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小西
16歲那年,媽媽拉著我躲在家門口的綠化叢里,抬頭望著一棟小樓的二樓窗戶。
“我就看看,從這里走出來的人到底是誰!”媽媽憤懣地說。幾天前,我給媽媽當偵探,跟蹤爸爸,被發(fā)現(xiàn)了。父女倆首次大吵,一向偏愛我的爸爸甚至抄起了家伙作勢要砸向我。我哭著跑了,在路上找了一處公共電話亭,打給離家出走隱匿在朋友家的媽媽。
這天,我是陪媽媽“捉奸”的。
那是2002年,我剛上高一。
爸爸是80年代典型的文藝青年,會寫一行行浪漫的現(xiàn)代詩,大學畢業(yè)后,分配到廣東某國營單位做建筑工程師。1984年,他遇到了21歲的媽媽,一個在廣東潮汕地區(qū)勉強讀完了初中、16歲便離鄉(xiāng)去東莞務(wù)工的農(nóng)村女孩。
追求媽媽的時候,爸爸寫了足有兩個木箱子的信件,而在他的“繆斯”看來,只有一個解釋,“一天寫一封,這人真的是腦子有病,神經(jīng)質(zhì)?!比欢€是嫁給了爸爸,跟著有單位的城里人,總比回到鄉(xiāng)下插秧好。
我是在家庭的爭吵聲中長大的,媽媽總是哭得聲嘶力竭,對我和弟弟說:“要不是因為你們,我早就死了,我就是為了你們而活,你們要感恩,知道嗎?”
爸爸常年在外出差,我的生活被媽媽和她的怨憤填滿,從記事起,她反復(fù)地告訴我:“要好好念書,不要像媽媽一樣沒文化,被你爸爸看不起。你的爺爺奶奶,也沒有一個是好人,我第一胎生了你,是個女兒,我抱著你跑來跑去,沒人給我坐月子,我吃了多少苦,才能把你留下來。要不是我,你早就沒了!”
爸爸是壞人,他家族里的所有人都是壞人,這是刻進我童年的一道印記。我發(fā)誓一定要替媽媽“報仇”,長大上了大學賺到錢就帶媽媽離開這個家!媽媽聽了很高興,問:“結(jié)婚了,你的老公不同意帶媽媽住怎么辦?”“那我就不嫁了,永遠帶著媽媽過日子?!蔽一卮?。媽媽點著頭,心滿意足。
“捉奸”那天,自然沒有什么結(jié)果。在綠化叢里蹲累了,我們就回家了。
這一年,爸爸其實患上了癌癥。醫(yī)生說,應(yīng)該還有半年時間,這段日子,媽媽每天都在詛咒爸爸早點死,甚至懷疑他在做化療期間還繼續(xù)出軌,誓言要把第三者找出來。
最后一個月,在醫(yī)院的那些日子,我站在門外,偷偷地看著爸爸一天比一天消瘦,恍惚間回憶起很多事:很小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是小公主,爸爸愛我,媽媽只愛抱著弟弟。爸爸曾經(jīng)給我讀過很多好書,每次出差都帶回禮物,會向同事自豪地介紹女兒,騎摩托車載著我在城市里兜風,他看向我的目光永遠充滿疼愛。
可大部分時間里,我對爸爸都冷冰冰的。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覺得不能愛爸爸,那意味著背叛了媽媽。病房里,爸爸一聲聲地喊我的小名,盡管心里揣著很多不舍,我還是倔強著從來沒有進去。
媽媽又來了,進去后劈頭蓋臉對著爸爸一頓吵,大致是:這些年來你出軌了你不顧家庭你對不起我……門縫里,我看到瘦成一把骷髏的爸爸突然起身,跪在床單上對媽媽說:“對不起,對不起,不要吵了好嗎,都這時候了,沒幾天了,能原諒我嗎?”
這一幕,對一個16歲的女孩來說,太殘忍了。我在病房外長長的走廊上哭了。幾天后,爸爸去世了。
那是2003年的9月18日,我哭不出來。在太平間里,人人都要哭的,媽媽帶頭哭,一邊哭一邊罵。我和弟弟也跪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看見許多螞蟻爬上了爸爸的身體。我盯著爸爸的手,和我自己的手形太像了,我伸出手掌疊在上面,完全一模一樣……可剛一觸摸到,是那么冰冷、發(fā)硬,我被徹底嚇到了。從太平間出來,走在夜晚黑漆漆的路上,我聽著媽媽回家路上像往常一樣咒罵爸爸的聲音,只覺得渾身發(fā)冷。
爸爸過世的第二天,媽媽指揮我將有關(guān)他所有的東西都扔掉,我將日記和書偷偷藏了起來,那兩箱子的情書還是被媽媽燒掉了。
之后一年,我每天都夢到天花板上有一個人要拿刀刺向自己。醒來后淚水無論如何也止不住,我還喜歡上躲在桌子底下的感覺。家里親戚說,這孩子肯定是撞邪了,讓媽媽回潮汕老家請人做點法事,解決一下。做了法事,噩夢也沒有消失,只是變成了夢里隨時有人來到床邊。我努力睜開眼睛想告訴自己是個夢,卻也睜不開,夢里一直喊,也喊不出聲音。憋到最后才醒,醒了之后喉嚨沙啞,眼淚不自覺地噙滿眼眶。
直到我遇到了一個追求我的男生,噩夢逐漸停止。那天,我在日記寫道:上天帶走了愛我但我不敢愛他的爸爸,又送來了一個男生繼續(xù)保護我,這可能真是命運的安排吧。
我早戀了,在這個破碎的家庭本不應(yīng)該。
我在第一時間選擇告訴媽媽,我已經(jīng)習慣了做任何事情都要經(jīng)過她的同意。媽媽不知從哪里了解到,這個男生家在本地很有錢,送我金項鏈,開車接送,還經(jīng)常給媽媽送禮,她竟非常爽快地收下了,并鼓勵說,不影響學習即可,早些交往更好,還舉例說某鄰居家的學霸姐姐和初戀男友成家了。
懵懵懂懂的我想不明白,一向灌輸我“學業(yè)第一”,家教嚴厲的媽媽為何在這件事上放松了對我的控制,我很快想通了:媽媽亦師亦友,她是個能夠理解高中生、能夠與孩子平等對話的好媽媽。
媽媽對我的戀情參與度很高,每次我和男友出去吃飯,如果忘記打包回來給她,她會非常生氣,說我心里沒有她。這場戀愛,最終以我的慘敗告終。很多年后,我都能看到戀愛里那個沒有底氣、無限妥協(xié)和服從的自己,接受著男友一切無理的要求,每一天都在擔憂失去愛情的樣子。
爸爸去世后,單位的人來家里慰問,媽媽依然在說爸爸的壞話。她告訴居委會大媽,爸爸當年騙了她,她是懷著我三個月后才匆忙領(lǐng)證結(jié)婚的,婚后的爸爸一直出軌,還家暴她。她嚶嚶地哭訴,他就是該死。該死,是最常說的兩個字。
單親媽媽帶兩個孩子看著總是可憐,爸爸單位里的人同情她,給她安排了一份活兒,她自己有點小頭腦,又在外另謀了兩份賺錢的差事。一份是替一家香港公司守著在東莞的宿舍,一份是“二手房東”。她總是苦著臉告訴別人“我一個人打三份工”,對爸爸大學同學們以及單位各種各樣的資助,照單全收,并讓我和弟弟繼續(xù)裝窮。
當時,香港人流行到東莞“包二奶”。媽媽雖然40歲了,但經(jīng)常出入美容院,保養(yǎng)得當,衣著講究,她很快在自己工作的那家香港公司,覓得一位50歲的男人,他的幾個兒女都在香港成家,老婆還在一家公司做著清潔工,在香港,他是所有人眼里的“好丈夫”“好爸爸”。
這位叔叔一邊照顧著香港的家,一邊對媽媽很好,對我和弟弟也很好。媽媽做了他在大陸的婚外情對象,或者說,是她講的“好朋友”。還在上高中的我,不知道如何來說服自己接受媽媽的這種行為,只好暗暗對自己解釋道:媽媽不容易,她并沒有破壞別人的家庭,何況,叔叔人這么好。我們家得到這位“后爸”的資助長達十年,還買下一套房。我不止一次地質(zhì)疑過,這不就是媽媽曾經(jīng)最深惡痛絕的嗎?可我不忍打破眼前的幸福。我勸服自己,孝順,就應(yīng)該讓媽媽開心,讓她過上她喜歡的生活。
在外人看來,這個失去經(jīng)濟支柱的家庭必然是“天塌了”,但實際上,媽媽仿佛從牢籠中釋放出來般,大放異彩,我們的生活過得比從前還要好。我和弟弟雙雙考上了大學。所有人都說,她是成功的,單親媽媽培養(yǎng)了兩個大學生,她熬過來了。我也覺得自己好像越來越幸福了。那段時間,我夢見過幾次爸爸,在一個光線很暗的牢籠里,透出憂郁的雙眼。
高考結(jié)束的那個暑假,我即將去廣州念大學,媽媽讓我去拜訪某位潮汕老鄉(xiāng),告訴我對方是很有權(quán)勢的人,提前見面能讓他在大城市里關(guān)照我。那天,她給我買了一條特別鮮紅的緊身連衣裙,送我到火車站,將一張火車票塞到我手里,便讓我獨自一人前往廣州某大酒店。
那是我第一次自己坐火車去陌生的城市,我被迫接受了媽媽安排的大叔的見面擁抱,在那個連湯勺都像金子一樣沉甸甸的餐桌上,和滿臉褶子和酒氣的大叔碰杯:你就是莉莉的女兒???長得像媽媽一樣好看哦!
在禮貌地拒絕了大叔約我去他家里的要求后,送我回去的路上,大叔牽起了我的手,我趕忙甩開,他一句接一句地問“你覺得叔叔老不老?你長得不像你媽媽,你比小時候更好看,你小時我抱過你的哦……”我不敢回話。在候車室,他又一次抱住了我,試圖將臉頰貼過來,我迅速逃脫開來跑進了閘門,硬著頭皮回身說:“謝謝叔叔,叔叔再見!”即使在那時,我仍然遵守著媽媽的教導,要尊重長輩。上了火車,我跑進衛(wèi)生間反復(fù)地洗手、洗臉。回到家,我滿腹疑惑,把委屈告訴了媽媽,她平靜地說了一句:當年追我,現(xiàn)在想追我女兒。
直到30歲想起來,我才覺悟到,這件事意味著什么。
大一軍訓剛過的某天,我接到一個陌生電話,是那位大叔,他說,出來吃個飯,給你買衣服。夠不夠生活費,你媽媽沒什么錢,我養(yǎng)你。我生氣地把電話掛了,拔了卡。重新?lián)Q了一張。某個瞬間我產(chǎn)生了疑惑,究竟是誰告訴他,我剛上大一,學校給新生開學才配上的電話卡號碼?答案是顯而易見的,但我不敢深想。
大學期間,我認識了現(xiàn)在的丈夫,是個農(nóng)村小子,不如初戀有錢,媽媽很不喜歡,但看到男友送我的金手鏈,她一邊反對著一邊就搶去戴了。要裝修新房了,媽媽張口就讓還在念大三的男友支持八千塊錢,那是2008年,她一邊收下大學生男友不知哪里弄來的錢,一邊給我安排相親。
即便是這樣,畢業(yè)后參加工作的我依然覺得媽媽是最好的,工作中賺到的錢,都默默轉(zhuǎn)給她,賺點小外快,也趕緊塞給她,毫無保留。她總是說:“這次賺到多少了?都給我,媽媽會很開心,可以到處跟人炫耀了?!蔽揖蚣毸愕剡^日子,乖乖地掏空了自己,卻不舍得給自己買衣服。
我以為自己攢了多年的愿望終于實現(xiàn)了,替媽媽揚眉吐氣,成為家里的功臣。
小時候說過的那個帶著媽媽出嫁的決定,我還記得。男友求婚了,他家境不富裕,肯定達不到媽媽的要求。但是男友很孝順,對她各種無理要求都能答應(yīng),能接受帶著她同住一屋,給她養(yǎng)老。媽媽勉強同意了這樁婚事。去男方家里強勢要求買房后,媽媽趾高氣揚的樣子,全村都知道了。婆家人還是咽下了這口氣,因為是真心喜歡我。我覺得很丟人,但是還是要假裝歲月靜好,告訴自己“媽媽只是愛我,怕我委屈?!?/p>
婚后,媽媽一直住在我的新房里。每天主宰著一切,不允許抗議反駁。我的生活被弄得支離破碎,為了站臺媽媽,我和老公頻繁吵架。
2015年,我懷孕生下了兒子。在推進病房分娩的那天,媽媽跟著進去了,提出要給我親自坐月子,說我的婆婆是農(nóng)村人,不干凈,并提出了一個給她“辛苦費”的數(shù)字金額,痛得糊涂的我一下子沒記住。
因為難產(chǎn),我和孩子在新生兒科住了10天。出院回家的第一天,媽媽端著飯菜走進來,劈頭蓋臉地就罵道:“我要做一個月的飯菜,現(xiàn)在天氣這么熱,我每天在廚房都濕透了,你就給我兩千塊。”盡管已經(jīng)瀕臨崩潰,我還是在朋友圈里寫下:媽媽做的月子餐,真棒。感恩。
在一次爭吵后,媽媽搬到了同小區(qū)的弟弟家中。為了減少她對我生活的干涉和控制,出了月子,我就決定自己帶娃了。
30歲這一年,我好像突然剝開了幸福的假象,站在一個十字路口,無法往前邁步,回望都是迷霧。我害怕承認,從5歲到現(xiàn)在就是一場蓄謀已久的騙局,我害怕承認,我的母親并不愛我。找不到出口,我只能一遍遍安慰自己,每個人都是第一次學做媽媽啊,媽媽也會犯錯,不能用現(xiàn)在的標準來衡量。
媽媽搬離我家后,我把精力都用來經(jīng)營自己的小家,生活簡單了很多,也快樂很多。
媽媽開始到處向人指責我不孝,說我將她趕出了家門。甚至,媽媽還發(fā)微信向我的大學閨蜜告狀。閨蜜小心翼翼地對我說:“母女哪有隔夜仇,阿姨這么辛苦養(yǎng)大你……”丈夫也來勸我:算了,畢竟是你媽,去認個錯吧,這事就翻篇了。
“家和萬事興。”全世界都這樣勸我。
多年來,我一直在努力營造“大家的幸?!保@已經(jīng)成為我人生最重要的一部分。我希望兒子能生活在一個所有人都和睦相處的家庭中,不再重復(fù)我的童年。
可即便你想裝聾作啞,生活也總會戳破你。
2020年6月的一天,疫情緩解了許多,我5歲的兒子一直打視頻給外婆:“外婆,我想你,舅舅、舅媽和表姐了!”媽媽在視頻里一口拒絕了,說現(xiàn)在疫情不能出門。
過了幾日,媽媽打視頻給外孫,讓兒子跟我說:“媽媽,過幾天就是外婆生日了,媽媽你一定要去給外婆慶祝生日,要不然,就是媽媽你不對。”望著眼睛里一塵不染的兒子,我對自己發(fā)誓:母親對我的操控,決不能再傳給下一代了。
有天晚上,我想起爸爸那本被我偷藏的日記本,封面上有三只貓,他在每只貓上面,依次寫著:爸爸、媽媽、乖女。那時候他剛結(jié)婚,我出生了,他欣喜若狂地在本子上起了十幾個名字。我知道,那是愛。
我終于要對自己承認,從母親身上,我從未獲得過愛。這才是我過去長達30多年生活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