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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城初雪

        2020-12-28 02:18:36張巖
        中國鐵路文藝 2020年12期
        關(guān)鍵詞:創(chuàng)城彩云長河

        張巖

        看牲口先要看牙口。牙口好不好,就知道牲口好不好。這是鄭長河在照鏡子時靈感忽至得出的邏輯。鄭長河覺得他現(xiàn)在活得像一頭牲口。少時是一個犢子,牙齒潔白,初中還沒念完,回家種地,學(xué)會了抽煙,又懶得刷牙,那一口白牙就變成了黃連素牙。這些年跟著李彩云活在城里,也不知是咋搞的,煙抽得猛,這口老黃牙幾乎全被熏黑了,就像一頭牙口不好的老牲口。鄭長河覺得憋屈,但是他又說不清哪兒憋屈。創(chuàng)建文明城市以來,作為公廁管理員,他也忙得緊,就是一回到家里,那種憋屈的滋味,不知從哪兒就冒了出來。他看不慣李彩云跟他一樣忙。她為什么要這樣忙呢?以致于回來連話都懶得跟他說了。

        其實全城市民都在忙,鄭長河也是看得一清二楚,但他就是扭著,鼻孔總是像煙囪一樣不停冒煙。如果李彩云能給他一點好臉色,哪怕就指甲蓋兒那樣一點點,也許鄭長河的扭著勁兒就立馬不扭了,就立馬對李彩云翻過笑臉了。但是李彩云就是不給他好臉色。為什么呢?

        李彩云確實忙。這段時間,一直被她掐著過。因為“創(chuàng)城”,她單獨買了一個鬧鐘。她把鬧鐘定在凌晨四點半,只要鬧鐘一響,她立馬坐起來,就像借尸還魂一樣。通常是鬧鐘還沒有鬧,她就驚厥一樣醒了。爬起來,打著哈欠,穿內(nèi)衣,扣子扣完,鬧鐘才“嘀鈴鈴”地叫起來。

        李彩云望一眼窗外,窗外還黑著。

        灑水車的音樂聲悠長地響起來。李彩云身邊的鄭長河還像死豬一樣睡著。李彩云掀開鄭長河身上的被子,照著他的屁股打了一巴掌,“鄭長河,快起來,到點了!”她揉著眼下床,往衛(wèi)生間跑,解完手,又跑回臥室,索性把鄭長河腿上的被子扯到一邊,說:“你怎么還不起來?趕緊的!自己弄點吃吧,吃完就到公廁去!”又跑進衛(wèi)生間,洗臉,梳頭,換鞋,拿起護袖和電瓶車鑰匙,再次跑進臥室,正欲叫喊鄭長河,發(fā)現(xiàn)鄭長河已經(jīng)坐起來,圍著被子,迷糊愣怔的,像個泥塑的和尚。

        李彩云說:“所里發(fā)到你手機里的那段話別忘記背了!”

        鄭長河說:“知道了。滾你的吧?!?/p>

        李彩云走后,鄭長河沖著墻壁吐了一口。望望窗外,窗外有一點亮光了,人聲鬧哄哄的。聽說要國檢,環(huán)衛(wèi)所的王所長八成又帶著一幫人運垃圾、掃馬路了。這兩個月來,為了迎接大檢查,人人都忙得兩腳不沾地,踩著風(fēng)火輪飛跑。“哎呀!”鄭長河穿大褲衩時,輕輕地感慨了一聲。

        作為公廁清潔工,鄭長河負責(zé)的是徐海路上的三座公廁。原來的工作時間是朝八晚六,他覺得還可以,沒有人來檢查,他就是個王。他可以在夏天午后冗長的時間里,偷偷地躲進怡園,倚著八角涼亭的圓柱子,坐在掃帚上伸長腿睡大覺;還可以混進老頭、老太太的人堆里,在高大的法國桐樹下,打幾圈小牌,搓幾把麻將。這三年搞起了“創(chuàng)城”活動,一石激起千層浪,他的時間發(fā)生了動蕩。他莫名其妙地有了緊迫感。“創(chuàng)城”是好事,誰不希望自己居住的城市是一座全國文明城呢?他必須時刻準(zhǔn)備加班加點,作為一個市民,他不能給公廁清潔工和全市人民丟臉,累點算個啥。

        今年,鄭長河明顯地感覺到了工作力度加重了。年初,各個區(qū)進行衛(wèi)生自檢,后來又互檢,考核評分,大致還算及格。之后幾個月,舊小區(qū)改造,道路整修,綠化、美化、亮化全面推進,到了八月份,市檢過了關(guān);九月份,省檢來了,街道、社區(qū)、環(huán)衛(wèi)、城管、交通等部門全體出動,在本市各條馬路上站崗值班,省檢終于也過了關(guān);現(xiàn)在是11月了,法國桐的樹葉都落成了禿子,李彩云跟鄭長河說:“要國檢了?!?/p>

        國檢來了,讓鄭長河聽了心一動。國檢就是國家檢查驗收啊,這是最大的動作了。鄭長河判斷,國檢是最后一關(guān)了。這是最重要的事,不能粗心大意了。所以,對于國檢,李彩云和鄭長河有點本能地怵他們來,但同時又渴望他們來。

        可是李彩云也有點太“那個”了。她忙得連床上的事都懶得做了。這不頭天晚上,兩個人剛鉆進被窩里,李彩云就冷不丁地說到了“大檢查”。說到“大檢查”,李彩云那剛剛?cè)计鸬募で榫拖讼氯?。鄭長河頭上冒汗,還在盡心盡力地為自己創(chuàng)造條件,李彩云說:“鄭長河,你折騰個啥?睡吧,我累了?!?/p>

        李彩云說:“從明天開始早起,認(rèn)真干,徐城對得起咱們?!?/p>

        “哦?!?/p>

        鄭長河不再折騰。國檢來了,是大事呀。

        “睡吧?!崩畈试苽?cè)過身,把后背對著鄭長河。

        “小寶怎么樣了?”李彩云問。

        鄭長河說:“中午買了一份麥當(dāng)勞給他送去了,他現(xiàn)在狀態(tài)好多了?!?/p>

        李彩云說:“狀態(tài)好就好,說明慢慢正常了,老天保佑!現(xiàn)在這是‘創(chuàng)城的節(jié)骨眼啊,全市人民都熱火朝天干起來了,咱家可不能出什么亂子了!”

        鄭長河說:“那當(dāng)然。彩云,我保證認(rèn)真干,不拖大家的后腿?!?/p>

        李彩云說:“那就好。睡吧?!?/p>

        鄭長河咂吧兩下嘴,叨咕了一句什么,也忽然側(cè)過身,把后背對著李彩云。他扯起被子,往頭上一蒙。李彩云很快就聽到了鄭長河的呼嚕聲。那呼嚕聲忽高忽低,像扯大鋸。

        鄭長河從兒子小寶那里回來,便直接來到自己管理的公廁門口,拿過掃帚,掃起落在地上的梧桐樹葉來?!皠?chuàng)城”活動時間越來越緊,衛(wèi)生這一關(guān)是大事。衛(wèi)生就是文明,不衛(wèi)生就是不文明呀。

        現(xiàn)在,鄭長河除了一天三遍打掃公廁衛(wèi)生,不斷用水管往糞道里沖水,他還承擔(dān)起到公廁后邊的公園里撿拾狗屎的任務(wù)。這任務(wù)是老婆李彩云交給他的,她生怕哪點兒沒想周全再有了失誤。她從環(huán)衛(wèi)所領(lǐng)來了小鐵簸箕和鐵夾子,騎上電瓶車,風(fēng)塵仆仆的樣子,在鄭長河跟前停下來,一條腿支著地,對鄭長河說:“這個拿去,順便撿撿狗屎,你這個地段一定要保持好衛(wèi)生?!编嶉L河說:“好的,李總?!弊煲贿郑ζ饋?。

        公園里遛狗的不少,各色狗等,有裹著狗衣的,有穿著狗鞋的,林子里的落葉上留下了不少狗糞。鄭長河彎著腰,用鐵夾子夾著狗糞,順便也夾著不知是誰亂丟的衛(wèi)生紙、塑料袋和煙頭。他聽到遛狗的女人叫狗兒子,就想到了自己的兒子小寶。想那只狗被人抱著,是多么幸福,而他的兒子卻被冷落在醫(yī)院里,幾天都沒有人去抱他一下。鄭長河胃里的芋頭有點泛酸。他想到了一個重大的哲學(xué)問題——關(guān)于命,這命和命是不一樣的。

        撿完狗屎,鄭長河要到公廁進行下午的第二遍沖刷。每回沖刷,男廁所的還好,他可以隨便進去,甚至還可以和蹲坑的老頭開玩笑。

        若是到女廁所沖刷,鄭長河就覺得有些尷尬。每回到女廁所,他都要咳嗽一聲,就像是對暗號的。沒人應(yīng)聲,他就進去了。進去了才發(fā)現(xiàn)有個人蹲著。他要往回退已經(jīng)來不及了。他因此常常被女人罵,說他不文明,怎么能夠在女人解手時進來彎腰拖地呢?還賊眉鼠眼的。

        鄭長河抱著膀子出來時,搖著頭,嘴里叨咕兩句什么,無可奈何的樣子。

        晚上固定要加班,環(huán)衛(wèi)工人沒有接到收工通知便不能離崗。鄭長河覺得晚上有些冷了,他看看手機,七點過了,于是收了拖把,緊一緊掉了漆皮的皮夾克,往公廁斜對過的幸福巷走去。那里有一個小飯館,他在一張桌子后面坐下來,從身上摸出幾個硬幣,壓在桌子上,說:“來一盤素拼,一瓶小紅星?!?/p>

        鄭長河喝著酒,往路對面看著。路面很干凈,路燈昏黃的光照在路面上,像照著一面鏡子。鄭長河的酒越往深里喝,身上越暖和,眼睛也濕潤了,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突然想到了于樹英。

        也是現(xiàn)在這樣的點兒,他和于樹英在為馬路做保潔。他和她第一次走進這家飯館。他要了兩個小菜和半斤裝的白酒,和于樹英喝起來。兩個人在大寒夜里喝得暈乎乎、熱乎乎的。只有那么一回。后來那女人調(diào)到河西區(qū)環(huán)衛(wèi)所了,到現(xiàn)在也沒有見到過。

        于樹英比那些在廁所里罵他的女人漂亮多了。鄭長河想。

        鄭長河咽了一口酒。

        酒經(jīng)過心口時,把心口辣了一下。

        “李彩云這個女人其實也不容易的?!编嶉L河想,“我就是再憋屈,哪怕把自己憋屈成一頭牲口,我也不能太怨李彩云?!?/p>

        “都不容易。”鄭長河對自己說。

        是十年前的事了。

        十年前,鄭長河和李彩云在徐洪河邊的柳樹灣里種麥子。那時兒子小寶才8歲,上小學(xué)二年級。李彩云一腿牛糞,累得直不起腰,回到家對鄭長河說:“長河,俺不種地了,到城里找事干吧,咱這輩子不能帶著兒子老死在柳樹灣呀!”鄭長河說:“不種就不種,天無絕人之路。”他把煙頭在黃球鞋幫子上擰滅,第二天就跟著李彩云拎著個行李包,來到現(xiàn)在這個徐城。徐城是個三線小城,開始兩個人賣菜,在云湖路擺菜攤。鄭長河天不亮到八里橋進貨,弓著腰拉著一車菜爬坡,大口地呼吸著出租車的尾氣,來到云湖路時,天正好亮了。兩個人擺蔥剝蒜,大冬天手指頭凍得像紅蘿卜。鄭長河性子蔫,沒有李彩云麻利,常常被李彩云數(shù)落。鄭長河悶著頭抽煙,叨咕兩句作罷。到太陽升到樓頂了菜就所剩不多了,這個時候,常會有一個女人過來買他們剩下的蔬菜,說:“包圓了,你兩口子就給便宜點吧?!崩畈试埔彩撬?,說:“姐,就按進價給你,長河多少錢拿的,就賣給你多少錢,騙你不是人?!迸烁吲d地笑了,把鐵簸箕放在一旁,蹲下來買李彩云的菜。都熟悉了以后,李彩云知道了這個女人叫于樹英,是個馬路保潔工,也是從柳樹灣來的。

        那回環(huán)衛(wèi)所招工,于樹英就找到了李彩云兩口子,問他們是否想當(dāng)環(huán)衛(wèi)工人。于樹英把李彩云的手握在自己手里,說得很是熱情,李彩云兩口子甚為感動,就到環(huán)衛(wèi)所報了名。第二天,兩個人就上崗了。李彩云掃馬路,鄭長河運垃圾。于樹英給他們送來了橙色馬甲,說是王所長叫她送的。兩個人穿在身上,覺得怪豪氣,就像忽然做了市民似的,得意感讓他們維持了好長時間。

        晚上回到租住的房子里,兩個人坐在床沿上得意地盤算起來。李彩云說:“長河,咱們是環(huán)衛(wèi)工人了?”鄭長河說:“那可不是咋地?!崩畈试普f:“咱們以后也會成為這個市里的人嗎?”鄭長河說:“那可不是咋地。”李彩云說:“咱兒子也可以到這城里讀書了?”鄭長河說:“那可不是咋地。咱以后還要帶兒子吃肯德基和麥當(dāng)勞呢!還要在這城里買房子呢!”

        李彩云一激動,說:“你要好好干。”

        “嗯。”

        “城市真好,咱們要做城里人,好好培養(yǎng)兒子?!?/p>

        “嗯。知道,知道?!?/p>

        “咱們要好好謝謝于樹英?!?/p>

        “嗯,嗯,嗯?!?/p>

        領(lǐng)工資那天,李彩云跑到鞋店里,買了一雙繡了牡丹花的布鞋,送給了于樹英。于樹英不好意思要,李彩云說:“樹英姐,咱們以后就是好姐妹了,叫你拿你就拿著?!编嶉L河也在一旁幫腔:“就是,樹英姐你還見外呀?!庇跇溆⑴踔夹瑲g喜地看著,那鮮艷的牡丹花把她的臉都照紅了。

        那張紅臉真的好看,到現(xiàn)在鄭長河都還記著。

        那會李彩云也好看呀,那個小屋子,夜夜都暖和。

        鄭長河又咽了一口酒。抹抹嘴巴,緊了緊皮夾克,走出小飯館。

        鄭長河一條腿長一條腿短地往家走去。他其實并不是跛腳,但他一喝酒,走路就像個跛子。

        從褲腰帶上扯過鑰匙,開了門,進了屋,鄭長河斜著身子往衛(wèi)生間靠過去。衛(wèi)生間的地上落著一塊衛(wèi)生紙,鄭長河嚇了一跳,罵道:“誰扔的?不知道‘創(chuàng)城嗎!”再定睛一看,原來是自己家。鄭長河罵了一句自己,說:“喝高了,高了?!彼叩今R桶邊,習(xí)慣性地做出“向前一小步,文明一大步”的樣子,撒了尿,然后轉(zhuǎn)身回到臥室,蒙頭睡覺。

        現(xiàn)在,鄭長河睡覺的地方已經(jīng)不是那個小屋子了?,F(xiàn)在是大屋子,標(biāo)準(zhǔn)窗明幾凈的大屋子。這大屋子有八十多平方米,還是李彩云當(dāng)上小干部的那年買的。那是他們來到徐城的第五個年頭。李彩云負責(zé)的馬路一直掃得不錯,那年,她得到了上司王所長的賞識,提升了。她由保潔工上升為保潔組組長,當(dāng)上了最基層的一個官了。就是那年,李彩云在這城里按揭買了房子,兩室一廳,明亮得很,真正告別了那個不足十五平方米的一回來就要上床、就要被鄭長河“欺負”的齷齪時代。也是那年,兒子小寶接到了城里,在轄區(qū)學(xué)校辦理了入學(xué)手續(xù)。

        新房子有了,李彩云又當(dāng)了“官兒”,鄭長河猜想,李彩云晚上回來,料定要和他慶賀一番的,卻沒想到,李彩云回來,并不像他推斷的那么熱情。鄭長河納悶兒,這大房子有了,怎么人還變得冷落了呢?要說剛住進新房子時李彩云還說得過去,這“創(chuàng)城”以來,環(huán)境是越來越好了,怎么李彩云的熱情越來越少了呢?

        是因為李彩云太忙了嗎?

        一想到李彩云太忙,鄭長河就無端地堵心。

        晚上,李彩云回到家吃飯的時候,又給鄭長河“訓(xùn)話”了:“長河,你以后要好好干,咱不能忘恩。你看這買房子、小寶讀書,王所長幫了咱不少忙。”鄭長河說:“那是。這還用說?!崩畈试普f:“你也要爭取上進呀!不能掃一輩子廁所!咱這當(dāng)上了組長,不是比普通保潔工多拿幾十塊錢么?我說鄭長河,你可聽懂了?”鄭長河說:“聽懂了,領(lǐng)導(dǎo)。”李彩云說:“咱有了錢,咱們的寶貝兒子還愁上不了大學(xué)?”鄭長河說:“那是。”李彩云說:“馬上‘創(chuàng)城了,咱也是這城市的一分子,咱要以實際行動報恩呀。”鄭長河說:“那是當(dāng)然了。彩云,咱還能說點別的不?”李彩云說:“我累了,先上床了,你把碗洗洗。”

        鄭長河的黑臉膛就嘟嚕了下來。

        鄭長河是失望的。每天晚上回來,那點提不上口的念想他一點沒忘掉,為什么李彩云看來就好像是把這一層忘了呢?她究竟是忙的,還是心里有事,心里有人?鄭長河看著墻,墻在他對面筆直地站著。

        他讓思緒倒著,回想到從前。在那不足十五平方米的出租房里,他和李彩云也有過激情澎湃呀,那會兒,環(huán)境并不好,小屋子里也很臟。現(xiàn)在,小屋換大屋了,他們住進了新房子,照理說,他們更應(yīng)該激情澎湃才是呀。李彩云呀,李彩云,你是哪點出了故障了呢?

        鄭長河曾下狠勁想過這個事,可到底也沒想個明白。想不明白就不想了,她能怎么樣?這些年我還不了解她?還是掃廁所干活去吧。

        事實上,李彩云也許想過很多,也許什么都未曾認(rèn)真去想。李彩云自己知道,她還是她。里里外外一大堆的事,令她沒有時間把現(xiàn)在的她變成另一個她?!皠?chuàng)城”已經(jīng)是很忙人的事了,誰敢掉以輕心?回到家,她還是那樣。環(huán)境好了,人就該手舞足蹈嗎?鄭長河可能以為她變了,那是鄭長河的事!她不想跟鄭長河說什么,不想像鄭長河那樣去挖腦子,想自己是不是哪點兒變了。她其實也懶得理鄭長河的瞎琢磨。如果說有一點變化,李彩云知道自己,在有了新房子以后,她對于生活,是比十五平方米的那些年要激情澎湃得多。其他的,還有什么比追隨生活更激情澎湃?鄭長河這個蔫人知道不知道?

        說白了,就是吃飯和工作。李彩云珍惜房子,因為珍惜,她更加疼愛兒子。因為疼愛,她更加勤勉地上班,更加對未來充滿信心。李彩云認(rèn)定,工作就是現(xiàn)在,兒子就是未來,這是沒有錯的。她相信,在對兒子以及他的未來百般疼愛和關(guān)心里,她對于鄭長河或多或少的忽略,也不會是錯。她要干活,要買米回來做飯,就這樣。

        這些有必要跟鄭長河說嗎?跟鄭長河說他會信嗎?

        他當(dāng)然不信。因為到城里的這些年來,顛覆他信任的事情太多了。

        李彩云忙倒是事實。一個大老爺們,還能說什么!

        “創(chuàng)城”日緊。李彩云作為保潔組組長,更是忙上加忙。關(guān)于這座小城的衛(wèi)生,是三天一小查,五天一大查。只要上面來了預(yù)報,李彩云就會被王所長使喚得電瓶車滴溜溜地轉(zhuǎn),每一個保潔員都要跑到,都要警告一遍,忙得連上廁所的時間都沒有。

        隨著國檢臨近,李彩云的脾氣越來越急躁。鄭長河發(fā)現(xiàn),這些天來,李彩云只要一回家,首先到衛(wèi)生間,然后進廚房,掀開鍋蓋一看,發(fā)現(xiàn)鍋里空空,李彩云的臉色一青,脾氣就開始冒煙了。

        李彩云走到玩游戲的鄭長河跟前,叉著腰說:“鄭長河,你怎么不做飯不買菜?我都累瘋了,你還玩游戲?你的公廁是誰值班的?上面要下來檢查了,你知道不知道?”鄭長河翻翻眼皮,說:“我不是也才剛剛回來么?又說那話?!崩畈试普f:“你還玩嗎?”鄭長河把游戲關(guān)了。兩個人到廚房,一個摘菜,一個洗蔥。

        李彩云會發(fā)脾氣了,這是鄭長河意識到的一個新問題。這讓鄭長河失望了許多,那憋屈感就又趁勢而來。

        鄭長河在指甲蓋上磕了一支煙,想:“原來李彩云不是這樣的呀,這‘創(chuàng)城還把她脾氣給創(chuàng)出來了?兩條細腿還蹦蹦跳跳的,誰給你的力量?”

        鄭長河有些冤。他想到了一個人——那個人就是李彩云嘴里經(jīng)常提到的王所長。

        但是面對兒子,李彩云從表情到神態(tài),又會來個一百八十度大翻轉(zhuǎn)。只要見到兒子,李彩云那幾乎一碰就著的脾氣即刻就散了。

        李彩云的狀態(tài)轉(zhuǎn)化得如此之快,如此妙趣天成,在鄭長河看來,簡直就是奇跡。好吧,那是她兒子,也是他兒子呀!對兒子百依百順,他也愿意看到。

        小寶呢,是個好孩子。從柳樹灣來到徐城,他一直都是聽話愛學(xué)習(xí)的好孩子。長河心里早就知道,把小寶從農(nóng)村帶來城里讀書,那是李彩云的野心、李彩云的希望啊。給兒子營造一個更好的學(xué)習(xí)環(huán)境,創(chuàng)建文明城,這個女人怎么會不積極?這幾年,她在外面雖然累,但是回來一看到兒子,那所有的累立馬就煙消云散,變得笑逐顏開了。

        “長河,給小寶削蘋果去!”

        “兒啊,歇一會吧。”李彩云輕輕地推開門,輕手輕腳走進小寶的房間。她端著一盤蘋果或者橘子,看見埋頭寫作業(yè)的小寶,立刻就笑容可掬起來。

        鄭長河有時就吃醋?!斑@熊女人,若能對我也這樣笑容可掬多好?!?/p>

        李彩云太愛小寶了。小寶乖。他幾乎是李彩云的全部。

        在小寶吃蘋果的當(dāng)兒,李彩云輕輕地拿過那幾張試卷觀看,都是滿分,李彩云那舒心的笑容便成了初綻的菊花了?!靶氄媸墙o媽媽面子呢。乖乖兒子,過了中考你就要讀高中了,快長大了,看那毛茸茸的淺胡子,長得跟你爸年輕時一樣,可是沒有錯種呢!”李彩云滿心喜悅地看著兒子,待兒子一個蘋果啃完,她又說,“接著做作業(yè)吧,雞還在鍋里燉著呢?!毙毧磱寢屢谎郏f:“嗯?!彼麑寢屝σ幌?,笑得很清純、很可愛,像個女孩子。

        小寶上高中后,李彩云對于兒子的學(xué)習(xí)更加關(guān)心了。這種進程有點契合“創(chuàng)城”的節(jié)奏。她晚上回來,幾乎是先問小寶的學(xué)習(xí)情況,再順便問一下鄭長河的公廁管理有沒有什么問題,鄭長河說:“沒有問題,管理個廁所能有什么問題?!崩畈试普f:“王所長要求……”“你就知道王所長!”李彩云看著鄭長河一臉的厭煩情緒,想撂幾句話出來,但還是止住了嘴,轉(zhuǎn)身進了衛(wèi)生間,嘩啦嘩啦接熱水,洗腳洗臉,上床去了。

        有一回,李彩云像暗訪組一樣抽查兒子的試卷,竟然抽查到有兩張試卷沒有得滿分。這可是不得了的事情啊,這不等同于檢查組檢查到還有衛(wèi)生死角嗎!李彩云的臉色就破天荒地陰郁下來。

        李彩云的對面坐著小寶。李彩云以為小寶要帶著那種清純的歉然的笑意面對媽媽的,其實小寶沒有。說不清從什么時候起,小寶臉上的那種女孩般的單純笑意漸漸少了。現(xiàn)在的小寶雖然看起來也還清純無邪,但是表情有些木呆了,臉色也如貧血般發(fā)黃。像一個有某種內(nèi)傷的孩子。這是青春期孩子的正常變化?還是因為學(xué)習(xí)壓力重,或者別的什么?這細微的變化,對兒子關(guān)懷備至的李彩云并沒有覺察到?,F(xiàn)在,當(dāng)她抬起眼睛,認(rèn)真地把目光投向兒子時,兒子木呆的表情、發(fā)黃的臉色才讓她頓生了一絲驚訝。

        “兒子,你這段時間怎么了?”李彩云問。

        “沒怎么呀?!毙毜卣f。

        “真的沒怎么?告訴媽媽?!崩畈试频难劬Χ⒅殕?。

        “真的沒怎么,媽媽?!毙毜哪樕铣霈F(xiàn)一絲掩飾的笑。

        “哪點不舒服嗎?”李彩云又追問。

        “沒有呀。你看,我不是好好的?!毙毠首鬏p松地說。但是他的眼神閃爍了一下。沒有坦然直視李彩云,像是隱藏或躲避什么。

        這個眼神李彩云看在了眼里?!皼]有就好。”

        她看著小寶,臉上的一絲驚訝慢慢地轉(zhuǎn)為了哀傷。

        “兒子,媽媽倒要問你,”李彩云拎著那兩張試卷的一角,“你什么都是好好的,這兩張沒考滿分的試卷是怎么回事呀?”

        “我也不知道。”小寶說。

        “兒子!”李彩云更加哀傷地看著小寶,一副恨鐵不成鋼的眼神,又漸漸地張大嘴巴,大為吃驚的樣子?!澳阍趺磿恢溃磕忝看慰荚嚩际菨M分呀,這兩次怎么退步了?小寶,我的乖兒子呀……你沒事吧?媽媽‘創(chuàng)城太忙了,在這節(jié)骨眼上,你可不能給媽媽添壓力了!兒子,你一定要好好學(xué)呀,就像我們創(chuàng)建文明城……”

        “夠了!”沒等李彩云說完,一向乖順聽話的小寶突然叫了一聲,聲音壓抑,“媽,你出去吧,我要寫作業(yè)了?!?/p>

        李彩云聽出了小寶話里面的厭倦,她有些絕望。她慢聲慢調(diào)地說:“兒子!你不對勁呀?唉,你到底怎么啦?你告訴我。兒子,你知道嗎?你是媽媽的希望呀,媽媽對你抱有多大信心呀!”

        然后,李彩云突然閉口,不再說什么了。她獨自對著那張令她傷心的試卷,搖頭,又搖頭。像傷透了心的樣子。接著眼淚就流了出來。自言自語地說:“我容易嗎?”從“我容易嗎?”說到“這些年我弄給你吃弄給你喝,就是讓你這樣報答媽媽的嗎?你怎么能退步呢?”這樣悲涼地說下去,那眼淚便一滴接一滴垂落下來。李彩云用手指把那淚珠一彈一彈地彈到地上去。淚珠在地上破碎飛濺開來。

        小寶轉(zhuǎn)過臉,看媽媽一眼,他本想安慰性的對媽媽笑一下的,卻沒有笑出來。他似乎被媽媽的哭嚇傻了。這個清純的少男,發(fā)出一聲清純的輕嘆,然后把頭趴在桌子上。那不同平常的眼神又不易覺察地閃爍了一下,頭深深地低下去。

        小寶的這個眼神在李彩云的心里凝成了結(jié)。從此以后,李彩云就對小寶更為細密地關(guān)注甚至是管束起來。

        她不僅隨時檢查小寶的作業(yè),嚴(yán)格控制小寶與學(xué)習(xí)無關(guān)的喜好,比如小寶要媽媽為他買一把吉他,她以“你連譜子都不認(rèn)識,買什么吉他呢?”而拒絕了兒子的要求。她還格外細心地體貼起小寶的課外生活來:常常在周末擠出時間,帶小寶到公園、動物園和科技館游玩。買各種好吃的給小寶吃。她雖然時不時地接一些工作上的電話,但這并不妨礙她作為母親把最暖心的笑都獻給親愛的兒子。潛意識里,小寶其實就是李彩云期待命運騰達的一根救命稻草,李彩云抓不住這根救命稻草,就徹底玩完了。盡管李彩云忙,每次家長會,她都沒有忘記催促鄭長河擠出時間去開;每天作業(yè)的家長簽字,李彩云親自把關(guān)。她也會認(rèn)真翻看小寶的作業(yè),然后拿過小寶手里的鋼筆,謹(jǐn)慎小心地在作業(yè)本的右下角工工整整地簽上自己的名字。

        總之,李彩云本質(zhì)上是以類似“創(chuàng)城”的工作強度,加強對小寶的管理的。她就是小寶的“國檢”。雖然她并不知道小寶的感受怎樣,但她堅信這樣管理無疑對小寶是有好處的。無論小寶有了什么變化,發(fā)生了什么,她想,通過她的嚴(yán)格、規(guī)范的管理,原來那個清純?nèi)缗⒆拥墓怨詫氝€會回來的,包括那個不太正常的眼神都會回到正常。李彩云料定了小寶在她這樣的管理下,會出落為一表人才的,不會讓媽媽的心血付諸東流的。

        李彩云的“堅信”是“對”的。小寶讀高三這年,李彩云驚喜地發(fā)現(xiàn)小寶的臉色又好看了,不再是貧血般發(fā)黃了,而是紅撲撲的,那美少女般清純的笑意又回到小寶的臉上。甚至,小寶看見媽媽時,偶爾還會給媽媽一個迷人的笑。那白皙的手指也纖柔得好看,在媽媽面前擺弄著,偶爾還會俏皮地出現(xiàn)蘭花指的樣子。

        這樣聰慧的小寶,讓李彩云開心極了。

        為了探視兒子轉(zhuǎn)變的秘密,有一天夜晚,在小寶睡覺的時候,李彩云像巡視組一樣,來一個回馬槍,悄悄地旋轉(zhuǎn)小寶房間門上的鎖,打開了小寶的那扇秘密之門。

        哦,小寶在床上熟睡著,睡得很香,輕微的呼吸聲帶著輕微的薰衣草的香氣,飄進了李彩云的耳畔和鼻端。李彩云悄悄擰亮桌子上的護眼燈。她要仔細地看看這個青春期的兒子。

        她把目光往小寶的床上投過去。她在喜悅的心情下、在不經(jīng)意間看到小寶的身上穿著蕾絲內(nèi)衣,這……這……這是怎么回事呢?這是她的兒子小寶嗎?小寶的枕頭邊有一本動漫書,書的封面上是美少女。書的下面壓著一條漂亮的少女裙子。

        這……這是怎么回事呀?!李彩云是徹底懵了。為了不讓自己發(fā)出驚叫,李彩云把手指頭放在嘴里,但還是止不住上下牙板的抖動。她看著側(cè)身朝里熟睡著的小寶,想叫醒他,卻終于沒有力氣發(fā)出聲音來。她往后退著,眼神空洞,六神無主,好不容易才退出小寶的房間。

        走進客廳,李彩云身子一軟,在沙發(fā)里倒下來。

        幾天后,在區(qū)里開會的李彩云接到了一個電話。這電話是小寶的班主任打來的。

        “喂,鄭小寶家長嗎?”

        “是的。我是。”

        “請馬上到學(xué)校來一趟!”

        聽語氣,李彩云似乎感到了事情的不妙,“怎么了?老師,鄭小寶出什么事了嗎?”

        “今天我們班有動漫表演活動,鄭小寶穿的是少女裙,扮演美少女,這倒沒有什么,但是活動一結(jié)束,他跑到女生廁所去了。幾個女生都被嚇哭了,鄭小寶卻說他就是個女生,所以想請家長來了解一些情況?!?/p>

        李彩云的雙腿當(dāng)時就軟了。

        李彩云強忍悲痛和絕望,去了小寶的學(xué)校。

        她看到了小寶的班主任,同時也看到了站在班主任面前的小寶。小寶并無悲傷的意思,反倒是臉上帶著一絲傲然的微笑。見李彩云走過來,小寶熱情地張開了手臂,抱住了李彩云:“媽媽,我好想你呀!”

        班主任把李彩云單獨叫到辦公室,說:“你兒子喜歡動漫,表演美少女,這個無可厚非,但他說他就是女生,這個問題就有點嚴(yán)重了,回去好好和你兒子溝通溝通吧?!?/p>

        干凈的客廳里,小寶很平靜地坐在李彩云的對面,一張白皙的臉迎向媽媽。

        李彩云卻沒有力氣正視小寶了。她把頭扭向一側(cè),一條毛巾在手掌里攥著,捂著嘴,任由眼淚從眼睛里滾出來,劃過面頰,順著手指,通過手背往下淌。她用牙咬著毛巾,她委屈、傷痛、要死要活。她想盡一切辦法克制著自己,努力讓眼淚往肚里流,盡量不讓小寶看見,但是眼淚還都是一股腦地往外流了出來。李彩云的表情是從壓抑轉(zhuǎn)而平靜的,不知道小寶能不能透過母親的表情,感知母親肝腸寸斷般的顫抖。

        小寶其實是微笑著的。他那么平靜地坐著,臉色白皙,脖頸精致,頭發(fā)烏黑。他看起來沒有什么痛苦的悲天憫人的感覺。他沒有像母親那樣恨不得一頭栽倒在墻角死去。白凈的小寶是微笑著的,但他沒有正視他的母親。他的左手撫弄著右手。右手的蘭花指很好看地翹了起來。

        李彩云突然把嘴里銜著的毛巾擲在地上。她的食指狠勁地抹一把眼睛,把眼淚擦在大腿上。

        小寶看了母親一眼。他覺得很對不起母親,白皙的臉微微紅了一下。

        “說吧,小寶,為什么要打扮成那樣?”李彩云平靜且溫柔地說。

        “我喜歡。媽媽,我就要成為女孩?!毙毧粗畈试?,一臉的風(fēng)輕云淡。

        “我再問你,為什么要把自己變成女孩?”李彩云的眼睛和嘴巴都有點變形。

        “我喜歡。我壓抑。我想成為女孩?!毙毧粗赣H,開心地給母親介紹道,“媽媽你看,那些動漫里的美少女多好看呀。我就想變成動漫里的美少女,我就想穿漂亮的裙子,化漂亮的口紅,扎漂亮的辮子,然后跟群里的那幾個大哥哥、大姐姐一起參加動漫表演,媽媽,你說我變成美少女好看嗎?你說呀,說呀?!?/p>

        “有這個想法多久了?”李彩云這時候的眼淚開始沿著淚腺回流到肚子里。

        小寶說:“就高三這學(xué)期。媽媽你知道嗎,我們有一個群,群里的人我們都不認(rèn)識,但是我們可以一起玩。這是我們的秘密,誰都不知道。群里在賣一種藥,他們說,吃了這種藥,男孩子就可以變成女孩子了。我開始不相信,但是群里的他們都變成了漂亮的美少女,真是輕松自在好美呀。我就拿著你給我的零花錢,買了這個藥。媽媽,我都吃了一學(xué)期了……”

        “鄭長河!”李彩云突然跳起來,喊起了鄭長河。他推開房間的門,一間一間找著,“鄭長河!鄭長河!”

        小寶說完,又坐了一會兒,然后就在沙發(fā)上躺下來,合上了眼皮。

        再不需要偷偷摸摸地探視了?,F(xiàn)在,肝腸寸斷的李彩云努力地支撐著自己,推開了兒子房間的門。她走進兒子的屋子,必須以“國檢”的姿態(tài),重新認(rèn)識自己的兒子。

        她看到了小寶的書桌。那桌面很干凈,桌角擺著一摞小寶的書和作業(yè)。他每個周末回家來,不都是安安心心地趴在這兒寫作業(yè)嗎?她對他的管理夠嚴(yán)苛的了,怎么就沒有發(fā)現(xiàn)兒子變化的蛛絲馬跡呢?現(xiàn)在,她要看看,是什么東西改變了兒子,她對于兒子的教育,究竟疏漏了什么,做錯了什么。她不能容忍,她無法接受。

        她掀開小寶的被子,打開小寶的床單。那被子和床單都是干凈的。她甚至聞到了來自床單的清新的薰衣草的味道。

        她打開了兒子的床頭柜,里面有漂亮的少女裙子。

        李彩云支撐不下去了。她歪著身子在床上躺下來,然后蒙上被子哭泣。

        李彩云把臭襪子扔在洗衣盆里,剛在床上躺下來,鄭長河就醒了。鄭長河嘴里還哈著酒氣,他轉(zhuǎn)過身來,看著李彩云,舌頭卷了一下嘴角的口水,想笑,李彩云瞪著他,說:“干嗎呀?睡覺?!编嶉L河嘿嘿笑起來,說:“我這不是等著你,一直沒敢睡嗎?”李彩云說:“三斤鴨子二斤嘴,你也就落個好嘴了!”鄭長河又嘿嘿笑兩聲,手爪子就向李彩云的胸口摸過來。李彩云推開鄭長河的手,說:“睡吧,累死了,明天還要早起?!?/p>

        第二天,鄭長河在去單位的路上竟然碰上了幾年不見的于樹英。

        兩個人在長椅上坐定。鄭長河左手握著右手。于樹英大拇指摳小拇指。

        “幾年不見了?!?/p>

        “可不是么。”

        “你怎么樣?”

        “啥怎么樣。跟你老婆一樣,在河西區(qū)環(huán)衛(wèi)處當(dāng)保潔組組長。你呢?”

        “嘿嘿。我就這樣,還是和廁所打交道,不思進取?!?/p>

        “房子買了不?”

        “買了。抽空到我家坐坐,我家彩云做飯給你吃?!?/p>

        “那是好。改天一定到你家坐坐?!?/p>

        眼看上班時間就要到了,分別時,鄭長河講話突然磕巴起來。他原來是想要于樹英的手機號碼。于樹英說:“加我微信吧?!编嶉L河掏出手機,往屁股上擦了擦,手指頭胡亂戳開微信,在于樹英的手機上掃了又掃。掃完,鄭長河說:“樹英,咱們到幸福巷隨便吃點吧?!庇跇溆⒄f:“不了。等國檢過去吧,現(xiàn)在太忙了?!?/p>

        晚上,鄭長河打掃完公廁,回到家里,就又多了一件事情可做:躺在床上一條一條翻看于樹英的朋友圈??磥碛跇溆⑾矚g花花草草,不少圖片都是盛開的鮮花,還有鮮花叢中于樹英好看的笑臉和好看的身影。另外,還有若干條市里、區(qū)里的“創(chuàng)城”消息,點贊的頭像不少。鄭長河翻看到大約十點,李彩云才回來。李彩云的臉色似乎不太好看,鄭長河心里慌慌的,趕忙把于樹英的朋友圈關(guān)了,又狐疑地在腦子里回旋著什么,他和于樹英到幸福巷吃飯了嗎?沒有呀!確信沒有,鄭長河才把眼光定定地投向李彩云。李彩云在衛(wèi)生間洗漱完畢,在床上疲倦地躺下來時,鄭長河就涎著一張笑臉往李彩云臉上親昵地貼過來。李彩云望著天花板,并不看鄭長河。鄭長河一愣,說:“怎么了?”李彩云說:“下午王所長挨區(qū)領(lǐng)導(dǎo)批評了!”鄭長河說:“不是干得好好的么?”李彩云說:“上面來電話抽查,詢問情況了,電話打到一個居民志愿者家中了,那個志愿者緊張了,一緊張,幾條都說錯了,這不是往王所長臉上抹灰嗎?而且還要扣分的!”鄭長河說:“那是抹灰?!崩畈试普f:“你看看,所里的工作多難做,王所長被熊得帽子都拿不起來了。”

        鄭長河看著李彩云,閉口不語。

        李彩云突然問:“你背得怎么樣了?”

        鄭長河說:“什么?”

        “所里發(fā)給你的知識點呀?”

        鄭長河說:“會背?!?/p>

        “背一遍我聽聽。”

        “嘿嘿,你讓我摸一下,我才背?!?/p>

        “你背不背?不背睡覺!”

        鄭長河說:“好好好,我背,我背。”他把手機交給李彩云,李彩云找到存在手機里的知識點,等著鄭長河背誦。鄭長河之前也是死記過許多遍的,按說不難,但是現(xiàn)在看著目光逼人的李彩云,他有些緊張了。他開始背誦得磕磕巴巴。

        李彩云說:“‘創(chuàng)城不易呀,大家神經(jīng)都繃得緊緊的,你是市民中的一員,一定要為咱徐城爭光??!繼續(xù)背,我來問你一個小常識,男廁所通常貼什么提示語?”

        鄭長河很困惑,說:“什么提示語?這個,這個……”

        李彩云很不滿意。她把手機拍到鄭長河的胸口上,說:“好好念!什么時候會背了,什么時候告訴我!長河呀,不是我說你,你咋就這么笨呢,幾十個字都背不出來。像你這樣的,萬一再碰到打電話抽查,你不給王所長丟臉就怪了!”

        鄭長河“哼”了一聲。

        李彩云輕微地嘆了一口氣。她抬起手臂,把燈關(guān)了。

        屋子里一片漆黑。呼嚕聲在黑暗里慢慢升騰起來。也不知過了多久,醒著的李彩云聽到鄭長河說了一句夢話:“我要去看小寶?!?/p>

        李彩云的淚水在那一刻如泉涌般流淌出來。

        李彩云回到家里,臉色不太好看。

        其實,不獨這一次。這一連許多天,李彩云的臉色都不太好看。

        鄭長河自以為他是知道原因的,其實鄭長河錯了。近一年多來,李彩云的胸部一直斷斷續(xù)續(xù)有一種不適感,因為“創(chuàng)城”太忙,她幾乎把這種不適感忽略了。這也是她經(jīng)常向鄭長河發(fā)脾氣的一個隱隱的因由。

        她去醫(yī)院做了檢查。她為自己祈禱著千萬別出什么事,偏偏是,在“創(chuàng)城”驗收更加趨緊的這個節(jié)骨眼上,她的身體出了狀況。一查,左乳里長了腫瘤。

        走出醫(yī)院的時候,天已黃昏,她像晚風(fēng)里一片飄動的樹葉,茫茫然不知所措。黃昏的大街是好看的,到處都鮮亮著,像鑲嵌了帶著云彩的玻璃。她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想流淚,晚風(fēng)又把那淚水打了回去。

        她沿著醫(yī)院的墻往前走,走過兩條馬路,走過兩道巷子,就該到家了?!笆裁茨[塊?難道要切除嗎?”李彩云在十一月的黃昏里打了一個冷戰(zhàn),眼淚幾乎都要流出來。

        李彩云走進家門的時候,黃昏在她的身后變黑了。李彩云有點冷,手腳冰涼。她打開了衛(wèi)生間的淋浴頭,熱水流出來,不知是淚水還是熱水,李彩云的臉被澆得一塌糊涂。然后,她在鏡子前站定,看自己那很久都沒有仔細看過的身體。

        李彩云在鏡子前看了一會兒自己,心里涼涼的。她感到冷了,于是出了衛(wèi)生間,去臥室,上床;于是,不期然地,她破天荒地給了鄭長河一個甜蜜迷人的微笑。

        “長河,”李彩云說,“過來,到我身上來?!?/p>

        “不?!笨粗畈试七@少有的微笑,鄭長河竟有點害怕起來。

        “摸我?!?/p>

        “不。”

        “摸我?!?/p>

        “還要我背知識點嗎?”

        “不要你背知識點了?!?/p>

        “現(xiàn)在就摸你嗎?”

        “是的,讓你摸個夠?!?/p>

        “不……”鄭長河從煙盒里往外捏煙。他狐疑地望著身側(cè)的李彩云,打火機打了三次才點著了煙。

        “到我這邊來!”

        “不!”

        李彩云看著鄭長河,眼淚順著眼角流了下來。她突然起身撲進鄭長河的懷里,撕鄭長河,咬鄭長河。

        鄭長河身體僵直,躺在床上,就像一條擱淺在河灘上的被風(fēng)干了的魚。

        下半夜。

        鄭長河坐起來。抽煙。

        李彩云說:“你怎么還不睡?”

        鄭長河說:“我不想睡?!?/p>

        李彩云說:“長河,你心里有鬼。”

        鄭長河吐出一口煙霧,半天才發(fā)出一個悶聲:“唔?!?/p>

        星期六下午,李彩云抽空來到市南郊的醫(yī)院,兒子小寶在這里接受理療。

        小寶退學(xué)在家后,情緒反常,低迷,悲觀,很不好。李彩云跟著他,流著淚,苦口婆心地勸他,開導(dǎo)他,希望他迷途知返,遠離現(xiàn)在的一切,回到正常的生活中來。

        小寶如果不化妝,不穿女孩的衣服,看起來還像從前的小寶,微微笑著,很清純無辜的樣子。他有時很會和李彩云聊天,說的話都很正常,說他絕不會再吃那種藥了,絕不會和群里那幾個人來往了。李彩云聽了很高興,為兒子充滿了信心。有時,小寶又會突然變了卦,跟李彩云說:“媽媽,你為什么總是監(jiān)管我?你的一切都是不對的。我變?yōu)樯倥惺裁床缓??我追求美有什么錯?”小寶如此反復(fù)無常,忽冷忽熱,又把李彩云熬煎得痛不欲生,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李彩云哭了一回又一回,有時一整夜一整夜睡不著,眼睛紅腫,視力也下降了,幾乎看不清楚人。

        李彩云覺得這樣下去不是個事,毀了自己不說,也拖累了孩子。她不想再這樣下去了,不想再跟這個陌生得她幾乎要認(rèn)不出來的兒子苦口婆心了。她自己必須站直了,才能把迷途中的兒子拉回來。她和校方聯(lián)系,和警方聯(lián)系,找到了徐城生活網(wǎng)站里的那個賣藥的群。她令兒子從那個群里退出來,不再給兒子零花錢。兒子也終于答應(yīng)母親不再服那種不明不白的藥。接下來,李彩云決定為兒子換家醫(yī)院,并找個私人心理醫(yī)生。

        “兒子,你愿意去嗎?”李彩云看著小寶。

        “愿意。”小寶清澈的眸子里飄過一絲哀哀的憂郁。

        是鄭長河把兒子送到醫(yī)院的。當(dāng)時,李彩云坐在衛(wèi)生間的馬桶上,哭得稀里嘩啦。

        現(xiàn)在,李彩云沿著醫(yī)院的走廊往里走著。這是小寶住進來后,李彩云第一次來看兒子。這倒不是李彩云完全沒有時間,而是李彩云怕了,她被這個兒子弄怕了。她不敢到醫(yī)院來,不敢面對陌生的兒子。她擔(dān)心看到兒子時,無論對于兒子,還是對于她自己,都會帶來更為深重的傷痛。她寧愿選擇不來,選擇一個人默默地為兒子祈禱。

        現(xiàn)在李彩云來了。李彩云明白,如果再不來看看兒子,說不定以后就沒有機會了。

        走過長長的走廊,李彩云靠近窗戶,看到了病房里躺在軟椅上閉目養(yǎng)神的兒子。兒子的額頭上敷著一塊濕毛巾,白凈的臉上鋪著一層淡淡的夕照的光。

        李彩云有些欣慰。欣慰得眼淚絲絲。怪不得鄭長河說小寶看起來狀態(tài)不錯。你看,那潔凈的膚色,那標(biāo)致的眼眉,和那濕潤的粉色的嘴唇,這真是兒子嗎?

        “兒子?!崩畈试戚p輕叫道。

        小寶醒來?!皨寢?,你來了?”

        “媽媽今天擠一點時間看你來了,媽媽見你這樣好,很高興?!?/p>

        “媽媽,我也高興呢?!?/p>

        “兒子,你想吃什么,媽媽給你買。”

        “媽媽,我想要一把吉他?!?/p>

        “好。媽媽給你買。”

        “媽媽,你知道嗎?”小寶欣喜地看著李彩云,眼里閃動著青春明亮的光,“年底,市大劇院有一場少男少女合唱團演出,太炫了,我想去看?!?/p>

        “行。兒子,到時媽媽和你一起去?!?/p>

        “媽媽,”小寶噘著的嘴唇肉嘟嘟的,“你怎么這么久才來看我呀?”

        “媽媽這不是在忙‘創(chuàng)城么?小寶呀,媽媽跟你說,現(xiàn)在呀,咱這城市可好看了!你趕快好起來,媽媽帶你回家好好看?!?/p>

        “嗯?!毙毧粗鴭寢?,“媽,你這就要回去了嗎?”

        “媽媽太忙,要回去了,抽出空來還要回一趟老家縣城?!?/p>

        十一

        在回老家縣城之前,李彩云到蘇果超市為鄭長河買了個保溫飯盒。

        說實在的,鄭長河這些天也是忙得很。打掃馬路和公廁衛(wèi)生,常常早上出去,晚上才能回來。緊要時,中午都不能回來休息。所里提供盒飯,但是那盒飯?zhí)焯斐砸矔阅伒模畈试凭拖氲搅艘獮猷嶉L河買一個保溫飯盒。鄭長河早一點起來,做好飯,盛在飯盒里,提到公廁值守室去,中午餓了打開吃飯還是熱的。

        吃飯時,李彩云對鄭長河說:“多買些雞蛋跟牛肉放在家里,早上早一點起來燒飯,別睡得跟個死豬似的?!编嶉L河說:“知道了。”李彩云說:“咱要好好干,不能給區(qū)里、給市里抹黑?!编嶉L河說:“知道了。你不是講過好多遍了嗎?這么絮叨。”李彩云說:“嫌我絮叨了?嫌我絮叨到外面找一個去?!编嶉L河說:“我這樣的,找老鬼?你給我介紹一個?”李彩云說:“還要介紹么?不是有現(xiàn)成的?”

        醋味重,鄭長河被熏得不是滋味。

        “不要緊的?!崩畈试菩币谎坂嶉L河,剝著手里的蒜瓣,丟一顆給鄭長河:“我這趟回柳樹灣,可能要多待幾天,衣服臟了沒人給你洗,就把于樹英叫來幫你洗。”

        “好了?!编嶉L河掰一塊饃丟在嘴里,“啰唆啥?!?/p>

        “以后不啰唆了?!崩畈试破鹕磉M了衛(wèi)生間。

        “你也知道不能給區(qū)里、給市里抹黑,現(xiàn)在這節(jié)骨眼上,你怎么還要回柳樹灣?”鄭長河扭頭看著站在梳妝臺前的李彩云。李彩云用濕毛巾捂在臉上不停地擦。

        “想家了?!崩畈试普f。

        鄭長河問:“我見你這些天瘦得不輕,是不是不舒服?”

        “不舒服?!?/p>

        “不舒服還不早講?你到底怎么了?彩云?!?/p>

        “感冒?!?/p>

        李彩云把一盆衣服洗完,又收拾收拾,還想給鄭長河說兩句什么的,又想想,說什么呢?不就是開刀子嗎?有什么大不了的!

        第二天一早,李彩云就坐著長途汽車回了柳樹灣。

        她是許久沒有回來過了。雖說她對這片土地以及村莊沒有賦予太多的熱情,但是,當(dāng)李彩云在自己熟悉的田埂上坐下來,抓起一把濕漉漉的泥土看時,她的眼睛還是潮濕了。土地,以及家鄉(xiāng),總歸是老友呀!李彩云看到了泥土里的種子,顏色如肉色,她知道那是剛剛播撒下地的麥子。麥子發(fā)芽了,土地雖然貧瘠,但是麥子還是青汪汪的;還有一種種子,它的顏色接近土色,李彩云知道那是草種子。因為和土地太有因緣關(guān)系了,所以這大地上最旺盛的生命就是草。李彩云忽然想到,做一棵草有什么不好呢?

        當(dāng)天中午,李彩云就在縣城醫(yī)院做了手術(shù)。她的左乳已切除。她睜開淚蒙蒙的雙眼,把手放在左胸上,她需要慢慢習(xí)慣這種變化……,她看到的第一個物件就是內(nèi)衣。那就像是一個隱喻,對于以后的李彩云而言,大約只具有象征意義了。

        她想到了青春期時媽媽給她買來了這個柔軟的東西,她穿上后,站在鏡子前照照,覺得很美,那張臉龐羞得發(fā)燙。內(nèi)衣從此成了她身體的一部分,跟著她從少女到少婦?,F(xiàn)在,情況發(fā)生了變化,她還是那個完整的李彩云嗎?

        她把內(nèi)衣放在手上,輕輕卷起來。

        十二

        李彩云住院期間,鄭長河給她來過幾次電話。鄭長河說:“你感冒還沒好嗎?是真感冒還是假感冒?是不是有事瞞著我?熊女人你是不是懷孕了?”李彩云總說他不著調(diào),每次都是應(yīng)付他幾句,鄭長河也是無奈,搖搖頭,哀嘆著掛斷了電話。

        這幾天于樹英確實到鄭長河這邊來過。她沒有去鄭長河的家,而是路過鄭長河負責(zé)的路段時停下來,看看鄭長河,偶爾不聲不響地拿過鄭長河的掃帚,幫他掃一段馬路。

        于樹英掃完一段路回來,累出一臉汗,看著鄭長河說:“看你那張老臉,搭理我,我能吃了你嗎?你以為我是來巴結(jié)你嗎?我們河西區(qū)的衛(wèi)生比你河中區(qū)搞得好,我是抽調(diào)來幫你們河中區(qū)突擊任務(wù)的??纯茨惚嵉倪@塊路面,李彩云不在家,這路面連個樣子都沒有,打算回柳樹灣呀?

        鄭長河蹲在路邊,掏出一支煙,悶悶地抽。

        鄭長河抬頭看一眼于樹英,又扭過頭。

        于樹英輕輕地嘆了一聲,說:“這天太冷了,李彩云又不在,我不過來看看你,還有誰會看你?誰叫俺們是一個村的?誰叫俺們都是從柳樹灣出來的?我?guī)湍阋话眩y道錯了?”

        鄭長河聽不下去了,奪過于樹英手里的掃帚,掃起馬路來。

        于樹英在家燉了一鍋豆芽豬蹄湯,用鄭長河的飯盒盛著,一路拎來,送到鄭長河面前。鄭長河說他不餓。于樹英說:“你也不看看幾點了,還說不餓?“鄭長河掏出手機一看,是晚上七點。是該吃晚飯了。鄭長河想起幾年前那個晚上,大約也是七點,他和于樹英到幸福巷那家小飯館喝酒吃飯的情景。他看著于樹英手里的飯盒,咂吧一下嘴,咽了一口唾沫。

        “快趁熱吃吧?!庇跇溆⒖粗嶉L河。

        鄭長河接過于樹英右手的飯盒和左手的饃,在公廁門口的一片亮處蹲下來。他其實是蹲在馬路邊。路燈昏黃的燈光,穿過高大的梧桐樹的樹杈,落在地上,也落在鄭長河的肩上。鄭長河旋開飯盒的蓋子,一片熱氣旋即從飯盒里升起來,和輕柔的昏黃的燈光糅合在一起。

        鄭長河把筷子伸進飯盒里,夾著豬蹄子和豆芽,熱湯熱水地送進嘴里。在燈光里,鄭長河看上去很小。

        于樹英拿過靠在公廁墻上的掃帚,沿著鄭長河的腳邊往前,一步一步掃起馬路來。

        灑水車和公交車在燈光昏黃的馬路上來來往往。

        一輛公交車在離鄭長河不遠處的站點停了下來。車門打開,李彩云和兒子小寶走了出來。

        李彩云輕松地舒了一口氣,看看眼前這個沐浴在燈光夜色里的嶄新的城市,眼里閃出清亮的淚花。

        她看見了在路邊吃飯的鄭長河,走過來,無聲地在鄭長河的身邊停下了腳步。

        清秀、帥氣的小寶站著母親的旁邊。小寶的肩上斜挎著一把漂亮的吉他。

        母子倆就這樣無聲地守在親人的身邊。

        他們看著這個在寒風(fēng)里吃飯的男人,也看著這無比美麗的夜晚的城市,看著那個掃馬路的遠去的女人……

        天地間飄起清涼的小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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