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光芒 陳進武 張勇

20世紀初葉，南京經濟、政治、文化從傳統(tǒng)向現代過渡，并多次在重要的歷史時刻中占據顯要地位。在經濟上，南京是晚清時期洋務運動的重鎮(zhèn)，對西方近代科學技術在中國的傳播做出了重大貢獻。李鴻章創(chuàng)辦的金陵機器局引進了當時世界先進的機器設備和近代化生產技術，開啟了南京工業(yè)企業(yè)聚集的先河，也成了南京這座城市近代化的起始點。在政治上，1912年中華民國臨時政府定都南京，這是亞洲地區(qū)建立的第一個民主共和國。南京臨時政府的建立構筑了中國現代國家的雛形，確立了建立現代中國的基本原則，這也是中國從封建社會走向現代國家的起步。南京的新文化在中西文化碰撞與融合中獲得了巨大的發(fā)展，從而奠定了從傳統(tǒng)向現代轉型的文化基礎。南京作為政治中心聚集了眾多文化精英，形成文學繁榮局面，既延續(xù)了南京這座城市在文化、文學領域中的輝煌，更開啟了近代以來南京百年文學史的瑰麗篇章。

文化守成主義的大本營

在文化傳承的過程中，南京可謂居功至偉。受五四新文化運動影響，南京出現啟蒙性的新思潮，這種思想變革率先在南京高校中體現出來。作為我國四所高等師范之一的南京高等師范學校實行民主治校，提倡科學，昌明學術。在五四的促動下，南高首開女禁，自1920年暑期正式招收女生8名，女旁聽生50余名，是中國女子高等教育的創(chuàng)舉。南高在推動科學研究方面做出了極大貢獻。南高——東大成為民國時期“中國科學社的大本營”，并成為中國現代科學發(fā)展的主要基地，參與了中國現代科學建立的奠基工作。除了推重科學之外，學校的各種文史哲研究會相繼成立，所主辦的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文哲學報》《史地學報》《學衡》等，都曾風行一時，影響頗大。此時的東南大學不僅是“學衡派”的大本營，還是中國現代文化史上的“中華教育改進社”的大本營。師生主張傳承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民族精神，又主動吸收西方科學、教育、哲學等方面的新理論，以圓融理智的態(tài)度促進中西文化、科學精粹的結合，使東南大學成為世界科學之林中的先鋒，也是堅守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陣地。

1922年，梅光迪、胡先骕、吳宓等在東南大學創(chuàng)辦《學衡》雜志，其宗旨是“論究學術，闡求真理，昌明國粹，融化新知，以中正之眼光，行批評之職事，無偏無黨，不激不隨?！薄皩W衡派”的出現和基本宗旨都體現出西方守成主義思想的特征?！安鲊狻睆娬{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繼承，“融化新知”則指吸納西方文化中的精髓，尤其是白璧德的“新人文主義”的譯介與貫徹?！秾W衡》諸子引入新人文主義，目的是在文化激變時代確立取舍傳統(tǒng)文化與西方文化的標準，尋找適合中國發(fā)展的文化道路。新人文主義通過留美學生梅光迪、陳寅恪、張歆海、吳宓、郭斌龢、湯用彤、樓光來、梁實秋、林語堂等人的傳播和闡發(fā)，在中國現代文學批評史上產生了深遠影響。作為中國現代學術啟蒙的一面旗幟，“學衡派”倡導學術規(guī)范和倡揚傳統(tǒng)思想精粹，對中國學術思想的均衡發(fā)展和民族文化的弘揚，起到了一定作用。另一方面，“學衡派”引入白璧德的人文主義觀念，客觀上也矯正了新文化運動帶來的“全盤西化”傾向，提出了中西并蓄、古今共通的新文化建設方針，因所處時代局限而未能構成較大影響，但他們提供的文化發(fā)展方案，仍稱得上20世紀20年代難得的具有明晰學理性的建設性構想。

除了《學衡》之外，1921年“史地研究會”開始出版會刊《史地學報》，該刊曾登載了柳詒徵、陳訓慈、竺可楨、張其昀等人的重要文章，還連載了梁啟超在東南大學講學期間完稿的《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1922年，東南大學國文系師生成立了“國學研究會”，以“整理國學、增進文化”為宗旨，并籌劃建立“國學研究院”?！皣鴮W研究會”是在教師指導下建立的學生社團組織，思想核心源自東南大學的文史教授：陳中凡、顧實、吳梅、陳去病和柳詒徵。1923年，他們籌劃將“國學研究會”升級為“國學院”，顧實起草的《東南大學國學院整理國學計劃書》明確指出“整理國故”是弘揚中華文明的重要途徑。東南大學學者認為“以國故理董國故”的理論更有現實意義，所謂的科學方法整理國故多半淪為斷章取義、嘩眾取寵。這種倡議受到陳衡哲、任鴻雋、周作人等新文學的支持者的反駁。從“國學研究會”到“國學院”的歷程，集中反映了20年代早期南北學術界在“整理國故”運動中的地緣與派分?？梢哉f，“國學研究會”是在內憂外患、強敵當前時，學術界“全盤西化”思潮甚囂塵上之際提出的發(fā)展思路，繼承了國粹派依靠學問尋求發(fā)展新路徑的政治主張。

新詩理論體系的新建構

1912—1927年，南京在文學理論和批評領域取得了突出的成績，尤其在新詩理論體系上表現出重新建構之功。南京詩壇上涌現出陸志韋、盧前、胡夢華等詩歌創(chuàng)作者兼理論家，他們提出了對新詩的與眾不同的理解，在詩歌韻律、語言形式及情感抒發(fā)方式等方面提出了更具有詩性的規(guī)范。一是新詩理論的傳統(tǒng)補充。新詩格律化發(fā)展有兩條路徑，一條是聞一多為代表的詩人借鑒英美格律后形成的新格律詩的理念與實驗，另一條則是陸志韋對傳統(tǒng)長短句的音節(jié)改造后形成的詩歌范式。在詩集《渡河》序言《我的詩的軀殼》中，陸志韋提出了新詩“破除了四聲做長短句”“用白話填詞”“古詩的格調，試用白話改寫”“舍平仄而采抑揚”“用節(jié)奏尚且要廢平仄，押韻當然不主張用四聲”五點主張。盡管前兩種嘗試并沒有成功，但第三點主張嘗試初步做到傳統(tǒng)詩歌的音樂美與現代詩歌的自由形式的結合。尤其是他把詩歌押韻標準劃定為大致順口，不追求嚴苛的平仄。這種詩歌形式的探索為新詩自由體式和詩歌音樂美的結合尋求到新的出路，也較好地增進了新詩讀者的接受度。

其二，“學衡派”成員在與新文學陣營關于新詩審美標準的論爭中表現出獨到的見解?！皩W衡派”成員主張以“新材料入舊格律，合浪漫之感情與古典之藝術”。所謂“新材料”指“西洋傳來學術文藝生活器物，及緣此而生之思想感情等”，而“舊形式”即“吾國詩中所固有之五七言律絕古體平仄押韻等”。梅光迪、吳宓、吳芳吉、李思純、邵祖平等在樹立新詩審美標準時重申儒教世界“改頭換面”的先秦孔孟的人文主義理想和文學道統(tǒng)。新舊兩派對詩歌標準的歧見體現在關于新詩集《蕙的風》的論爭中?！掇サ娘L》是汪靜之的情詩集，胡適、朱自清和劉延陵三人作序，周作人題簽，并請魯迅審讀。胡適贊頌汪靜之“在解放一方面，比我們做過舊詩的人更徹底得多”。新文學界極力褒揚《蕙的風》的開創(chuàng)意義，但這些詩歌瑕疵明顯，內容粗淺簡單，語言過分直白乃至庸俗，詩體不夠完善。在三位文學巨匠的序言里，不約而同地以辯護姿態(tài)，率先提出這個問題，并極力為之周全。新文學陣營內部對這部詩集的歧見，僅停留在對于詩歌欣賞習慣與藝術手法的不同認識上。1922年，東南大學學生胡夢華在《時事新報·學燈》發(fā)表《讀了汪靜之君的〈蕙的風〉以后》，情形發(fā)生了巨變，對《蕙的風》的不同看法從詩歌本身延伸到新舊文化理念分歧、道德觀念更替。胡夢華指出這部詩集是一部“情場痛史”，因“哀痛過甚”而“過于偏激，而流為輕薄”，并“于詩體詩意上沒有什么新的貢獻”。這一批評不失公允，亦頗有依據。然而，胡夢華針對《蕙的風》的批評引發(fā)了新文學陣營的圍攻，章洪熙《“蕙的風”與道德問題》等多篇文章使論爭逐漸偏離了對詩歌本體的認識，這也足見20年代新舊文學觀念的矛盾沖突之激烈的程度。

三是新詩理論的超前性。盧前在新詩創(chuàng)作及新詩理論上頗有創(chuàng)見。他的詩集《春雨》打破了新文學革命提出的詩歌觀念：采用白話文，完全摒棄舊體文學的用典、用韻習慣，將傳統(tǒng)詩歌中的意境和韻律徹底摧毀。他強調詩歌是以美來感化讀者，“以舊格律傳新精神”才能達到新舊精粹結合、傳統(tǒng)文化復活于新文學形式的目的。他認為，新詩不必拘泥于形式，“文學無新舊也，有新舊也。無新舊，以其不失文藝之本質；有新舊，以時代之影響無常，文士之思想遷變。”只要不失“詩”的本質，達到描景敘事、表情傳意的作用，具有鮮明藝術特色，就應算作好詩。文學作品的社會價值和審美價值均在于傳達思想、抒發(fā)情感，達到這種藝術效果的詩歌無論形式新舊，都值得發(fā)表傳播。這種詩歌觀在當時未得到認可，但時至今日，盧前詩歌觀念的超前性、通透的人生觀展露無遺。

現代小說意識的覺醒

這一時期南京小說的突破在于現代小說意識的覺醒。陳衡哲的小說尤為引人矚目。陳衡哲是現代中國留學生中的第一位女性，中國第一個選擇西洋史專業(yè)的留學生，也是中國第一個女博士。在新文學史上她是中國第一位白話文女作家，新文學史上第一個童話寫作者。1914年陳衡哲赴美留學，次年在《留美學生季報》上發(fā)表文學作品，1917年她以“莎菲”的筆名發(fā)表了白話文小說《一日》，以零散筆墨描述美國女留學生一天的生活。這是中國女性寫的第一篇白話小說，也有學者將其視為中國新文學的第一篇白話小說。1918年她在《新青年》上發(fā)表白話小說《老夫妻》，這是繼《狂人日記》之后公開發(fā)表的第二篇白話小說。從1920年到1926年，她先后發(fā)表《小雨點》《波兒》《運河與揚子江》《洛衣思的問題》《一支扣針的古事》等。這些小說在1928年由新月出版社結集出版，書名為《小雨點》。這本書中收入的十篇作品代表著五四初期的青年知識分子不滿于現實，積極奮斗、尋求出路的態(tài)度和旺盛的生命力。

倪貽德是創(chuàng)造社中期的主要成員，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以強烈的個人情緒的表現和濃郁的主觀抒情為主，曾出版小說集《玄武湖之秋》《東海之濱》《百合花》等。1923年，他在南京美術學校任教時創(chuàng)作了《玄武湖之秋》小說集中的大部分作品，同名小說有濃厚的自敘傳色彩，圍繞男性教師與女學生之間的曖昧情愫進行描述，通篇洋溢著自戀自傷的感情。其小說集《玄武湖之秋》被列入創(chuàng)造社叢書第九種，由泰東書局1924年出版。全書收錄《江邊》《花影》《悵惘》《下弦月》《窮途》《寒士》《玄武湖之秋》《歸鄉(xiāng)》《黃昏》《秦淮暮雨》十篇小說，頻繁提到求生謀職的壓力以及因大大小小的挫折而產生的對人生意義的懷疑?！逗俊罚▌?chuàng)作于1923年10月1日，南京）中以自敘體描述了自己從上海到南京學校任職的過程。小說中提到他對南京的第一印象是城市非常老舊闊大，似乎永遠難以到達目的地。倪貽德的小說除了關注社會、聚焦個人情感的主題外，也有將二者結合起來批判現實的作品?！稓w鄉(xiāng)》（1923年12月28日，南京秦淮）描寫了一對表兄妹N君與蕙的錯位的情感。作者文筆優(yōu)美，景色描寫細致，擺脫了傳統(tǒng)小說才子佳人歷經波折、終成眷屬的套路，用現實主義筆法展示出人生遭際不同帶來的巨大的階層鴻溝，展現出對落拓不羈的知識分子的同情和感懷。

《玄武湖之秋》（1923年12月2日于白鷺洲）是倪貽德的代表作。它的副題為“一個畫家的日記”，講述了“我正當年輕的時候，同了三個美貌的女學生，在那玄武湖上，如何相親相愛，后來分別之后，又如何的思慕她們的一段想象”。作者借書寫青年人迷茫無力的情感，抨擊封建的黑暗壓抑的社會。但小說發(fā)表后，師生戀主題引起社會上諸多非議，倪貽德因此丟掉教職、離開南京。在自敘體小說《秦淮暮雨》中，他描述了前因后果，小說發(fā)表后，許多道貌岸然的衛(wèi)道士當面或寫信來指責作者：“以女子為兒戲，有污辱了女性的人格；有的說我沒有修養(yǎng)和沉靜的工夫，太是赤裸裸的描寫，使人看了心神不安，有失了美的價值，有的說我只有肉的愛而沒有靈的愛，是禮教的教徒，色情的狂奴?！弊髡邩O為悲憤不平，僅僅為了安慰自己寂寞的生活在小說中構想了一段虛幻的情感故事，就導致自己被人嘲笑辱罵，失去了生存的根基。他在《秦淮暮雨》中寫道：“從此白鷺洲前，烏衣巷口，又不能容我的低回躑躅了！車過桃葉渡頭，我看見兩岸的樓臺水榭，酒旗垂楊，以及秦淮河中停泊著的游艇畫舫，籠罩在煙雨之中的那種情調，又想起半年來在外作客，被人嘲笑，被人辱罵，甚至被人視為洪水猛獸而遭驅逐的那種委屈，我的眼淚竟禁不住一顆一顆的流了出來?！边@不僅是作者因文罹禍的個人遭遇，也反映了那一時代青年知識分子備受壓抑的命運慘劇。

責任編輯：陸萱

張光芒，南京大學中國新文學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導師；陳進武，江蘇第二師范學院文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張勇，南京信息工程大學文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