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的正午,麻雀,這古老的土著,在老黃河岸上不經(jīng)意間就寂靜成了雪的一部分。
偶爾一兩聲怯怯的啾啾自樹梢跌落,大河也會敞開遼闊的懷抱一一撿拾。
大地一片寂然。
遼闊的蒼茫中,一些事物因著風(fēng)而越發(fā)清晰起來;蒼茫的遼闊中,一些事物因著雪而越發(fā)模糊起來。
此刻,唯有落雪的聲音在大堤上空簌簌地飛行,飛著飛著,就將遠(yuǎn)村近莊連成了一個整體,讓大堤的每一顆沙粒都充滿神秘,每一株枯樹都顯得遼遠(yuǎn)。只是,這樣的聲音夢中的人類聽不到,聳立的樓房聽不到,獨(dú)行的孤狼聽不到,穴居的蟲兒聽不到……
唯有麻雀,大堤上那只翹著一只紅爪沉思的麻雀聽得到。
走近大堤,你就會看到,它身后那卷白得耀眼的宣紙上,有一行梅花小篆,依稀書寫著生命的隱喻,還有一莖枯草在風(fēng)中正低頭忙著以狂草體為之簽名。
這一切,不知有誰讀得懂。
懂,與不懂,也許都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人們早已與大堤越來越遠(yuǎn)了,而它還是原初的模樣:質(zhì)樸如初,木訥如初,既不與人類一起進(jìn)化,也不與人類一起進(jìn)城。苦了,啾啾兩聲;樂了,啾啾兩聲。就像這大堤的飛雪,苦也簌簌,樂也簌簌。
其實(shí),這個世界上只有它們才真正抵達(dá)了禪境。
一條狗在大堤下追咬著一朵像狗一樣的云,追著,追著,云就淡了。
坐在背風(fēng)坡下放羊的老人,頭點(diǎn)了一下,再一抬起,滿地的高粱便齊刷刷地高高舉起了紅紅的火把。
那一刻,西風(fēng)也忙不迭地繞道而行,一不小心,竟把午后的太陽撞得一個趔趄直墜到大堤下的蘆葦叢中。
我就是那一刻抵達(dá)的——沖積平原最輝煌的時刻。
日子,早已經(jīng)被高粱們豐滿的期待繃得醇香滿懷、紅紅火火。
燃燒的火樣的高粱穗兒,飽滿而深刻。它們無一例外地都低著頭,依稀在沉思著什么。思索什么呢?那只端莊地禪坐在高粱上的小鳥總也不肯道破宇宙中的隱秘。
長長的高粱葉子在大堤下閃動著一束束別致的閃電,仿佛一瀉汪洋的洪水一起洶涌著沖向遼闊的沖積平原,高空的大雁只看了那么一眼,就眩暈了好久好久。
瘦挺的十八節(jié)的高粱稈,每一節(jié)都經(jīng)歷過九九八十一難,至今毫不憔悴,那凝滿陽光與閃電的身骨啊,依舊不悲不喜地挺立著,仿佛一株株超然的隱喻。
你走近來看看吧,看看那遒勁的血脈突起的高粱根吧,每一條根,都青筋裸露,都深深抓緊著大地。那根下的泥土,每抓一把都隱隱會滲出殷紅的血來。我知道,它們一定都懷揣古老的訓(xùn)諭——我們也許可以刺破蒼穹,而誰也無以超越大地。所以,它們一生都不停地扎根,再扎根,在歲月的奔流中,誰也不肯認(rèn)輸。
終于,最悲壯的一刻宿命地抵臨了:一張張?jiān)鹿饽チ恋溺牭对谄鸱南x鳴中,用蔚藍(lán)色的天空合圍了沖積平原,一道道雷霆閃過,骨頭與金屬撞擊的聲音便充盈的大地。一穗又一穗的紅高粱頭顱落地,毫不保留地獻(xiàn)出了保持一生的童貞。
沒有呻吟,沒有悲鳴。
藍(lán)天高了,白云淡了。
大平原遼闊了。
大堤下,十萬株斷頭的高粱秸稈,仿佛十萬只長矛,每一只都指向遼遠(yuǎn)的蒼穹,仿佛在叩問青天:一穗高粱穗子落下了誰的一生?一株高粱秸稈撐起了誰的一生?
獨(dú)立在秋色之外,我成了大堤上最后的作物。
我努力扯起大黃河的一角,用經(jīng)秋的文字為大黃河努力在傾斜中尋找著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