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悅
(信陽學院 文學院,河南 信陽 464000)
長平殷氏與陽夏謝氏、袁氏是陳郡地區(qū)鼎足而立的一流世家大族。目前學界關于陳郡殷氏的研究,主要分為宏觀研究和微觀探析兩個方面,宏觀研究主要表現(xiàn)為對長平殷氏家族譜系的梳理、姓氏來源的追溯、婚媾情況的探究、家族成員仕宦情況的考察以及家學家風的探討,而微觀探析則集中在家族成員的個體研究,如殷浩、殷仲文、殷仲堪、殷蕓、殷淳等。關于陳郡殷氏家學家風的研究,李喬《東晉南朝陳郡殷氏研究》[1]118-122一文已有論述,但不甚全面深刻。本文試從陳郡殷氏世代好學、崇玄修儒、重視孝道的家學特征入手,以窺探其家族累世為宦、長久不衰的重要原因。
中古時期,深厚的學術文化是個人立足社會、活躍政治舞臺的重要基礎,更是世家大族保持政治地位的內在動力。錢穆先生指出,魏晉南北朝的學術文化寄存在門第之中,并且因門第的培養(yǎng)而得以發(fā)展。尤其是戰(zhàn)亂時期,官學衰微,學??傮w教育衰弱,所以門第教育成了世族培養(yǎng)子弟的主要形式。因此,相較于下層百姓而言,具有深厚家學積淀的世族更有助于家族后代學術文化的學習,并取得一定成就。如劉師培所言:“自江左以來,其文學之士,大抵出于世族;而世族之中,父子兄弟各以能文擅名。”[2]重視文化教育離不開家族成員好學不輟的作風,陳郡殷氏自殷浩在東晉興盛之后,文才相繼,有世代好學之傳統(tǒng),其“累葉皆以德行、名義、儒學、翰墨聞于前朝”[3]。可見,陳郡殷氏在德行、名義、儒學、文學等方面皆有造詣,尤以文學見長。
東晉時期,陳郡殷氏積累了深厚的文化底蘊,保持著崇高的政治地位以及優(yōu)越的文化地位。如殷浩由于文名在外,為時人推崇,“浩識度清遠,弱冠有美名,尤善玄言……浩由是為風流談論者所宗”[4]2043。殷浩還精通佛理,“殷中軍被廢,徙東陽,大讀佛經,皆精解”[5]210。玄學、佛理之外,殷浩在醫(yī)學上還有所長,如“殷中軍妙解經脈”[5]614。殷浩一人精通數(shù)藝,于辭章文賦之外,精通佛理、醫(yī)術、音律,與其好學鉆研是分不開的,開啟了陳郡殷氏的好學之風。
殷仲堪是殷浩的族侄,《晉書》本傳載其“能清言,善屬文”[4]2192。周祗《隆安記》曰:“仲堪好學而有理思也?!盵5]210此外,殷仲堪在學術上不斷鉆研,不僅有集十卷,還在文字訓詁方面有所精益,著有《常用字訓》一卷。到了南朝時期,殷氏家族依然保持著勤思好學的優(yōu)良傳統(tǒng)。
南朝時期的殷淳“少好學,有美名”[6]1597;殷景仁“國典朝儀,舊章記注,莫不撰錄”[6]1681。梁代殷鈞“好學有思理。善隸書,為當時楷法”[7]407;殷蕓“勵精勤學,博洽群書”[7]596。陳代殷不佞“好讀書,尤長吏術,仕梁起家為尚書中兵郎,甚有能稱”[8]425。他們都是好學之士,涉獵廣泛。
陳郡殷氏涉獵廣泛,尤以文學見長,史籍中明確記載:
殷浩:識度清遠,弱冠有美名,尤善玄言。(《晉書卷七十七·殷浩傳》)[4]2043
殷顗:有才氣,少與從弟仲堪俱知名。(《晉書卷八十三·殷顗傳》)[4]2178
殷仲堪:能清言,善屬文。(《晉書卷八十四·殷仲堪傳》)[4]2192
殷仲文:善屬文,為世所重。(《晉書卷九十九·殷仲文傳》)[4]2605
殷淳:高簡寡欲,早有清尚,愛好文義,未嘗違舍。(《宋書卷五十九·殷淳傳》)[6]1597
殷淳弟殷沖:有學義文辭。(《宋書卷五十九·殷淳傳》)[6]1598
殷淳弟殷淡:以文章見知,為當時才士。(《宋書卷五十九·殷淳傳》)[6]1598
殷景仁:學不為文,敏有思致,口不談義,深達理體。(《宋書卷六十三·殷景仁傳》)[6]1681
殷睿:解文義,有口才,司徒褚淵甚重之。(《南齊書卷四十九·王奐傳》)[9]
從這些史料可以看出,殷氏家族成員文才相繼,“好學、博學之士不絕于書,是一個典型的書香世家”[1]119。
殷氏家族文學上的成就遠高于其他技藝,與六朝時期的價值取向相關,很大的原因是家族文學的繁榮,可以光耀門楣以及炫耀才學。《梁書·江淹任昉傳》論:“觀夫二漢求賢,率先經術;近世取人,多由文史。”[7]258因此,可以看出,與漢代以經學取士相比,六朝時期發(fā)生了重大轉變,文學才能成為衡量士人的評判標準及進入仕途獲得升遷的途徑。如殷浩就由于文名在外,而進入仕途,“簡文以浩有盛名,朝野推伏,故引為心膂”[4]2045。在這樣的社會環(huán)境中,殷氏家族在文學著述上亦收獲頗豐。據(jù)《隋書·經籍志》 《舊唐書·經籍志》以及《新唐書·藝文志》載,殷融集十卷、殷浩集四卷、殷顗集十卷、殷康集五卷、殷仲堪著有《毛詩雜議》四卷、《論集》八十六卷、《雜集》一卷、《策集》一卷、殷仲文集七卷及注《孝經》一卷、殷叔道注《孝經》一卷、殷叔獻集四卷、殷允集十卷、殷遵集五卷、殷曠之集五卷、殷淳集二卷及《婦人集》三十卷、《四部書目序錄》三十九卷、殷景仁集九卷、殷琰集八卷、殷蕓《小說》十卷等等。
陳郡殷氏愛好文學,世代因襲,文才相繼,不僅培養(yǎng)了優(yōu)秀的家族子弟,而且成為具有崇高政治地位以及優(yōu)越文化地位的世家大族??梢?,殷氏家族能夠傳承百年,與其世代好學的傳統(tǒng)是密不可分的。為家族保持崇高的政治地位以及優(yōu)越的文化地位,做出重要貢獻,其家族能夠傳承百年絕非偶然。
魏晉南北朝之際,玄風大暢,長平殷氏家族的成員大都參與談玄,如殷仲堪、殷仲文、殷融、殷浩等都是談玄的高手,他們不僅是談玄活動的參與者,更是社會談玄風氣的引領者。殷氏家族擅長談玄,但并沒有完全倒向玄學。即使在玄風大盛之時,殷仲堪、殷仲文等人仍崇玄修儒,兼濟玄儒,這與六朝時期世家大族由儒入玄的主流取向相關。
玄學興盛于魏晉時期,一度成為社會思潮主流,其產生與當時社會動亂,外界環(huán)境惡劣密切相關。魏晉士人為保全自我與家族,多借玄談表達觀點,回避現(xiàn)實政治。田余慶先生《東晉門閥政治》一文指出:“不入玄風,就產生不了為世人所知的名士,從而也不能繼續(xù)維持其尊顯的士族地位。”[10]可知,士人談玄是世家的利益需要。尤其在上位者也愛好玄談的環(huán)境中,玄學逐漸發(fā)展成世家文化的一部分,也成為世家大族家學傳授的重要內容之一。如“(簡文帝)清虛寡欲,尤善玄言”[4]219。東晉時期,陳郡殷氏家族即順應時代變化和社會變革,以擅長玄談而立名顯身。
殷氏家族關注玄學,以玄易之學闡發(fā)義理,陳郡殷氏族人中最擅長談玄的是殷浩。據(jù)《晉書》載,殷浩“尤善玄言,與叔父融俱好《老》 《易》”[4]2043。而受到清議玄談之風影響,記載魏晉士人風流的《世說新語》中關于殷浩的記載有54條,其中正面涉及殷浩善清談、尚道玄的就有19條,如《文學》第22條載:
殷中軍為庾公長史,下都,王丞相為之集,桓公、王長史、王藍田、謝鎮(zhèn)西并在。丞相自起解帳帶麈尾,語殷曰:“身今當與君共析理?!奔裙睬逖?,遂達三更。丞相與殷共相往反,其余諸賢,略無所關。[5]185
這一條并沒有明確記載清談的論題,但是一個很典型的清談場面,清談的主導人王導手持麈尾,有諸多世家之人參與,包括瑯琊王氏、譙國桓氏、太原王氏、陳郡謝氏。王導與殷浩一來一往,相與論辯到深夜,清談的過程中其他人絲毫參與不進去,足見兩人玄談水平之高。
又如《文學》第28條載:
謝鎮(zhèn)西少時,聞殷浩能清言,故往造之。殷未過有所通,為謝標榜諸義,作數(shù)百語。既有佳致,兼辭條豐蔚,甚足以動心駭聽。謝注神傾意,不覺流汗交面。[5]190
這一條表明了殷浩當時以善玄談聞名于世,且其清談的風格談吐文雅,語言內容豐富華美,使人內心深受震動。
另外,殷浩的族侄殷仲堪亦擅長談玄?!稌x書》有言:“(殷仲堪)能清言,善屬文,每云三日不讀《道德經》,便覺舌本間強。其談理與韓康伯齊名,士咸愛慕之”[4]2192-2193。又《世說新語·文學》篇關于載殷仲堪談玄的記載,其云:“殷仲堪精核玄論,人謂莫不研究”[5]210。在某一領域達到精通的地步,也是需要下一番苦功夫的。殷仲堪承襲家族好學傳統(tǒng),又有殷浩引導,自然能在玄學領域取得成就。
殷氏家族擅長談玄,但并不是以玄學為主,而是玄儒兼修的。東晉中期,名教和自然的關系不是完全對立,還有些相互融合。此時的士人一方面徜徉于自然山水之中,高蹈出世,揮麈清談,引時人欽慕;另一方面以名教彰顯自己的行為,維持家族在社會中的正常運轉,所以大多士人是儒玄雙修的。
陳郡殷氏不僅注解儒家作品,亦引用相關言論。《晉書·經籍志》載,殷仲堪著有《毛詩雜議》四卷,《晉書·經籍志》與《舊唐書·經籍志》均載殷仲文與殷叔道各注《孝經》一卷。
又《世說新語·言語》第103條載:
桓玄詣殷荊州,殷在妾房晝眠,左右辭不之通?;负笱约按耸?,殷云:“初不眠,縱有此,豈不以‘賢賢易色’也。”[5]139
其中“賢賢易色”出自《論語》,突顯出殷仲堪對《論語》的諳熟于心。
《賞譽》第145條是關于殷允的記載,引用了《中興書》對殷允“恭素謙退,有儒者之風”[5]432的評價。相較于玄風盛行的東晉,南朝陳郡殷氏修儒傾向更為明顯。
南朝時期陳郡殷氏修儒一方面是前代家學的延續(xù);另一方面是由于朝代更替,追隨社會風尚,使家族保持不墜之地。宋明帝劉彧在位期間,重視儒學,提拔了重視儒家禮學的王儉,當時王儉也不過十八歲。到了齊高帝蕭道成時,他更是有“儒者之言,可寶萬世”[11]之論。
宋殷穆“以和謹制稱,歷顯官”[6]1597,“和謹”意為“謙和謹慎”,與玄學的“任誕”相對,為儒家所提倡之品格。殷琰“事兄甚謹,少以名行見稱”[6]2212。陳殷不害“長于政事,兼飾以儒術”[8]424。
陳郡殷氏修儒的表現(xiàn)還在于為了家族地位,殷浩及其子侄們在政治上的積極進取?!墩撜Z·微子》篇中子路曰:“不仕無義……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盵12]194從儒家的角度來看,不做官是不對的,做官才是應盡之責。翻閱史書可知,殷氏家族的子弟歷代都有入仕的經歷。連以擅長玄談聞名的殷浩,當胡中大亂,朝廷啟用他并授予官職時,他絲毫沒有推辭,“浩既受命,以中原為己任,上疏北征許、洛”[4]2045。
由上可知,殷氏家族擅長談玄,但并沒有完全倒向玄學。殷氏家族身上體現(xiàn)出明顯的崇玄修儒的特點,應該說儒學是原本就深植于傳統(tǒng)士人內在的學問,而玄學是緊隨時代變遷,社會新思潮的結果。
中國以農立國,傳統(tǒng)社會耕種的生產、生活方式決定了社會的組織形式具有濃厚的宗法性質。世家的產生源于宗法制社會,重視血緣關系,尊重祖先。于是孝成了基于血緣宗法的最基本的社會道德。孝也是儒家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盡管社會思潮變化對儒家學說有所沖擊,但是建立在宗法制基礎上的儒學依然有其生命力?!墩撜Z·學而》篇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12]2孔子云,為人孝順爹娘,敬愛兄長,卻喜歡觸犯上級的人,是很少的。兩晉時期司馬氏代魏,政權取得方式是不義的,所以統(tǒng)治者提倡以孝治天下。到了南朝更是如此,梁武帝撰《孝經義疏》,《陳書·孝行傳》里載:“孝者百行之本,人倫之至極也”[8]423。這樣一句話,強調了孝的重要性。對于世家來說,強調孝道,可以加強家族凝聚力,維護門第不改,永葆榮祿。東晉南朝陳郡殷氏十分重視孝道,在數(shù)代家族成員之間都有直接體現(xiàn)。
東晉時期有殷仲堪,據(jù)《晉書·殷仲堪傳》載:“(殷仲堪)衣不解帶,躬學醫(yī)術,究其精妙,執(zhí)藥揮淚,遂眇一目”[4]2194。殷仲堪的父親病了很多年,他一直親自照顧,并且為了治好父親專門研究醫(yī)術,達到了很高的水平。他用幫父親拿過藥的手,擦拭眼淚導致一只眼睛看不到了,也沒有絲毫懈怠。后來父親去世,“居喪哀毀,以孝聞”[4]2194。殷仲堪的孝行在潛移默化中影響著他的兒子,殷仲堪被桓玄所逼自盡后,其子殷簡之“載喪下都,葬于丹徒,遂居墓側”[4]2199,并且跟隨義軍為父報仇。
南朝時期,梁殷鈞“年九歲,以孝聞”[7]407,甚至在母親去世后“居喪過禮”[7]408,導致蕭統(tǒng)都對他的情形感到憂心,親自手寫書信勸誡,“昭明太子憂之,手書誡喻”[7]408。
陳代殷不害“性至孝,居父憂過禮,由是少知名”[8]424。父親去世后,殷不害承擔起長兄的職責,對母親和五個年幼的弟弟照顧有加,為人稱賞。后來江陵失守,殷不害忙于督戰(zhàn),與母親走失。他的孝更表現(xiàn)在對待母親的態(tài)度上,如《陳書·孝行傳》載:
于是甚寒,冰雪交下,老弱凍死者填滿溝塹。不害行哭道路,遠近尋求,無所不至,遇見死人溝水中,即投身而下,扶捧閱視,舉體凍濕,水漿不入口,號泣不輟聲,如是者七日,始得母尸。不害憑尸而哭,每舉音輒氣絕,行路無不為之流涕……自是蔬食布衣,枯槁骨立,見者莫不哀之。[8]424-425
史書中這一段記載十分詳細地展現(xiàn)出殷不害尋找母親的過程,他在冰天雪地中,一邊哭泣一邊尋找,遇到有尸體的溝壑就跳下去,一具一具或扶或捧仔細地看是不是他的母親,全身濕透,不吃不喝,連哭泣都沒有停止,就這樣過了七天,才尋到母親的尸體。而找到母親尸體后,他更是哭到不能自已,連路人都被他的悲痛感染到流下眼淚。較之史書對其“居父憂過禮”的稱贊,殷不害對待母親的態(tài)度更足以證明他的至孝,甚至能影響更多的人。
此外,殷不害的弟弟殷不佞亦是至孝的代表,二人一起列入《陳書·孝行傳》。史書載殷不佞“少立名節(jié),居父喪以至孝稱”[8]425,遭遇母親去世無法奔喪之事,他“四載之中,晝夜號泣”[8]425,并且一直為母親守喪。不佞的孝不僅表現(xiàn)在對待父母的態(tài)度上,他還“事第二寡嫂張氏甚謹,所得俸祿,不入私室”[8]426,兄長早喪,“長嫂如母”,他便如對待母親一樣侍奉寡嫂。
通過以上諸人的孝行,可以感受到陳郡殷氏其孝道門風,世代相傳,逐漸內化為其家族的德行標志。陳郡殷氏的至孝行為,不僅是儒家道德觀念齊家在現(xiàn)實中的外化,而且是社會以孝治天下的要求,更是其家學修儒的內在要求。
綜上所述,陳郡殷氏家族從東晉殷浩起開始興盛,其世代好學的家族傳統(tǒng)培養(yǎng)了一批博學有素養(yǎng)的家族子弟。儒玄雙修以及對孝道的重視反映了六朝時期的價值取向,跟隨了社會主流思潮,又有其獨特個性,不僅穩(wěn)定了家族的各種社會關系,延續(xù)了家族子弟的聲譽,而且塑造了家族子弟的氣質和行事方式,保證了家族門庭的安泰與長久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