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申仕
一條暈乎乎的,夜晚的路,經(jīng)過我
在我身上辨認(rèn)標(biāo)牌、草木,和拐角
一堆暈乎乎的小石頭,集體摔倒在我嘴里
于斷齒的疼痛中浮現(xiàn)莽莽山林
兩顆老石頭,在野草附近生活著
全身纏繞與裝殮遺骨的陶罐相同的裂紋
捏在掌心,沙子般從指縫間傾瀉而下
從石堆中站起來,一棵暈乎乎的樹
樹干臃腫葉子稀疏,根系飽含烈酒
它扶著我,將今晚飲下的一斤八兩稗子酒
吐了我一身,又背靠著我坐下
似乎清醒了些,中年的樹
但仍不足以分辨:橋下寂靜的河流
沉在水底的月亮和倒映在星空的月亮
究竟哪一個才是,小時候割自己耳朵的月亮
十八歲的日晷
十八歲時在曠野呆站了一整天
像一根指針插進泥土里
大地為盤,太陽緩慢地搬動影子
我站在一層薄薄的大氣之下
是一顆塵埃站在另一顆塵埃上
我在等待一道閃電
而地平線在等待一個被閃電擊中的人
我仰著臉,進行身心的光合作用
并釋放出體內(nèi)的凡俗小事
遠處隱約傳來媽媽喊我回家
的呼喚聲像是夢境
“可是媽媽,今夜我就要出門遠行
我依然是你巖石上的孩子??墒菋寢?/p>
我將不再以十八歲的日晷計時
不再繞著太陽公轉(zhuǎn)??墒菋寢?/p>
我是脫離了軌道的星星
從一顆星星遨游向另一顆
孤獨而自由且永不衰亡的星星?!?/p>
夜晚的語言
夜晚的104國道,車輪釘滿詞語
在粗礪的柏油路面,摩擦出語言
是一只斑馬趟過深淺不明的黑色河流
含在風(fēng)的口中,吹向
速度永遠也抵達不了的結(jié)尾
是一支穿云箭射向午夜的江湖天空
接到信號的千軍萬馬來到我的床上
震動我的房梁,驚擾我的夢境
令我半夜起床,把緊挨著
104國道的窗戶,反復(fù)地打開又關(guān)閉
令我整夜整夜失眠,整夜整夜憂郁
令我在某個這樣的夜色里啟程
前往流星墜落之地。令我翻越
路邊的鐵護欄,徒手攀上一輛舊卡車
看見有一群人破開夜霧向我走來
又在后視鏡里快速退去
令我在沿途遇見五彩斑斕的黑
海隅小城
從醫(yī)院出來,我們驅(qū)車前往山頂
孩子般把巖石的水洼當(dāng)作鏡子
映照用舊的臉龐
臉龐上的烏云和飛鳥的灰色翅膀
山腳下海水撞擊陸地
發(fā)出嬰兒的第一聲啼哭
我們曾在這山頂起舞
太平洋的風(fēng)吹拂黑發(fā)和美衣裳
現(xiàn)在壞天氣把我們困在車?yán)?/p>
車窗外那些悄無聲息的事物——
天空中移動著十萬畝棉花地
山坡上永遠被風(fēng)吹著的野草
奔流不息的潮水,像是夢境
下山前,我們看見半山腰的一輛車
唉!不比我們又黑又銹的老爺車
它那么鮮紅,閃耀八九點鐘太陽的光澤
以更快的速度,朝著我們的山頂駛來
紅氣球飄到哪里去了
更小的我,在曾經(jīng)的公園
追著,停在半空中的紅氣球
蝴蝶和夕陽,一直保持著危險的距離
抬起腳步的人,不邁出他們的腳步
蹺蹺板兩頭的男孩女孩,練習(xí)著平衡術(shù)
大榕樹下的棋盤無戰(zhàn)事
最遠處,憤怒的噴泉收斂著脾氣
而媽媽提前退出現(xiàn)場,充當(dāng)光影的捕手
照片里的事物脫離語言,不說悲喜
也從不說出,歲月下一秒的細(xì)節(jié)
再也沒有云淡風(fēng)輕的九月公園
再不復(fù)那時火燒般的天空
唯有紅黑兩軍隔著楚河漢界,對峙至今
年幼的兒子,翻開相冊問我:爸爸
那只紅色氣球,后來飄到哪里去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