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文寧
我一覺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還躺在按摩椅上,身上多了一床薄薄的毯子。女技師還在給我的一只腳做按摩,我的另一只腳上則裹了一層干的吸水紙。
室內燈光昏暗,音樂聲輕柔舒緩,身旁的呼嚕正響,身邊的技師做著機械的動作,一上一下,似乎在打瞌睡。
見我醒了,8號技師微微地欠了欠身:看您睡著了,我也就沒按常規(guī)操作,免得打攪您。睡一覺醒酒的效果其實也挺好的。
我嘗試著起身,好像還是有些頭重腳輕,五臟六腑頃刻間晃蕩起來。
想吐嗎?她問。
我點點頭。
您忍一下,我去找個垃圾桶。
我擺了擺手,指了指衛(wèi)生間。
8號技師馬上扯掉那只腳上的吸水紙,利索地幫我套上拖鞋,扶著我下了椅子。
其實問題也沒那么嚴重,但我享受她的攙扶。她肉乎乎的身體貼近我,讓我有一種久違的親切感。平時在家里要是醉酒了,對不起,能開門讓你進家就不錯了,然后陪伴自己的就是馬桶和沙發(fā)。更多的時候,發(fā)誓賭咒,再喝多了是豬。事實上,這種廉價的賭咒只能讓豬受點委屈,幾個狐朋狗友湊到一起,誰都控制不住,盡管誰的結局也不比我好到哪兒去。
今天是周末,我們找了個共同的理由,又湊到了一起。幾家女人互通情報,得到的消息是一樣的,周末加班。酒過八巡以后,不知是誰提的建議,我們就放縱了一回。
剛來的時候,大家還有說有笑。幾位女技師短裙短袖,模樣也還周正,大家不由得一陣騷動不安。但技師們說話、動作都非常規(guī)范,規(guī)范到你不好意思不規(guī)范。
聽話音,她們都是河南人?!鞍藘伞本秃咂鹆嗽。簞⒋蟾缰v話,理太偏,誰說女子享清閑?
我問我的技師,你們都會唱豫劇嗎?
俺喜歡聽,不會唱。俺們沒文化,學不來。不像你們有知識,懂得多。
知識多有個屁用!話說完了,我就后悔,因為我看見她停下手里的活兒,驚訝地看著我。
有用!她嘆了口氣,接著自言自語道:你看,你們在睡覺,俺們在按摩,還不是因為你們書念得多,有文化,會掙錢?
可是,不念書當大老板的也有很多。
那可只是少數(shù)。俺們那莊上,不念書的都做苦工。
他呢?
他?8號技師愣了一下,低下了頭,聲音很小。也在外地打工。
你會給他做按摩嗎?
那怎么可能,他都不知道俺在干嗎。
他不知道?
他應該知道,但也沒辦法。他瞧不起俺,俺也瞧不起他。他要是像你這樣有文化,俺也守在家里給他帶娃。
我突然心底里軟了起來。
我的眼光投向她的其他幾個姐妹,她們那邊比我們熱鬧,不知道說著什么,女技師咯咯地笑。
有孩子嗎?我問。
有呢,已經上學了。俺出來掙錢,就是為他。希望他好好讀書,長大了也能像你一樣做一個文化人。
你說我是文化人?我苦笑了一下,好吧,那就做一個文化人吧。
我把兩手交叉疊放在胸前。靜靜地看她忙活。她不抬頭,也不再說話,劉海隨著身體的起伏而有韻律地擺動。不知不覺地我又睡著了。
在衛(wèi)生間我只是干嘔了幾聲,什么也沒吐出來。她用手拍打著我的后背,又遞給我一杯溫水。
以后不能喝那么多了,酒要錢的,人要命的。
我又苦笑了一下,突然感到眼睛一熱。
離開的時候,我偷偷地加了她的微信。第二天,給她發(fā)了一個紅包,順便說了一句話,你的孩子將來一定是個文化人。
她沒回信,紅包也在二十四個小時后自動退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