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喜成
1
想到晚上還要過來住,出門后又回頭張望,記下宜家賓館的名字。不過盡管叫“宜家”,也只是暫住,簸箕王才是我葉落歸根的地方。
早餐的味道在小風(fēng)里彌漫,是那種久違了的家鄉(xiāng)的特色風(fēng)味,親切而誘人,帶著絲絲的暖意。躲避著來往的車輛走到馬路那邊,小吃攤兒前的幾棵香樟樹下坐滿了人。要了一碗胡辣湯、一個韭菜菜合、兩個咸鴨蛋。賣早餐的老板是個跟我年齡相仿的老人,頭發(fā)幾乎全白了,不過我開始并沒有認(rèn)出他。只是在他給我盛飯時,看到他右手上的指頭彎曲得不自然,疑心中再抬頭看他的面目時,心里突然發(fā)出一聲驚叫,“老撮”?!袄洗椤钡挠沂钟袣埣玻?dāng)年干農(nóng)活笨手笨腳的,鄉(xiāng)親們送他綽號“老撮”。撮——在當(dāng)?shù)刂溉俗鍪卤孔镜囊馑肌.?dāng)年“老撮”是那種干癟寡瘦的刀條臉,現(xiàn)在上了歲數(shù),那臉怎么變得圓乎乎的,飽滿了,也光堂了。
斜對面那家羊肉湯菜館還是原來的老板,只是門面寬闊了,也敞亮了,外墻上有了嶄新的顏值。突然間從里邊跑出一只白山羊,緊跟著從后邊追出一個人??粗侨俗分恢换畋膩y跳的白山羊,感覺很好玩,但沒想到那羊會徑直穿過馬路,一頭撞進(jìn)我的懷里,差點兒把我手里的飯碗撞翻。我傻眼了,當(dāng)年我曾多少次在五更里,偷偷地把那些弄到手的山羊、綿羊牽進(jìn)羊肉湯店的后門,把它們送入刀口。這只亡命的山羊怎么會單單跑進(jìn)我的懷里?追羊人抓過套在羊脖子里的尼龍繩,對我道聲謝謝。開始我沒理會追羊人,只是看到山羊的眼里流露出的哀憐和求救的神色,心被戳疼了,接著也抓住了山羊脖子里的尼龍繩,嗅著追羊人身上的血腥味,問:“這羊多少錢買的?”
“一千五?!?/p>
“我買了?!?/p>
“不賣?!?/p>
“我出雙倍的價錢?!?/p>
追羊人看了看山羊又看了看我說:“那你還給一千五吧。”
我身上帶的現(xiàn)錢不多了,丟下羊,到那邊用手機(jī)上的微信掃碼支付的。不過,那羊卻影子一樣跟在我身邊。
回到這邊的小吃攤兒,飯有點兒涼了,其實我已經(jīng)吃飽了,可我仍堅持把碗里的胡辣湯喝完。等“老撮”給客人切完油烙饃,我牽著羊繞著餐桌朝他走去。原本是要付飯錢的,可我謊說剛才買羊時把手機(jī)里的錢花完了,想把剛買下的這只山羊抵給他,也不用他再找我錢?!袄洗椤鄙舷麓蛄苛宋?guī)籽郏坪醪幻靼孜液J里裝的什么藥,茫然地沖我搖了搖頭。我又說把羊給你拴到香樟樹上,反正它又跑不掉。沒想到“老撮”還是沖我搖了搖頭。
“我手機(jī)里真的沒錢了?!?/p>
“要是真沒錢就算了,總共才十來塊錢。”
“那你算算到底多少錢?”
“總共十五塊錢?!?/p>
“那我看看手機(jī)里剩下的零錢夠不夠?!?/p>
其實我手機(jī)里有錢,不只是有錢,還很多,綁定在微信上的那張銀行卡上有50萬元呢。我在那張切油烙饃的桌案上掃了貼在桌角上的二維碼,轉(zhuǎn)身走得慌不擇路,生怕被“老撮”叫住,說我付錢付錯了。走到鎮(zhèn)派出所大門前才想起那只山羊,回頭看時,那羊竟然不聲不響地跟在我身后。仰望派出所門樓上碩大的警徽,當(dāng)年我曾從這里三進(jìn)三出。如今這里變化很大,不是身后跟著那只羊,真想再進(jìn)去轉(zhuǎn)轉(zhuǎn),看看自己會有什么新的感受。
鎮(zhèn)上離簸箕王十來里路,不過已經(jīng)找不到當(dāng)年回村的路徑了,只是朝著簸箕王所在的方向走。腳下是一條村村通工程修筑的小柏油馬路,隨著路面的起伏蜿蜒,似有舊時路況的影子,才認(rèn)定自己沒有走錯路。已是農(nóng)歷十一月初了,但天還不算太冷,太陽暖融融的,路邊柳樹上的柳葉還綠著呢。田里的麥苗黑綠黑綠地透著一股旺勁,已經(jīng)埋腳脖深了。那只山羊總是跟了我一段路,跑進(jìn)田里吃幾嘴麥苗,看我走遠(yuǎn)了再撒歡追上來。我抓住羊脖子上的尼龍繩,讓羊吃路邊的干草,羊卻掙著脖頸還要去麥田里,我有點兒拉不住它。這是一只公山羊,體格壯碩,兩只犄角樹杈樣朝兩邊分開,顯得很張揚(yáng)。跑起路來腰身和四肢彈跳有力,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雄性氣息及濃郁的膻臊味,對老態(tài)龍鐘的我來說還是很刺激的,讓我想起當(dāng)年,但當(dāng)年早已不堪回首。
看到簸箕王了,隔著眼前的那道橫亙的丘陵也只是看到村上的樹梢。想張開雙臂朝前奔跑怎奈力不從心,只是緊走了幾步就氣喘吁吁。少小離家老大回,三十多年了,其實離家時也不小了,那年我三十歲。行走中,村上由顯露樹梢到樹干,當(dāng)走到崗頂,村莊一下子盡收眼底。多少次夢里回故鄉(xiāng),當(dāng)看到魂牽夢繞的家園時,兩腿沉重得像灌了鉛,竟然走不動了。那只山羊從后邊追上來,一對無邪的眼睛似乎在問我怎么不走了,我一時無言以對,望著簸箕王,望著老家的村莊心里滿是懺悔和負(fù)罪感。
居高臨下,老家的村莊在澄明的陽光里纖毫畢現(xiàn),雞鴨貓狗在村上安詳?shù)刈邉?。幾乎家家戶戶都蓋起了樓房,貼在墻壁上的瓷磚及不銹鋼門窗在陽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老家變化太大了。怎么找不到自家的房屋了?我家就在村東頭,一片竹林掩映。尋覓中才看到我家房頂上的屋脊了,是那種用水泥糊的泥鰍脊,不過上邊已經(jīng)布滿斷裂的痕跡。這才知道老家的房屋還在,心里才又踏實了許多。這么多年了,以為老家的房屋早已坍塌成一片廢墟了,或是自家的宅基地被別人占用蓋起了新房。
2
到村前才發(fā)現(xiàn),我家的竹林茂密得早已進(jìn)不去人了,有小鳥在里邊追逐,翩然翻飛。竹林原在我家房前幾丈遠(yuǎn)的水塘東邊,巴掌大一片,如今蔓延到房前的墻腳下,把門窗都給堵死了??磥砑沂菚簳r進(jìn)不去了。據(jù)說我家祖上都是那種安分守己之人,就像門前竹林里的青竹一樣清高正直。在我小時候,每當(dāng)我偷了鄰居家的瓜果或雞窩里的雞蛋,父母知道后總要帶我把東西退還給人家,又親自向人家賠禮道歉?;丶液蟾改缸屛易聛恚艺f咱家人老幾代都是本分人,從沒動過別人家一根蒿草……善良的父母除了對我諄諄教誨,讓我祛除惡習(xí)走正道,從未動手打過我。后悔當(dāng)初聽不進(jìn)父母的勸誡,也是他們下世早,從而失去管教,成了脫韁野馬。
原想到在我離家出走這些年,鄉(xiāng)親們恨烏及屋,會把我家房前屋后的竹林、樹木砍伐殆盡。看來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這樣更加重了我的愧疚和負(fù)罪感,進(jìn)村時輕手輕腳,生怕驚動了鄉(xiāng)親們。那只山羊倒很張狂,似乎嗅到了什么氣息,先是抽了抽鼻子,撇下我撒歡朝村里跑去。繞著干涸的水塘走到村上,才發(fā)現(xiàn)村內(nèi)已不是原來的結(jié)構(gòu)了,滿眼都是陌生感。路寬了直了,以前高的地方低了,低的地方墊平了。以前空曠的地方也都塞滿了樓房。只是比之以前村上倒顯得荒涼沉寂了,半天看不見個人影。多數(shù)人家封門閉戶,房前的水泥地上落滿了樹葉,樹葉上沾著點點鳥糞。
走在今非昔比的村街上,眼前突然出現(xiàn)一片熟悉的影子——連半空中的云彩都被那棵大柿樹遮擋了。當(dāng)年在家時就聽說它有七八十歲了,如今幾十年過去了,樹干上的疤痕及上邊繁密的枝丫不改初衷,給人一種歲月的滄桑感。只是坐在樹下裸露的樹根上聊天的兩個老太太(一個勒灰頭巾,一個戴紫色棉帽),已經(jīng)沒一點兒年輕時的影子了。時隔三十多年,她們的鄉(xiāng)音俚語還是那般耳熟、親切,讓人心里頓生暖意。我已經(jīng)認(rèn)不出她倆是誰了,但仍感覺像見到久別的親人那樣激動不已。
此時,那只跑到我前邊的公山羊,在柿樹下和那只母山羊相遇了。母山羊的身邊扔著一團(tuán)青翠的蘿卜秧和幾塊被啃過的紅薯,很顯然公山羊不是沖著那些去的,它是要爬到那只母山羊的背上的??上侵荒干窖虿辉诎l(fā)情期,擰扯著身子彈跳著四肢極力反抗,怎奈被繩子拴在裸露的樹根上,逃脫不得。那個勒灰頭巾的老太太起身揚(yáng)起拐棍驅(qū)趕那只公山羊,看驅(qū)趕不走舉拐便打。只是她年老體衰,她越打,那公山羊越來勁兒。不過,她打著打著突然不打了,回頭跟戴紫色棉帽的老太太說,這只公山羊長得像她家多年前養(yǎng)的那只種羊呢,個頭、腰身、犄角無一不像。
“當(dāng)年那只種羊肯定是被‘黑皮偷走的?!?/p>
“不是他龜孫還能是誰。”
“這么多年沒回來,不定又跑哪禍害人去了?!?/p>
“死在外邊才好呢?!?/p>
起風(fēng)了,一片巴掌大的柿樹葉打在我臉上,像一記響亮的耳光。我上前捉住那只公山羊,跟勒灰頭巾的老太太說,大嫂這是我的羊,正要送人呢。此時我該叫她五嫂才對,我已經(jīng)認(rèn)出她了。到跟前才從她那溝壑交錯的臉上找出了五嫂的標(biāo)志——她的額頭前奔。這棵柿樹又是五嫂家的,樹就在她家的門前,盡管當(dāng)年的破瓦屋翻蓋成兩層小樓。記得當(dāng)年她家養(yǎng)的那只種羊,經(jīng)常在這棵大柿樹下給本村或鄰村的那些發(fā)情的母羊配種。
“大嫂,您說的那個‘黑皮,或許他這些年已經(jīng)洗心改面,重新做人了?!?/p>
五嫂撇了撇嘴說:“狗改不了吃屎?!?/p>
“既然大嫂這么說,我把羊送你得了,正好抵上你家當(dāng)年被盜的那只種羊?!?/p>
“俺一個老婆子在家,可沒錢給你?!?/p>
“說好送你的,不要錢。”
五嫂頓時警覺起來,狐疑地打量著我說:“聽口音你是外地人?”
“在外三十多年,口音變了,人也老了。”
“你是?”
“五嫂不認(rèn)識我了?我是‘黑皮呀。”
我改稱呼叫她五嫂,又故意不說自己的大名,在家時我有個叫得響的綽號,連外村人都知道我叫“黑皮”。沒想到五嫂連再打量我一眼都沒有,從樹根上解下拴羊的繩子,牽著她家的母羊迅疾走進(jìn)院子,返身咣當(dāng)關(guān)上院門,那關(guān)門聲似乎透著五嫂極大的憤慨。另一個頭戴紫色棉帽的老太太也趕緊起身朝左側(cè)的房子里走去,對我像躲避瘟疫似的。記得左側(cè)那座房子是九叔家的,那位戴紫色棉帽的老太太我該叫她九嬸呢。
我走到五嫂家的院門前,正欲敲門時,看到門神上的敬德手持鋼鞭朝我怒目圓瞪,又膽怯地把手收回來。那只公山羊倒無畏地用犄角頂門,我趕緊攏住它,隔著院門向五嫂善意地撒謊。我說就是在鎮(zhèn)上看到這只山羊跟你家當(dāng)年的種羊相像,才買下來要送你的。正好跟你家的母山羊配對兒,來年春天待母山羊發(fā)情,就能下崽了??晌迳┚褪遣婚_門,最后說你要再糾纏,我可要報警了。我說五嫂啊,報警我才不怕呢,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以前的那個“黑皮”了??晌迳┻€是那句話,狗改不了吃屎。在家時我就知道五嫂的脾氣,你敬她一尺她敬你一丈,你要是惹了她,她能讓你二年不安生。
那只公山羊極不情愿離開五嫂的家門,但我無奈,強(qiáng)行把它帶到左側(cè)九嬸家的院門前。記得當(dāng)年弄走的是九嬸家的一頭豬。那晚正下著小雨,當(dāng)時在窗外還聽見九嬸跟九叔說,等以后賣了豬,夠給咱媽買土料(棺木)了。
我都想好了,豬比羊賣價高,把羊賠給九嬸,再添上幾百塊錢。九嬸比五嫂為人和善溫良,想必她會給我開門的。再看她家的門神,是那種最和氣的門神——“和合”二仙。于是我邊大膽地敲門,邊朝里邊喊道,九嬸開門啊,讓侄子進(jìn)屋暖和一會兒??淳艐鸩粦?yīng)聲,我又說九嬸是不是怕管飯?可九嬸還是不應(yīng)聲,也不給我開門。
3
走在空落落的村街上,枯黃的樹葉在腳下流動。風(fēng)越刮越緊,滿懷敵意,刀子一樣刮得臉生疼。心里像揣了塊冰,又滿懷挫敗感。本想以贖罪的方式加倍補(bǔ)償當(dāng)年給鄉(xiāng)親們造成的損失,看來行不通。那只公山羊也是一副灰心喪氣的樣子,無精打采地跟在我身邊。
眼前出現(xiàn)兩間新建的平房。平房左側(cè)有間廚房,墻上掛著晾曬著的抹布、圍裙。沒有院墻,但顯得干凈整潔。窗前有棵石榴樹,上邊掛幾串紅辣椒,有幾只土雞在門外悠閑地走動。這時有個戴耳尖帽的老漢背一捆干樹枝從外邊回來,因為瘸著一條腿,走路的時候身子不斷地朝前一栽一栽的。我一眼認(rèn)出是瘸子平坦,因為他瘸,小時候還經(jīng)常欺負(fù)他。還沒待我朝平坦迎上去,門前那幾只雞呼啦把他包圍了。平坦朝雞們說,去去去,現(xiàn)在不是喂食兒的時候。我上前接平坦背上的那捆干樹枝,平坦先是愣了一下,混濁的眼里突然亮光一閃說:“這不是‘黑皮嗎?”
我吃驚道:“你還能認(rèn)出我?”
平坦用玩笑的口氣說:“剝了皮都認(rèn)得出!”
我接過那捆干樹枝送進(jìn)廚房,里邊雖有燒柴火的鍋灶,但窗前有氣罐,平臺上放著氣灶。我問他怎么不燒煤氣呢,拾柴燒多麻煩啊。平坦說柴火鍋做的飯炒的菜味道好,吃著香。再說了,你沒看田邊地頭溝溝坎坎上的柴草禾稈堆天涌地,雨天里漚成黑水都給糟蹋了。
那兩間平房的門沒落鎖,手一推就開了。平坦把我讓進(jìn)屋,拿暖水瓶給我倒水,又拿出裝白糖的罐頭瓶問我血糖高不高。
“我算算你走多少年了?!?/p>
“不用算,三十五年了?!?/p>
“這次回來還走不走了?”
“不走了——再不回來,一把老骨頭都扔外邊了?!?/p>
“你回來了,以后咱老哥兒們也是個伴兒……”
平坦一番話,又把我的心給暖熱了。
“你看,只顧說話忘記做午飯了?!?/p>
平坦讓我坐屋里看會兒電視,他去廚房做飯。我進(jìn)村時看到柏油路邊有家小餐館,就說咱出去吃吧,你再叫上幾個老哥兒們,我請客。平坦說餐館里的飯菜都是佐料味精喂出來的,還是在家吃吧。前天村上跑進(jìn)來一只野兔,讓山坡家的“大黃”逮住了,山坡近年來吃素不吃肉,給我了——中午做黃燜兔肉,再弄幾個素菜。盡管平坦按著我的肩膀不讓我起來,我還是跟在他后邊去廚房幫他燒火。是那種連鍋灶,大鍋炒菜,后鍋熬小米湯。灶膛里冒出的火苗烤著我的臉膛,這種熱烘烘的感覺多少年都沒有過了。突然想起我的羊,側(cè)身朝門外張望,看到它正在外邊逗那幾只土雞呢,同時也把我逗樂了。
菜弄好了兩個,一個黃燜兔肉,一個蘿卜絲煨粉條。平坦還要再弄倆青菜,說屋后有片菜園,里邊什么蔬菜都有。我問他一會兒就叫誰過來,平坦說沒人了。像咱們這年齡的,村上可走(去世)好幾個了,沒走的也都去外地了,門閂、白毛他們在北京當(dāng)保安,鍋鐵去海南給兒媳看孩子。我還想著能見到所有兄弟們呢,一時唏噓不已——后悔自己回來晚了。我說那就別弄青菜了,兩個菜就夠咱哥倆吃了,要不就在廚房里吃吧,這里暖和。平坦端起菜跟我說廚房里太狹窄了,還是到北屋的平房里吃吧,冷了開空調(diào)。
平坦把菜放到小方桌上,又從電視柜上拿來裝散酒的塑料壺,說這是北莊“老肥”用小鍋子釀造的高粱酒,勁可大了。說著在兩個玻璃杯里各斟上半杯酒,立時滿屋酒香四溢。多少年沒喝家鄉(xiāng)的酒了,正要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平坦用筷子擋著我的手說先吃菜,墊著饑了再喝酒。還真如平坦說的,柴火鍋燒的菜就是味道鮮美,炒菜時也沒見他往鍋里放什么佐料。平坦知道我的過去,一邊回避著敏感話題,也不問我這些年在外邊做什么營生,盡跟我說些這些年村里發(fā)生的事。正說著,只見“老撮”騎著電動車出現(xiàn)在村街上。
“‘老撮,今兒咋回來恁晚?進(jìn)來喝兩杯。”
“不喝了,回去發(fā)面呢。”
“你看看誰回來了?”
“老撮”這才停下電動車,進(jìn)來時狐疑地打量著門外的那只山羊。當(dāng)他進(jìn)屋看到我時,一把抓住我的手,說他一上午在大街上到處找我。接著又跟我道歉,說他當(dāng)時正忙生意,沒發(fā)現(xiàn)我在微信上誤付了他那么多錢?!袄洗椤闭f著掏出手機(jī),要把我多付的錢從微信上退給我。當(dāng)時我在微信上付錢時,15元后邊多加了兩個零。可他哪里知道,那多加的那兩個零是我故意加上的。
我嗅著“老撮”滿身的煙火油嗆味道跟他說:“我當(dāng)時支付的不是飯錢,是一只羊。”
“老撮”頓時一頭霧水說:“當(dāng)時你要把羊給我……到底怎么回事?”
“你先看看我是誰?”
“老撮”這才仔細(xì)地打量了我一番,卻搖頭說對不起,不認(rèn)識。平坦在一旁看呆了,看“老撮”用眼神向他詢問,這才告訴他,是“黑皮”回來了。“老撮”驚喜間當(dāng)胸砸我一拳,是“黑皮”呀,早知道是你衣錦還鄉(xiāng),我把羊收下了,把羊當(dāng)街宰殺再把羊肉帶回來,今晚咱哥仨吃全羊宴——不過我還是得先把錢退還給你。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沓百元大鈔。我覺得現(xiàn)在有必要向“老撮”講清楚,問他當(dāng)年家里是不是丟過一只羊?“老撮”頓時一臉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明白了!說著把錢放到酒桌上轉(zhuǎn)身就走。我抓起錢追到門外,拉著“老撮”要把錢裝回到他口袋里,他一下子把我甩了個趔趄。他說幾百朝代的事了,他都忘得無影無蹤了。當(dāng)年叫他“老撮”,沒想到現(xiàn)在渾身是勁,我還真纏不過他。
“老撮”都跑得沒影了,我還在呆望著他消失的地方。平坦拍一下我的肩,上屋坐吧,外邊冷。回屋坐下后,平坦才又望著門外的山羊跟我說,還以為是村上誰家的羊呢,原來是你帶回來的。說完打量著我一身破舊衣服,一時沉默無語。其實他哪里知道,這身衣服是我回來時刻意換上的。面對平坦懷疑的目光,我向他解釋道,這只山羊千真萬確是我買的,不信你可以問“老撮”,又說沒想到現(xiàn)在羊價這么高。
4
從那兩間平房里出來時沒再顧及那只山羊。
平坦邊收拾著餐桌上的杯盤碗筷邊朝我喊道:“晚上回來住我這兒吧?”
我回頭說看情況,同時才看到那只山羊依依不舍地跟在我后邊。我從山羊脖子里解下拴它的尼龍繩,一甩手,繩子飛到路邊的棗樹枝上了。推著山羊的頭說,既然沒人收留,你走吧,我也要走了。不過要走,還真說服不了自己。開始在外闖蕩那些年渾渾噩噩,對自己曾在老家所做下的罪孽從來沒有過一絲懺悔。那年也是一步僥幸,隨著生意滾雪球似的越做越大和財富的增長,漸漸才有了對家鄉(xiāng)、對父老鄉(xiāng)親們的懺悔和負(fù)罪感。我這次回來,不僅僅是為了贖罪,也是為了安撫和拯救自己的靈魂,否則我將致死都不得安寧。
看到村街上空無一人,仿佛都在躲避著我似的。正茫然四顧,不知何去何從,忽然看到村西高臺上的人家,才想起我這次回來最想見到也是最不敢見到的那個人。原來高臺有三間草房,如今翻蓋成樓房了,內(nèi)樓梯,二樓上有陽臺。比起村上其他人家的樓房顯得樣式別致、新穎。繞著院墻的外邊有幾棵椿樹、楝樹、槐樹,這些樹在外邊很少見了,普天下全是楊樹。那幾棵樹都有些年頭了,相互枝丫交錯,高出樓房許多。看到院門開著但里邊沒有動靜,要進(jìn)去時卻又猶豫著躊躇不前了。
想到上午被五嫂和九嬸拒之門外,月娥嫂子會怎么樣待我?沒準(zhǔn)會拿棍子趕我出去。當(dāng)年月娥嫂子是全村公認(rèn)的俊媳婦,只是命苦,孩子兩歲時她老公死于一場車禍。說出來丟人,當(dāng)年我想跟新寡的月娥嫂子做水中鴛鴦床上夫妻,可她看不上我。外村一個狐朋狗友給我出主意,他說大閨女認(rèn)猛,小媳婦認(rèn)哄。你哄她,給她錢花,買住她的心就是你的人了。我想也是啊,她一個寡婦人家拖兒帶女不容易,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只要她肯接錢,這事就一帆風(fēng)順了。只道有“錢”人終成眷屬,誰知月娥嫂子嫌我的錢臟,用她的話說漂白粉洗三遍都洗不凈。那個狐朋狗友又跟我說沒有放不倒的樹。女人們就這樣,嘴上說不愛錢,只等你跟她上硬弓,她就半推半就隨波逐流了。也怪我信了狐朋狗友的話,沒想到月娥嫂子是那種貞烈女,不僅硬弓沒上成,還叫來幾個本家兄弟把我打個半死。再也沒臉在老家混了,從此遠(yuǎn)走他鄉(xiāng),這一去就是三十多年。
當(dāng)我硬著頭皮走進(jìn)院子,在一片沉寂中只見房門口坐著一個穿黑色羽絨服的小男孩兒。男孩兒有三四歲的樣子,臉上掛著淚,看見我就跟沒看見似的,也不跟我說話,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我上前撫摸著男孩兒的頭,問他叫什么名字。男孩兒半天才跟我說叫小彬。
“你爸媽呢?”
“出門打工了。”
“你奶呢?”
“在床上睡著了?!?/p>
“你吃午飯沒有?”
“沒有?!?/p>
“到這會兒怎么還沒吃午飯?”
“我奶睡著了,叫不醒?!?/p>
男孩兒說著哭出聲來。我遲疑了一下,抱起小彬朝屋里走,鼓足勇氣進(jìn)門就喊:“月娥嫂子,我看你來啦!”
臥室里光線幽暗,彌漫著一股混濁的氣息。當(dāng)目光適應(yīng)室內(nèi)的光線后,最先看到的是床頭上的那蓬白發(fā)。我又叫了幾聲月娥嫂子,果然叫不醒。突然預(yù)感到什么,奢著膽子伸手摸上她的額頭,謝天謝地,上邊有溫度。于是再次大聲叫她,月娥嫂子月娥嫂子,但還是叫不應(yīng)。索性扯她的胳膊,也沒反應(yīng)。是不是突發(fā)什么要緊的疾病了——腦梗還是腦出血?于是趕緊打120叫救護(hù)車,還從微信上給對方發(fā)了位置。
把小彬抱出臥室,跟他說他奶真的睡著了,叫不醒,可能是她太累了,就讓她多睡一會兒吧。問他喜歡吃什么飯,我給他做。小彬說做什么飯都行,他都餓壞了,說完又補(bǔ)充一句,喜歡吃米飯。廚房里貼瓷磚的臺面上有電飯鍋,小彬告訴我那個帶蓋的綠膠桶里有米。當(dāng)我把小彬放到地上,小彬這才看到院里有只山羊,歡快地跑出去用手扳山羊的犄角,還往它身上爬。騎到羊身上后,又回頭朝屋里喊,奶你快出來看啊。我望著騎羊的小彬,心說真是孩子家,這會兒也不說餓得慌了。
我邊往電飯鍋里下米,邊從手機(jī)里翻出那會兒存上平坦的電話。
合上電飯鍋接通電源后,正對著電磁爐想著炒什么菜,聽見門外響起紛亂的腳步聲。朝外看時,平坦、“老撮”、九嬸、五嫂他們都來了??吹剿麄?,我像個沒娘的小孩子突然看到親人一樣,好想痛哭一場。五嫂先朝廚房里來,朝我脖子里擼了一下子,是你個老龜孫。嗅著五嫂身上溫?zé)岬臍庀?,我心里的一塊冰在融化。
平坦和“老撮”忙著給月娥嫂子在南方打工的兒子、兒媳打電話時,救護(hù)車呼嘯而來停在院門外。眾人七手八腳把月娥嫂子抬上車,我要跟車去,平坦和“老撮”瞅著我的羊說它怎么辦,還有小彬,讓我在家陪他。他倆去,他倆醫(yī)院有熟人。
九嬸和五嫂陪我說了一會兒話,接著又說到小彬,由小彬又說到她們家的孩子。
“俺那小孫女兒啊,她媽打工走后,晚上非得抱著她媽的睡衣,聞著遺留在上邊的氣味才能入睡。”
“那天抱著俺的小孫子去鎮(zhèn)上的超市買東西,小孫子指著招貼畫上那個長得跟他媽相像的小媳婦叫媽媽。我在電話上跟他媽說了,他媽頓時泣不成聲?!?/p>
“聽俺兒媳說,女工們蹬著縫紉機(jī),只要有一個人想起家里的小孩哭出聲來,整個車間里的女工們跟著哭成一片……”
聽得我心里沉甸甸的,身上仿佛有種責(zé)任感。
……
5
九嬸和五嫂又給我和小彬送來了晚餐,下午她們走時跟說我晚上不讓我做晚飯。我沒吃多少,吃不下,一直惦記著月娥嫂子的病情。飯后,小彬凝視著我問:
“爺爺,他們拉我奶去哪了?”
“你爸媽回來了,是去城里接著爸媽呢?!?/p>
“真的?”小彬驚喜道。
“爺爺能騙你嗎?”
“那我爸媽回來還走不走了?”
“不走了?!?/p>
小彬若有所思,撲閃著眼睛問我:“不走怎么辦?爸媽說出去掙錢供我將來上大學(xué),在城里給我買房呢。”
“以后爺爺供你上大學(xué),在城里給你買房好不好?”
“你給我……為什么??!?/p>
“我是你爺爺啊?!?/p>
“你要是我爺爺,我以前咋沒見過你呢?”
“爺爺在外打工多年,就是為了回來給你在城里買房,供你上大學(xué)呢?!?/p>
小彬一下子吊在我的脖子上,朝我臉上親了一口。值此,我竟然也相信自己是小彬的爺爺了,是這個家的一分子了,有種如愿以償?shù)母杏X。不管月娥嫂子同意不同意。不一會兒,小彬在我懷里睡著了。我怕他凍著了,把他抱進(jìn)臥室,給他加蓋兩床被子。
月娥嫂子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只是沒聽見她進(jìn)來時的腳步聲。怎么她還是年輕時的俊模樣,亭亭玉立青枝綠葉,著裝也是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流行的平絨上衣和燈芯絨褲子。月娥嫂子還像當(dāng)年那樣對我不客氣,指著我厲聲喝問:“你來干什么?”
我打了個哆嗦,低著頭說:“還債?!?/p>
“你拿什么還債?”
也是白天在五嫂、九嬸和“老撮”面前碰了釘子,面對前車之鑒,我既不敢說拿羊還債,更不敢說拿錢還債,只有跟她說拿良心還債了。月娥嫂子說我的良心讓狗吃了,她讓我把羊留下,要我滾。我吃驚地望著月娥嫂子,鬧不明白她緣何要留下那只羊,那可是一只送不出去的羊啊。當(dāng)我起身去門外牽羊時,只見那羊身上披著一層雪花一頭闖進(jìn)屋來。山羊當(dāng)時臥在外邊的廊檐下,許是它聽到了我和月娥嫂子的對話。
是手機(jī)上的微信提示音把我驚醒的。是兒子來的信息。這么晚了,兒子怎么還沒休息?他問我在老家習(xí)慣嗎,要是不適應(yīng)的話就趕快回來吧,一下子把公司和兩個大型超市交給他打理,他還真有點兒力不從心呢。要是在上午或午后接到兒子發(fā)來的留言,我還真有點兒動搖呢。不過眼下這情況,我能回去嗎?再說月娥嫂子都把我的羊留下了。
想到剛才的夢,不禁凜然一驚,剛才是不是月娥嫂子的魂靈回來了?正要打電話問“老撮”,正巧他從醫(yī)院打來電話。先說謝謝我,幸虧被我及時發(fā)現(xiàn)——月娥嫂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脫離危險,讓我放心。能為月娥嫂子盡點兒綿薄之力,也算不虛此行。
一陣睡意蒙朧,恍惚看到十多輛鏟車、推土機(jī)轟隆隆開向村東丘陵上的那片高地。轉(zhuǎn)瞬間,高地上建成了一片養(yǎng)殖場。共分三個區(qū)域:養(yǎng)牛場、養(yǎng)豬場還有養(yǎng)羊場。還看到我那只公山羊了,它在里邊成種羊了。在里邊搞養(yǎng)殖、管理的人員全是本村從外邊打工回來的鄉(xiāng)親們,其中就有月娥嫂子的兒子、兒媳。養(yǎng)殖場里還有食堂,小彬從幼兒園放學(xué)后也來這里吃飯。還有五嫂的小孫女、九嬸的小孫子,他們的爸媽也都從外邊回來了,他們再不用抱著媽媽的睡衣睡覺了。在我欣慰之余,只是鬧不明白他們怎么都叫我老板,還不斷地向我請示管理和技術(shù)方面的事,我哪里懂這些。
當(dāng)我醒來,看到臥在床邊的那只山羊,慢慢咀嚼著剛才的夢,思路越來越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