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學浩
摘? 要:在人格成長過程中,理想教育和意志培養(yǎng)有著舉足輕重的意義。許多家長和教師在教育青少年時都有需要將二者結合起來的切身體會。遺憾的是,當前的思想教育課程缺少相應的學理闡述。事實上,華夏先哲往往通過“尚志”兼顧二者而言之,留下豐厚的可資借鑒的教育思想遺產(chǎn),它們完全應該融入現(xiàn)代教育理論。因為其中蘊涵珍貴的科學價值,揭示了古往今來人才培養(yǎng)和人格造就的客觀規(guī)律,并且切合現(xiàn)代科學的相關成果。從心理動力學角度考察,高遠的理想蓄積勢能,堅毅的意志攜載動能,從根本上保證成長中的人格“天天向上”;同時這一學理根據(jù)也吻合古今中外無數(shù)事實驗證了的“有志者,事竟成”的古訓。
關鍵詞:理想;意志;協(xié)同培養(yǎng);尚志;人格成長
在人格成長的過程中,理想教育和意志培養(yǎng)有著舉足輕重的意義,二者協(xié)同培養(yǎng)才能有效地促進人格的健康成長和不斷完善。這對于每一個家長和教師往往都有切身體會。遺憾的是,當代的相關理論研究嚴重滯后,是教育學一個相對薄弱的領域,呼喚人們在學理上深入探究,予以合理的闡釋。
一、學術前沿的難題
目前我國的心理學和教育學教科書,一般都以引進西方的實驗心理學為基礎。實驗心理學講求立論的客觀性、精確性等,固然可嘉,不過對于整體把握人自身無疑是不完全適宜的。因為人格是一個有機而靈動的精神性系統(tǒng),并非一些簡單要素的總和。無怪乎連身處西方文化氛圍中的英國著名哲學家羅素也曾感嘆:“在科學知識的所有比較重要的學科中,心理學是最落后的?!盵1]
檢閱我國當代心理學教科書,普遍以意志為與認識、情感并列的“心理過程”①,更鮮見設置獨立章節(jié)討論理想。如果說“意志是心理學研究中相對薄弱的領域”[2]155,那么理想可以說是心理學研究中幾乎空白的地帶。這是一種必須正視的事實。馬斯洛指出:“如果不考慮到人生最遠大的抱負,便永遠不會理解人生本身。成長,自我實現(xiàn),追求健康,尋找自我和獨立,渴望達到盡善盡美(以及對“向上”努力的其它說法),這一切現(xiàn)在都應該被當做一種廣泛的,也許還是普遍的人類趨勢而毫無疑問地接受下來?!盵3]前言5基于上述情況,對于理想與意志的關聯(lián)問題的研究自然不可能有效展開和深入進行。
由于教育學通常要以心理學為基礎,所以我國當代的教育學研究也存在類似情況。檢索從1995年到2018年中國人民大學報刊復印中心各專題收錄的論文,從學理上探究理想與意志協(xié)同培養(yǎng)的論文完全闕如。這反映出我國教育界對此缺少認真的思考或一時未能找到學理的支撐。當然,不能排除在實際教育工作中經(jīng)常對學生進行過理想教育和意志培養(yǎng)的訓導,并且對二者的關聯(lián)有某些切身的了解或體會。
筆者曾在武漢市兩所高級中學進行過調(diào)查,有53%的學生表示對理想與意志的協(xié)同培養(yǎng)完全“不了解”,另有40%的學生選擇“很少”,只有7%的學生表示了解“很多”。采訪一些“表示了解”的學生,他們坦承在校內(nèi)外曾受到老師和家長的教導,老師和家長在不同場合中常將理想和意志二者關聯(lián)起來,教育他們不僅要有人生追求,還要培養(yǎng)實現(xiàn)這種追求的毅力。例如有的曾這樣教育他們:“想做”與“在做”是兩回事,需要由“行動”聯(lián)結起來;而“在做”與“做成”又是兩回事,需要用“堅持”才能統(tǒng)一起來。“想做”還當付諸“行動”,并且要持之以恒(堅持),這種教導正是關注理想與意志的協(xié)同培養(yǎng)。
為什么在現(xiàn)實生活中得到廣泛確認的教育經(jīng)驗卻在學校的思想教育課中沒有得到應有的講述呢?原因應該是承擔教師培養(yǎng)的教科書在這方面內(nèi)容尚不完善;與之關聯(lián)的中學思想教育課本也遺忘或不敢觸及這一領域。例如一本較為“權威”的“教師教育系列教材”就是這樣闡述“意志”的:“意志總是和行動聯(lián)系在一起……受意志支配的行動叫作意志行動,意志和意志行動是兩個既有區(qū)別又有聯(lián)系的概念?!庵居直仨毻ㄟ^意志行動表現(xiàn)出來,沒有意志行動的意志不是意志,只是一種空想。”[2]156從最后一句話可以看出,作者是將意志看作是意識的一部分,“空想”表述為“意圖”或許更確切一些,這里為了表示否定,用了一個貶義詞;無論是“空想”還是“意圖”,都當歸屬于意識范疇。無怪乎作者輕易否定諾貝爾獎獲得者、澳大利亞神經(jīng)生理學家艾爾克斯的研究成果。艾爾克斯與另一諾貝爾獎獲得者斯佩里一樣,主張將意識與意志區(qū)分開來,認定它們是人的兩種最為基本的精神因素②。意志是一種力量,一端聯(lián)系著大腦的意識,另一端聯(lián)系著身體的行為。完全歸入意識是違反常識的。艾爾克斯的研究其實聚焦于揭示意識(意念)如何能支配人體的活動,他甚至曾用計算機的軟件與硬件的區(qū)別和關聯(lián)進行類比說明[4]。
當前的思想政治教育課充分注意到理想的教育,廣大教育工作者也非常重視學生意志的培養(yǎng),但是在二者的關聯(lián)上卻普遍存在理論與實踐的“脫節(jié)”狀態(tài),一個基本的原因是不能從學理上將二者統(tǒng)一起來。習近平總書記在不久前召開的學校思政教師座談會上要求推進思想政治理論課的改革創(chuàng)新,強調(diào)要做到“政治性與學理性相統(tǒng)一”,確系有的放矢。
鑒于上述情況,我們有必要轉向中國古代文化尋找思想資源,同時努力結合現(xiàn)代科學的相關成果予以學理的闡發(fā)。
二、中國哲學的資源
比較而言,當代學界對中國文化蘊含的豐厚教育資源開掘不夠。馮友蘭先生曾指出:“中國文化講的是‘人學,著重的是人。中國哲學的特點就是發(fā)揮人學,著重講人?!盵5]作為港臺新儒家代表人物的徐復觀先生更進一層,指出“中國文化最基本的特性可以說是‘心的文化”[6]??档掠芯涿裕骸叭宋┯型ㄟ^教育才能成為人?!盵7]樹“人”和立“心”,無疑是教育之本。從這一角度看,中國傳統(tǒng)哲學甚至可以說是育人之學。
教育活動對于個體來說包括自我修養(yǎng)和外部灌輸,從內(nèi)外兩種角度看,都需要啟發(fā)或領悟人格系統(tǒng)的核心因素,使之居于統(tǒng)帥地位。華夏先哲基于生活實驗和切身體認,形成“尚志”③的教育傳統(tǒng)。
漢語的“志”具有多重含義,“除了一般意義上的心之所之、心之所期以外,還被規(guī)定為天之所授、性所自含、道的體現(xiàn)、人心之主等”,概而言之,“一般是指人精神上趨向于一較恒定的、具有正價值的目標”[8]16。若以西方人文學科慣用的語詞比照,漢語的“志”兼指“理想(Ideal)”和“意志(Will)”,正是在這兩重意義上,先哲建立了悠久而牢固的尚志傳統(tǒng)。
孔子最先揭示志在個體人格系統(tǒng)中的核心和統(tǒng)帥地位,曾指出:“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論語·子罕》)他認為礪志是人格修養(yǎng)的基礎,倡導說:“隱居以求其志,行義以達其道。”(《論語·季氏》)孟子繼承和發(fā)展了孔子的這一思想,并且將志與氣聯(lián)系起來考察,進一步揭示了其作用機制:“夫志,氣之帥也;氣,體之充也。夫志,至焉;氣,次焉。故曰‘持其志,無暴其氣?!保ā睹献印す珜O丑上》)如果說“志”為純粹的精神因素,那么“氣”則延伸于人的生理層面(體之充),是支配主體付諸行動的心理-生理因素,二者約略相當于現(xiàn)代所謂的理想與意志。在論及人格修養(yǎng)時,孟子對此相關的兩項均非常強調(diào):他稱之為“尚志”和“養(yǎng)氣”。前者是指“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孟子·滕文公下》)的兼濟天下的抱負;后者是指與之匹配的“至大至剛”的胸襟和力量(反之為“餒”)。
當然,本著對思想史的忠實態(tài)度,我們并不能說,將理想與意志聯(lián)結在一起的傳統(tǒng)始于孟子,其實要早得多。孔子描述自己“十五而志于學”(《論語·為政》),當含有兼指理想與意志之意;墨子崇尚“天志”,它既是人類的理想祈求,也表達了對一種對超自然力量(上天意志)的渴望。
魏晉時期,尚志直接落實于青年一代的教育。諸葛亮語重心長地告誡晚輩:“志當存高遠。慕先賢,絕情欲,棄凝滯……若志不強毅,意不慷慨,徒碌碌滯于俗,默默束于情,永竄伏于凡庸,不免于下流矣。”(《誡外甥書》)顯而易見,這段話中可用“高遠”形容的“志”是指理想,而可用“強毅”形容的“志”是意志。諸葛亮首先強調(diào)理想的指引,然后又要求意志的保證,意識到理想與意志需要協(xié)同培養(yǎng)。這是一份寶貴的教育思想遺產(chǎn)。
到宋明時期,儒家學者辦學,更為明確地以立志或勵志為教育的綱領。張載晚年回鄉(xiāng)辦學,撰寫了《正蒙》。在《中正》篇提出育人的綱領:“志者,教之大倫而言也?!彼^“大倫”,即大綱,或者說統(tǒng)帥——“可以統(tǒng)領眾事者”[9]162。按張載的理解,從宇宙角度看,通天下都是一氣之所化;但對于人類來說又具有主觀能動性,這能動性的因素就是志;天以氣化過程而產(chǎn)生人類,人類則通過志的活動反作用于天。所以,“氣與志,天與人,有交勝之理”[9]99。其次,并非所有的精神因素都是志,志只是其中自律的、自由的因素,與之相對的“意”則是他律——服從于他者、被他者所決定的因素。現(xiàn)代所講的“意-志”與“情-性”,嚴格說來都是有表里之分的兩種精神因素的合成詞,今天人們已習慣于囫圇聯(lián)用,在先哲看來應該嚴加區(qū)分:“蓋志、意兩言,則志公而意私爾?!盵9]163這是對傳統(tǒng)觀念的繼承和發(fā)展,《周易》稱“唯君子能通天下之志”(《周易·系辭傳》),亦為此義。
教育的目標是要培養(yǎng)德才兼?zhèn)涞娜烁?。在張載看來都可由尚志得以統(tǒng)領:“志大則才大事業(yè)大,故曰‘可大,又曰‘富有;志久則氣久德性久,故曰‘可久,又曰‘日新。”[9]172在《周易·系辭傳》中,“可久”與“日新”是對“乾”德的描述,“可大”與“富有”是對“坤”德的形容。落實于個體人的造就,張載認為通過正其志可以將德與才的培養(yǎng)統(tǒng)一起來,實乃提綱挈領之舉??梢娖浣逃枷氲纳羁毯腿?。
王陽明在貴州龍場辦學,列出四條校訓,而將“立志”置于首位并予以闡釋:“志不立,天下無可成之事。雖百工技藝,未有不本于志者。今學者曠廢隳惰、玩歲時而百無所成,皆由于志之未立耳。”(《教條示龍場諸生》)王陽明本人是一個德才兼?zhèn)?、德業(yè)雙高的自我實現(xiàn)者。這條校訓不限于立德,也涉及長才;不限于精神陶冶,也涉及實踐作為(成事)。其所謂“立志”,無疑兼有要求弟子理想高遠和意志強毅雙重含義。
關于德才兼?zhèn)浜偷聵I(yè)雙高的人才培養(yǎng)目標,王夫之在張載和王陽明的基礎上也有深入的闡發(fā)。孟子認為志為氣之帥,氣為體之充,張載繼承這一思想以解釋宇宙和人生,“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9]231。王夫之更為明確地指出:“塞者,氣也,氣以成形;帥者,志也,所謂天地之心也。天地之心,性所自出也。”[9]231在此語境中,“志”指純精神的理想,“氣”指與人體相關的意志。對于前述張載關于德與才、德與業(yè)的觀點,王夫之闡釋道:“志立則學思從之,故才日益而聰明盛,成乎富有;志之篤,則氣從其志,以不倦而日新。蓋言學者德業(yè)之始終,一以志之大小久暫之區(qū)量,故《大學》教人,必以知止為始,孔子之圣,唯志學之異于人也?!盵9]172我們不難看出,志之“大小”指的是理想或抱負的高遠程度,志之“久暫”關涉意志或毅力的堅韌程度。
先哲關于理想與意志的一體化培養(yǎng)的精彩論述還有很多,限于篇幅,茲不一一列舉。
三、現(xiàn)代闡釋的嘗試
古代先哲對于人格造就有著深切的體認,現(xiàn)代人絕不可藐視。他們一般來說都是在歷史上德業(yè)雙高的人,馬斯洛創(chuàng)立積極的人格心理學,主要是著眼于這一類人。所以他們的寶貴思想應當為現(xiàn)代教育心理學所接納和吸收。
遺憾的是,對于先哲寶貴的思想遺產(chǎn),現(xiàn)代并沒有很好地理解和繼承。我國當代有一個旨在弘揚中華文化、口碑甚佳的“漢典網(wǎng)”,為提高全民族的文化水平在做有益的貢獻,其權威性得到業(yè)界的廣泛認同。即使如此,它在解釋“有志者,事竟成”這一成語時也出現(xiàn)了尷尬情形:首先解釋為“只要有決心有毅力,任何難題最終都會迎刃而解。語出《后漢書·耿弇傳》:‘將軍前在南陽,建此大策,常以為落落難合。有志者事竟成是也?!贝蠹s有讀者反饋不同意見,如此僅作“意志”解不夠全面,于是后又補釋道:“有志向的人,做事終究會成功。告訴我們?nèi)松テ床?、去奮斗,在風雨中百折不撓?!逼鋵嵢绱岁U釋也許更為恰當:“有理想且有毅力的人,做事終究會成功?!炯嬷脯F(xiàn)代所講的‘理想和‘意志?!?/p>
的確,“考古代用法,‘志多達十幾種涵義”[10]。但其最常用的基本義為相關的兩項:一是指理想;一是指意志。前述諸葛亮《誡外甥書》就兼有這兩種含義。
古人的這種慧見在現(xiàn)代教育活動中仍有指導意義,因為它合乎人格成長和完善的客觀規(guī)律。他們對“志”這一心性因素的尊崇不僅抓住了個體修養(yǎng)的趨向目標,而且開掘出人格成長和完善的動力源泉。今天,學界普遍認同馬斯洛的這一觀點:“如果不考慮到人生最遠大的抱負,便永遠不會理解人生本身?!盵3]前言5我國先哲不僅要求理想高遠,而且要求意志強毅,將二者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在心理動力學角度看,這是一種令國人自豪的全面揭示和把握。心理動力學與更普遍的物理動力學潛在相通,存在“勢能”與“動能”之分。前者是由事物所處的位置而具有的能,如水力發(fā)電便是利用水的落差;后者是運動著的物體所具有的能量(慣性),其大小可以物體的大小和速度衡量。比較而言,倡導“志當存高遠”可形成進步的“勢能”,有利于能量的積聚;要求“志須強毅”是關注實踐過程中的“動能”,在克服困難或排除障礙的大小與快慢中反映出來;前者是平素的能量積蓄(王夫之稱志“恒存恒持”),后者是臨事的能量迸發(fā)。二者兼之,決定了“事竟成”。社會教育或個體修養(yǎng)若以“尚志”為綱領,便從根本上保證能不斷促進人格的成長和完善。其邏輯關系可表示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