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宏
(中共銅陵市委黨校,安徽 銅陵 244000)
與西方文化記憶研究相比,國內(nèi)文化記憶研究還處于起步階段,尚未引起學術界廣泛關注和重視,相關的系統(tǒng)性研究比較欠缺。對西方文化記憶研究進行正本清源式的概述,一方面可以了解西方文化記憶研究的相關進展,另一方面也可以促進國內(nèi)關于文化記憶的研究。因此,本文以西方文化記憶研究的源流和分類為出發(fā)點,嘗試描述西方文化記憶理論的基本架構(gòu),為我國文化記憶研究提供有益思考。
文化記憶研究貫穿整個20 世紀,尤其是20世紀最后20 年,呈現(xiàn)井噴之勢。在文化記憶研究不斷突破國別和學科之際,其源頭也得到公認即莫里斯·哈布瓦赫(1877-1945)關于集體記憶的研究。這位法國社會學家用三篇文章闡述了集體記憶這一概念,并于1925 年首次出版了他的研究成果《記憶的社會框架》,詳述了一個觀點:“記憶依賴于社會結(jié)構(gòu)?!盵1]這一觀點的提出,反映了個體的記憶是社會結(jié)構(gòu)在個人層面的體現(xiàn),個體記憶具有集體背景,從而否定了個體記憶純屬個人心理學研究范疇,將記憶從個體維度推向了社會維度,為文化記憶的研究鋪就了道路。因為從本質(zhì)上說,文化記憶的研究也是在社會層面上進行的。在哈布瓦赫的著作中,他不僅提出了記憶的社會維度,還重點探討了記憶的功能、人們?nèi)绾螌Υ^去以及記憶行為的結(jié)果。他認為記憶的一個主要功能是身份的塑造。記憶是一個具有高度評價性的行為,集體記憶尤其如此。有益于集體認同的記憶,更易于被傳承下去。集體通過記憶行為形成一個群體大致相同的身份認同,造成成員之間的類似與其他集體之間的區(qū)分。一個集體中的人們是如何對待他們的過去,哈布瓦赫認為是現(xiàn)實的需求和利益決定人們?nèi)绾螌Υ^去,這個過程具有選擇性和建構(gòu)性。集體根據(jù)當下的需求和利益訴求,對過去進行取舍,選擇一部分過去作為構(gòu)建當下記憶的來源,甚至對過去進行鮮活的想象。其結(jié)果是集體記憶并不提供一個關于過去的普遍真理,而是一種改變的過去或扭曲的過去,選擇的過去或重構(gòu)的過去。他的這些理論主張使他成為文化記憶研究的先驅(qū),眾多學者都沿著他預設的路徑進行了開創(chuàng)性的研究。例如個人記憶依賴于社會框架直接影響了文化記憶研究的社會學和社會心理學視角,代際記憶直接影響了口述時期文化記憶的研究,記憶的傳遞和重構(gòu)直接影響了文化記憶理論的提出以及文化記憶媒介的研究。
雖然哈布瓦赫對后繼的文化記憶研究產(chǎn)生了諸多影響,但在當時,他的理論只有很少的讀者。直到上個世紀80 年代,文化記憶研究才開始興起。尤其是皮埃爾·諾拉在《記憶之場》中對法國文化史的研究直接促成了文化記憶研究成為一個跨學科且有影響力的概念。諾拉緊跟哈布瓦赫關于文化記憶的研究,強調(diào)記憶與歷史的區(qū)分。同時,他把研究的重心轉(zhuǎn)移到記憶之場上?!皥觥北徽J為包括地理位置、建筑、紀念碑、藝術作品、歷史個體、紀念日、哲學和科學文本以及其他象征性活動??梢?,諾拉的文化記憶研究將研究對象進行了一次擴展,幾乎囊括了所有國家及民族的集體記憶載體。他認為當前社會是一個斷裂的社會,與過去的文化記憶聯(lián)系幾近崩潰。為了塑造集體身份認同,消解不確定性帶來的沖擊,記憶之場這個概念就用來指稱那些能夠保存已經(jīng)不存在的記憶的“場”,并通過它在斷裂處重建聯(lián)系?!皥觥备拍畹亩嘣环矫鏋閭€人選擇提供了便利,每一個個體都能夠從記憶之場中選擇對他來說具有記憶意義的對象;另一方面也反映了人們當前對身份的焦慮,在迫切的認同需求面前拾起那碎成一地的記憶。在記憶之場的影響下,文化記憶的研究突破了學科的界限和國別界限,激起了不同學科和不同國家學者的研究。
如今,對于文化記憶的研究日益多元且復雜。文化記憶的概念不斷地被各學科和各個國家學者所使用,文學、媒體學、社會學、政治學、哲學、心理學、神經(jīng)科學以及精神分析,法國、德國、英國、意大利、加拿大、美國、荷蘭以及中國。一系列的使用,一方面導致了文化記憶研究的繁榮興盛,另一方面也導致了概念的延異甚至是相互排斥。出現(xiàn)這樣的狀況部分原因可歸結(jié)為學科自身的規(guī)范性要求,部分原因可歸結(jié)為不同國家的學術傳統(tǒng)和語言文化對文化記憶的理解產(chǎn)生影響。雖然,文化記憶這一概念在使用中存在模糊的傾向,但不可否認,文化記憶已經(jīng)在理論和方法論層面得到了廣泛的關注,它也越來越成為一個流行的學術域得到不斷的研究。在這些研究中有一些學者相對影響較大,例如文化記憶媒介研究以及文化記憶歷史(揚·阿斯曼和阿萊達·阿斯曼)、歷史和社會學視角下的文化記憶研究(皮埃爾·諾拉)、神經(jīng)科學和社會心理學視角下的文化記憶研究(馬科維奇)、認知心理學視角下的文化記憶研究(馬尼爾)、語言學視角下的文化記憶研究(艾切赫夫)。這些不同學科和領域的研究共同向我們展示了文化記憶的多面性,也提供給我們一個關于文化記憶的整體觀念,避免我們陷入單一視角所帶來的局限性。
回顧以上對西方文化記憶研究的源流,我們大致可以區(qū)別出兩個重要的階段:一是初創(chuàng)期(20世紀20 年代到30 年代),由莫里斯·哈布瓦赫與阿比·瓦爾堡等人所構(gòu)建的集體記憶與文化記憶的研究;二是拓展期(20 世紀80 年代至今),由皮埃爾·諾拉等人所構(gòu)建的跨學科和跨領域的文化記憶研究。這些研究共同形成了西方關于文化記憶的歷史脈絡,為當前西方文化記憶研究提供了基礎范疇與論述主題。
阿斯特莉特·埃爾(Astrid Erll)是德國法蘭克福大學英美文學專業(yè)教授,德國文化記憶研究領域的著名專家,于2008 年和德國著名敘述學家安斯格爾·納寧(Ansgar Nünning)主編了《文化記憶研究:一個國際和跨學科手冊》一書。在這本手冊中,四十一位文化記憶研究的學者就各自學科和視角的文化記憶進行了闡釋,可謂蔚為大觀。該書也是目前西方學界對文化記憶研究進行總體介紹的一本工具書,為文化記憶研究奠定了分類基礎。阿斯特莉特·埃爾在導論中對文化記憶的維度、層次和模式進行了詳細介紹。她認為文化記憶的維度主要有三個:物質(zhì)維度、社會維度和精神維度。物質(zhì)維度的文化記憶研究關注文化記憶的媒介,社會維度的文化記憶研究關注文化記憶的社會文化背景,精神維度的文化記憶研究關注文化記憶的心理學和神經(jīng)科學基礎。這種簡潔的劃分僅僅是闡釋工具,在實際研究中,三個維度之間并不能截然區(qū)分,往往間雜在一起。這也是文化記憶研究能夠不斷突破學科邊界的原因之一。在層次上,文化記憶主要有個人和集體兩個層次。這兩個層次雖然有區(qū)分,但也相互作用。個人層次的文化記憶關系到個人的傳記記憶,研究重心主要放在塑造個人記憶的外部社會文化背景上。正如埃爾所說:“我們的記憶通常由外部因素所觸發(fā)或塑造,這些外部因素從與朋友間的對話到書本、場所,無所不在?!盵2]集體層次的文化記憶主要涉及象征秩序,這種象征秩序是由社會群體通過媒介、機構(gòu)和實踐構(gòu)建并共享的過去所構(gòu)成。文化記憶在這里是一種隱喻的用法,是集體依據(jù)當下的需求有選擇地構(gòu)建的象征秩序,是集體形成文化認同的基礎。這兩個層次在實踐中也不能完全區(qū)分,社會背景塑造個人記憶,個人記憶通過媒介和機構(gòu)被再現(xiàn),被再現(xiàn)的個人記憶匯聚成整個社會群體的集體記憶。在記憶模式上,埃爾認為存在兩種不同的記憶模式,一種是歷史,另一種是記憶。這種區(qū)分是基于歷史和記憶的不同。歷史的主要目標是提供真相,而記憶的主要目標是提供意義。以提供真相為目標的歷史需要在一系列歷史事實背后找出因果關系,以提供意義為目標的記憶需要不斷賦予過去以意義。
以上是埃爾從維度、層次以及模式三個方面對文化記憶進行了分類研究,但這種分類相對模糊,之間存在很多交叉。例如,文化記憶的社會維度研究關注文化記憶的社會背景,其宗旨在文化記憶的層次上也能體現(xiàn),因為不管文化記憶的個人層次或集體層次都不能完全從社會背景中抽離。同樣,在記憶的模式中,記憶也須臾不能離開社會背景??梢?,這種以維度、層次以及模式的分類方法雖然可以為文化記憶研究提供一個大致的問題域,但沒有能力將文化記憶研究的各類主題做進一步細分。因此,提出更進一步的分類框架勢在必行。事實上,文化記憶這一概念蘊含了三個方面的基本問題,誰來記憶,記憶什么,如何記憶。誰來記憶即文化記憶的主體問題,記憶什么即文化記憶的客體問題,如何記憶即文化記憶的方法問題。依據(jù)這三方面的問題,可以對西方文化記憶研究進行基本的分類:文化記憶與主體、文化記憶與客體、文化記憶與方法。
文化記憶與主體探討的是文化記憶的主觀范疇,其中突出體現(xiàn)為兩個子問題:群體的文化記憶和代際間的文化記憶。西方學界關于文化記憶的主體研究也主要集中在這兩個方面。從哈布瓦赫提出集體記憶以來,文化記憶的研究一直都將集體維度作為重要的研究方向,例如揚·阿斯曼、夸梅·A·阿皮亞以及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等人。其中,揚·阿斯曼是代表人物。他在《交流記憶與文化記憶》一文中深入分析了文化記憶的集體維度,并將文化記憶的集體維度與集體身份認同聯(lián)系起來。個體擁有的多重身份有賴于他所歸屬的多重群體,這些群體具有不同的信仰體系和政治體系。在集體內(nèi)部,文化記憶是塑造集體身份的關鍵,因為個人與集體之間的聯(lián)系主要由對于集體共同過去的分享來實現(xiàn)。一旦這種聯(lián)系或是對于共同過去的分享被打破或者說缺失,個體與集體之間的身份認同便會出現(xiàn)障礙,嚴重影響集體的穩(wěn)定。在這種情況下,集體都會對個體施加影響,或是將個體排除出集體,或是重構(gòu)共同的過去來重新建立個體與集體的聯(lián)系。不僅是揚·阿斯曼,阿皮亞也將集體身份置于文化記憶研究的核心位置。他在解釋社會身份的結(jié)構(gòu)時說:“一個人的社會身份歸屬往往與社會總體觀念相關,因此一個人的社會身份通常由社會的政治倫理觀來界定。”[3]人的社會身份不是由人的生物屬性來決定,而是由人的社會屬性來塑造,其中社會的政治倫理觀奠定了社會身份的底層邏輯。
代際一直都是文化記憶主體研究的重要內(nèi)容。每一代人都被當時的社會所影響,并且這種影響在代際之間存在顯著差異,因此每一代人的文化記憶是不同的。代際之間的文化記憶研究既有定性也有定量。阿萊達·阿斯曼是定性研究的代表,她在《記憶中的歷史》一書中論述了代際間文化記憶的斷裂與延續(xù)。她認為:“對回憶的處理是一項跨越幾代人的重大歷史工程,其重要意義不僅在于這是一項保存痕跡和再想象的歷史任務,它還將家庭史轉(zhuǎn)換成了一種文學形式,即一部續(xù)寫、重寫的家庭史并且借此歸還未來的小說?!盵4]對回憶的處理首先需要幾代人的共同參與,同時其內(nèi)容既有延續(xù),也有斷裂。延續(xù)之處是記憶的痕跡,斷裂之處產(chǎn)生記憶的再想象。文化記憶離不開痕跡和再想象,因為文化記憶的主體既是記憶的一部分,又可以以不同的方式來講述記憶?;羧A德·舒曼是定量研究的代表,他在《代際與集體記憶》一文中以美國成年人為樣本對代際之間的文化記憶做了定量分析。他在問卷中對樣本提出一個核心問題:“過去50 年,有哪些國家、國際事件或變化對您影響最大?”[5]并對一些重大的事件進行了羅列例如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越南戰(zhàn)爭、肯尼迪刺殺案、民權運動、恐怖主義以及女權運動等。通過調(diào)查問卷所反饋的數(shù)據(jù),霍華德認為文化記憶存在顯著的代際差別;這種代際差別是在個體青春期和成年初期所形成的;青春期和成年初期所形成的文化記憶一直影響著個體對后續(xù)記憶的理解。這樣的結(jié)論實質(zhì)上反映了代際間文化記憶的差別以及差別的表現(xiàn),同時也說明了差別的根源。
文化記憶的客體研究著力點在于分析文化記憶的內(nèi)容。揚·阿斯曼率先在《交流記憶與文化記憶》一文中對文化記憶的內(nèi)容進行了比較研究,他認為交流記憶的內(nèi)容是個人自傳,而文化記憶的內(nèi)容是神話般的過去、古代的歷史以及絕對過去的事件。文化記憶之所以能夠綿延數(shù)千年得益于文化記憶所創(chuàng)造的身份認同、文化記憶具有重構(gòu)能力、文化記憶的組織權力。一個國家、民族或群體為了塑造想象的共同體往往會從神話般的過去、古代的歷史以及絕對過去的事件中尋求幫助。一方面可以為國家、民族或群體奠定身份認同的基礎,另一方面也能在找尋的過程中形成合力。尋求的過程也是重構(gòu)的過程,神話般的過去、古代的歷史以及絕對過去的事件并不能夠直接復制進當下的記憶空間,只有通過重構(gòu),以當下的利益需求為出發(fā)點,才能將文化記憶融入到當下的社會生活中去。在重構(gòu)中不可避免存在著博弈,因為對記憶的內(nèi)容進行篩選是一場記憶權力之爭。通常情況下,具有高度組織性的國家機器能贏得文化記憶的主導權。但文化記憶是多元的,一個社會不會只存在國家所主導的文化記憶,還有大量依賴于其他身份歸屬的社群所掌控的文化記憶。
隨著對文化記憶研究的深入,其內(nèi)容也不斷擴展,這一點在對文化記憶的界定中可以看出。杰西卡·巴塔認為:“文化記憶研究的是記憶的文化維度,分析共享的過去形象如何跨過時間和空間傳播的?!盵6]這里的文化記憶研究內(nèi)容已經(jīng)從神話般的過去、古代的歷史以及絕對過去的事件轉(zhuǎn)變?yōu)楣蚕淼倪^去形象。共享的過去形象是對文化記憶內(nèi)容的一種泛化概述,這里的形象不僅是過去的人或事,也是對過去的人或事的評價。這種觀念的轉(zhuǎn)變也帶了文化記憶內(nèi)容研究的興盛,大致包括以下兩個大類:文化記憶與文本。從古至今一切具有文化記憶價值的“文本”都具備成為文化記憶研究對象的潛質(zhì)。從古籍到儀式、從音樂到藝術,眾多“文本”共同構(gòu)成了文化記憶研究的內(nèi)容庫,甚至公共政策的歷史演變也可以。杰西卡·巴塔曾對荷蘭的國家公共政策演變進行了文化記憶維度的研究,認為政策制定者會對之前的政策做出新的闡釋從而以此為基礎制定新的政策。新政策與舊政策之間存在記憶關聯(lián),有延續(xù)也有中斷;文化記憶與地點。將文化記憶與特定的地點聯(lián)系在一起進行研究,探討記憶與地點之間的相互作用。皮埃爾·諾拉提出的“記憶之場”概念就是很好的例證,這里的場既包括實體的場所也包括想象的非實體場所。記憶場所的存在正是人們對抗時間、對抗遺忘的工具,透過場所,將文化記憶的意義和價值封存于其中,以便后人的解碼和提取。因此,諾拉認為記憶之場有三種功能:“實在的、象征的和功能性的?!盵7]這三種功能并不是相互孤立的,而是彼此共存,只是程度不同而已。即使最實在的博物館和圖書館藏品也因為具有象征性和功能性而成為記憶之場。
文化記憶研究在最近20 年成為一個跨學科的領域,不同學科視角都介入進來開展相關研究。因為學科視角的不同導致文化記憶研究獲得了大量不同的主題及概念。蘇珊娜·瑞德斯通在《記憶與方法》一書中詳細描述了不同學科與記憶研究之間的關系,并重點闡釋了不同學科的研究方法以及提出的新概念。阿斯特莉特·埃爾在《文化記憶研究:一個國際和跨學科手冊》中對參與到文化記憶研究的學科進行匯總包括神經(jīng)科學、精神分析、社會學、認知心理學、歷史學、政治學、倫理學、現(xiàn)象學、譜系學、語言學以及文學等。但在眾多跨學科研究中,埃爾認為文學作為文化記憶研究的方法似乎無所不在。因為文化記憶依賴于敘事過程,更確切地說,每一種關于過去事件和經(jīng)驗的記憶行為都伴隨著敘事策略,這種策略也是文學的基礎。在分析文學作品時,結(jié)構(gòu)主義敘事學提倡在敘事元素中區(qū)分橫組合和縱組合,并以此來了解意義是如何產(chǎn)生的。這樣的區(qū)分同樣適用于文化記憶的研究。個體或集體對文化記憶元素進行編碼時同樣也需要采用一定的敘事策略,對記憶元素進行橫組合(共時)和縱組合(歷時)的排列。只有通過記憶元素之間的不同組合,意義才會產(chǎn)生,才能構(gòu)建起文化記憶的內(nèi)在秩序。因此,埃爾認為“文化記憶的世界也是一個敘事的世界。”[8]文學敘事作為文化記憶的研究方法已經(jīng)得到大量關注,另一個文化概念——重寫也悄然走進文化記憶研究領域。重寫最簡單的理解就是再寫一次,它是寫作行為的過程和結(jié)果。重寫包括了多種活動,如對手稿進行復制,對故事進行復述,對事件進行重述和對文本進行再編。對一些手稿進行復制,方便手稿跨越時間和空間進行傳播,這種行為是文化記憶傳承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對遠古時期的神話故事進行復述,構(gòu)建國家、民族的身份認同,讓文化記憶不斷綿延下去。對國家、民族歷史中發(fā)生的重大事件進行重新敘述,在這個過程中既有保存又有變革,既能增強價值認同又能滿足當下需求。對經(jīng)典文本進行再編同樣也是既有保存又有變革,一方面體現(xiàn)了文化記憶的穩(wěn)定性,另一方面也體現(xiàn)了文化記憶的動態(tài)性。重寫的幾種活動是對文化記憶的干預,將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聯(lián)系起來。因為重寫,“過去變成了可用的過去和有用的記憶?!盵9]總之,在重寫的參與下,文化記憶得到傳承與重構(gòu)。
文學敘事是文化記憶的表意邏輯,重寫則是文化記憶的運行邏輯。表意邏輯的主旨是讓文化記憶以人們能夠理解的符號系統(tǒng)呈現(xiàn)出來。運行邏輯的主旨是讓文化記憶在穩(wěn)定和變革中保持張力并形成跨時空傳播。在日常生活中,敘事是隱藏在思想中的潛規(guī)則,重寫則是暴露在現(xiàn)實中的規(guī)則。例如文化記憶的空間表現(xiàn)??臻g秩序和空間排列內(nèi)含有等級,社會各種勢力都會尋求在公共空間中占據(jù)一席之地。這就是一些空間比其他空間更可見、更受尊敬、更具有象征意義的原因。在世界歷史中尤為常見的是王朝更迭,后來者都會有意抹去前朝在公共空間的符號象征體系,并在原先空間上創(chuàng)造屬于自己的符號象征體系,這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一種重寫。這種重寫是為了中斷原先政權的文化記憶,從而創(chuàng)造屬于自己的文化記憶。這個重寫的過程涉及各種空間承載物如紀念碑、雕像、博物館、街道、街道名稱以及其他空間建成物。
以上分類實質(zhì)上是將文化記憶以及關于文化記憶的研究作為行為與過程去研究,從動態(tài)而非靜態(tài)的視角去看待。文化記憶從整體這個角度來研究,顯得抽象空洞,并且難以理解。當將文化記憶視做行為或過程時,就可以將它分解為具體的行為,即行為的主體、客體與方法。行為的主體是文化記憶的母體,離開他文化記憶無從產(chǎn)生。行為的客體是文化記憶的內(nèi)容,離開它文化記憶無以呈現(xiàn)。行為的方法是文化記憶研究的角度,離開它文化記憶無法被理解。這三者共同構(gòu)建起文化記憶研究的基本框架,一方面這三者構(gòu)成了彼此獨立的研究主題,如主體的家庭和代際,客體的文化記憶“文本”以及方法的敘事和重寫;另一方面這三者之間在一個具體的空間和時間內(nèi)的持續(xù)且動態(tài)的相互聯(lián)系與建構(gòu)形成了文化記憶研究的諸多內(nèi)涵和生長空間。
西方文化記憶研究在近二十年里取得豐厚的成果,出現(xiàn)了一大批跨學科的專家學者,創(chuàng)造性提出了文化記憶研究的基本概念。雖然成績不俗,但也存在以下三個薄弱環(huán)節(jié):一是概念濫用。概念濫用一方面影響了文化記憶研究的嚴肅性,另一方面導致了文化記憶研究失去了靶向;二是主題集中。很多西方文化記憶學者都不自覺地將文化記憶的主題限于大屠殺研究和創(chuàng)傷研究,這恐怕是二戰(zhàn)后幾代學者都沒法逃避的。但文化記憶更多地是建立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的記憶鎖鏈,在時間光譜上的任何一個主題都是文化記憶應該探究的;三是數(shù)字媒體研究不夠。文化記憶研究大致跨越三個文本時代,手寫時代、印刷時代、數(shù)字時代。對手寫時代和印刷時代的文本進行文化記憶研究成果較多,對數(shù)字時代的文本進行文化記憶研究則偏少。在數(shù)字時代,文本具有高度流動性和拼接性。一個文化記憶文本可以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傳播到全球,一個文化記憶文本可以在電腦上通過剪切和粘貼的方式產(chǎn)生“非同時性的同時性”效果,讓各時代的文化記憶并置在同一個網(wǎng)頁。在這樣的背景下,文化記憶研究必需要跟上。對比西方文化記憶研究,國內(nèi)文化記憶研究還處于發(fā)展階段,需在以下三個方面發(fā)力:一是文化記憶研究的跨學科。對比西方文化記憶研究,我們的跨學科研究遠遠不夠,在很多學科領域文化記憶研究是空白,沒有與西方文化記憶研究進行對話的可能。二是文化記憶的本土化。我們對文化記憶的研究還處在學習階段,大量借鑒西方學者所創(chuàng)造的文化記憶概念,沒有能結(jié)合中國傳統(tǒng)的文化記憶提出自己的理論術語和學術范式。三是文化記憶的定量研究。在以文化記憶為主題的學術論文和著作中幾乎難以發(fā)現(xiàn)定量研究,這種缺失客觀上導致了研究缺乏實證材料。因此,在今后研究中還需盡可能在定性研究的基礎上開展定量研究,做到定性與定量的結(jié)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