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勝利

內(nèi)容提要班固和揚(yáng)雄的京都賦位列《文選》卷首，賦中涉獵的建筑名物琳瑯滿目，以文學(xué)的樣式承載著漢代的都城文化。西都長安系列建筑名物如長年、神仙、駘蕩、枍詣、馺娑，命名富有仙道文化和生命意識;東都洛陽系列建筑名物如德陽、南端門、含章、濯龍、永安，命名則富有德禮文化和方位意識。漢賦中攝取的西都長安和東都洛陽建筑名物命名的差異，是兩種帝都?xì)庀蟮恼蔑@。

關(guān)鍵詞漢代都城文化建筑名物命名文化闡釋

〔中圖分類號〕I207〔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文章編號〕0447-662X（2020）12-0056-09

漢代京都賦中記載的諸多建筑名物，是對漢代都城文化的一種歷史承載。西都長安和東都洛陽里的建筑林林總總，名物殊夥，整體的空間滲透著大一統(tǒng)的國家觀念，具體營都理念又有所差異，建筑名物所彰顯的文化內(nèi)涵也不盡相同?！段鞫假x》《西京賦》系列建筑名物命名蘊(yùn)藉著仙道文化和生命意識，《東都賦》《東京賦》系列建筑名物命名則蘊(yùn)藉著濃厚的德禮文化和富有哲學(xué)色彩的方位意識，從某種意義上講，西都長安和東都洛陽的都城建筑名物命名取向帶有從生命意識向空間方位意識遷移的趨勢。

一、仙道文化與生命意識的具現(xiàn)：漢賦中長安建筑名物命名選析

西都長安以秦咸陽城為根基，兩百余年的建都規(guī)劃一直沿著東西兩端延展，坐西朝東，宮殿林立?！段鞫假x》稱：“自未央而連桂宮，北彌明光而絙長樂。”幾大典型的主體建筑命名如未央宮、①明光宮、長樂宮等，寄寓美好，富含朝氣和生命意識。未央指未盡，有希冀子子孫孫永遠(yuǎn)昌盛之意，明光有明亮光照之意，長樂有長生歡樂之意。漢代長安都城里，幾大主要宮殿內(nèi)的建筑命名同樣充滿生命意識和長壽情懷，既是對個(gè)體的長壽渴求，也是對國家的“長安”期待?！段鞫假x》有如下文字：

其宮室也，體象乎天地，經(jīng)緯乎陰陽，據(jù)坤靈之正位，放太紫之圓方?！鍥?、宣溫、神仙、長年、金華、玉堂，白虎、麒麟，區(qū)宇若茲，不可殫論。②

李善注：“《三輔黃圖》曰：未央宮有清涼殿、宣室殿、中溫室殿、金華殿、太玉堂殿、中白虎殿、麒麟殿，長樂宮有神仙殿?！雹圻@些宮殿位于長安的未央宮和長

* 基金項(xiàng)目：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重大項(xiàng)目“中國古代都城文化與古代文學(xué)及相關(guān)文獻(xiàn)研究”（18ZDA237）;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yè)務(wù)費(fèi)專項(xiàng)資金資助“長安都城文化與漢代文學(xué)”（2019NTSS22）

① 未央，譚前學(xué)先生認(rèn)為“含有沒有災(zāi)難、平安、長壽、長生等意義”，見譚前學(xué)：《西漢未央宮宮名含義小考》，《文博》2010年第1期。

② 費(fèi)振剛、仇仲謙、劉南平：《全漢賦校注》，廣東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466頁。

③ 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中華書局，1977年，第25頁。

樂宮內(nèi)。清涼殿、宣溫殿是著眼于人的舒適感來命名，金華殿、玉堂殿、白虎殿、麒麟殿是以珍奇類名物來命名，神仙殿、長年殿，則是直接從仙道和企求長生的角度來命名。未央宮、長樂宮之外，班固《東都賦》稱：“建章、甘泉，館御列仙?！备嗜獙m，《史記·孝武本紀(jì)》記載：

甘泉?jiǎng)t作益延壽觀，使卿持節(jié)設(shè)具而候神人。乃作通天臺，置祠具其下，將招來神仙之屬。于是甘泉更置前殿，始廣諸宮室。⑤司馬遷：《史記》，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331、318頁。

甘泉宮充滿仙道氣息和企盼長壽情懷，《三輔黃圖》在甘泉宮條目下有這樣的記載：“集靈宮、集仙宮、存仙殿、望仙臺、望仙觀，俱在華陰縣界，皆武帝宮觀名也?！雹釨11何清谷：《三輔黃圖校釋》，中華書局，2005年，第201、131、177頁。西漢甘泉宮的仙道氣息濃厚，彰顯著延壽的企盼。甘泉宮是如此，建章宮也不例外。建章宮是漢武帝時(shí)期營造，事見《漢書·郊祀志下》。建章宮內(nèi)的建筑名物，《西都賦》有如下文字：

前唐中而后太液，攬滄海之湯湯，揚(yáng)波濤于碣石，激神岳之嶈嶈。濫瀛洲與方壺，蓬萊起乎中央。于是靈草冬榮，神木叢生，巖峻崔崒，金石崢嶸?？瓜烧埔猿新?，擢雙立之金莖，軼埃壒之混濁，鮮顥氣之清英。⑥⑧⑨費(fèi)振剛、仇仲謙、劉南平：《全漢賦校注》，廣東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467～468、631～632、467、631頁。

瀛洲、方壺、蓬萊，是建章宮內(nèi)的求仙建筑，指東海神山，稱謂源自神話傳說。靈草、神木，李善注：“神木，靈草，謂不死藥也?！笔捊y(tǒng)編，李善注：《文選》，中華書局，1977年，第27頁。仙露有延年益壽的功用，針對承接仙露的仙掌，司馬貞《史記索隱》云：“《三輔故事》云：‘建章宮承露盤高三十丈，大七圍，以銅為之。上有仙人掌承露，和玉屑飲之。故《張衡賦》曰：‘立修莖之仙掌，承云表之清露是也?！雹菟抉R貞提及的張衡賦，指的是《西京賦》，相關(guān)文字如下：

顧臨太液，滄池漭沆?！谥匮模`芝以朱柯。海若游于玄渚，鯨魚失流而蹉跎。于是采少君之端信，庶欒大之貞固。立修莖之仙掌，承云表之清露。屑瓊?cè)镆猿?，必性命之可度。?/p>

太液池，又作泰液池，池中有三仙山。石菌、靈芝，李善注：“石菌，靈芝，皆海中神仙所有，神草名，仙之所食者。”清露、瓊?cè)铮钪芎沧ⅲ骸碍偢?，玉英也，言承取云表之露和玉英之末服之，則性命可度世而不死?！笔捊y(tǒng)編，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選》，中華書局，2012年，第51頁。由此可見，建章宮內(nèi)的靈草、神木、石菌、靈芝、清露、瓊?cè)锏让铮际鞘谷松ν⒌奈矬w，命名多源自神仙傳說。

如果將上揭建章宮內(nèi)的各種名物置于仙道文化視野下，生命意識鮮明，那么，這種生命意識在建章宮內(nèi)其他的建筑名物稱謂中是否也有所呈現(xiàn)呢？回答是肯定的。班固《西都賦》記載：

爾乃正殿崔巍，層構(gòu)厥高，臨乎未央。經(jīng)駘蕩而出馺娑，洞枍詣與天梁。上反宇以蓋戴，激日景而納光。神明郁其特起，遂偃蹇而上躋。軼云雨于太半，虹霓回帶于棼楣。⑧

張衡《西京賦》有類似文字：

馺娑、駘蕩，燾奡桔桀。枍詣、承光，睽罛庨。橧桴重棼，鍔鍔列列。反宇業(yè)業(yè)，飛檐。流景內(nèi)照，引曜日月。天梁之宮，寔開高闈。旗不脫扃，結(jié)駟方蘄。轢輻輕騖，容于一扉。長廊廣廡，途閣云蔓。⑨

這兩篇賦中都提及駘蕩、馺娑、枍詣。《三輔黃圖》記載：“建章有駘蕩、馺娑、枍詣、天梁、奇寶、鼓簧等宮?！雹怅P(guān)于駘蕩宮的命名，《三輔黃圖》曰：“駘蕩宮，春時(shí)景物駘蕩滿宮中也?！盉11這是將駘蕩釋為春天景物競相生長滿布宮中之象，《三輔黃圖》的解讀是有道理的，駘，《說文解字·馬部》：“馬銜脫也，從馬臺聲?！倍斡癫米ⅲ骸般曊撸R勒口中者也。脫當(dāng)作挩，解也。馬銜不在馬口中，則無以控制其馬。……又引申為寬大之意。漢有臺名駘蕩及春色駘蕩是也。”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468頁。駘指馬銜脫，馬不受控制，可自由奔走，故引申有寬大之意。駘從臺得聲，揚(yáng)雄《方言》稱：“臺、既，失也。”章學(xué)誠：《揚(yáng)雄方言校釋匯證》，中華書局，2006年，第451頁。臺也有遺失之意。蕩，《禮記·月令》：“是月也，日短至，陰陽爭，諸生蕩。”鄭玄注：“蕩，謂物動萌牙也?！编嵭?，孔穎達(dá)疏：《禮記正義》，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第1383頁。駘蕩連言，指的是一種舒緩而自由的抬升、上行態(tài)勢。

馬融《長笛賦》有如下文字：

眾音猥積，以送厥終。然后少息蹔怠，雜弄間奏。易聽駭耳，有所搖演，安翔駘蕩，從容闡緩;惆悵怨懟，窳圔窴赧。B13費(fèi)振剛、仇仲謙、劉南平：《全漢賦校注》，廣東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800、254頁。

李善注：“惠施之材，駘蕩而不得。駘蕩，安翔貌?！雹馐捊y(tǒng)編，李善注：《文選》，中華書局，1977年，第252、243頁。李善稱引的文字見于《莊子·天下》篇，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曰：“駘，李音殆，放也。”王先謙：《莊子集解》，中華書局，1987年，第299頁。今人高亨先生辨析道：“《說文》：‘駘，馬銜脫也。馬銜脫則奔放，故駘引申有放義。”高亨：《〈莊子·天下〉篇箋證》，張豐乾主編：《莊子天下篇注疏四種》，華夏出版社，2009年，第231頁。以駘蕩形容惠施之才，是著眼于其才學(xué)的疏闊奔放而令人難以捉摸之意?！堕L笛賦》中駘蕩用來形容低婉的笛聲，對此，呂延濟(jì)注：“安翔駘蕩，從容闡緩，皆聲初發(fā)，或起或伏，寬容閑緩貌?！笔捊y(tǒng)編，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選》，中華書局，2012年，第329頁。駘蕩指慢吹笛子時(shí)所發(fā)出的舒緩、悠長之笛聲。這是一曲奏完后，中間過渡性的一段小曲，用以引起接下來激蕩的樂聲。駘蕩，具有舒緩、安翔而上行的態(tài)勢。駘蕩形容景物時(shí)也是如此，謝朓《直中書省詩》稱：“朋情以郁陶，春物方駘蕩?！边@是取春天萬物正舒緩生長之義。由此不難推測，駘蕩作為宮名，既指宮殿寬大，也指春色廣大，寄托有希冀宮殿里的花草樹木等植物能釋放生機(jī)和活力，競相自由生長之意。

馺娑宮。馺，《說文解字·馬部》：“馬行相及也，從馬及，及亦聲?！倍斡癫米ⅲ?/p>

《西京賦》薛解曰：馺娑、駘蕩、枍詣、承光皆臺名。按馺娑、駘蕩皆以馬行貌，貌臺之高也。B11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466、621頁。

段氏言馺娑、駘蕩皆以馬行貌，貌臺之高，是從字的本義入手，位于建章宮內(nèi)的建筑確實(shí)有壯麗、高大的取向，《史記·封禪書》記載：“（帝）于是作建章宮，度為千門萬戶。前殿度高未央。其東則鳳闕，高二十余丈。其西則唐中，數(shù)十里虎圈。其北治大池，漸臺高二十余丈，名曰泰液池?！彼抉R遷：《史記》，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145頁。建章宮是在柏梁臺遭受火災(zāi)后而營造的，柏梁臺的修建使長安宮室“由此日麗”，賀從容：《古都西安》，清華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第98頁。規(guī)模宏大，建章宮承繼了這種巨麗的美學(xué)風(fēng)格。

馺表示一種馬行快速之象，揚(yáng)雄《甘泉賦》：“聲駍隱以陸離兮，輕先疾雷而馺遺風(fēng)?！瘪`遺風(fēng)指的是車行快過疾風(fēng)之義。馺有眾馬迅疾奔走追逐之象，和馺組合的詞則可引申出品物盛壯繁多之貌。陸機(jī)《文賦》有這樣的文字：“紛威蕤以馺遝，唯毫素之所擬。文徽徽以溢目，音泠泠而盈耳。及其六情底滯，志往神留?！瘪`遝，李善注：“多貌?！雹怄?，《說文解字·女部》：“舞也?！盉11馺娑連言，也可引申指盛多之貌，王夫之《薑齋詩話》卷二稱：“至劉夢得，而后宏放出于天然，于以揚(yáng)扢性情，馺娑景物，無不宛爾成章，誠小詩之圣證矣。”王夫之著，戴鴻森箋注：《薑齋詩話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33頁。馺娑形容的是景物殷盛繁多之貌。揚(yáng)雄《羽獵賦》寫道：“營建章、鳳闕、神明、馺娑、漸臺、泰液象海水周流方丈、瀛洲、蓬萊。”B13馺娑作為宮殿名，與神明、漸臺、泰液等仙道建筑并舉，除了取義高大外，同時(shí)也有希冀宮殿里的花草樹木等植物盛壯繁多之意。

枍詣宮。《三輔黃圖》記載：“枍詣宮。枍詣，木名，宮中美木茂盛也。”B15何清谷：《三輔黃圖校釋》，中華書局，2005年，第178頁。針對枍詣宮，何清谷先生寫道：

《文選》卷二《西京賦》云：“枍詣、承光，睽罛庨谷害?！绷B，大魚網(wǎng)。庨，深空之貌。谷害即豁，開闊。結(jié)合《西都賦》“洞枍詣”看，枍詣宮是一座像大魚網(wǎng)似的深空開闊的過洞，經(jīng)過這個(gè)過洞可以到天梁宮。洞也許指宮中樹木蔽天的林蔭道。B15

何先生的推斷是根據(jù)文意而得的。睽罛庨谷害，張銑注：“馺娑、駘蕩、枍詣、承光并臺名，余皆高峻深邃貌?！笔捊y(tǒng)編，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選》，中華書局，2012年，第50頁。高峻深邃是對美木茂盛的摹狀，枍，《說文》未予收錄，這種可以形成深空開闊之洞的美木枍，當(dāng)指古樹“檍”，《爾雅·釋木》：“杻，檍?！标P(guān)于杻，《詩經(jīng)·唐風(fēng)·山有樞》有詩句曰：“山有栲，隰有杻?！笨追f達(dá)疏：

杻，檍也。葉似杏而尖，白色，皮正赤，為木多曲少直，枝葉茂好。二月中，葉華如練而細(xì)蕊正白蓋樹。今官園種之，正名曰萬歲。既取名于億萬，其葉又好，故種之?！蛑^之檍，材可為弓弩干也?？追f達(dá)：《詩經(jīng)正義》，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第362頁。

檍樹多曲少直，質(zhì)地堅(jiān)硬，生命力旺盛，確實(shí)可以形成深空開闊的洞，該樹又被稱為萬歲樹，寓意美好，是生命力強(qiáng)盛的標(biāo)示。詣，《說文解字·言部》：“候至也。從言旨聲?！倍斡癫米ⅲ骸肮?jié)候所至也。致下云送詣也。凡謹(jǐn)畏精微深造以道而至曰詣?！蛾P(guān)中記》：建章宮有馺娑、駘蕩、枍詣、承光四殿。西京西都賦皆作枍詣。俗作栺誤。”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95頁。段氏注是可信的，枍詣連言，是希冀宮中眾美木有如檍樹般生命力旺盛，而至永生。官園中種植這種樹木，取其長久美好之寓意。以枍詣這類美木為宮殿命名，在未央宮中也有相似案例，《西都賦》記載：

后宮則有掖庭、椒房，后妃之室。合歡、增成、安處、常寧、茝若、椒風(fēng)，披香、發(fā)越、蘭林、惠草、鴛鸞、飛翔之列。昭陽特盛，隆乎孝成。⑥費(fèi)振剛、仇仲謙、劉南平：《全漢賦校注》，廣東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466～467、480頁。

椒房、茝若、蘭林、蕙草等取名于香草芳林類植被，生命力旺盛，如椒房，《三輔黃圖》稱：“在未央宮，以椒和泥涂，取其溫而芬芳也?！焙吻骞龋骸度o黃圖校釋》，中華書局，2005年，第163頁。今人費(fèi)振剛先生的注釋更加詳細(xì)：“漢代后妃所住的宮殿，用椒和泥涂壁，取其溫暖有香氣，兼有多子之意，故名?！雹藿贩孔鳛楹髮m宮殿之名，取花椒樹具有芬香氣味，生命力旺盛而多子之義。

總的來看，建章宮內(nèi)有著濃厚的仙道文化氣息，仙道建筑密集，駘蕩、枍詣、馺娑的命名和仙道文化對于長壽的追求是一致的。駘蕩和枍詣，著眼于植物的生命力旺盛之象，馺娑形容馬行迅疾，可引申指品物盛壯繁多，運(yùn)用為宮殿之名，秉持的是將宮殿名和生命意識相貫通的做法。此外，宮殿崇尚高大壯麗，自漢初營建未央宮時(shí)即已有所彰顯，《史記·高祖本紀(jì)》：

蕭丞相營作未央宮，立東闕、北闕、前殿、武庫、太倉。高祖還，見宮闕壯甚，怒，謂蕭何曰：“天下匈匈，苦戰(zhàn)數(shù)歲，成敗未可知，是何治宮室過度也？”蕭何曰：“天下方未定，故可因遂就宮室。且夫天子四海為家，非壯麗無以重威，且無令后世有以加也。”高祖乃悅。⑨司馬遷：《史記》，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65、336～337頁。

蕭何所言的“非壯麗無以重威”，“不僅是宮殿的建筑原則，其實(shí)更是迎合了封建治理天下之術(shù)，因此成為后世宮殿營造共同遵守的一大法則?！辟R從容：《古都西安》，清華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第79頁。漢武帝修建的建筑物延續(xù)了這種取向，如司馬貞《史記索隱》稱：“孝武纂極，四海承平。志尚奢麗，尤敬神明。壇開八道，接通五城?！┯^嬴政，幾欲齊衡。”⑨駘蕩、枍詣、馺娑的命名也指向著高大、寬廣之意，這和長安宮殿壯麗的整體取向是相同的。建章宮是武帝時(shí)期興建的建筑，內(nèi)有駘蕩宮、馺娑宮、天梁宮、枍詣宮、太液池、瀛洲、方壺、蓬萊、仙掌、神明臺，等等，承載著漢武帝個(gè)人的價(jià)值取向，不少宮殿命名既富含壯麗的色彩，也具有鮮明的長久情懷，彰顯了較強(qiáng)的生命意識和仙道文化。西漢都城長安的建筑是漸進(jìn)性的，既有對秦都咸陽的承繼，也有對秦都咸陽的超越，正如張衡《西京賦》稱“乃覽秦制，跨周法”，薛綜注：“跨，越也，因秦制，故曰覽，比周勝，故曰跨之也?！笔捊y(tǒng)編，李善注：《文選》，中華書局，1977年，第38頁。建筑名物命名的仙道文化氣息和生命意識、壯麗風(fēng)格相互貫通，是西漢長安都城文化的標(biāo)識之一。

二、德禮文化與方位意識的具現(xiàn)：漢賦中洛陽建筑名物命名選析

東都洛陽的營建以西周洛邑為源，富含德禮文化，《東京賦》稱：“因秦宮室，據(jù)其府庫。作洛之制，我則未暇?！敝傅氖菨h高祖劉邦定都長安因承了秦都，并沒有按照禮制來營造京洛。相比京洛，西都長安的禮制規(guī)劃也是偏少的，對此，班固《東都賦》寫道：

建章、甘泉，館御列仙，孰與靈臺、明堂，統(tǒng)和天人。太液、昆明，鳥獸之囿。曷若辟雍海流，道德之富。游俠逾侈，犯義侵禮。孰與同履法度，翼翼濟(jì)濟(jì)也。子徒習(xí)秦阿房之造天，而不知京洛之有制也。③費(fèi)振剛、仇仲謙、劉南平：《全漢賦校注》，廣東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498、678頁。

在這里，班固指出長安的建章、甘泉所彰顯的仙道文化，比不上洛陽靈臺、明堂的禮教文化更裨益于國政;長安的太液、昆明池豢養(yǎng)的珍奇鳥獸，比不上洛陽新辦太學(xué)而弘揚(yáng)道德仁義。徒習(xí)秦阿房之造天，是對西都宮殿因襲秦咸陽建筑壯麗之風(fēng)的批判，京洛之有制，則是對東都洛陽城的建造遵循道德仁義禮制的肯定。由此可見，洛陽城的營造依循仁德禮制，與西都長安的都城文化是有差異的，這在宮殿命名中也能得到很好的印證，洛陽城的主體是南宮和北宮，在《后漢書·郡國志·雒陽》條目下，王先謙《后漢書集解》寫道：

南宮有玉堂前后殿、卻非殿、宣室殿、嘉德殿、崇德殿、云臺殿、九龍殿、廣德殿、安福殿、和歡殿、銅馬殿、敬法殿、清涼殿、鳳凰殿、翔平殿、竹殿……北宮有德陽殿、章德殿、章德前殿、宣明殿、溫明殿、含德殿、天祿殿、壽安殿、迎春殿、永寧殿、溫飭殿、章臺殿。王先謙：《后漢書集解》，中華書局，1983年，第1194頁。

由此不難看出，南宮、北宮中不少殿名寓意美好，有的是直接在名稱中嵌入德字，名物的命名彰顯出渾厚的德禮文化。

東都洛陽的德禮文化往往和方位意識緊密相連，《東京賦》曰：“區(qū)宇乂寧，思和求中。睿哲玄覽，都茲洛宮?！雹劾钌谱ⅲ骸八记箨庩栔?，天地之中而居之?！笔捊y(tǒng)編，李善注：《文選》，中華書局，1977年，第54頁。洛陽被認(rèn)為是天下的中心，《荀子》稱：“王者必居天下之中，禮也?！睎|漢選擇洛陽建都滲透著崇尚中和的德禮觀念，針對河洛，林之奇寫道：

夫天下之中，天地之所合也，四時(shí)之所交也，風(fēng)雨之所會也，陰陽之所和也。故宅中土則可以祀天地而神歆之矣。蓋欲配皇天，則于上下之祀不可不慎，慎于祀天地神袛，然后可以治民也。故周公謂作大邑于此，以舉祭祀之典而后能配皇天，又當(dāng)于此土中致其治也。林之奇撰，陳良中點(diǎn)校：《尚書全解》，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516～517頁。

林氏提及的“天地之所合”等句出自《周禮·大司徒》。洛陽居于天下的中央，陰陽和合，有得天獨(dú)厚的地理環(huán)境，故周公在此祭祀典禮?！抖Y記·中庸》稱：“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dá)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甭尻柧佑谥泻椭兀菛|漢營都于此的文化選擇。

對于國都的建造，《周禮·考工記》有這樣的記載：

匠人營國，方九里，旁三門。國中九經(jīng)九緯，經(jīng)涂九軌，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市朝一夫?！瓋?nèi)有九室，九嬪居之。外有九室，九卿朝焉。九分其國以為九分，九卿治之。王宮門阿之制五雉，宮隅之制七雉，城隅之制九雉，經(jīng)涂九軌，環(huán)涂七軌，野涂五軌。孫詒讓：《周禮正義》，中華書局，1987年，第3423～3475頁。

依據(jù)《周禮》，國都建筑的營造往往以九為單位來設(shè)置。東漢時(shí)期的洛陽是否有參照《周禮·考工記》的相關(guān)記載來營造呢？對此，《東京賦》有如下文字：

經(jīng)途九軌，城隅九雉。度堂以筵，度室以幾。

九龍之內(nèi)，寔曰嘉德。

乃營三宮，布教頒常。復(fù)廟重屋，八達(dá)九房。規(guī)天矩地，授時(shí)順鄉(xiāng)。

屬車九九，乘軒并轂。

云罕九斿，闟戟轇輵。

從這些語句不難看出，九往往是洛陽諸多建筑名物或物件的尺度標(biāo)準(zhǔn)。洛陽城的整體規(guī)劃也往往遵循一定的數(shù)理原則，《河南志》記載：“今故洛陽城即成周之城，舊址尚存。俗稱東西六里，南北九里，亦曰 ‘九六城”。徐松輯：《河南志》，中華書局，1994年，第38頁。洛陽以九六作為營都的數(shù)理原則，是對王都的整體規(guī)劃，也是對《周禮》營都觀念的賡續(xù)和遷延?！稘h書·律歷志》稱：“九者，所以究極中和，為萬物元也?！薄傲撸院栔?，楙之于六合之內(nèi)，令剛?cè)嵊畜w也?！卑喙蹋骸稘h書》，中華書局，1962年，第961頁。洛陽的營造以九六之?dāng)?shù)為軌制，各類建筑名物緊湊地排布于這一布局內(nèi)，命名多有方位意識的滲透。九六源自易學(xué)，東漢營都洛陽，遠(yuǎn)紹西周，不少地方和《周易》揭示的相關(guān)原則存在著客觀的關(guān)聯(lián)?？蓞⒖匆Σ蒗r、楊效雷：《〈周易〉文化視野下的秦漢都城遺址》，《周易文化研究》第7輯，社會科學(xué)文獻(xiàn)出版社，2015年;董睿：《易學(xué)空間定位原則對傳統(tǒng)建筑布局之影響》，《東岳論叢》2014年第8期。

南宮在東漢營都洛陽之前已存在，《后漢書·光武帝》記載：“冬十月癸丑，車駕入洛陽，幸南宮卻非殿，遂定都焉?！雹茛轇11B13范曄：《后漢書》，中華書局，2007年，第6、17、27、966、1023頁。又“十四年春正月，起南宮前殿?！雹荼睂m立于孝明帝時(shí)期，永平三年，“是歲，起北宮及諸官府”，⑥南宮和北宮是東都洛陽的主體，一南一北，都城的方位界域清晰。

南端門?！稏|京賦》：“啟南端之特闈，立應(yīng)門之將將。昭仁惠于崇賢，抗義聲于金商。”⑧⑩費(fèi)振剛、仇仲謙、劉南平：《全漢賦校注》，廣東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678～679、693、681頁。特闈，是“與眾不同的宮門”。⑧端者，正也。南端門，《東漢會要》記載：“南端門，闈門也，南方正門?！毙焯祺耄骸稏|漢會要》，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556頁。南端門在東漢洛陽城中確實(shí)意義不一般，《東京賦》曰：“尊赤氏之朱光，四靈懋而允懷?！雹獍搓庩栁逍泻臀宓陆K始學(xué)說的推衍，東漢尊崇火德，推尊南方的赤帝，故南方往往居于獨(dú)尊的地位，南端門以及平城門、朱雀門等南面之門備受尊崇?！逗鬂h書·五行志一》記載：“平城門，正陽之門，與宮連，郊祀法駕所由從出，門之最尊者也?！盉11平城門是向南開的城門，和正陽之門并提，“主要供皇帝出南門外郊祀之用，所以是‘門之最尊者。”B14楊寬：《中國古代都城制度史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35、137頁。關(guān)于南闕門，《后漢書·百官志》寫道：“公車司馬令一人，六百石。本注曰：掌宮南闕門，凡吏民上章，四方貢獻(xiàn)，及征詣公車者。”B13楊寬先生論述道：

這個(gè)禮制的改變，就使得整個(gè)都城布局發(fā)生重大變化，從此宮室的南門成為主要門戶，南面的平城門也成為主要城門。

楊先生的論斷是可信的，南端門、平城門、朱雀門都是南門之屬，是門中之尊者。洛陽和長安都城布局的整體朝向不同。秦系東夷文化，“東夷族重視的基本方位不是南北，而是東西?！崩畋＃骸恫孔逦幕c先秦文學(xué)》，高等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354頁。西漢承秦，崇尚東向，以東門為尊。長安都城宮殿大都坐西朝東，長樂宮是如此，未央宮也不例外，如未央宮僅立東闕和北闕，對此，司馬貞《史記索隱》稱：“東闕名蒼龍，北闕名玄武，無西南二闕者，蓋蕭何以厭勝之法故不立也?！彼抉R遷：《史記》，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66頁。相比之下，東漢時(shí)期的洛陽城以南門為正門，崇尚南面，和西都長安的宮殿迥異。東都洛陽以南門為尊，某種意義上講，是向明而治觀念的踐行，《說卦》稱：

離也者，明也，萬物皆相見，南方之卦也;圣人南面而聽天下， 向明而治，蓋取諸此也。

孔穎達(dá)正義：“離為象日之卦，故為明也。日出而萬物皆相見也，又位在南方，故圣人法南面而聽天下?！笨追f達(dá)：《周易正義》，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1980年，第94頁。由此不難推測，向明而治的觀念和洛陽以南門為尊的營都理念正相契合。

含章殿?！段骶┵x》：“麒麟朱鳥，龍興含章。”李善注：“龍興、含章，皆殿名也?！笔捊y(tǒng)編，李善注：《文選》，中華書局，1977年，第39頁。對此，何清谷先生稱：“此四殿都像眾星環(huán)北斗一樣環(huán)繞著未央宮前殿?！焙吻骞龋骸度o黃圖校釋》，中華書局，2005年，第338頁。含章殿的位置處于未央宮前殿周邊，居于長安城的西部。含章殿，也見于洛陽都城建筑群中，《藝文類聚》摘錄《洛陽宮殿簿》曰：“明光、徽音、式乾、暉章、含章、建始、仁壽、宣光、嘉福、百福、芙蓉、九華、流圃、華光、崇光（并殿名）?！雹鈿W陽詢編：《藝文類聚》，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122頁。據(jù)《永樂大典》卷九五六一引《元河南志》所載“后漢京城圖”，轉(zhuǎn)引自楊寬：《中國古代都城制度史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34頁?？芍碌钤O(shè)置于南宮西南部，上臨揚(yáng)安殿，下有顯親殿。含章之名當(dāng)出自《坤》卦六三爻辭：“含章，可貞，或從王事，無成有終?！焙轮浮疤N(yùn)含美好之物”。李炳海：《周易古經(jīng)注解考辨》，華夏出版社，2017年，第53頁?！独ぁ坟?，《說卦》稱：“坤也者，地也，萬物皆致養(yǎng)焉，故曰致役乎坤?！崩畹榔绞瑁骸袄の髂现裕辉谄咴?，故‘立秋，則坤氣王而萬物致養(yǎng)。”李道平：《周易集解纂疏》，中華書局，1994年，第695頁。依后天八卦方位原理，《坤》正對應(yīng)西南，故東都洛陽含章殿位于西南方位。含章殿，取其對美好之物的蘊(yùn)含納藏之意。

如果說九六城洛陽的南端門、含章宮命名蘊(yùn)藉的方位意識較為明晰的話，那么，部分建筑名物的命名和方位意識的關(guān)聯(lián)則需要加以辨析。

濯龍園是東漢洛陽的重要園林建筑之一，張衡《東京賦》寫道：

逮至顯宗，六合殷昌。乃新崇德，遂作德陽?！鋬?nèi)則含德、章臺，天祿、宣明，溫飭、迎春，壽安、永寧。飛閣神行，莫我能形。濯龍芳林，九谷八溪。芙蓉覆水，秋蘭被涯。渚戲躍魚，淵游龜蠵。⑨費(fèi)振剛、仇仲謙、劉南平：《全漢賦校注》，廣東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678～679、576頁。

濯龍即濯龍園，《后漢書·百官志》記載： “濯龍監(jiān)、直里監(jiān)各一人，四百石?！雹連11范曄：《后漢書》，中華書局，2007年，第1027、119、1027頁。濯龍監(jiān)是管轄濯龍園的官吏。濯龍園，作為皇家園林，《后漢書·明德馬皇后紀(jì)》記載：“帝嘗幸苑囿離宮，后輒以風(fēng)邪露霧為戒，辭意款備，多見詳擇。帝幸濯龍中，并召諸才人，下邳王已下皆在側(cè)，請呼皇后。”⑦關(guān)于濯龍園的方位，《東觀漢記》卷三稱：“七月，祀黃老于北宮濯龍中，以文罽為壇，飾金銀釦器，采色眩耀，祠用三牲，太官設(shè)珍饌，作倡樂，以求福祥?！眲⒄涞茸?，吳樹平校注：《東觀漢記校注》，中華書局，2008年，第126頁。這是將濯龍和北宮視為一體。李尤《德陽殿賦》記載：

達(dá)蘭林以西通，中方池而特立。果竹郁茂以蓁蓁，鴻雁沛裔而來集。德陽之北，斯曰濯龍。蒲萄安石，蔓延蒙籠，橘柚含桃，甘果成叢。文曜水，光映煌煌。

德陽之北，指的是位于德陽殿的北部，《藝文類聚》卷六十二轉(zhuǎn)摘該賦時(shí)亦稱：“德陽之北，斯曰濯龍?！雹獾玛柕钍潜睂m的主要建筑之一，明帝時(shí)建造，濯龍位于德陽之北，當(dāng)居于洛陽城的北部位置。濯龍園的具體方位，《后漢書·百官志》記載：“濯龍監(jiān)、直里監(jiān)各一人，四百石。本注曰：濯龍亦園名，近北宮。直里亦園名也，在雒陽城西南角?！盉11濯龍近北宮，標(biāo)示濯龍園并非北宮，而是臨近北宮。濯龍和西南角的直里并提，是否居于對稱位置的西北呢？對此，《初學(xué)記·園圃》在濯龍條目下引司馬彪《續(xù)漢書》稱：“濯龍園在洛陽西北角。”徐堅(jiān)：《初學(xué)記》，中華書局，2004年，第587頁。關(guān)于濯龍園是否真在西北方位，存在諸多不同的看法，關(guān)于濯龍園的方位，費(fèi)振剛等先生在《文白對照全漢賦》中稱：“濯龍，漢苑名，在洛陽西南角”。關(guān)于濯龍園位置的其他的說法，可參看李偉：《漢濯龍園位置及其相關(guān)問題》，《中國園林》2017年第7期;吳方浪：《東漢城市園林水景觀建設(shè)探析——以濯龍園為例》，《南昌工程學(xué)院學(xué)報(bào)》2016年第2期。有漢北宮后偏西北說、廣陽門外西南說、洛陽西南角說，等等。如果將濯龍園的方位和其命名相聯(lián)系，或許能找到一條破譯該謎題的線索。

濯，《說文解字·水部》：“（澣）也。從水翟聲?！卞獜乃幸运礈熘x?！冻o·漁父》稱：“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卞崂t指在水中洗滌自己的衣物。濯龍園以濯字命名應(yīng)當(dāng)擁有較好的水利條件，事實(shí)也確實(shí)如此，《東京賦》稱：“濯龍芳林，九谷八溪。芙蓉覆水，秋蘭被涯。渚戲躍魚，淵游龜蠵。”薛綜注：

《洛陽圖經(jīng)》曰：濯龍，池名;故歌曰：“濯龍望如海，河橋渡似雷?！狈剂?，苑名，九谷八溪，養(yǎng)魚池。蕭統(tǒng)編，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選》，中華書局，2012年，第67頁。

濯龍園望如瀚海，水面上“芙蓉覆水，秋蘭被涯”，水中“渚戲躍魚，淵游龜蠵”，景色十分秀麗。濯從翟得聲，東漢洛陽有翟泉，又寫作狄泉，《春秋·定公元年》記載：“元年春王正月辛巳，晉魏舒合諸侯之大夫于狄泉，將以城成周?！睏畈骸洞呵镒髠髯ⅰ罚腥A書局，1990年，第1522頁。又《帝王世紀(jì)》稱：“翟泉在洛陽東北，周之墓地?！雹刍矢χk：《帝王世紀(jì)》，齊魯書社，2010年，第46、49頁?！笆呛髸x又率諸侯之徒修繕其城，以其周城小，不受王都，故壞翟泉而廣焉。翟泉地在成周東北，今洛陽城中有周王冢是也。”③翟泉位于成周東北，漢代的洛陽城相比于成周，都城整體有所東移，以東漢時(shí)期的洛陽都城來考量，成周東北大致位于東漢洛陽城的西北。據(jù)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考古研究所洛陽漢魏故城隊(duì)在《漢魏洛陽故城金墉城址發(fā)掘簡報(bào)》中繪制的“漢魏洛陽城金墉城位置示意圖”，楊作龍、毛陽光主編：《洛陽考古集成·秦漢魏晉南北朝卷上》，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7年，第144頁。翟泉也標(biāo)示為位于洛陽西北方。濯從翟得聲，濯龍園和流淌在那個(gè)方位的翟泉具有音同關(guān)系。

濯龍園認(rèn)定在洛陽城的西北方位，還可和濯龍園另一構(gòu)詞語素聯(lián)系起來考察。《后漢書·桓帝紀(jì)》記載：“前史稱桓帝好音樂，善琴笙。飾芳林而考濯龍之宮，設(shè)華蓋以祠浮圖、老子，其將所謂‘聽于神乎！”B11B13范曄：《后漢書》，中華書局，2007年，第94、107、1027頁。老子確實(shí)有稱為龍的記載，《莊子·天運(yùn)》稱：

孔子見老聃歸，三日不談。弟子問曰：“夫子見老聃，亦將何規(guī)哉？”孔子曰：“吾乃今于是乎見龍。龍合而成體，散而成章，乘乎云氣而養(yǎng)乎陰陽。予口張而不能嗋，予又何規(guī)老聃哉！”子貢曰：“然則人固有尸居而龍見，雷聲而淵默，發(fā)動如天地者乎？賜亦可得而觀乎？”遂以孔子聲見老聃。王先謙：《莊子集解》，中華書局，1987年，第128～129頁。

類似的記載還見于《史記·老子韓非列傳》。濯龍園立祠老子，是對老子的尊崇。龍，可指稱杰出的人士，更多的時(shí)候是作為君王天子的象征?！肚窞榫瑸殛?，荀爽《九家易逸象》稱“乾為龍”，溫少峰先生寫道：“乾為君，引申出乾為龍之象?！盉14溫少峰：《周易八卦釋象》，巴蜀書社，2005年，第16、129頁?！肚窞辇埵恰吨芤住坟载侈o常見之象，如《周易·乾》卦爻辭曰：“潛龍勿用”，“見龍?jiān)谔?，利見大人”，“飛龍?jiān)谔?，利見大人”，“亢龍有悔”?！墩f卦》稱：“戰(zhàn)乎乾，乾，西北之卦也，言陰陽相薄也。”李道平疏：“乾剛正卦。乾居西北亥位。”李道平：《周易集解纂疏》，中華書局，1994年，第697頁。如果據(jù)此來考量，《乾》正應(yīng)西北，將西北方位的園林命名為濯龍園，二者正相契合。

濯龍園的命名契合后天八卦方位，遵循《周易》的八卦排布之序，這在其他的建筑名物命名中也能找到相關(guān)案例。永安宮，《東京賦》曰：

永安離宮，修竹冬青。陰池幽流，玄泉洌清。鵯鶋秋捿，鶻鸼春鳴。鴡鳩麗黃，關(guān)關(guān)嚶嚶。費(fèi)振剛、仇仲謙、劉南平：《全漢賦校注》，廣東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679頁。

薛綜稱：“永安，宮名也?！笔捊y(tǒng)編，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選》，中華書局，2012年，第67頁。永安宮是與濯龍園遙相對應(yīng)的建筑。永安宮，《后漢書·獻(xiàn)帝紀(jì)》記載：“九月甲戌，即皇帝位，年九歲。（獻(xiàn)帝）遷皇太后于永安宮。”B11李賢引《洛陽宮殿名》稱：“永安宮，周迴六百九十八丈，故基在洛陽故城中?！蓖跸戎t：《后漢書集解》，中華書局，1983年，第142頁。針對永安宮的具體位置，《后漢書·百官志三》記載：“永安，北宮東北別小宮名，有園觀。”B13永安宮位于東北，濯龍園位于西北，兩者分列北宮的兩側(cè)，故傅毅《洛都賦》稱：“顧濯龍之臺觀，望永安之園藪。”顧濯龍和望永安并舉，顧指向后回顧，望指向前遠(yuǎn)望。關(guān)于永安宮的命名由來，從方位層面可以做這樣的推斷，《說卦》稱“艮，東北之卦也，萬物之所成終，而所成始也，故曰成言乎艮”，《艮》為山，可以引申為高，為遠(yuǎn)，為永。B14《艮》為止，可引申為安，如西漢末年的林辭《蠱》之《需》曰：“執(zhí)義秉德，不危不殆。延頸盤桓，安其室垣。屯耗未得，終無大恤?！鄙斜拖壬ⅲ骸翱矠槲４?，艮為安，故不危殆。艮為頸，艮止，故盤桓。艮為室垣，為安?！鄙斜瓦z稿，張善文整理：《焦氏易林注》（《尚氏易學(xué)存稿校理》第二卷），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5年，第316頁。在同一則林辭下，尚先生兩次提及《艮》為安。又林辭《臨》之《隨》曰：“安樂幾筵，未出王門?！鄙斜拖壬ⅲ骸棒薨舱饦?，艮幾震筵。震為王，艮為門;艮止，故未出?！鄙斜瓦z稿，張善文整理：《焦氏易林注》（《尚氏易學(xué)存稿校理》第二卷），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5年，第337頁。類似的案例記載甚夥，尚先生往往將林辭中的“安”系于《艮》卦之下。永是長久之義，《艮》為安，后天八卦圖中《艮》對應(yīng)東北，故位于洛陽東北的建筑名之為永安宮。

將《周易》的空間方位原則納入營都理念，西漢長安已現(xiàn)端倪，含章殿即此例，相比之下，東漢洛陽于此端則愈趨明顯，宮殿的命名和實(shí)際的地理方位、易學(xué)方位排布相結(jié)合，蔚為壯觀。這種流風(fēng)在隋唐長安城的營都理念中亦是如此，相關(guān)記載見于《元和郡縣圖志》《長安志》等。東漢洛陽都城規(guī)整，曹勝高先生稱：“洛陽城以南宮正宮門-平城門-城外寰丘為主軸線，北延伸到南、北宮，至于谷門之西。”曹勝高：《漢賦與漢代制度——以都城、校獵、禮儀為例》，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6年，第71頁。如果說南宮、北宮位于中主軸線上的話，那么濯龍園、永安宮則分列主軸線的西北和東北，形成相對之勢。南端門、含章殿、濯龍園、永安宮的布局，分列九六之城各個(gè)位置，構(gòu)成一個(gè)富含禮制的統(tǒng)一整體。

三、余論

稽考漢賦中攝取的諸多建筑名物，究其命名義涵，折射的是漢代長安和洛陽都城文化的一個(gè)剪影。西都長安的建筑名物命名不少富含生命意識，希冀個(gè)體、國政于時(shí)間上能歷久長存，投射到建筑，往往以壯麗為依托，和濃厚的仙道文化捆綁在一起，彰顯了西漢外向而尊崇盛張的帝都?xì)庀?。東都洛陽的建筑物命名多富含空間方位意識，在九六王都這一整體布局上，南端門、含章殿、濯龍園、永安宮等與諸多富含德字的建筑相得益彰，都城制度規(guī)劃蘊(yùn)藉著禮樂、仁政、王道觀念，開創(chuàng)的是另一番京都都城景象。相比于西漢都城長安，東都洛陽多了一份渾厚，彰顯了一種內(nèi)向而尊崇仁德禮制的帝都?xì)庀?。值得一提的是，這種氣象的生成，和《兩都賦》《兩京賦》的風(fēng)格是相映成趣的，何焯在《義門讀書記》中稱：“前篇極其眩曜，主于諷刺，所謂抒下情而通諷喻也。后篇折以法度，主于揄揚(yáng)，所謂宣上德而盡忠孝也。二賦猶《雅》之正變，五詩則兼乎《頌》體矣?！焙问纤缘那捌浮段鞫假x》，后篇指《東都賦》，張衡模擬《兩都賦》而作《兩京賦》，情形也可作如是觀。諷、頌是京都賦創(chuàng)作之二軌，《西都賦》《西京賦》對物的極盡稱揚(yáng)，是諷，是為對東漢的頌所張本，《東都賦》《東都賦》對“洛邑制度之美”的盛稱，是頌，是對全盛時(shí)期東漢的謳歌?！秲啥假x》《兩京賦》結(jié)構(gòu)是一開一合，一賓一主，彰顯的是勸誡之體?？陀^上考察，西漢都城長安文化并不缺少德禮文化的因素，而東漢洛陽都城文化也不乏仙道文化的蹤影，但二者反映到漢賦中攝取的系列都城建筑名物命名上的差異卻是明顯的。都城建筑名物命名和皇帝個(gè)人的價(jià)值取向密不可分，宏觀上考量，西都長安對于秦的承繼和東都洛陽對于周的賡續(xù)，無疑也是漢賦中長安、洛陽建筑名物命名的重要文脈淵藪。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責(zé)任編輯：魏策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