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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讀卡夫卡《變形記》

        2020-12-23 09:32:32趙大掌柜
        視野 2020年20期
        關(guān)鍵詞:格里格屎殼郎變形記

        趙大掌柜

        這篇小說太有名了,而有名,往往是閱讀最大的阻礙。我老早就知道這個故事,一個推銷員變成了甲殼蟲嘛,但通讀一遍,還是最近的事。

        據(jù)說,解讀的鑰匙在于“異化”。好端端的一個人,因為社會、家庭或者工業(yè)文明的冷漠,異化為昆蟲。這個解讀讓人,讓人類很舒適,也不乏警示意義。挺好。就是讓人有點來氣。近年來我很少生氣了。

        即便格里格爾成了“老屎殼郎”,也比絕大多數(shù)人更像人。沒變形之前,他勤勤懇懇,上班幫父親還債,五年內(nèi)沒遲過一次到,工作上也比其他同事更為上心。對家庭,稱得上是無私奉獻,他體恤每一個人,平生最大的快樂,就是看家人過著安穩(wěn)幸福的生活。變形之后,他也毫無怨尤,只恨沒有能力再為這個家付出,只能眼睜睜看著老父老母還有未成年的妹妹外出打工,受他所受的苦。他恨那些租客,一點也不懂欣賞妹妹的琴聲,全世界都不懂,只有他能夠。為此,他要再努力一把,送妹妹到音樂學(xué)院深造。我想,格里格爾也知道妹妹的小提琴拉得并不是那么好,但因為是家里人,作為家里人,他有責(zé)任發(fā)現(xiàn)她身上哪怕一丟丟閃光點,鼓勵她,成全她,如果他不在乎,就沒有人在乎了。從飲食習(xí)慣,到生活習(xí)性,他越來越像一只蟲子,但自始至終,被認(rèn)為只有人才具備的微妙感情,一直沒有離他而去。即便他知道,家里人出于生活,已經(jīng)不能夠再把他當(dāng)成哥哥、兒子,他也沒有感到哀傷、憤怒,他理解他們的所作所為,妹妹也很理解他:如果他是格里格爾,就會主動離家出走。但它爬不動了,父親砸在身體里的蘋果在腐爛,蟲子或格里格爾正在發(fā)炎。那只蟲子死了,但被認(rèn)為惟有人才具備的高貴力量,它仍然不陌生。在白天即將來臨之前,它快要死了,卻一點兒也不在乎身體的痛楚,對死亡的到來也毫不畏懼,它只是掛念家人,想著以后該怎么辦,對他們充滿“感激之情與深深的愛”。作為格里格爾,它何嘗不知道家人的惻隱與不忍,他們明明知道蟲子就是格里格爾,卻也只能把它當(dāng)成蟲子來看待,即便妹妹不作決斷,它也知道自己必須走或者死。他深深的愛,我們是知道的,但他的感激,我還要好好想一想。作為一個已經(jīng)活得相當(dāng)冷靜的老男人,我竟然從工位上跑到洗手間掩面痛哭。這也是好多年沒發(fā)生的事了。

        —為什么這么好的一個人“異化”了,變成了人人唾棄的屎殼郎?而那些作惡多端的家伙,卻活得比一般人還要像人?這是個老問題了,老到上帝和閻王也一直保持沉默。

        人變成蟲子,這不是虛構(gòu)。在一等一的作家那里,不存在虛構(gòu)這樣的事。這篇小說,是卡夫卡的命運書。每個成熟的作家,都有這么一個作品。事實上,卡夫卡就是一個格里格爾那樣的好人。關(guān)于這個人是不是好人,前女友、老婆的看法,比同事、朋友、父母、孩子的意見更為重要。前一陣,李國慶和俞渝互撕,周揚青講述羅志祥的時間管理,我深表同情。情侶、夫妻是愛情,是親密關(guān)系,但也是個道德團體,不然太史公也不會說夫婦之道達乎天地。而這個道德團體的事,一旦公之于眾,恐怕誰都招不住,小則人設(shè)坍塌,大則家破人亡。關(guān)系鬧崩了,彼此成為前男友前女友,保持沉默、不出惡言,這已經(jīng)是很好的修養(yǎng)。至此,卡夫卡的牛逼之處就凸顯了。他和密倫娜分手之后,在前女友眼里,仍然是一個近乎完美的人:我相信,我們大家,整個世界,所有的人都有病,惟獨他是惟一健康的、理解正確的、感覺正確的、惟一純粹的人。在老婆情人眼里活出一個好人格,比寫出傳世小說,需要更高更大的天分。

        格里格爾的一生,活得那么純粹高尚,那么認(rèn)真,結(jié)果卻成了一個屎殼郎。卡夫卡曾經(jīng)也這樣幽默地預(yù)言過自己:我的路一點都不好,我必將(據(jù)我所見)像一只狗一樣完蛋。如果,我們決定用“異化”這樣的詞來評論這篇小說,那么首先得問,是格里格爾異化了,還是人類、家庭、社會、文化打一開始就是異化的?很明顯,這篇小說更傾向于自亞當(dāng)夏娃開始,一切便已經(jīng)異化了,一代接一代的繁衍生息,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可也是基本罪孽的因襲與重復(fù)。不這么解釋,格里格爾的命運便是說不通的。如果真有上帝,格里格爾的異化,不是變成蟲子下地獄,而是去天堂的前奏。我越看,越覺得格里格爾的變形,和耶穌上十字架存在相似之處:他深深愛著世人,世人卻不理解他。當(dāng)然,他也感激世人的不理解、疏遠甚至被釘死這件事。對格里格爾來說,他感激爸爸媽媽還有妹妹。

        最好的藝術(shù)作品,都是對人類文化、社會傳統(tǒng)的反抗。異化早就開始了,早得超乎我們的想象,我們年紀(jì)輕輕,便擁有了混凝土一般的心臟,并以此得度茫茫人世??ǚ蚩ㄕf,所謂書,必須是砍向我們內(nèi)心冰封大海的斧頭。那只抓住斧柄的手,因無比善良,而罪孽深重。就像梵高的向日葵,只有罪孽深重的顫抖的手,才能畫出那反抗、燃燒一切的熱烈與純潔?!皼]有人能唱得像那些處于地獄最深處的人那樣純潔。凡是我們以為是天使的歌唱,那是他們的歌唱?!?/p>

        或許從一開始,格里格爾便知道自己會變成蟲子,在一個小小的疑問之后,他很快從心理上適應(yīng)了,似乎本該發(fā)生這樣的事。不知何種原因,在《變形記》刊出前,卡夫卡致信出版社,讓插畫師千萬不要把蟲子畫出來。

        不論是推銷員,還是土地測量員,這樣的形象是相似的,他們好像從一個很遠地方來到這里,看著生活了很久的人類,他們特別想和這里的人產(chǎn)生聯(lián)系,產(chǎn)生好的聯(lián)系,卻發(fā)現(xiàn)此地的一切,那么地難以融入和理解。像狗一樣完蛋,可以說是卡夫卡的宿命,他是格里格爾身后那個更自覺更主動的真身。他知道,變成蟲子并不是悲劇,雖然發(fā)生的一切那么讓人難受??ǚ蚩ㄓ靡粋€寓言總結(jié)了自己的寫作生涯:有一個游泳運動員在奧運會上拿到金牌,破了世界紀(jì)錄。他衣錦還鄉(xiāng),對歡迎的人們說,其實他不會游泳。那他為什么會被派去參加奧運會呢?他自己也想不通。而且他發(fā)現(xiàn)這里并不是他的家鄉(xiāng),因為鄉(xiāng)親們的話他一個字也不懂。

        針對“異化”這個詞,我還想說,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只是為了方便治理,從來沒有個人的異化,只存在群體的異化??赡苓@也是上蒼要把人分成一個一個的緣由吧?!拔沂且粋€人”,要珍惜和利用這一點,盡管這大概率是個悲劇。失敗很正常,而成功了則必須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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