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金輝
選本之學,由來久矣。在中國文學史上,選本是文學經(jīng)典化的重要環(huán)節(jié),亦是基本的傳統(tǒng)文學批評形式之一,其表現(xiàn)往往不是真正入選者的特點,而是編選者獨到的眼光。
《昭明文選》(以下簡稱《文選》)作為我國現(xiàn)存最早的一部詩文總集,它的出現(xiàn)開拓了文體的內(nèi)容,奠定了后世選本的基礎(chǔ),圍繞著《文選》形成了“文選學”,故《四庫全書》將《文選》列在“總集類”之首。但自中唐之后,選學衰落,一直到明中后期,《文選》如老樹長出了新的枝丫,不僅市面流傳的版本眾多①據(jù)馬茂軍師在《論六朝文派》考證,明代《文選》已知的版本多達110種,其中嘉靖21種、隆慶5種、萬歷55種、天啟8種、崇禎11種。嘉靖(含)以后五朝,版本數(shù)卻高達100種,占明代版本總數(shù)的91%。,更是出現(xiàn)了一類在其基礎(chǔ)上進行增錄,刪減的衍生選本。明代中后期文選學的再度興起,是學界值得關(guān)注的現(xiàn)象,也是有待解決的問題。當前學界已經(jīng)有所關(guān)注,本篇文章就力求對明中后期具有代表性的《文選》廣續(xù)本:《廣文選》《廣廣文選》《續(xù)文選》進行分析,揭示廣續(xù)本背后體現(xiàn)的價值取向和文學思潮。
明代《文選》廣續(xù)本是在《昭明文選》的基礎(chǔ)上進行增廣續(xù)收的本子。筆者從項目中選取了劉節(jié)《廣文選》、湯紹祖《續(xù)文選》、周應治《廣廣文選》。這些本子或在《昭明文選》既有的收錄時段:上自先秦,下至梁代中增收,或在其延長時段中續(xù)收。尊崇原典的同時也依據(jù)各自的編選理念對原典進行補充和完善,在不少原典就很重視的問題上做出自己的思考和變革,體現(xiàn)了選者自身獨特的目光。以下將對這四本書進行介紹
劉節(jié)②,弘治十八年(1505年)進士,授武選公,因忤逆權(quán)臣劉瑾,謫宿松知縣。后為陸廣德知州,四川提學副使,廣西提學副使,河南、福建參政,浙江左右布政副都御使,嘉靖十一年(1532年)為刑部右侍郎,晚年回鄉(xiāng),創(chuàng)辦梅國書院。雖然政事較多,但愛好文學,著書十余種。工書,書仿顏真卿。
此本《廣文選》體例較精,流傳較廣,先后王廷相、呂柟為之做序。關(guān)于此書的卷數(shù),后來也存在爭議。李小娟有過考證,焦竑的《國史·經(jīng)籍志》、朱睦《萬卷堂書目》均記其為八十卷;丁丙《八千卷樓書目》、范邦甸《天一閣書目》、祁承爜《澹生堂藏書目》、阮元《文選樓藏書記》、永瑢《四庫全書總目》等均記其為六十卷?!稄V文選》卷首有王廷相的序云:“今少司寇梅國劉公乃博稽群籍,掇拾遺文,萃所不及選者,命曰廣文選,總八十二卷,宣明徃范,垂示來學”[1], 呂柟亦云:“書幾千余篇,為卷者八十二,其門分類析皆準昭明之舊云”。都指出這本書是八十二卷,然而實際上《四庫全書》中收錄的明嘉靖十六年陳蕙的《廣文選》卻是六十卷的版本,蓋陳蕙刊刻之時已經(jīng)有對原本進行刪減了。
湯紹祖,字公孟,明代海鹽人,乃東甌王湯和后裔也。據(jù)《浙江通志》云:“七歲通詩文,長而耽讀,聞有異書比百計購求,以故藏甚富,逾萬卷?!盵2]是萬歷年間學者、藏書家。
湯紹祖在序中提及此書總計三十二卷,名曰《續(xù)文選》,但在《明史》當中錄其為二十七卷,清許瑤光《(光緒)嘉興府志》曰:“湯紹祖《續(xù)文選》二十七卷,采集書錄三十二卷,所錄唐人、明人,且明人惟取正嘉后七子一派?!惫蕬呛笕税讶砭帪槎呔?,至于何時進行刪改,目前難以找到資料考證。由《四庫總目提要》的敘述可知這本書編成于萬歷壬寅?!独m(xù)文選》中既有編者也有做注者。湯紹祖在序中提及:“若夫詮訂闕遺,考摭故實,以成一家用垂來葉,則遣之弱息茂先云爾?!盵3]選本的做注工作由他的后代孫茂先承擔。但通過陳懿典的序云:“礽聞其長君茂先會為茲編,作注未竟赍志而沒,注亦散佚,令其書存,當于五臣之注文選同傳?!盵4]我們可以得知孫茂先還沒有完成對《續(xù)文選》的注釋就已經(jīng)去世了,而且他所作的注都已經(jīng)散佚丟失,不復存在。因此實際上為《續(xù)文選》做注的任務就落到了湯紹祖的孫輩孫穉珪的手中。書中孫穉珪所作《重刻續(xù)文選小引》告訴我們,《續(xù)文選》的重刻并且后人對其完成注釋的時間在崇禎己巳嘉平月,即一六二九年的十二月,此本為先流行的浙江汪啟淑家藏本,那么至晚到崇禎二年,《續(xù)文選》已經(jīng)被編成二十七卷了。
周應治,字君衡,學者稱鼎石先生,其兄周應賓,在此書中為之做序。萬歷八年(1580年)進士,知分宜縣,在任其間頗有政聲。[5]
是書于目錄書中所見較少,據(jù)李小娟考證,僅有祁承爆《詹生堂藏書目》著錄:“《廣廣文選》廿三卷,周應廿五冊治。”按:“治”當在“周應”二字之后,應為倒誤所致;也在丁丙《八千卷樓書目》找到:“《廣廣文選》二十三卷,明周應治編。明刊本”?!端膸齑婺繀矔肥珍洖槎木?,崇禎八年周元孚刻本。但書尾四庫館臣評點寫的卻是二十三卷了。《中國古籍善本書目》中亦有提及:“《廣廣文選》二十四卷,明周應治輯。明崇禎八年周元學刻本,九行十九字,白口四周雙邊?!痹敿氂涊d了此書的版本情況,和四庫應是同一版本,故后世多見應為24卷版本。
目前來看,劉節(jié)的《廣文選》刊于嘉靖三十年,是明代《文選》廣續(xù)補本的“鼻祖”?!稄V文選》顧名思義,是對《文選》的補遺。在收羅詩文的同時,劉氏擴大了選文范圍,具體表現(xiàn)在對諸子文章的吸收,以及《史記》、《漢書》等史書名篇的補入。而收錄文章的時代相對《文選》沒有太大改變。以下是《廣文選》和《文選》的分類對比:
《廣文選》與《文選》對比增減天地 耕籍草木雜賦總計 《廣文選》128篇/《文選》52篇騷類總計 《廣文選》68篇/《文選》52篇賦類增減補亡反招隱總計 《廣文選》494篇/《文選》439篇詩類操增減璽書 冊賜書 文策辭敕連珠諭策問?封事文類議對對策問記傳說哀辭祝文雜文總計 《廣文選》726篇/《文選》142篇
由上可知,《廣文選》在遵照《文選》目錄體例的基礎(chǔ)上,“賦”類減少了“耕籍”,增加了“天地”、“草木”、“雜賦”,賦的總數(shù)比起《文選》要多一倍以上,充分的表現(xiàn)了“廣”的特征。在“詩”類里面,減少了“補亡”、“反招隱”兩類,增加了“操”類?!膀}”類的增加也不多?!拔摹鳖愂恰稄V文選》當中最有特色的一部分,減少了“冊”、“辭”、“連珠”三類,而增加了“璽書”、“賜書”、“策”、“敕”、“諭”、“策問”、“?”、“封事”、“議”、“對”、“對策”、“問”、“記”、“傳”、“說”、“哀辭”、“祝文”、“雜文”,劉節(jié)在“文”類的編排上下足了功夫。此外對于子部、史部的吸收,使得《廣文選》對于“文”的接受面大大的增加了,文體類別擴寬到了47種,其中包含著對實用性文體的分類進行擴充和細分,體現(xiàn)了鮮明的文體意識,這與當時的科舉制度的興盛緊密相關(guān)。
如果選家沒有高超的眼界和水平,拓寬文體分類是危險的,特別是《廣文選》在《文選》的基礎(chǔ)上另增了21個小類,這為劉節(jié)引來四庫館臣之譏:“其編次亦仿《文選》分類而顛篡百出?!盵6]但應該看到,劉氏的對原典的大膽開拓使得后世的《文選》廣續(xù)本能夠沿著這條路接著走下去。
劉節(jié)對《文選》進行補遺后,湯紹祖接著進行補充。正如書中湯氏自序:“遠自昭明以后,近自不佞以前”,[7]《續(xù)文選》選文的時代已經(jīng)改變,不再是對六朝以上進行補遺,而是收集蕭統(tǒng)時代之后到明代整個時期的作品。以下是《續(xù)文選》的目錄體例同《文選》對比:
《續(xù)文選》與《文選》對比增減京都郊祀耕籍總計 《續(xù)文選》58篇/《文選》52篇騷類 《續(xù)文選》17篇/《文選》52篇賦類增減詩類補亡反招隱總計 《續(xù)文選》462篇/《文選》439篇文類 增 減策問 文總計 《續(xù)文選》296篇/《文選》142篇操
經(jīng)過統(tǒng)計,《續(xù)文選》其中新收入的賦的數(shù)量和原本相差不多,詩和文的數(shù)量都在增加,這兩者的比例加起來占到了總數(shù)的9成以上,以詩的入選數(shù)量最為多,反映了湯紹祖對詩歌的看重。從文體類別來看,在《續(xù)文選》中增刪的篇目不多,在“賦”的類別里少了京都、郊祀、耕籍,“詩”的類別中少了補亡、述德、招隱、反招隱?!拔摹钡念悇e中多了“策問”。
更值得注意的是,《續(xù)文選》收錄一大批明人的作品,“賦”類作品中,收錄盧柟10首、俞允文7首、王世貞6首、李夢陽2首、楊慎1首、王廷相1首、何景明1首、徐禎卿1首、唐寅1首、李攀龍1首。
“詩”類作品更是蔚為大觀,收入較多詩歌的明人有:盧柟13首、俞允文14首、王世貞99首、李夢陽16首、楊慎7首、何景明9首、李攀龍42首、吳國倫33首、汪道昆7首、王世懋10首、徐禎卿5首、唐寅3首。詩歌作品中明人入選作品數(shù)多于唐人,占據(jù)最主要位置,而無一首宋詩入選。
“騷”類作品,盧柟5篇、王世貞4篇、汪道昆1篇。
“文”類作品,盧柟6篇、王世貞33篇、王世懋5篇、李攀龍1篇、何景明1篇、李夢陽1篇、徐禎卿2篇、楊慎1篇、唐寅4篇、湯顯祖2篇。“文”類明人不占優(yōu)勢地位,主要入選唐以前的作品,宋代文章無一篇被選入。
縱觀全本,明代部分王世貞一家獨大,入選作品達到142篇,其次是李攀龍的45篇。宋元作品無一入選。
《廣廣文選》很明確的提到其編選的動機是“梅國廣昭眀,而余復廣梅國之?未廣也”[8],故與此書有著直接關(guān)系的是劉節(jié)的《廣文選》,目的是接著補充《廣文選》,因此在收錄作者的時間上兩者具有一致性。以下為筆者對兩本書的體例進行對比:
《廣廣文選》與《廣文選》對比增減時令 時令寺觀 郊祀耕籍總計 《廣廣文選》92篇/《廣文選》128篇騷類 《廣廣文選》10篇/《廣文選》68篇賦類增減古逸詩補亡墓作誦總計 《廣廣文選》573篇/《廣文選》494篇詩類增減盟誓 璽書誥策赦文 諭移?符封事章對問疏傳議說訓哀辭誡行狀篇吊文體雜文文類難觧辭繇辭自敘連珠總計 《廣廣文選》852篇/《廣文選》726篇
《廣廣文選》在《廣文選》的基礎(chǔ)上在此對文體分類作出改變,增減主要是在“文”類,這一方面是周應治對劉節(jié)文體理念的繼承,另一方面是對于補全《文選》遺漏的決心,因此他才會不留余力對篇目和文體種類進行擴充,這樣大膽的行為自然也和劉節(jié)一樣,受到四庫館臣“舛漏踳駁”的批評了。
綜上,明代這三部《文選》的廣續(xù)本都是在各自的基礎(chǔ)上,對“廣”和“續(xù)”有所側(cè)重,“廣”主要是在原典的基礎(chǔ)上,對相應時間段內(nèi)《文選》未收的作品進行補充,“續(xù)”則是續(xù)收《文選》以后的文章,“廣”和“續(xù)”亦有交叉的時間段,并且不是嚴格的恪守原典的收錄時間,在收錄時間選擇上具有彈性。
通過比較上述表格,無論《續(xù)文選》、《廣文選》、《廣廣文選》,在一級類目的安排上,都嚴格的恪守了《文選》的體例,沿著“賦”、“詩”、“文”、“騷”四大類編排下來的,《文選》作為古代文學史上“篳路藍縷”的選本,奠定了后世文體的基礎(chǔ)。
明代廣續(xù)本的最大不同,體現(xiàn)在二級目錄的編排上。時代的變化影響著文人對文體接受。三部廣續(xù)本在“賦”的大類中都刪除了“耕籍”這個類別,甚至在《廣文選》中,“京都”、“郊祀”都沒有了,《續(xù)文選》選入的也很少,推其原因是這三類文體基本是騁詞大賦,體制十分龐大,要求作者投入相當多的寫作時間,這類作品流行于漢魏期間,大賦將山川草木蟲魚鳥獸等分類描寫,鋪陳排比,起到了某種類書的功能,因此在蕭統(tǒng)時期地位崇高。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國家衰弱、社會動蕩、疆土萎縮等現(xiàn)象也使京都宮殿等大賦顯得多少有些不合時宜,西晉以后,這類大賦逐漸淡出了賦史的舞臺?!案薄ⅰ把a亡”、“反招隱”這樣的題材的消失,后世已經(jīng)不再流行,后人亦罕效仿,故流傳下來的作品非常稀少,很難有足夠優(yōu)秀的作品在后代的選本中立類了。
此外,廣續(xù)本在“文”類方面的改動是最大的,如“策問”、“疏”、“封事”、“議”、“對”、“誥”、“令”等具有實用性的文體大量的進入到了三個選本中,這是個引人注意的現(xiàn)象,與科舉制度的興盛息息相關(guān)。明太祖朱元璋為了鉗制思想以八股文取士,需要實用性的文章來對他們進行指導學習,《文選》中的篇目便是可以直接取材的對象,這影響到《文選》的重新興盛。同時也影響著《文選》廣續(xù)本的成書。廣續(xù)本不留余力的增加實用性文體的種類和數(shù)量,特別是以子、史入文,便是為了補充原典的不足,為考生提供了可供學習借鑒的對象。
總之,明代廣續(xù)本的作者們都在充分尊重原典的基礎(chǔ)上 ,結(jié)合時代風尚,努力推陳出新,盡管水平存在參差,卻也體現(xiàn)了明人在文體學探索上的努力。
明代文壇的上空長期籠罩著復古主義的思潮,從“前七子”、“后七子”,到最后的復社、幾社,復古派的活動貫穿了整個明代歷史時期。而晚明興起的浪漫主義思潮向復古派的古典主義發(fā)出了強有力的挑戰(zhàn),兩者碰撞出激烈的火花。馬茂軍師在《論六朝文派》中認為明中后期《文選》的盛行和晚明浪漫主義思潮有關(guān),此觀點頗為精辟,《文選》的廣續(xù)本亦然。筆者對于這個觀點在這里進行進一步補充:廣續(xù)本身上帶有強烈的復古派烙印,他們是古典主義中和浪漫主義思潮的產(chǎn)物。
在《續(xù)文選》的序中,湯紹祖說:“夫五代局于促運,宋元淪于卑習,并文太纖靡,詩涉近體以非本旨,并從刪黜”。[9]這和明代后七子的復古思想不謀而合,三家選本無一例外將宋元的詩文排斥在外。湯氏對復古之風的察覺是敏銳的,故序中云:“逮我明日月重朗,文章篇翰并為一新,然當時劉宋數(shù)公,猶且屯而未暢。至弘正以后,此道漸辟,昌糓勉之?!盵10]湯氏對復古褒獎也是一貫的:“唐以后所選惟我國家諸名家為多,其意不獨以北地、信陽、濟南、婁江諸君力振宋元之衰,足以鼓吹休明,型范古昔也?!盵11]他把前后七子看作挽救宋元頹風的巨擘,具體到對明代文章進行選擇時,如上分析,王世貞、李攀龍所收錄的作品最多,其中王世貞更是一騎絕塵,收錄文章達到了142篇,這表明湯紹祖?zhèn)€人相對于“前七子”,對以李攀龍、王世貞為首的“后七子”進行的復古運動推崇。
作為最早的廣續(xù)本《廣文選》,從時間上看,其作者劉節(jié)正好與“前七子”復古運動相合。與劉節(jié)同年的進士有徐禎卿、王韋、鄭善夫、孟洋、崔銑、殷云霄等人,這批人正是后來復古派的生力軍,劉節(jié)貫穿了這股思潮的始末。遵循著“文必秦漢,詩必盛唐” 的指導思想,努力的對原典進行擴充,目的是“廣之以備遺也”[12],而補遺的指向是 “焉知后無作者不因此而說漢禮晉文比于古文獻之足征者乎。”[13]漢魏文獻的足征,是為了提供可供學習模仿的典范。
《廣廣文選》作為對《廣文選》的補遺,周應治繼承了劉節(jié)的思想,在序中云:“隋以下不錄,以為不必廣也?!盵14]“當代操觚之家,殺青布簡,多者一二百卷,少者數(shù)十卷。雖繇獨匠,無不宗本扵周秦漢魏齊梁之文。周秦漢魏齊梁之文,夫非珞珞者耶。譬之祭川,則必先河矣。乃大函氏之言曰,江河不集而足,狐貉不缊而溫?!盵15]實際上《廣廣文選》已經(jīng)是崇禎八年的作品,復古派早已沒落,而周應治卻依然堅持了復古的思想沒有改變,可見古典主義審美在明代知識分子腦中的根深蒂固。
對于實際選本的選文,筆者有了另外的發(fā)現(xiàn)。成書于萬歷三十年(1602年)的《續(xù)文選》,其背后的歷史是“后七子”王世貞、汪道昆、吳國倫等復古派巨子的一一離世,浪漫主義文學思潮代表人物袁宏道(萬歷二十年(1592年)進士)已經(jīng)在文壇大展拳腳,湯紹祖親眼目睹著復古派“眾神”世界的隕落,之前的唐宋派已經(jīng)對復古派進行了猛烈的沖擊,而現(xiàn)在一股新的風潮將席卷文壇。眼看復古運動“山雨欲來”,在古典主義和浪漫主義的中間,湯紹祖選擇做一個調(diào)停者,因此《續(xù)文選》選錄了韓愈的作品4篇,柳宗元8篇,劉禹錫2篇,溫庭筠,陸龜蒙各1篇。傳統(tǒng)的復古派對于中唐當然是不屑的,湯氏在這里放寬了錄入的標準。視野的拓寬也表現(xiàn)在對當代人文章的選錄中,唐寅(4篇)、湯顯祖(2篇)成為被選擇的對象,入取篇目不多,但或多或少代表著湯紹祖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文學新思潮的價值,并且努力的調(diào)和新思潮和復古運動的沖突。
《文選》廣續(xù)本的出現(xiàn),正是在明末浪漫主義思潮的沖擊下,復古運動對于自身修正的產(chǎn)物。
在廣續(xù)本中,雖然處處表現(xiàn)著對原典的推崇,但是他們也毫無避諱的指出《文選》的缺點:“梁昭明太子兢舊有文選之編目,自今觀之,頗為近古。然法言、大訓、懿章、雅歌漏逸殊多,詞人藻客久為慨惜,然未有能繼其舊貫者?!盵16]所以他們的目的很明確,便是擔心于這些作品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失,為了保存而進行選錄。在三家廣續(xù)本都有這樣的傾向:
文之遺猶夫詩也,十六七也。詩之遺猶夫賦也,十四五也。賦之遺猶夫騷也,十二三也。是故廣之以備遺也夫。然猶或遺焉,典籍散亡,存十一于千百。廣之云者,殆庶幾焉者也夫。文辟之水也,選之者如導水而聚之者也。是故海水之聚也,廣其選者如導水而聚之海者也,吁難言也。[17]
今視六朝,猶昭眀之視三代兩漢也。六朝所不忍遺,而況三代兩漢片言只字?在人間,其可棄乎,夫安得無廣也。[18]
蓋昭明意在垂后,故其裁取也嚴,君衡意在稽古,故其搜收也廣。[19]
劉節(jié)、湯紹祖、周應治編選廣續(xù)本都是在做“導水聚海”的工作,盡管仍是選本,不是嚴格意義上的輯佚工作,但是他們有了想要搜羅補充文學史的想法,讓后人取材的時候文獻足征,這無疑是對選本作用的擴充。
其次,帶有垂范后世的目的。由上文可知,廣續(xù)本的出現(xiàn)和復古的主張有著極強的聯(lián)系。就筆者參與的項目中,在已經(jīng)找的234種選本中,時代類的選本就有135種,占57.7%,當中斷代類有73本,通代類20本,明代43本,斷代類選本占54%。細細探究,斷代類選本中選唐代以上(不包含唐)有70本,高達95%,且選文集中于秦漢部分。聯(lián)系到復古運動的背景,“文必秦漢”的口號不僅僅表現(xiàn)于創(chuàng)作中對秦漢作品的模仿,業(yè)已滲透入選本內(nèi),實際上,選本正是表現(xiàn)了當時選家的眼光,時代的特征毫無保留反映在選本的價值取向中。正是因為當時的口號是模擬秦漢文,所以出現(xiàn)了這類選本。也正是這類選本的頻出,推動復古運動進行。這便是選本對于復古運動的反作用,如湯紹祖就在序中說:“說者有謂:唐后無才,曷足充選。夫文在天壤,烏容悶抑,荊山之玉豈盡禹會之執(zhí),豐獄之劍奚皆吳鼎之鑄,若云在昔可珍,于今非寶,徒知是古未為篤論?!盵20]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廣續(xù)本擔任了開風氣之先的作用。
綜上,明代《文選》的廣續(xù)本的誕生和時代背景息息相關(guān),這不單是對于《文選》的再一次整理與擴充,并且反映了明中后期文壇的思想交鋒。它們既是復古派的信徒,亦對復古進行了修正,其意義仍然有待深入的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