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二冬
我曾試著想象,一歲半的小侄女走在街上時,眼里的世界是什么樣的。她不認識字,那看到的所有廣告牌、商店名、路標,應該都像我看梵文或者英語一樣。但似乎也不一樣,因為她看不懂的時候,可以無視那些字,專注圖像的部分,而我下了飛機到達全是英文的地方時,卻很緊張、恐慌,根本沒心思專注于圖。
早已習慣了以文字識別環(huán)境,面對突如其來的陌生感,就像被沒收了槍械的入侵者,躊躇不安。其實如果冷靜下來,忘掉自己的習慣,像個不識字的孩童那樣,以直覺和對圖像的辨別來認識一個陌生世界,反而沒那么難。你會發(fā)現(xiàn),不管印度、英國還是阿拉伯國家,只是語言不通而已,比薩還是肉夾饃,沒什么區(qū)別。
陌生感是人的局限。假設每個人有一個自己的小宇宙,在這個小宇宙里,有他成長過程中所建立的三觀和認知,而這個小宇宙的邊界,就是他的局限。
大部分人在自我這個小宇宙里是不愿意出來的,那里堅固、安全、讓人自信,只有極少數(shù)人會樂意把頭探出去,像看陌生人那樣理性客觀地反觀、審視自己。所以我一直認為,只有反觀自身,跳出自己,從而做出改變,才能重塑一個新的自我。
熟視無睹、屢見不鮮,都是在說已知對理性、直覺的破壞。
就像很多導演對自己剛拍好的電影很有信心,可一旦上映,就差評如潮。因為成片里有一部分劇情很多余、拖沓,剪掉會好一些,每個影評人幾乎都能看出來。但這明顯的敗筆,導演卻沒剪,是導演沒有觀眾或者影評人的能力高嗎?
很明顯,不是的。因為每個鏡頭都是導演拍的,對于電影所要表達的,他太熟悉了,熟悉到會放大每一個鏡頭。所以,導演拍完電影,看了五十遍,最后發(fā)現(xiàn)每一段都有表達的必要性,他盯著局部,看到的也都是局部。但上映后大眾是帶著陌生感去看的,并不清楚他在哪個地方埋下了什么伏筆,在哪個鏡頭的切換上下了多少工夫。大眾看的是節(jié)奏、劇情,是這部電影的“整體性”,好壞判斷就非常直接清晰。
所以影評人和觀眾常常一眼就能看出一部電影的缺陷,而導演卻不能。就像自戀的人,太熟悉自己了,每天看,怎么看都好看。只有像那種,一生沒照過鏡子、完全不知道自己長什么樣的人,突然看到自己照片時那一瞬間的判斷,才是最準確的??陀^,在某種程度上,就是陌生感。
(一二三摘自《山居七年》,中信出版社,本刊有刪節(jié),Stacy 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