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麗絲
1
我有齙牙。
兩顆門牙微微突起,抵在唇下,卻又不肯聯(lián)合起來,而是各自為政,留了一條極寬的縫隙,足以卡住一顆瓜子。那時候并沒有“十美九齙”的說法,齙牙便如一枚驚雷,爆裂無聲。
“齙牙妹,”他們這樣叫我,而我低頭快步走過,以眼淚作為回應(yīng)。
我自然也是整過牙的。
青春期,父母耐不過我的糾纏,將我?guī)チ搜揽圃\所。牙醫(yī)是一位粗壯的中年婦女,簡單診斷之后,便讓我仰面躺在儀器臺上,為我做牙齒矯正。彼時,櫻花在窗外開成連綿的煙云,而我的痛呼聲湮沒于春雨中。
我在變得更好。我如此安慰自己。我想變得更好。
戴上金屬牙箍后,我有很長一段時間無法進食,因為鋼絲緊緊地嵌入牙齦中,稍有牽扯,便會鮮血淋漓。臉頰因此凹陷下去,連帶著那些少女心事,也變得潦草起來。我成了班上的影子,不說話,連呼吸也是靜默的,猶如一場漫長的刑罰。
初三的一個晚自習(xí),班上的男生閑來無事,開始評選班上最丑的人。我聽見他們喊出一個又一個候選人的名字,心生慌亂,便連忙趴到桌子上,假裝睡覺,卻不想真的睡著了。醒來時,早已放學(xué),教室里空蕩蕩的,只余下我一人。我迷迷糊糊地抬頭,在黑板上看見了自己的名字,下面是滿滿的“正”字。
夜幕深沉,晚風(fēng)送來花的濃香,猩紅色的花朵在窗外怒放著,嘶吼著,如一滴滴凝固的血。而我坐在座位上,反復(fù)地、徒勞地摳著指甲蓋,泣不成聲。
2
十七歲那年,我有了第一個喜歡的人,常常在課間時偷看他,悄悄踩他的影子。
他會畫畫,常常在草稿本上畫各種小圖案,花朵、貓咪咖啡杯,或者是有細碎櫻花瓣的竹骨傘……有一次,他遞給我一幅畫,上面是一只毛茸茸的、戴禮帽的長耳朵兔子,長著一對滑稽的板牙。
“它很像你?!彼绱苏f道。
彼時,我的牙齦因為牙箍太緊出現(xiàn)了萎縮,一顆牙齒幾近壞死,變成難看的灰綠色。去過幾次醫(yī)院,最后,醫(yī)生幫我取下牙箍,告訴我失敗了,即使進行二次矯正,也很難成功。
我坐在診室的木椅子上,看見母親佝僂著腰,小聲地、急促地與醫(yī)生商量對策。他們的對話變成朱紅色的細紋,寫在寬闊的白色花瓣上,最后,玉蘭花從枝頭墜落,宣讀著那些眼淚的徒勞無功。我站起來,說,我不整了。
注定無法如別人一般開口大笑,那就認(rèn)命吧。世界如此廣袤混亂,而我既然無力將那塊大圓石推上山頂,便只能站在山腳下,站在蕓蕓眾生里,在混亂中求生存。我不想再掙扎了。
我裝作沒心沒肺的樣子,假裝不在乎自己的齙牙,甚至在其他人嘲笑我的牙齒時,跟著一起哈哈大笑。正如太宰治在《人間失格》中寫道:“我終于憑著滑稽這一條線與人扯上了關(guān)系。表面上,我強顏作笑;內(nèi)心里,卻懷著某種也許能夠撞大運的千鈞一發(fā)的緊張感——為了討好他人,我總是擠出一身黏?!?/p>
因此,在收到畫的那一刻,我有一種被看穿演技的窘迫,甚至有些惱怒,覺得他的嘲笑格外刻薄與惡毒。長久以來,我一直在試圖催眠自己,假裝忘記自己有齙牙,假裝自己根本不在意世俗的看法,可這幅畫像一把匕首,劃破了我所有的偽裝。
如果可以,我想打碎自己的牙。
3
成年后,與人合照時,我總是故意抿嘴,生怕露出半分端倪。
這份隱瞞并未讓我變得格格不入,相反,它為我撕開了成年人世界的一角,那里充斥著各種各樣的混亂與折磨。有人節(jié)食,有人整容,有人用各種修圖軟件,讓自己看起來完美無瑕……我們?nèi)绱擞昧Φ厝テ蚯髨A滿,總以為好茶配好壺,青山配綠水,而美人只能配英雄。
我從未意識到這份“乞求”的荒謬,直到有一天,我的室友因為過度節(jié)食而昏厥,我將她送往醫(yī)院時,才忽然明白人性的愚蠢之處。
對于外在美,我們往往用力過猛,過分苛責(zé):再長高一點,再變瘦一點,眼睛再大一點,鼻梁再挺拔一點……與此同時,我們對內(nèi)在卻毫無自省之力,以至于在面臨“自卑”“懶惰”“傲慢”“失控”等人性弱點時,只能面色蒼白地坐于人群之中,反復(fù)掙扎。
我們已經(jīng)被社會的“美學(xué)標(biāo)準(zhǔn)”綁架太久了。
絕大多數(shù)人——尤其是女生——永遠有不夠纖細的身材,不夠白皙的皮膚,不夠甜美的笑容,不夠整齊的牙齒……更令人難過的是,我們一邊承受著巨大的審美壓力,一邊樂此不疲地將壓力轉(zhuǎn)嫁到他人身上,毫不掩飾地對他人的外貌評頭論足——只要人人都是受害者,便能顯得人人都不是受害者。
我再次站在鏡子前。鏡子里,我的臉普通、黯淡,最在意的齙牙藏在唇下,微微抵起上唇,讓我看起來仿佛欲言又止,藏著一段柔軟憂郁的心事。我終于發(fā)現(xiàn),它并不難看,并不滑稽,相反,它讓我看起來像一只毛茸茸的兔子。
4
前段時間看日本綜藝節(jié)目,我看到渡邊直美穿粉色的連衣裙,像一個巨大的冰淇淋甜筒,渾身上下透著清甜的氣息。身邊有同事吐槽,說不明白人們?yōu)槭裁磿放踹@樣的女孩子,覺得她是丑人多作怪。我當(dāng)時不知該如何反駁,過了很久之后,才明白了自己對渡邊直美的認(rèn)同來源于何處:她代表了另一種審美,甚至,她是另一個世界的入口。
在那個世界里,人們是可以不完美的。
無論胖瘦,無論美丑,我們都能穿粉紅色的連衣裙,可以扎可愛的羊角辮,可以做鬼臉,可以哈哈大笑,可以橫沖直撞,可以如自己想象的那樣,堂堂正正地活下去……在那里,太陽不再是審視的探照燈,冷漠地審判著每一個罪人,它是溫暖的、柔軟的,是明亮的光球。
而在進入那個世界之前,我們的糾結(jié)與自我折磨是有意義的,它讓我們學(xué)會了如何與自己和解。就像我們在面對人性弱點時,一開始總會無措與掙扎,然而,等熬過陣痛之后,我們會明白,外在問題仍要回歸于內(nèi)心去調(diào)節(jié)和解決,而我們對自己的脆弱本能竟然有這么多的不自知。
年前拍寫真,攝影師要求我做出大笑的表情,我猶豫了一下,第一次對鏡頭露出了笑容。事后拿到照片,我看到青澀的、陌生的笑容,恍惚間想起自己的十四歲,想起那個痛哭流涕的夜晚,竟有幾分心酸。
那一年,我不敢笑,不忍哭,靈魂立于烈日中與自我糾纏,如一個婦人,一定要將那口百年老灶刷白。其實不必的,我從來都沒有做錯什么。
“你的嘴唇為什么總是微微張開,是因為齙牙嗎?”
“不,是因為含著一句給生活的情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