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宜蓬
(陜西理工大學 文學院,陜西 漢中 723000)
王偉博士受業(yè)于西北大學李浩先生,近年來專注于唐代文學尤其是關中本土文學家族研究,其博士論文《唐代京兆韋氏家族與文學研究》獲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是唐代文學家族研究的重要成果,已于日前榮獲第八屆高等學校科學研究優(yōu)秀成果獎(人文社會科學)青年成果獎,充分說明其學術價值。京兆韋氏雖為簪纓世家,但是并不以文學著稱,有唐三百年間,家族知名文人唯韋應物及韋莊等寥寥數(shù)人。如何梳理其家族譜系,建構家族與文學研究的思路,闡發(fā)韋氏家族的文化特質(zhì)及文學貢獻,頗讓人有難以措手的感覺。但是王偉博士廣輯文獻,潛心研究,取精用宏,見微知著,對韋氏家族歷史和文學創(chuàng)作情況做了深入挖掘,不僅將京兆韋氏家族及其文學研究提升到一個更高水平,而且對于唐代家族文學研究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值得表彰。
開展家族研究,首要問題就是確定家族成員,梳理家族譜系,了解家族繁衍生息情況,揭示家族歷史文化傳統(tǒng),這都需要在搜集史料上下大功夫。李浩先生指出,“進行中國古代家族或士族研究,選擇隋唐時期有很多不足之處”,原因在于“隋唐士族沒有魏晉南北朝士族典型,又缺乏明清及近代家族豐富的譜錄資料”[1]1。王偉博士選擇以京兆韋氏家族作為研究對象,當源于京兆韋氏在唐代地位崇高,“士族之盛,無逾于韋氏”(《新唐書·韋述傳》),但是韋氏家族興盛卻給研究工作帶來一定的困難,那就是韋氏家族成員眾多,房支復雜,因此如何廣泛搜集材料,并將其化零為整,從而為理論研究提供足夠的文獻支撐,就成為擺在王偉博士面前的一道難題。
自王國維先生提出二重證據(jù)法之后,充分利用“地下之新材料”[2],就成為學界的共識。但是如何利用卻并非易事。王偉博士將出土文獻資料作為其開展韋氏家族研究的“極富價值的第一手材料”[1]10,是很有眼光的。因為出土碑志對于“父祖名諱及官歷、墓主生平及仕宦、交游喜好與創(chuàng)作、卒因與葬地、婚姻關系、子嗣情況”[1]10的記錄可以大量彌補史籍的不足。王偉博士充分利用《唐代墓志匯編》 《唐代墓志續(xù)編》等新出土的碑志材料,為其開展的韋氏家族政治地位、社會關系、婚姻狀況等相關研究奠定了堅實的文獻基礎。
對于“紙上之材料”,王偉博士也充分利用。傳統(tǒng)的四部文獻,都有涉及。五經(jīng)的材料,“對于研究家族起源、族姓發(fā)端和早期家族演變具有重要價值”[1]10。史部文獻是考察家族史的重點,正史中“散見于‘紀’‘傳’‘志’中有關家族成員仕宦、婚媾、文化交往、文學創(chuàng)作、學術撰著情況的記載是研究家族歷史的極重要的材料”[1]10;筆記中有“風俗習慣、民間傳說、口頭文學、宗教信仰、族群禮儀等在內(nèi)的民俗學資料”;方志“對當?shù)刂蠹易寰圩宥拥那闆r、婚姻習俗等皆有詳細記載”,也是“研究家族發(fā)展的重要史料來源之一”[1]10。集部文獻中包含韋氏家族成員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社會交往情況,舉凡《全唐文》 《唐文拾遺》 《唐文續(xù)拾》 《全唐文補編》等文章總集和《全唐詩》 《全唐詩外編》 《全唐詩補編》等詩歌總集,王著都有征引。
王偉博士充分認識到各類文獻的價值,因此就下大力氣搜集和整理各類文獻中的相關資料,力求客觀還原韋氏家族的譜系、傳承以及政治、文化及文學活動,為開展韋氏家族與文學研究奠定基礎。
開展家族研究,梳理家族譜系,揭示家族傳承,明了家族的社會地位,闡發(fā)家族在某一特定時代的文化活動,是家族研究的基本思路,這就需要開展宏觀的整體研究。同時,家族由一個個具體的人組成,更是由那些有代表性的人奠定家族的歷史地位,故進行微觀的個案研究是不可或缺的。
在整體研究中,包含縱向研究和橫向研究。家族以血緣為紐帶世代傳承,同一家族或聚族而居,或流徙播遷,但郡望相襲,具有強烈的文化認同和心理皈依。因此,開展家族研究,縱向的歷史梳理,就是題中應有之義。王著第一章,追溯韋氏族姓起源與士族地位的確立;第二章,考察隋唐時期韋氏家族的政治地位;第三章,唐代京兆韋氏的家學與家風,這些是典型的縱向研究。王偉博士梳理韋氏家族漢唐期間的遷徙路線,指出韋氏在漢初移居鄒魯,篤志于學,昭帝時遷家平陵,漸成大族。南北朝時期雖然避亂南遷,但到了隋代,最終回到長安,落地生根,枝繁葉茂,成就有唐一代巨族。
在橫向研究方面,王著第四章和第五章重點觀察唐代韋氏家族的科舉與婚姻狀況。陳寅恪先生指出:“蓋唐代社會承南北朝之舊俗,通以二事評量人品之高下。此二事一曰婚,二曰宦。凡婚而不娶名家女,與仕而不由請望宦,俱為社會所不齒?!盵3]韋氏家族的婚宦情況,是考察韋氏家族社會地位升降的重要標志。韋氏雖然門第清華,世代公卿,以門蔭出仕者甚眾,但是唐代以后,科舉成為出仕的重要途徑,其對韋氏家族也有重要影響,“簪櫻之家為使其族不致衰綏,多倚科舉以求自振”[1]99,“韋氏家族在各科考試中均超過唐代士族的平均水平”[1]106。婚姻講究門當戶對,王偉博士指出:“為維護家族門第盛久不衰,京兆韋氏常與高門著支通婚以彰顯家族禮法,并借此編織龐大、牢固的社會、政治網(wǎng)絡,以固其貴”[1]126。王偉博士具體考察了韋氏與關隴著族通婚次數(shù)眾多,與山東士族通婚次數(shù)較少,與皇室通婚呈現(xiàn)前期多后期少的情況,以此說明韋氏家族在關隴首望的社會地位及其漸趨衰微的政治影響力,這是很有說服力的。
在宏觀研究中,王偉博士還對韋氏家族文學活動進行總體說明。第六章,介紹韋氏家族文學概況;第七章,介紹韋氏家族的文學交往。通過考訂韋氏家族的文學創(chuàng)作,“數(shù)量龐大,而且質(zhì)量優(yōu)勝”,“從內(nèi)容來看,其成員屬文多載道之體,吟詩多言情之作,制賦多體物之篇,這種眾體有別的創(chuàng)作態(tài)勢表現(xiàn)出韋氏崇尚雅正又不失性情的文學趣味”[1]153,這是很有見地的。在論證韋氏家族的文學交往時,王偉博士分別從交往形式、交往特點、交往意義立論,概括性很強。
整體研究有助于考察和認識家族發(fā)展的整體面貌,個案研究則有助于了解和分析家族代表人物及重要事件的影響。在對韋氏家族的歷史與文學情況進行了總體考察之后,王偉博士就進入到對韋氏家族文學活動的個案研究。第八章,韋氏家族與中宗景龍時期詩壇;第九章,韋應物詩歌的家族意識;第十章,韋莊文學活動研究;第十一章,韋絢、韋瓘生平著述考,等等,都是典型的個案研究。對于韋應物與韋莊這樣的著名文人,王偉博士并非泛泛而論,而是避熟就生。于韋應物,考察期詩歌的家族意識;于韋莊,重點考察其《又玄集》再杜詩接受史上的位置及其諱言《秦婦吟》的原因。對于韋絢及韋瓘,則分別從《劉賓客嘉話錄》和《周秦行紀》入手來具體分析,研究思路因人而異,是很有針對性的。
需要指出的是,無論整體研究還是個案研究,王偉博士都將宏觀的視野與微觀的考察有機結合起來,其宏觀研究建立在微觀研究的基礎上,言必有據(jù),立論扎實;而其微觀研究又都具有整體的觀照和追求,試圖以一斑窺全豹,達到見微知著的效果。
正是由于對文獻的深刻認識和廣泛發(fā)掘采摭,才使得京兆韋氏家族的歷史得到系統(tǒng)的清理和全面的呈現(xiàn),長于考據(jù)就成為王著的突出特點。王偉博士的考據(jù)成果有的體現(xiàn)為一系列的數(shù)據(jù)統(tǒng)計。據(jù)王偉博士統(tǒng)計,韋氏家族成員“見于兩《唐書》記載的人物就有九百余位”,“出任地方最高行政長官的人數(shù)就有百余名,而出任宰相者則高達20名”[1]5-6。王偉博士考知,唐代京兆韋氏出仕者428人,三品以上者60人,任宰相者20人。韋氏家族登科者110左右,其中進士科74人,明經(jīng)科26,制科者10人,“現(xiàn)存韋氏成員的文章數(shù)目為二百篇左右,作者七十余人”,“韋氏家族詩歌創(chuàng)作共計達到一千余首,詩人近百位”[1]6。這樣精細的統(tǒng)計必然立足于細致的文獻搜集和整理,用功之深,可以想見。有的則體現(xiàn)為一系列完備的圖表。在正文中,王偉博士隨文列出“唐代京兆韋氏各著房仕宦品級統(tǒng)計表”“韋氏家族登科情況表”“韋氏家族科舉婚姻狀況表”“韋氏家族婚姻量化表”“京兆韋氏與唐代皇室婚姻往來統(tǒng)計表”“唐代京兆韋氏家族文學家分布圖”等圖表,對仕宦與婚姻以及文學創(chuàng)作進行具體統(tǒng)計和展示,從而使讀者對韋氏家族情況有更具體的了解。附錄三是唐代京兆韋氏士族圈內(nèi)婚姻情況統(tǒng)計表,嫁娶各多少人。附錄四是漢—唐時期京兆韋氏家族房支、譜系發(fā)展圖,如此附錄,就將韋氏家族的譜系、成員、婚宦、活動等情況全方位多角度地展現(xiàn)出來,為全文的立論,提供了基礎性的材料和重要依據(jù)。有的則體現(xiàn)為史實的揭示和排列。在附錄中,列出“唐代京兆韋氏家族重名者考辨”,其中涉及重復的名字67個,不同人物145人。韋氏家族重復的名字尚且如此之多,則其家族成員為數(shù)之眾,可以想見。附錄二,“唐代京兆韋氏家族成員活動編年”,其中列出韋氏家族成員,記錄其登科情況、官職升降、社會交往、文學創(chuàng)作及文化活動等內(nèi)容,以期“建構立體式的韋氏家族文化與文學活動譜系圖”[1]272。王偉在附錄二介紹其仕宦及文化活動,在論及韋氏科舉情況時亦指出韋氏家族的政治地位和家族勢力、經(jīng)濟背景、教育環(huán)境和文化條件成為其子弟登科的重要原因,而大量子弟登科則造成了家族性質(zhì)嬗變、家族觀念轉型,并延緩了家族的衰落,但又最終造成了韋氏勢力的衰微,這也是歷史的必然。為了避免過多的史料鋪敘與考辨以致影響論著的結構,王偉博士將大量的史料考訂成果通過附錄和表格的方式加以呈現(xiàn)。有的則是對于文學現(xiàn)象的分辨,如王偉博士對韋絢生平及履歷的考辨,對《周秦行紀》的作者、主題和成文年代的辨析,都是在博采眾家的基礎上提出自己的見解,具有一定的說服力。
附錄和圖表的制作,需要搜集材料,辨析事實,統(tǒng)計數(shù)據(jù),最費工夫,也最見功夫,同時也最有利于學界以此為基礎開展相關研究,王偉博士不憚繁瑣,用力甚巨,對唐代京兆韋氏家族做徹底的清理,顯示了良好的學術素養(yǎng)、扎實的學術品格和精益求精的學術態(tài)度,也為家族研究提供了必要參考。
王偉博士著書,懸鵠甚高,意在“對韋氏家族活動和文學成就進行綜合研究,并以點帶面地分析家族因素對于唐代文學發(fā)展、文風丕變的影響,展現(xiàn)唐代文學的基層狀況,為‘自下而上’觀照唐代文學的整體情況提供家族視角”[1]6。因此,其文章在考據(jù)的基礎也進行了大量的義理闡發(fā)。茲舉三例說明。
《韋匡伯墓志》是新出土的一方墓志,文字不長,其人生平亦似無可稱道者。但是王偉博士在第二章“隋唐時期韋氏家族的政治地位”一章中,專門作“《韋匡伯墓志》與隋唐變局”一節(jié)加以考辨和分析。通過考釋《韋匡伯墓志》,揭示韋匡伯的家世及子嗣,重點分析其子女的婚姻情況,指出其“通過婚姻關系與當時的各大勢力集團如山東王世充集團、西京恭帝舊戚集團、新朝李世民秦府集團等保有密切聯(lián)系。從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韋氏家族保持家族不墜的原因,亦可以燭見唐代立國之初各派力量相互角逐的情形”[1]53,這是非常深刻的。
王偉博士在論述韋氏家學的變化時指出,韋氏家族立身之本在于經(jīng)學,自漢代韋孟徙家鄒魯,奠定了韋氏家族的經(jīng)學傳統(tǒng),到了唐代,其家學則出現(xiàn)了新的變化,“在學術領域,韋氏家族的關注焦點逐漸從漢魏《詩》學轉向《禮》學、史學,在中晚唐又逐漸呈現(xiàn)出家學轉向文學的傾向”[1]97。而其家風則呈現(xiàn)出一貫的敬養(yǎng)父母、居喪依禮、兄友弟恭、勤儉持家等特點,并指出家學與家風的傳承源于家教,“三折彼此影響、相互依存,共同營造出韋氏家族在社會上的良好聲譽,為家族發(fā)展提供了有利條件”[1]92。王偉博士通過對韋氏家族史的清理,展現(xiàn)了韋氏家族的文化基因和文學轉型,對于下文闡發(fā)韋氏家族的文學創(chuàng)作情況,起到了先導作用。
中宗景龍三年,中宗李顯曾率領群臣到韋嗣立東山別業(yè)宴飲數(shù)日,此一事件被王偉發(fā)現(xiàn),予以重點研究。在第二章中立一節(jié)“中宗朝政與東山宴飲之關聯(lián)性”,對東山宴飲的政治意味進行深刻解讀;在第八章中“韋氏家族與中宗景龍時期詩壇”中更是以“景龍三年東山宴飲詩作之文化意義論析”,再次從文學的角度對東山宴飲的時間地點、詩作所反映的東山別業(yè)的自然與人文景觀、東山別業(yè)的敗落入手,分析東山別業(yè)與韋氏家族政治地位和文學發(fā)展的關系,都是以小見大的很好的例證。
以“地域—家族”為視角,以某一特定家族作為研究對象,可以更深入地考察社會與文化變遷中教育、學術以及文學既恒久保持又與時俱進的內(nèi)在因素,解開個體安身立命的思想基礎,認識詩禮傳家的文化力量。因此,自陳寅恪揭示漢代以后家族在學術傳承上的重要意義以后,家族研究就日益受到學界重視。李浩先生作《唐代關中士族與文學》“對唐代關中地域文學進行探賾,對于文學發(fā)展具有關聯(lián)性的關中地域文化和關中士族的一些歷史事實進行整理,對本地域文學的發(fā)生機制重新詮釋,在此基礎上為唐代關中文學定位”[4],王偉博士《唐代京兆韋氏家族與文學研究》踵武前賢,后出轉精,成為青年學人有關唐代家族文學研究的代表性成果,無疑將起到確立研究范式和樹立研究標桿的作用。當然,王著也存在一些問題,比如個別材料的重復使用,如《舊唐書·中宗韋庶人傳》關于中宗駕崩后韋后的舉措,在65頁和70頁被反復征引;比如文字上偶有小誤,如67頁注釋3云:“有關東山宴飲的具體情況,詳參本書第九章第三節(jié)”當為第八章第三節(jié),這些都是白璧微瑕,無傷大雅。但是筆者認為比較大的問題就是王著對韋氏家族的梳理極為充分,但是對韋氏家族的文學創(chuàng)作情況的分析偏于個案研究,而缺少更具有全局性的概括和分析。對于韋莊文學活動的研究,也與家族文學研究的思路并不吻合。王偉博士雖然是文學博士,但是很明顯,王偉博士在史料的清理和考辨上更下功夫,其論著更偏重于史學而非文學,這與題目“家族與文學”研究中家族居于首位有直接關系,導致論述的結構略顯虎頭蛇尾。這當然都是求全責備之論,王偉博士在其后完成的博士后出站報告《唐代關中本土文學群體研究》共7章,只有二、三章論述關中文學群體與科舉[5],已經(jīng)縮小了歷史研究的比例,而適當加大了文學研究的成分,可以看出王偉博士對此已經(jīng)有了自覺意識。王偉博士方富于年,正處于學術的上升期,我們期待他有更多的著作問世,在唐代家族文學研究領域取得更大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