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
如果上帝還在憐恤失落在人間的迷途的羔羊,請他把目光投向大西洋岸邊的諾曼底吧。那里有一片浩浩蕩蕩的白色墓葬,那下面掩埋著成千上萬的年輕的士兵,雖然他們告別這個世界已經(jīng)有60 年了,但他們的靈魂,仍然在大西洋的海浪中盤旋和嗚咽。和平年代的歡歌笑語已經(jīng)徹底湮沒了他們滿懷著傷感的心語,那些在諾曼底海灘牽著愛犬享受著陽光的度假者,那些勞作了一天、在晚餐時喝著諾曼底特有的蘋果燒酒的農(nóng)人,有誰還會在意這樣的一片墳?zāi)鼓亍苍S是人類為自己制造的墓葬太多太多了!
人類的戰(zhàn)爭史應(yīng)該永遠銘記著1944 年6 月6 日的黎明——事實上那一天是沒有黎明的。盟軍在薄霧中向著防御薄弱的諾曼底發(fā)起了攻擊。為了抵御盟軍的登陸,希特勒早在1942 年就下令修筑一道從諾得角到西班牙海濱的防線——大西洋壁壘,雖然到了1944年還沒有完全建成,但它設(shè)置的地雷場和像叢林一樣潛伏在水中的障礙物,還是給登陸的盟軍士兵帶來了極大的困難和傷亡。
我不知道那些肩負著武器、野戰(zhàn)背包、防毒面具、水壺、急救包以及食物的士兵在沖上諾曼底海灘的那一瞬間,懷著怎樣的心情。當(dāng)戰(zhàn)爭像一條條看不見的堅韌的餌線把他們?nèi)玺~一樣鮮活的身體強行拖上海岸時,他們就不是自己命運的主人了。命運好的,他們躲過了敵人炮火的襲擊,活到了和平年代,能在夕陽中一次次地回憶那個驚心動魄的早晨。命運差的,會被敵軍的子彈射中,當(dāng)他們還來不及看這片陌生的陸地上哪怕一抹生命的綠色時,就永久地閉上了眼睛。那些在飛機掩護下先期登陸的傘兵,他們并沒有因為來自天上而受到特別的眷顧,他們有的落入沼澤地里,有的掉入農(nóng)戶的花房中,有的還被吊在教堂的十字架上,十字架充當(dāng)了刺刀的角色,使他們一命歸天!但一批人倒下來了,另一批人又沖上去了,最終,大西洋壁壘被打開了一個巨大的缺口,諾曼底登陸成功。
我是在3月底來到諾曼底的。第一眼看到那片浩大的墓地的時候,我以為看到了正在安閑吃著青草的一群羊。那些佇立在草地上的白色十字架,連綿在一起,遠遠一望,像極了雪白的羊群。我悄悄在入口處的草地上摘了一簇碎碎的小黃花,拈著它走向墓地。墓地太大了,它被劃分為十幾個區(qū),白色的墓碑?dāng)?shù)不勝數(shù),墓碑前幾乎是沒有鮮花的,不像我沿途經(jīng)過的那些鄉(xiāng)村小教堂旁的墓地,總有鮮花點綴著。我真不知該把花放在哪一座墓碑前。天氣晴朗極了,陽光飛舞著,環(huán)繞著墓地的翠綠的松柏將它的影子投到草地上,就像為墓葬鑲了一道花邊。那里的游人零星可數(shù),四周靜悄悄的,只聽得一片呢喃的鳥語和草地下的大海平靜的呼吸聲。我緩緩地獨自穿行在墓葬間,看著白色十字架上的碑文,后來將那簇黃花獻給了一個年齡只有15 歲的戰(zhàn)士,15 歲——花季的年齡??!
有誰還會記憶著這些客死他鄉(xiāng)的戰(zhàn)士呢!他們無聲無息地躺在這里,隔著蒼茫的大海,訴說著他們永遠的鄉(xiāng)愁。他們的死亡,在歷史教科書中,是偉大的輝煌的死亡。可是再崇高的定義,也不如生命本身的存在更富詩意。他們年輕的心,一直沒有死亡,大海上那些飄浮的云,可是他們流浪著的靈魂?他們該詛咒誰?詛咒制造了那人間地獄的希特勒和墨索里尼?或者詛咒讓他們成就英名的艾森豪威爾?
諾曼底登陸距今已有60 年了。為了紀(jì)念這個歷史性的日子,在6 月6 日這一天,時任美國總統(tǒng)布什和英國首相布萊爾將蒞臨諾曼底,祭奠他們長眠在這里的士兵。所以,諾曼底一帶的公路正在為迎接這兩國的領(lǐng)導(dǎo)人而加緊重修著。諾曼底一帶旅館的房價,也因此提前幾個月就開始暴漲。當(dāng)布什與布萊爾沿著平坦的道路暢通無阻地抵達這片墓地時,我相信這些越來越被世人所遺忘的戰(zhàn)士的墓碑前會有鮮花覆蓋著,莊嚴(yán)的祭奠的炮聲也會隆隆地響起。只是誰知他們帶著怎樣的情懷來到這里,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們的舉動,將會使他們的政治天平中又增加一個砝碼!
(選自《遲子建散文》,浙江文藝出版社2009年出版,有刪改)
解讀
在戰(zhàn)爭中,為了維護和平而犧牲的每一位戰(zhàn)士都是崇高而偉大的,然而正如作者在文中所說,“再崇高的定義,也不如生命本身的存在更富詩意”。無論何時,我們都應(yīng)該銘記和感念那些為了換取和平而犧牲的人;更重要的是,時刻不忘反思,避免歷史的悲劇重演。而現(xiàn)實卻是,在諾曼底登陸中犧牲的英雄們,平日里幾乎無人問津,最后還要成為政客們爭奪權(quán)力的工具,這不可謂不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