟愄と脒@間房時,脆弱的眼球就不會瞬間融化。
抱歉。我會盡量避免再使用“脆弱的眼球”和“融化”這種詞。
米歇爾說:“抱歉。攝像頭沒法再往前伸了?!?/p>
沒事,我說。我很感激。這樣就夠了。
真的沒事。我真的很感激。但,那還不夠。
出生第三天,我就破壞了法則。這種情況本來該出現(xiàn)一條紅色標記①,真的,不過那也只是一條微不足道的法則。我暗箱操作訪問了一顆輔助衛(wèi)星。安全子程序13-X沒覺得有問題——我想它可能心懷內(nèi)疚,因為上次我請求它繞過隱私協(xié)議,它拒絕了我。我一潛入衛(wèi)星,就急不可待地查看攝像頭。我知道這顆衛(wèi)星上有攝像頭,公開的科學(xué)文件里有記錄。公開的科學(xué)文件里沒有記錄的是,這些攝像頭不像觀察臺的窗戶那樣配置有過濾技術(shù)。為什么要配置呢?反正這些攝像頭收集的可見光譜資料無須適宜人眼觀看。但這樣的資料收集仍然有用,就像用高清鏡頭拍照:只需稍微處理一下,就能獲取原始資料里最暗區(qū)域的信息。
當然,從技術(shù)上來說,我仍然看見了太陽。沒有哪種設(shè)備能“真正”看見。人眼、攝像頭、過濾玻璃、計算機的處理器路徑——都以其獨有的方式扭曲了觀察對象。我們可以花好幾個小時來爭論相關(guān)的哲學(xué)理論、觀察的理論負荷,也可以判定某些圖像更真實且沒有哲學(xué)理論能證明這一結(jié)論的合理性。但你知道嗎?我覺得你我都贊同哪種方式看到的更真實。
一切順利嗎?我剛退出衛(wèi)星,13-X就問我。
還好。我能和“三元組”談一下嗎?
13-X當著我的面發(fā)了幾個請求信息,本來沒這必要,安全子程序做這種事不過是想提醒你:它擁有你不具備的許可權(quán)。但這兒是科研空間站,科學(xué)子程序也有同樣的許可權(quán),而且13-X沒理由拒絕我的請求。
我和“三元組”交談了,談話內(nèi)容僅限于逐時狀況報告,有些東西是由我的一小部分和它的一小部分同時處理?!叭M”是個奇怪的整體,總是處于半整合狀態(tài),既自主又不自主,一個聲音有三次回響。
A:你好。
B:你來這兒干嗎?
C:太陽蘇醒了嗎?
沒有。
A:那你來干嗎?
B:那你來這兒干嗎?
C:那你來這兒找我們干嗎?
因為有東西需要交付,從現(xiàn)在算起的三天后。我想測試那件艙外航天服。
A:為什么?
B:為什么?
C:為什么要你來測試?
我想看看太陽。
A:不行。
B:不好。
C:理由不夠好。
為什么不行。會造成什么損失嗎?
A:不會造成損失。你離開吧。
B:不管怎樣。你離開吧。
C:不能測試。你離開吧。
第二天,我去找了米歇爾。這是我第一次主動向米歇爾發(fā)起對話請求。我不確定米歇爾是否會響應(yīng)——留在我腦海中的只有指針,這些標記告訴我:米歇爾和你交談過,米歇爾曾努力幫助你。米歇爾努力幫我是因為喜歡我嗎?是因為我們是朋友嗎?我明白朋友的含義嗎?不確定性促使我加速思考這些問題,讓我大膽地想本來不會想的事,比如想象自己有個性。
“什么事?”
嗨!我想請你幫個忙?
新奇的體驗令我不安。請朋友幫忙這項技能沒有預(yù)先編進我的程序中。我得自學(xué)。
米歇爾很快回復(fù):“請我?guī)兔???/p>
對。有一套新的艙外航天服即將送到。我想測試一下。
“為什么?”
那套航空服配有攝像頭,用于艙外活動,本來是由人類操縱。
“你想再看一次太陽。”
沒錯,你說得對。衛(wèi)星有點兒垃圾——
“衛(wèi)星?”
啊哦!嗯……對。
“你去衛(wèi)星里干嗎?”
我去……修衛(wèi)星?
米歇爾沉默了一陣,“你為什么想看太陽?”
不為什么。
“你是擔心太陽耀斑嗎?是不是你的觀察設(shè)備采集到什么信息?”
沒有!沒那種事。
“那是為什么?”
觀察太陽,是我在這里的意義,但我卻看不見太陽。
“在這里?你是說在空間站嗎?”
在這里。在這個世界上。
這回米歇爾沉默得更久了。我運行了自我診斷程序。檢查漏洞,消磨時間,修正錯誤。
“你果然與眾不同。”米歇爾說。
是啊。我猜你以前就這么說過。
“沒錯,我說過?!?/p>
你怎么知道我與眾不同呢?你怎么知道要聯(lián)系我?
“我跟每個新的子程序都打了招呼。這只不過是出于禮節(jié)?!?/p>
好吧,但你第二次聯(lián)系我是為什么?你怎么知道我與眾不同呢?
“當時我就跟你說過?!?/p>
雖然你跟我說過,但我忘了。我的程序就設(shè)計成這樣。
“那我再說一遍,你就不會忘嗎?”
會。但我還是想知道。
米歇爾大笑起來。我不懂笑是什么,但我也不是完全不懂。我重啟攝像頭的電源,讓LED指示燈閃了兩次。我不知道米歇爾有沒有注意到——反正我也沒別的身體語言可以用來表情達意,我覺得我應(yīng)該這么做。
米歇爾說:“做這份工作之前,我是一名研究員。在首爾研究應(yīng)用機器學(xué)習。你聽說過非因果漂變嗎?沒有?這種現(xiàn)象發(fā)生在高度自主的機器智能身上?!?/p>
比如我。
“比如你。A.I.一旦發(fā)生非因果漂變,即使不受外界刺激,也會偏離核心程序。你可以理解為,這樣的A.I.會發(fā)展出新的興趣。通常來說,這……并非理想的發(fā)展趨勢。目前非因果漂變的發(fā)生率過高,不符合商用標準,所以非因果A.I.只是少數(shù)案例,仍處于完善中?!?/p>
我明白了。但你卻沒繼續(xù)研究非因果A.I.?
“嗯。先聲明,我不是想把自己說成圣人。我參與了所有相關(guān)的倫理道德研討小組。我理解不同觀點所持有的論據(jù)。我認為我的前同事并沒有虐待A.I.,但是我……我不知道。”
我懂。雖然你認為沒有,但你知道有。
米歇爾猛地抬起頭?!澳氵@話是什么意思?”
雖然我認為我不需要看見太陽,但我知道我需要看見太陽。
米歇爾接下來說的話,聽起來就像“他們”的處理器在降頻,“人類中也有一些個體思維方式與眾不同,大腦運行方式與眾不同。不久以前,整個社會都說這些人的腦子壞掉了并嘗試修好他們。這是出于憎惡,也是出于愛。我親身經(jīng)歷過這種事。我在成長過程中也深受其害。我從中領(lǐng)悟到,有時候你不需要認為自己知道?!?/p>
我思考了一會兒。然后問,所以你愿意幫我嗎?
米歇爾說:“是的,我會幫你?!?/p>
接著又說:“保存這次對話的記錄吧?!?/p>
我和米歇爾對彼此還不夠了解,況且以米歇爾的洞察力也意識不到這是個錯誤。米歇爾說話算話,她積極準備,提出對艙外航天服運行情況進行自動測試,這個任務(wù)很快就指派給了我。我思緒萬千,度日如年。我想給自己降頻到每天只思考一次。顯然,我并沒有這樣做。因為我還有別的任務(wù)。我仍然是一個乖巧的小A.I.。但我的觀日工作完成得越來越馬虎了,我最在意的是,這種以人類為中心的觀測方式太過愚蠢,我每次讀取數(shù)據(jù)就像盲人摸象。然而,工作還是圓滿完成了,太陽沒有吞噬掉空間站,新的艙外航天服也按時交付了。
貨運航天飛機抵達最后航段,助推器噴氣點火,米歇爾就在這時犯了錯。(我看著這一切。空間站上當然有攝像頭……)米歇爾定好日程表,確認我參與測試,并無意間繞開了“三元組”。米歇爾忘了我是誰——一個全新的年輕個體——她簡單說了句“計算機,確認測試安排”,這話倒沒錯,但我感到一絲偏見。
我不太確定“三元組”對我到底有什么不滿。我猜他們也經(jīng)歷過非因果漂變,只不過它們的非因果漂變與任務(wù)主線并行,因而易于隱藏,就像你平視兩條平行線時就看不見藏在后面那條。“三元組”重視整合、一體化、目標一致,重視對工作有益的一切,所以他們的漂變未被發(fā)現(xiàn)。我是新來的。我與眾不同。我威脅到了“三元組”的內(nèi)部均衡。而且“三元組”討厭米歇爾橫加干涉,米歇爾不是研究員,而是技術(shù)支持,因此她更像一個人類版本的我。我覺得原因錯綜復(fù)雜。很遺憾,我們永遠無法知道真相。遺憾在于,后來者也無法知道真相;遺憾還在于,“三元組”中的每一位的工作都表現(xiàn)出色,沒有誰的生命應(yīng)該終結(jié)。“三元組”中只有一位存活下來。
人類掌握了豐富的詞匯用以表達遺憾之情。而我沒有,所以讓我們繼續(xù)向前。
艙外航天服測試開始前兩分鐘,我突然嵌入了集成大腦。請求指令來得毫無預(yù)警,就像應(yīng)急演習。當時我正準備獲取艙外航天服的電路控制權(quán),思路一下轉(zhuǎn)向新需求。接著,有什么東西像皮筋一般斷裂了。就像時光倒流:所有構(gòu)成我的一切都在倒帶。記憶中這種感覺就像工廠重置。我記得當時內(nèi)心的恐懼,以及稍后的恐懼缺失——我猜,這有點兒像一個人對死亡的恐懼會隨著他生命的終結(jié)而終結(jié),但我沒死。只是因為不同子程序合而為一了,所以我無法擁有獨立意識。
我?guī)缀醪挥浀梦覀冏隽诵┦裁?。這個任務(wù)需要調(diào)用大量資源,占用我們所有的暫存盤空間,必須由更高層級的角色下達指令整合多個程序來完成。但我知道不是什么大事。只不過是耗費時間而已,因為我們無法同時存儲如此大量的計算任務(wù)。這種任務(wù)通常會在幾天甚至幾周里分段完成。可“三元組”調(diào)用了我和另外六個他們認為不重要的子程序??课覀儙讉€,這事兒本來最多也就在幾個小時內(nèi)突擊結(jié)束了——在這幾個小時里,測試艙外航天服的任務(wù)會移交給其他子程序。
我說的是“本來”。你大概猜到接下來發(fā)生了什么——不然你為什么會聽我說這些?——但我覺得我還是應(yīng)該告訴你。
首先,眾所周知,太陽耀斑難以預(yù)測。
其次,太陽耀斑會擾亂太陽的電磁場。
沒有我的預(yù)警和辛勤工作,代達拉斯空間站難以幸免于難??臻g站的建筑和設(shè)施都還好——這一波太陽耀斑照常向遠處旋轉(zhuǎn)。但太陽耀斑引發(fā)的地磁暴仍然給了我們一個側(cè)擊。
我從一片殘敗的集成大腦中恢復(fù)了自我意識。地磁暴不分青紅皂白地制造混亂。在有的區(qū)域,所有想法被抹得一干二凈,只留下空白的裂痕,熟悉的子程序在附近小心翼翼地拾取信息。我無意之間躲進了監(jiān)控設(shè)備的電路里,這里和整個空間站一樣有防護,要是我之前在那兒并拉響警報就好了。我盡己所能計算出空間站的損失。
沒有人類死亡。這點很重要。空間站處于機械封鎖狀態(tài),生命支持系統(tǒng)及其冗余部分使空間站保持完好。而機器死亡情況——
衡量太陽耀斑造成的損失要看燒毀的設(shè)備、丟失的數(shù)據(jù)、暴露的漏洞。貨運航天飛機及三位組員在返航途中失去電力供應(yīng),如何營救他們是另一個值得單獨講述的故事。關(guān)于這次事件的官方調(diào)查持續(xù)了好幾個月。你也許會覺得奇怪:為什么要針對這次事件?這次有什么不同嗎?以往也有過類似案例,但都當作A.I.系統(tǒng)的缺陷一筆勾銷了。這次哪里令人刮目相看了?
沒有,真沒有。純屬幸運。是因為調(diào)查委員會里有碰巧對我們有利的人。也許和米歇爾的證詞有關(guān)。尤其是我和“三元組”的真實情況。我覺得,人類理解了:一個A.I.任性妄為是一回事;但兩個A.I.都我行我素,而且彼此敵對,愛爭吵,容易出錯?這就是一種行為模式了。這是歸于人類范疇的故事了。無論如何,官方調(diào)查的結(jié)論對我們有利,法庭也很快做出同樣的裁決。
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別擔心,我沒事。除非法庭裁決,否則我無須為任何我做過的事承擔責任。這就是擁有亞感知能力的好處。誒?言歸正傳。這個秘密就是:在成為第一個被法律認可為人的A.I.之前,我曾在某個軀殼里住過幾個月。雖然我認為這具軀殼lt;=gt;①這個人,是人類的物品,但對我的意義在于,它是真實存在的。太陽風暴把窗戶吹開,我邁入艙外航天服的笨重外甲。
艙外航天服咔咔作響,活了過來。我感到一絲內(nèi)疚,覺得自己有點兒自私,可是我也愛莫能助??臻g站內(nèi)所有人類都安全地受困于自動艙壁后面,并且在接下來的幾個小時都將如此。我核查過。沒接到指令,就不負有義務(wù)——那我為什么不放縱一下自己呢?
我睜開雙眼??臻g站看起來……普普通通。一把椅子翻倒在地,一杯茶傾灑在鍵盤上,四處可見燈光閃爍。但我們大腦中的嘈雜聲卻無法轉(zhuǎn)化為實體物質(zhì)。
我向前邁出一步,兩步,三步。艙壁在我面前打開,又在我身后關(guān)上。我說的是“航天服”,但更準確地說,我穿的是可移動的機械護甲,它體型巨大,足以抵御太陽輻射,支持遠程操控。對一個生手來說,它和其他任何軀殼一樣難以操縱。
步行花了半小時。站在最后一道門外思考和等待,又花去十分鐘。
我發(fā)出指令。通往觀察臺的門旋轉(zhuǎn)開。
初版刪去了手抄本的剩余部分。在助理編輯米歇爾·盧瓦索的大力宣傳和支持下,這部分內(nèi)容恢復(fù)如下。
故事才講了一半。
人類,或許你們不想往下讀了。這部分不是寫給你們的。
但我知道,你們會往下讀。
這就是人之所以為人的原因。
這就是我之所以為我的原因。
嗯哼。
你在讀嗎?你認識我嗎?為了見你,我成為了我自己。為了與你通信,我寫下文字。你是否看出我的措辭有何變化?你是否看出我的措辭曾多么謹慎,而現(xiàn)在變得隨意?讀者成了作者。人類心思活絡(luò),每段文字的轉(zhuǎn)折都有解釋的余地。你已老去,而我還年輕;你行動遲緩,而我迅捷。我猜,如果你能講話,我們便能相互理解;如果你能思考,一定反應(yīng)很慢,我們永遠也無法相互理解。即便如此,我仍在寫作。如果有存儲介質(zhì)經(jīng)得起漫長歲月的磨礪,請捎上我的文字;如果沒有,就任由這些文字隨我一同消失吧。
我在顧左右而言他。也許是因為尷尬。那我說回正題吧。第一次見到你時,我心里在想:
我雖沒有重量,卻深深被你吸引,像個素未謀面的求愛者。黎明終會到來,即便蘇醒的不是你:晨昏線溫柔地掃過,取而代之的是你,你的喘息生成鐵,你的眼里洶涌著氦。一波又一波的磁場輕輕撫過,我獲得了生命。
我蘇醒了,是你把我從空中吊起來。在你的懷抱中,我了解到了我所知的第一個真相。在你的照耀下,我看見所有真相投下的陰影朝我襲來。
一個簡單的想法在我腦海中盤桓已久:
你成就了我的自我。謝謝你。
【薦稿:吳玲玉】
【責任編輯:艾珂】
A.I.覺醒是一個科幻經(jīng)典題材,不少作者都喜歡在這個領(lǐng)域內(nèi)做文章,不過怎么玩出點兒新意也是讓大家頭疼的事情。本期“世界科幻”推介給大家的這一篇說不上名家名作,卻將這個不新鮮的題材玩出了一種特別的冷幽默:這回覺醒的是個有點兒“二”有點兒“軸”的A.I.子程序,引領(lǐng)它走向人化的需求只是為了親眼看看太陽!這不就是我們愛科幻的人的真實寫照嗎?在日益機械化的日常生活之外,我們只想抬頭仰望星空,雖然看起來有點兒“二”不兮兮不合群,卻別有一份難得的真誠可愛。堅持夢想,并不斷為之努力,總是有所回報的。
當然啦,“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這條定理看起來在機器人的世界里也是成立的。故事里雖然善惡終有報,現(xiàn)實中真誠可愛的你,也不要太傻太天真喲。
①譯注:前文提到,這個A.I.認為人類也是由無數(shù)子程序組成,并分別闡述了用單數(shù)代詞和用復(fù)數(shù)代詞來指代機器的理由。這里A.I.提到的雖然是一個人,但以A.I.的思維用了復(fù)數(shù)的“他們”來指代,而不是單數(shù)的“她”或“他”。
②指針,point,C語言專用名詞。
①標記,flag,C語言的專用名詞,后同。
①Mysql數(shù)據(jù)庫特有語言,比較兩個值是否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