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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淡豹,給沒有名字的人寫故事

        2020-12-23 11:26:53李雨瀟
        環(huán)球人物 2020年22期
        關鍵詞:姥姥小說生活

        李雨瀟

        2020年11月11日,淡豹在北京接受本刊專訪。(本刊記者 侯欣穎/攝)

        淡豹的首部小說《美滿》出版。

        上午11點,北京海淀融科中心的負一層還沒有多少人,再有半個小時,樓上寫字間里,那些在谷歌、字節(jié)跳動工作的年輕人們,就會涌到這里來吃午飯——這些上班族是作家淡豹最近的觀察對象。在臨近扶梯的一間咖啡館前,淡豹熱情地向《環(huán)球人物》記者招手示意,說話間眼神靈動,時不時透露出小女孩一般的輕盈。采訪當天,她穿了一條灰色針織連衣裙,脖子上圍著黑色披肩,身材比一般人瘦,臉也比一般人小了一圈,眼亮鼻高,年輕得像是個“90后”。

        很多人熟知的淡豹,是在熒幕前或微博里,那個知性、優(yōu)雅、思辨的女性主義倡導者。在知識問答綜藝《你說的都對》里,她和蔡康永等人趣談被忽略的性別歧視問題,在微博上為女性保留發(fā)聲陣地,積攢起一批以女性為主的牢固粉絲群。這一次,她以作家身份走入公眾視野,是因為她個人首部文學作品《美滿》的出版。

        淡豹曾在給一本雜志的簡介里說,自己是“民間公務員”,因為經(jīng)常關心社會問題,關心政策,有點像《紅樓夢》里“無事忙”的賈寶玉,總關心一些不該關心的事。寫小說之后,她得以把這種興趣發(fā)揮出來。

        很多讀者發(fā)現(xiàn),在淡豹寫的故事里,主角經(jīng)常沒有名字,只用“女兒”“父親”“母親”甚至是第三人稱的“他”“她”來代替。她說,比起給人物一個名字,她對人物的身份更感興趣,在不同的身份標簽下,人們如何追求和諧的關系和美好的生活,這是她在《美滿》中想要探討的問題。

        “生活平順的人內心也有驚濤駭浪”

        淡豹在《美滿》里寫了9個互不相關的小故事,從不同角度切入同一個主題:人和家庭的關系。書里寫了很多離散的、不幸的家庭,字里行間透露出人在情感關系中的無力以及代際間的沖突。書中的人物都想追求美滿的家庭和關系,但又深陷于這種追求所造成的痛苦之中。

        這位“民間公務員”敏銳地觀察到,現(xiàn)實生活中的“美滿”很難實現(xiàn),似乎永遠只是一個目標,在對美滿的無盡追求里,夾雜著不足為外人道的艱辛?!叭撕荜P心怎樣維持生活的秩序,生活的基礎破裂后,要找到一種解釋,把日子繼續(xù)過下去,這其中包含很多掙扎?!?/p>

        在《父母》一文中,淡豹描寫了一對中年喪子的夫妻。他們的兒子還在上中學,就在一起“無差別砍人”事件中,與其他幾位無辜的學生一起殞命。夫妻倆為了重回生活的正軌,開始寄希望于懷二胎,但沒有成功;后來又想借助試管嬰兒,屢屢受挫;直到兩人的婚姻出現(xiàn)危機,他們又開始咨詢婚姻顧問,丈夫開始研讀《非暴力溝通》……

        人們總想把生活拉回正軌,當“越軌”出現(xiàn)時,會想盡一切辦法修補破損的關系。淡豹認為,“人的韌性在于,他們樂于尋找對悲劇的解釋。解釋是人對現(xiàn)實的一種應對?!?/p>

        這種觀念跟她自己的經(jīng)歷有關。

        淡豹從小跟姥姥姥爺一起長大,感情深厚。不少讀者最初接觸她,是源于2013年她寫的一篇叫《放下那塊薩其馬》的文章,里面寫到她姥姥的故事。2001年,姥姥唯一的兒子、淡豹的大舅去世,姥姥姥爺就開始找人“算”,看兒子轉世成什么佛。2003年,姥爺也去世了,姥姥變得更加虔誠,見過好些大師,甚至去藏區(qū)求法,還在家里設了一個佛堂,不是小小佛龕,而是一個完整的房間。

        “姥姥很悲痛。她覺得自己再這樣悲痛的話,可能要活不下去了,此事需要有效率地解決。她就瞄了一圈,把目力所及的主要合法宗教考察了一遍,最后信了喇嘛教,目前家里終日是酥油茶的芬芳?!彼凇斗畔履菈K薩其馬》里這樣寫道。

        淡豹那時年紀小,覺得是迷信,直到2016年姥姥去世,她才慢慢明白,給逝者在現(xiàn)實世界里留一個位置,找到關于“人為什么會死、死后何在、如何與活著的人溝通”的解釋,能幫助自己應對親人的離開。

        隨著年紀漸長,有了生活經(jīng)驗,淡豹開始對這些“使人過得下去”的方式越來越尊重,也從中發(fā)現(xiàn)了寫作的線索?!耙郧坝X得人都應該或者都會追求超出生活的東西,覺得寫作比人生更高明,現(xiàn)在覺得其實都是一樣的。”淡豹說。

        在姥姥姥爺身邊時,淡豹就喜歡上了文學。她看大眾文學雜志,也看文學經(jīng)典,尤其喜歡簡·奧斯汀。她還加入了豆瓣上簡·奧斯汀的粉絲小組,偶爾寫寫書評。上中學時,她看了大量簡·奧斯汀的小說,“那時候我開始知道故事是可以編下去的,也可以給故事做填補,這個對我來說特別重要。”淡豹說。

        有人曾說,看《尤利西斯》這樣的巨著,看到的是作者詹姆斯·喬伊斯本人的偉大,但是簡·奧斯汀的筆會更尊重那些有怪癖的人物,小人物身上也有可愛可憐之處。淡豹很同意這個觀點,她喜歡簡·奧斯汀喜歡了很久,也開始不自覺地像她一樣,學著去尊敬他人的生活,摹寫普通人的不普通之處。

        “看起來過得很平順的人心里面也有驚濤駭浪,安穩(wěn)的生活里也有不安,這是現(xiàn)代人生活的一個主旋律,我希望能把這些驚濤駭浪寫出來一點?!钡f。

        “我有種冬天不會過去的感覺 ”??

        “我現(xiàn)在對哪里都不會用‘回這個字了,基本上都會說‘去,有時候人在哪個城市是一種實用主義的選擇,不是文化的選擇?!?/p>

        淡豹本名劉雪婷,1984年出生在哈爾濱,幾個月大時隨父母搬到沈陽生活。她從小就知道,一個沈陽人,如果成績還算不錯,那就意味著有朝一日會離開,去別處上大學。如果對文化一類的工作有興趣,那么很大概率會去北京。她后來的人生軌跡證明,這種認知很有預見性。

        從小到大,淡豹是那種成績好又比較乖的女孩,高考進入北京大學社會學系,后來又到芝加哥學習生活?!吧蜿柕镊龅且驗樗暮?,芝加哥比沈陽還冷,北京也不算暖和,我一生有種冬天不會過去的感覺”。

        淡豹在這幾個城市生活的時間都不算短,但她卻沒有歸屬感?!爱斘蚁氲桨峒摇⒘鲃舆@些概念的時候,那不是一個虛的社會政策、統(tǒng)計文稿或是學者口中‘遷移的概念。如果我葉落,我不知道歸根在哪里?!钡f,“我們需要走過這些地方,也需要離開這些地方,沒有任何一個城市跟我有自然的家鄉(xiāng)關系。”

        在美國讀書的時候,淡豹感到壓力大、孤獨,那樣的環(huán)境讓她尤其想念漢語:“沒出國讀書之前,既沒覺得自己英文不好,也沒覺得那么喜歡漢語?!钡搅嗣绹螅坏貌灰杂⑽臑楣ぷ髡Z言,在對英語的“無能為力”中,她懷念起跟母語之間的親近關系,當時她經(jīng)常會想,“這句話如果用中文寫得有多漂亮”,于是慢慢開始寫作。

        當初想到“淡豹”這個筆名,是因為它不分男女老少,可以很好地掩蓋自己,“我那時候沒有很職業(yè)化,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寫下去?!钡炎约簩懞玫男≌f、日記小心翼翼地貼到網(wǎng)上,偶爾跟讀者互動。那時候動筆的《養(yǎng)生》和《過火》,最后都收錄在了《美滿》里。

        2014年,她終于離開學校,第二年回到北京,成了一名記者,直到2018年開始全職寫作。對于這個選擇,父母不是很認可?!拔野脂F(xiàn)在還會問我媽說,‘婷婷什么時候能找一個正式的工作?就算我的書出版了,他們還是會很擔憂。如果我在大學任教,同時有這樣一個副產(chǎn)品,他們覺得錦上添花,他們對我寫小說這件事態(tài)度很曖昧,不過對父母的認可我已經(jīng)不追求了?!钡f。

        拿一把小刀豁開時代的缺口

        淡豹在微博上有50多萬粉絲,這里也是她最初為女性群體發(fā)聲的地方。還在芝加哥留學時,淡豹在微博上看到一則新聞,一位大學老師在課堂上要求女生早上可以晚點來,用這段時間梳妝打扮一下,好讓班上男生看到她們最美的樣子,即使遲到也沒有關系。

        淡豹看完以后,氣不打一處來,開始在微博上寫文章發(fā)聲,“我一天寫一篇,連續(xù)寫了10天,心想一定要讓這個人承認錯誤”。淡豹在10篇文章里介紹了一些對女性刻板印象的成因,以及國內外高校在類似事件上的處理經(jīng)驗,獲得了很多博主的聲援,“當時對這事挺認真的,也從此就認真了”。

        這種對女性的關注也自然而然地流淌到了她的寫作當中。

        從芝加哥到北京的將近10年里,淡豹發(fā)現(xiàn)現(xiàn)代女性的觀念轉變很大,10年前大家廣泛討論的、需要引進的觀念,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常識。在平穩(wěn)發(fā)展的社會里,沒有戰(zhàn)爭、沒有社會巨變,發(fā)展和進步最快的是人的思想。她一直想把這種變化寫出來,她筆下的很多女性角色就成了她的訴說工具。

        “我想寫小小的切口,比如一個女孩,她從本來愿意為父母做一些事情,變得不愿意了,這個是我自己切身的感受,周圍很多人都是這樣?!钡f。

        于是在《亂世佳人》《養(yǎng)生》里都出現(xiàn)了帶有反叛個性的“女兒”角色?!娥B(yǎng)生》中,跨入30歲的女兒會在心里暗想,如果父母問她對結婚或者戀愛的打算,她會說“沒有買賣就沒有殺戮”;在跟死黨的閑聊中,她們會想象自己是女明星,面對記者針尖麥芒的發(fā)問,優(yōu)雅地回答:“離婚是生活賜予我的機會,衰老是女性通向自由的道路”。

        10月24日,淡豹做客松社,分享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家庭與性別。

        2017年12 月,在“ 第三屆單向街·書店文學節(jié)”上,淡豹發(fā)表演講《我想做個不被打斷的人》,談女性面臨的結構性困境。

        同時,對父母權威的質疑也時常出現(xiàn):“大概在我十幾歲,將近二十歲的關口,我意識到我的父母不大可能真正理解自殺的人,抑郁的人,離婚的人。他們說,為什么不好好過啊?!?/p>

        這種對社會變遷的自覺觀察,很難與她的人類學背景脫開關系。把人物置身于更廣闊的社會和時代洪流之中,再拿一把小刀豁開一個小口,寫某一特定身份下的人物困境,這慢慢成了淡豹的一種偏好。這也許解釋了為什么她筆下的人物都沒有具體的面容和姓名,因為她寫的不是個例而是通病。

        全職寫作以后,淡豹越來越多地出現(xiàn)在公眾視野里。

        她給《新世相》錄制視頻,談“一個女孩應該活成什么樣”,參加單向街書店舉辦的演講活動,說“女性更容易面對結構性困境”,在喜馬拉雅開設解讀兩性關系的公開課,講“創(chuàng)造屬于自己的愛的形式”——落腳點和聚焦之處,都在于女性被低估的價值和她們面對的社會不公。

        “當某一天我們死去,是我們曾經(jīng)的勞作定義我們的生命。不是愛,不是犧牲,不是在愛情或家庭中曾經(jīng)有過的完美關系,或是某一段關系中的隱忍和付出?!钡f。

        最近,淡豹“盯上了”上班族。她朋友圈的封面,是一張紅地黃字,有著濃濃“中老年表情包”風味的圖片,上面用大字報字體寫著:世界上只有一種投資是只賺不賠的,那就是打工。

        提起這張圖,淡豹笑得眼睛瞇起來,她對“打工人”這個概念有自己的理解:“打工是大家普遍的狀態(tài),一個全職主婦也是一個打工人,而且時刻可能被老板開,福利得不到保障,隨著微信、釘釘進入大家的生活,所有人都是全職打工人,我接下來寫的幾個小說也都是有關上班族的?!?/p>

        為了寫關于上班族的故事,淡豹甚至會去應聘一些特定的職位,比如商場導購員,來與筆下的人物產(chǎn)生命運和情感連接,這有助于她在腦海里構想出人物,當人物具象地浮現(xiàn)在她眼前,她才能通過這個形象發(fā)展出故事:“我會把人物形象放在那里,和她共同生活一段時間,等她越來越豐滿,這個故事就會慢慢生長出來,這是我的工作方式?!?/p>

        淡豹的小說,來源于對現(xiàn)實生活的極致觀察和精煉提純。因此,讀者總是很容易從這些人物身上找到共鳴,或是受到啟發(fā),這正符合她的寫作初衷。她想要激起讀者埋在心里的感受,幫他們想一想那些“不是很明確、被繞過去或者一抹就完了的事”。

        “我是小說新手,作品粗糙、不成熟,但我很珍惜它們,因為有讀者告訴我,她們從這些作品中看到了自己熟悉的生活,激起了一些久被淡忘、壓抑的感受。這對我來說是莫大的鼓勵——也許粗糙的鏡面也能照出人的影子?!钡f。

        淡豹

        作家。1984年生,沈陽人。2001年進入北京大學社會學系,隨后前往芝加哥繼續(xù)讀書,其間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其小說最早發(fā)表于豆瓣、「ONE·一個」APP、果仁小說APP等,后刊發(fā)于《鯉》《小說界》《花城》《十月》等雜志。近日,她的首部短篇小說集《美滿》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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