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雯雯
1550例。這是廖寧醫(yī)生過去一年處理過的乳腺癌手術病例總數。
作為廣東省人民醫(yī)院乳腺科的主任醫(yī)師、博士生導師,同時還擔任美國腫瘤外科協(xié)會(SSO)國際委員會理事、美國NCCN乳腺癌指南(中文版)專家組成員等職務,廖寧的日程表密得讓人難以想象:
除了周一至周三出門診,周四、周五全天手術,她每周三還要主持長達兩小時的《周三見》全球專家線上會診直播,周四則是《廖寧教授知識速遞》和《尋找基層良醫(yī)》直播。此外她還擔任制片人,周末要去外地參與《尋找基層良醫(yī)》紀錄片的攝制。而根據她的助理的說法,廖寧醫(yī)生的診室,最多時一天曾開過180個號。“沒辦法,想掛她的號的患者太多了,只能不停地加?!?p>
廖寧
許多患者評價廖寧醫(yī)生“醫(yī)術高明、技術過硬,而且說話態(tài)度和藹可親,非常溫柔”。但在網上搜索“廖寧醫(yī)生”,也能發(fā)現(xiàn)另一些埋怨的聲音:“明明掛的是8點的號,結果等了4個小時才見到人。”“掛她的號就是想多聽聽專家意見,結果只聊了幾句就把我打發(fā)了?!?/p>
“確實有這種問題,”當記者提起這些,廖寧無奈地點點頭,“中國目前對乳腺癌還沒有一個篩查機制,最棘手的惡性病例會送到我們這兒來,而有些輕癥患者也會專門來掛我的號?!?/p>
除了門診室,在保健組、B超室等地方,也總有一批批患者等著廖寧會診,所以她幾乎每天都在連軸轉。因此,當廖寧在2019年年末提出,要每周進行一次直播,匯集全球頂級專家在線為患者會診時,同事們的反應都是不可置信。
但廖寧執(zhí)意要做。精準個性化治療是國際趨勢,廖寧想搭建一個平臺,由她提供病例,召集相關領域的國際頂級專家一起在線會診。曾有位29歲的女孩,確診為乳腺癌后病情發(fā)展很快,全身出現(xiàn)了多個轉移腫瘤病灶,渾身疼得只能坐輪椅。她此前在其他醫(yī)院經過化療、放療、靶向治療等多種治療,但都收效甚微。通過基因檢測,廖寧判斷該患者有一種罕見的基因突變,于是立刻從國外引入了更適合她的治療方案。結果,女孩一周不到就能夠下地了。如今,她已經可以在全國各地游玩了。
現(xiàn)在,《周三見》開播已經有大半年,許多患者和醫(yī)生將基因檢測報告寄給廖寧,由她篩選并發(fā)給所有參會教授。《周三見》作為醫(yī)療界一項創(chuàng)新的會診形式,效果也大受好評。
同事們幾乎都不記得,廖寧上一次談論休閑娛樂是什么時候。她似乎從不唱歌、逛街、旅游,只是偶爾打打網球。作為一名處女座醫(yī)生,廖寧最欣賞的就是跟自己一樣做事利索、反應敏捷、力求完美的人。
她從不在做手術時放音樂,也不允許醫(yī)生們閑談。她說,病人是很痛苦的,不要嬉皮笑臉,要嚴肅對待這件事情。
“如果可以擁有一種超能力,你最想要什么?”當記者這樣問時,廖寧想了想,說:“可能是時光倒流吧?!薄鞍。坎粦撌莾鼋Y時間嗎?這樣你就能做更多的事情?!薄安皇?。我經常想,我走過的路,如果可以重新走一遍的話,我會做得更好。”
廖寧的母親是教師,父親是泌尿科醫(yī)生,外公和叔叔也都是醫(yī)生。她常常想起那個遙遠的午后,6歲的她扒在門縫上,偷看人生第一場外科手術的情景。手術室里主刀的人是父親,他穿著白大褂、俯身認真做手術的樣子,在廖寧看來簡直太酷了?!澳菚r候一點都不覺得血腥,也不害怕。也許從那一刻開始,我就確定自己未來要成為一名外科醫(yī)生?!?/p>
廖寧當初深造完回國時,廣東省人民醫(yī)院還沒有乳腺科。院長劃了40個床位給她,又指著廖寧對護士長說:“這是你們的科主任?!碑敃r,廖寧和護士長看著那空空蕩蕩的一片床位,面面相覷。
一個個病人收治進來,再招來一個個醫(yī)生,慢慢地,乳腺科終于打造成了今天總院加分院3個科室、100多個床位的規(guī)模。
不少人以為,像乳腺癌這種科室,醫(yī)生應該是女性居多,但事實正相反,女外科醫(yī)生可謂鳳毛麟角。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廖寧都是院里400多名外科醫(yī)生中唯一的女性。
為什么女外科醫(yī)生這么少?
一個原因可能是體力。一天連續(xù)做幾十臺手術時,是沒有整段休息時間的,只能趁兩臺手術的間隙,在空手術床上躺一下。而做手術考驗的還有腦力,每一個病例都是獨特的,沒有一臺手術可以復制。醫(yī)生術前要和患者長時間溝通,在腦中預演各種突發(fā)情況,和團隊一起討論方案。有時,助理醫(yī)生深夜兩點多還會接到廖寧的電話,那是她半夜突然想到一個更好的手術方案,要立刻找人討論一下。
廖寧剛進入廣東省人民醫(yī)院工作時的照片
另一個原因,廖寧認為是家庭。如今兒子已經上大學,廖寧可以全身心撲在工作上。她無奈地說:“女孩子一開始做外科醫(yī)生,好像很威風,但當你跟男醫(yī)生拼體力、拼智慧、拼科研時,沒有人會跟你客氣?!?/p>
盡管如此,她還是盡可能地多收女學生,因為,面對一位乳腺癌患者,除了治愈她的身體,也要治愈她的心理,要幫她盡可能回到正常的生活軌道上來。而這,需要女醫(yī)生特有的敏感和同理心。
女性在生活中所承受的壓力,廖寧敏銳地捕捉到了。她經常對團隊說的話是:要為病人以后的生活質量做打算。
她在十幾年前曾收治了一位患者,那是一位40歲的孕婦,被診斷出患有乳腺癌時,胎兒已經幾個月大了,是好不容易才懷上的。當時所有醫(yī)生都勸她放棄孩子,以免因為無法化療而延誤病情,但廖寧跟她長談之后,決定幫她保胎。
“當時跟我討論的醫(yī)生全都反對,但我還是采用了最安全的方法,一直幫她保到胎兒降生,然后迅速為她做化療、放療。”促使廖寧采用這種大膽療法的原因是:“如果失去胎兒,哪怕她沒有因為乳腺癌而死亡,她也很難再生育了,老公還是單傳,很可能會離婚再找。那她活在這個世界上,回想起曾經有過的家庭,還會覺得幸福嗎?”
一個又一個乳腺癌患者,讓廖寧看到過太多大難臨頭各自飛的夫妻。她不相信世界上有多么美好的愛情,她只是理性地為患者爭取最大的希望?!澳鞘莻€男孩,現(xiàn)在已經在讀初中,聰明帥氣。他對天空非常感興趣,夢想以后能成為天文學家?!闭勂鹉莻€被保下來的嬰兒時,廖寧眼里頓時充滿了笑意。十幾年過去了,他媽媽的病一直沒有復發(fā),一家三口過得很安穩(wěn)。逢年過節(jié),這位患者總會過來看望廖寧,拉著孩子,讓他叫干媽。“如果當時,我們將這個孩子從世界上抹殺掉了,也許就毀掉了一個美滿的家庭?!?h3>制片人的新身份
如今,廖寧在醫(yī)生的身份之外,又多了一個:制片人。每到周末,她都會去偏遠的城鎮(zhèn)、鄉(xiāng)村尋找基層的醫(yī)生和患者,拍攝紀錄片《尋找基層良醫(yī)》,并作為主持人出鏡。
“你已經夠忙了,為什么還要做這些事?”廖寧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從手機上翻出一個患者家屬發(fā)來的信息:“你看,她剛剛轉發(fā)了一篇文章給我,問里面提到的新藥能否找來給女兒試一下,因為女兒的癌細胞已經轉移了?!?/p>
然而,那篇文章的發(fā)表時間是2017年,那個藥至今也沒有被美國食品藥品監(jiān)督管理局(FDA)批準,這就說明臨床實驗多半沒有取得好的效果?!盎颊咴趪鴥人阉鞯降男畔?,大部分是舊的甚至是錯的,而我每天能接觸到國內外最前沿的信息,急需一個渠道傳播給她們及缺乏學習機會的基層醫(yī)生們。”
《尋找基層良醫(yī)》紀錄片截圖
于是她先做了《廖寧教授知識速遞》的直播節(jié)目,每次講解十幾篇科研文章,介紹關于腫瘤的最新研究和新藥?!拔液芘Φ刂v了課,但大家學得怎么樣呢?需要家訪一下,這樣就又有了《尋找基層良醫(yī)》?!?/p>
在我國,乳腺癌是女性發(fā)病率最高的惡性腫瘤,每年新發(fā)的病例數超過30萬,她們大部分靠基層醫(yī)生救治?!霸S多三四線城市的、縣里的、鄉(xiāng)村衛(wèi)生所的醫(yī)生,每天做著繁重而煩瑣的工作,卻沒有人留意到他們的貢獻,我們應該給予他們一些肯定和關注?!?/p>
廖寧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名非常平凡的醫(yī)生。然而在連續(xù)兩屆當選廣東省婦聯(lián)代表、2020年又被評為廣東省“三八紅旗手”之后,她覺得應該用自己的力量做些什么。
與她同組的另一位婦聯(lián)代表來自法律界,個子瘦小卻精力充沛。她發(fā)起了一個反家暴運動,為無助婦女提供免費的法律服務。這讓廖寧印象深刻:原來我們可以為婦女做更多工作。“當看到那么多患者沒有機會得到精準治療時,我很痛心。我覺得我有責任,通過盡可能多的平臺,將我的知識傳遞出去?!绷螌幷f。
在周圍人看來,廖寧總是風風火火,充滿了正能量,但她覺得這只是在努力對抗生活?!坝幸惶煸缟衔倚褋恚蜷_手機,收到的第一條信息是一張照片:曾經的一位患者躺在美國的病床上,遺體被鮮花環(huán)繞著。”那是個晚期病人,在廖寧的鼓勵下出國參加新藥試驗,病情也確實好轉過一陣,可惜最終還是等來了她姐姐發(fā)來的這張照片。
“那本來是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微信那頭是你本來很熟悉的人,然而,她已經被死亡帶走了,但你還得打起精神去上班。你明白那種感覺嗎?”
在廖寧的微信里,有一個又一個這樣的患者。她們中有些可能再也不會上線,有些則會不時發(fā)來令人或焦慮或欣喜的信息。
微信那頭傳來的,也有正能量。廖寧常常想起另一個家庭:夫妻倆都是企業(yè)高管,妻子剛剛高齡產子,才發(fā)現(xiàn)已是乳腺癌四期,全身轉移。妻子唯一的請求就是,無論花費多少,盡可能讓她多生存一段時間,陪陪孩子?!八晕覀円恢痹谙朕k法,一有新藥就讓她去試,一直堅持了6年,直到最后一次,大家意識到不行了。化療之后,她還是很快去世了?!?/p>
在患者去世一段時間后,廖寧收到那位丈夫寫來的一封長信。在信中,他感謝醫(yī)生為妻子爭取了6年時間:“能讓我們一家三口一起度過這段時光,我們沒有任何遺憾,感謝您!”
“我覺得,在妻子去世以后,他還能寫封信來感謝醫(yī)生,這說明我們一定是做對了什么……”
(彼岸花開摘自《南都周刊》2020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