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青
宋代館閣??眲丛性娫疲?/p>
帝所圖書一歲開,
及時冠蓋滿蓬萊。
發(fā)函鈿軸輝唐府,
散帙蕓香馥漢臺。
地富秘真疑海藏,
坐傾人物盡仙才。
獨憐典校來空久,
始得今年盛事陪。
寫的是他參加宋代館閣曝書會時的感受。從詩文中可以看出,劉摯對獲得參加這一盛會的資格非常珍惜,覺得能參與其中是光榮且值得自豪的。不但劉摯如此,當時能參加此宴會的人大多都有這種心理感受。如同樣曾任職館閣??焙髞砩紊袝移蜕浼嬷袝汤傻奶K頌也有詩道:
鴻都清集秘圖開,
遍閱真仙暨草萊。
氣韻最奇知鹿馬,
丹青一定見樓臺。
宴觴更盛華林會,
坐客咸推大廈才。
久事簿書拋翰墨,
文林何幸許參陪。
以“宴觴更盛華林會”表達宴會的宏大氣氛,用“文林何幸許參陪”表達參加這一盛會的難度和榮譽?!熬檬虏緯鴴伜材钡娜擞袡C會參加群賢畢至的國家盛宴是幸運的,這種幸運因為宴會上還有“地富秘真”一樣的書籍供他們翻閱。
詩文中被讀書人如此追捧的盛事,就是貫穿宋代始終的館閣曝書時舉辦的曝書宴會。宋代的館閣就是國家藏書機構(gòu)。曝書,是圖書保護的一種手段,即將久藏圖書拿出晾曬,防蠹防霉變。曝書期間,皇帝舉辦宴會,準予文人學士參加,這是文臣生活中一件備受矚目的大事。宋代館閣曝書宴會為什么被朝臣如此看重,又為什么每年一次伴隨宋朝始終,我們將在下文逐步分析。
館閣:宋代的國家藏書機構(gòu)
館閣作為宋代國家藏書機構(gòu),包括四個部門,集賢院、史館、昭文館、秘閣,四個部門合在一起并稱館閣。
宋朝建立時,繼承前朝及五代舊制,設(shè)立昭文館、史館、集賢院。太平興國年間,將此三館共置一院,東廡為集賢院,西廡為昭文館,南廡為史館,稱為崇文院。端拱年間,又在崇文院內(nèi)設(shè)立秘閣,三館一閣都在崇文院內(nèi),合稱館閣,“然皆但有書庫而已”。因為都在崇文院內(nèi),所以,我們簡稱其為館閣藏書,但實際上是指秘閣與集賢院、昭文館、史館四館藏書。但是到神宗時期,館閣名稱有所變化,神宗“廢館職,以崇文院為秘書省,刊寫分貯集賢院、史館、昭文館、秘閣經(jīng)籍圖書”。這是元豐改制后的事情,因此從宋神宗元豐改制之后,秘閣、三館并入秘書省。直到南宋,國家圖書館稱謂由館閣變?yōu)槊貢。晳T上仍然稱館閣,所以宋神宗之后的國家藏書機構(gòu),準確地說應該是秘書省。
為了方便敘述,我們也按舊俗將宋代藏書機構(gòu)稱為館閣。宋代館閣藏書數(shù)量增減無常,不斷變化。宋朝初年,戰(zhàn)亂剛剛結(jié)束,國家藏書非常少,“三館書才數(shù)柜,計萬三千卷”。宋太宗遂“下詔遣使購求散亡”書籍,同時又在“削平諸國”的時候,“收其圖集”,還“多方收拾,抄寫購募”。在這樣的努力下,“三館之書,稍復增益”。宋真宗時,藏書達到2227部39142卷。
由于保護不當,在一次大火中,多方搜集來的圖書大部分被燒毀,“書多煨燼”。朝廷的反應相當迅速,立刻采取措施,“命重寫書籍,選官祥覆??薄?,派專官管理其事,“書成,歸于太清樓”。宋仁宗時,藏書又迅速達到4799部47588卷。宋神宗時,藏書6705部73877卷。比“藏書之盛,莫盛于開元”時的“五萬三千九百一十五卷”還多。南宋初年,由于戰(zhàn)亂,曾經(jīng)收藏豐富的圖書又一次焚毀殆盡,宋高宗“乃建秘書省于國史院之右,搜訪遺闕,屢優(yōu)獻書之賞”,很快便達到44486卷。到宋寧宗時期,藏書又達到59429卷。這說明,宋朝皇帝對搜求圖書、保護圖書都是非常重視的。
曝書:宋代館閣藏書的保護手段
宋代對圖書的保護方式,主要有防火、防潮、防蟲等。比如秘書省防火規(guī)定:“本省自來火禁?!痹诓坏靡研枰褂没馉T的時候,需有專人負責,隨時準備滅火,“遇有合用火燭去處,守門親事官一名專掌押火灑熄”。
防蟲的辦法有很多,比如用香藥驅(qū)蟲,“古人藏書辟蠹用蕓”。蕓是一種香草,葉子像豌豆葉,這種草“辟蠹殊驗”,防蟲效果特別好,“采置書帙中,即去蠹”。前文詩中說的“散帙蕓香馥漢臺”,就是說的蕓香防蟲。但是蕓香防蟲效果并非完美,不能完全防止圖書的霉變和蟲蛀,仍需要其他辦法進行更全面的保護,于是,才有了更為復雜的防蟲防潮程序——曝書。
曝書就是將書籍拿出來晾曬,這種方法西周時已出現(xiàn)。279年汲縣農(nóng)民盜掘魏襄王墓時出土的《穆天子傳》里就記載說“蠹書于羽林”。蠹書,郭璞解釋“謂暴書中蠹蟲,因云蠹書也”?!赌绿熳觽鳌肥侵v周穆王西行旅游的書,故事發(fā)生在周朝。漢代也有曝書,《四民月令》記載:“七月七日作曲,暴經(jīng)書及衣裳。”不但曬書,衣服也要拿出來曬。
北宋以前的曬書,時間基本都在夏天,即五月至七月間。賈思勰寫的《齊民要術(shù)》里說:“五月十五日以后,七月二十日以前”,必須曬三次,這是因為“五月濕熱,蠹蟲將生”,夏天不曬書,“必生蟲也”。曬書不是在太陽下暴曬,而是“于大屋下風涼處,不見日處”晾曬,如果在太陽下暴曬,則會“令書色日曷”,紙張變色,而且還會“生蟲彌速”。
南宋和北宋時期曝書時間有所不同。北宋是五月至八月,“五月秘府始暴書”,一共三個月時間。南宋則是五月開始至七月結(jié)束,改為兩個月時間。這種變化,是一個科學合理的變化。這是因為南宋時期朝廷遷到了杭州地區(qū),居住環(huán)境的改變使曬書時間也有所變化。南方七月“正直炎熏”,曝書時“恐暴雨時至,驟不及防”,“有卒不得收拾之虞”?!澳媳钡貧獠煌遣豢刹槐嬉病?。這種及時的變化,足以說明宋代皇帝對圖書和圖書保護的重視。
宋代館閣藏書曝書宴
宋代曝書活動,內(nèi)容豐富,不只是簡單地把書從書庫中拿出晾曬,其間還有閱讀、教學等事項。比如葉夢得曝書,就是“日取所喜觀者數(shù)十卷”,并“命門生等從旁讀之,不覺至日昃”。這是曝書活動的常態(tài)。國家圖書館的曝書,也有類似活動內(nèi)容,其規(guī)模更大 ,活動內(nèi)容更豐富。除觀覽圖書外,還可以欣賞名畫,蘇頌寫詩說:“鴻都清集秘圖開,遍閱真仙暨草萊?!兵櫠际菨h代藏書機構(gòu),清集秘圖是圖書和藏畫,真仙、草萊是指圖書品類豐富,雅俗均有。秘圖是平時見不到的畫作,參會的人此時都可以看到了。詩文下注解說:“是日諸公觀畫,尤愛梁令在瓚題吳生畫《五星二十八宿真形》,又謂淳化《豐稔村田娶婦圖》,曲盡田舍佚樂之意形。”一些搞研究的學者型官員還可以解決平時的疑惑,如葉夢得說:“村校中教小兒誦詩,多有‘心為明時盡,君門尚不容。田園迷徑路,歸去欲何從一篇,初不知誰作?!焙髞泶笥^年間,他參加了館閣曝書會,發(fā)現(xiàn)昭文館書庫墻壁間有一個破箱子,里面放置數(shù)十冊圖書,“蠹爛幾不可讀”,他隨便翻閱時發(fā)現(xiàn)一本書名曰《玉堂新集》,載有此篇,“乃幽求詠懷作也”。
國家舉辦的圖書盛會,皇帝也要表現(xiàn)自己的文化修養(yǎng),他常常拿出自己的詩詞畫作給大臣們欣賞,獲得他們的贊美,比如有大臣寫出“三元初識皇文秘,八法爭看御墨鮮”的詩句,表達大臣們對皇帝書法詩詞的喜愛。
曝書會上最重要的活動是宴飲,由皇帝撥款設(shè)宴款待參加曝書會的大臣們。“以七月七日為曬書節(jié),三省六部以下,各賜緡錢開筵宴,為曬書會?!薄皻q于仲夏曝書,則給酒食費”,“待遇儒臣,非他司比”,受邀請參加的大臣職位身份都比較高,主要以館閣大臣為主,“一應館閣并帶貼職官皆赴宴”。館閣“地望清切,非名流不得處”,沒有點兒名氣是沒有資格進入館閣任職的。從這個層面說,參加曝書會和曝書宴會的人,要么是朝廷倚重的大臣,要么是清流名士。由于他們的加入,這個宴會顯得檔次很高,參加這個宴會就成為朝臣們的榮譽象征。
這么多聲名顯赫、位高權(quán)重的人聚在一起開會吃飯,座位排序是一件麻煩事兒,最初“以爵為位敘”。但是一些年長有名望但爵位低的人就要坐在年輕又爵位高的人之下,常常引起矛盾。宋神宗元豐年間,有人以“館閣曝書會非朝廷燕設(shè)也”為借口,改為“以兄弟為次”。即這個宴會并非國家正式公開舉行的宴會,應該以年齡為序排座。這個提議得到了朝臣們的認可并延續(xù)下去。
曝書會及曝書宴會的隆盛,于史料記載中可見一斑,“是月,召尚書、侍郎、學士、待制、御史中丞、開封尹、殿中監(jiān)、大司成兩省官暨館職,宴于閣下”。從邀請人員來看,品秩都比較高,“陳圖書古器縱閱之,題名于榜而去”。觀賞完畢之后還要簽名留下紀念。“凡酒醴膳饈之事,有司共之,仍賜錢百緡,以佐其費。”大觀元年八月,“請于朝,又增賜四百緡。宴日,仍遣中使以御酒、化成殿果子賜在省官,最為盛集,前此未有”。宴會費用由朝廷提供,飲御酒,吃珍饈,表現(xiàn)出豐富而高級的場景。這一記載見于江少虞《宋朝事實類苑》一書中,說的是宋徽宗時期的曝書宴會,很具有代表性。
陳在《南宋館閣錄》中記載宋高宗的曝書宴會時表達了更多內(nèi)容,曝書會時,“秘閣下設(shè)方桌,列御書、圖畫”。這是整體場面,然后細分為,“東壁第一行古器,第二、第三行圖畫,第四行名賢墨跡;西壁亦如之”。東西分為四排,每一排都有不同名目,之后“東南壁設(shè)祖宗御書;西南壁亦如之”。御書放在東南方,“御屏后設(shè)古器、琴、硯,道山堂并后軒、著庭皆設(shè)圖畫”。御屏后有古琴等古器。“開經(jīng)史子集庫、續(xù)搜訪庫,分吏人守視?!边@是圖籍部分,可以隨時觀看?!霸缡澄迤?,午會茶果,晚食七品。”一日三餐內(nèi)容豐富。“分送書籍《太平廣記》《春秋左氏傳》各一部,《秘閣》《石渠碑》二本,不至者亦送。兩浙轉(zhuǎn)運司計置碑石,刊預會者名銜。”離會后還送書籍等,并刻名留念,即前文所說的題名于榜。
宋代為什么要舉辦曝書宴
宋代的曝書宴會很隆重,在國家太平時期,幾乎年年舉辦,內(nèi)容也越來越豐富。其中的原因有以下幾點。
其一,宋代朝廷對文化的重視,表現(xiàn)之一就是對圖書典籍保存的重視。從宋初諸位皇帝搜集圖書的力度可以看出,自宋立國直到滅亡,朝廷一直對以藏書為代表的國家文化事業(yè)十分重視。史載:“國步艱難,軍旅之事,日不暇給,而君臣上下,未嘗頃刻不以文學為務,大而朝廷,微而草野,其所制作、講說、紀述、賦詠,動成卷帙,壘而數(shù)之,有非前代之所及也。雖其間裂大道,疣贅圣謨,幽怪恍惚,繁瑣支離,有所不免。然而瑕瑜相形,雅鄭各趣,譬之萬派歸海,四瀆可分,繁星麗天,五緯可識,求約于博,則有要存焉。”雖然南宋后期,國家“國步艱難,軍旅之事,日不暇給”,即使是這樣窘迫艱難的情況之下,君主與朝臣們也“未嘗頃刻不以文學為務”,賜書和“題名于榜”更是彰顯了朝廷的重視,對文人有著莫大吸引。
其二,皇帝個人文化水平的展示。從宋太宗時期開始,凡有“奎文宸翰必以宣示”,“制作必令歌頌”。飲宴聚會是向朝臣們展示和接受他們歌頌的最佳環(huán)境……曝書宴會上,皇帝必定有御書臨世,“使天下后世咸知皇帝陛下典學稽古”,朝臣們大大地歌頌一番,起到“迪文右賢”“潤色洪業(yè)”的作用。比如大臣周麟之就歌頌說:“豐功盛烈,化懿綱,巍乎與淳化比隆矣?!边€有人寫詩贊美:“御本曾看錦帕舒,醉驚飛閣上凌虛”;“三元初識皇文秘,八法爭看御墨鮮”;“香羅剪帕金描鳳,紅字排方玉作簽。身到蓬山瞻御墨,眼驚奎宿射珠簾?!被实鄣淖孕判暮妥院栏幸欢ㄟ_到頂峰。這種形式不僅塑造了皇帝本人文化修養(yǎng)高深的形象,也拉近了君臣關(guān)系,互相得到滿足。
其三,君臣關(guān)系的另一種交流方式。宋人說:“君臣之分,以嚴為主,朝廷之禮,以敬為主。然一于嚴敬,則情或不通,無以盡忠告之益,故制為燕饗之禮,以通上下之情?!本汲Y,講的是嚴肅認真和上下有別,容易使人緊張而不能掏心掏肺地說話。而宴會上大家比較放松,排座次也不用按照尊卑禮制,情緒上的放松可以使人更便于聯(lián)絡感情,這也是君臣深入溝通的一種方式。因此受到皇帝和大臣們的歡迎。
曝書宴會是宋代特有的現(xiàn)象,時至元明清,雖然曝書活動每年還照常實行,但盛大又熱鬧的曝書宴會則再難覓蹤跡了。
作者單位:海燕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