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添，高建華

(1.哈爾濱師范大學 文學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25；2.三亞學院 人文與傳播學院，海南 三亞 572000)

契訶夫作品根植于廣闊而繁雜的俄國社會背景，以微觀具現(xiàn)的視角和簡樸洗練的語言描寫生活的本來面目。他善于削弱沖突外在的情感爆發(fā)和內(nèi)在的原則性分歧，以冷靜而節(jié)制的“客觀主義”語調(diào)不動聲色地敘述實則驚心動魄的激烈沖突[1](P42-52，158)，在平和舒緩、從容不迫的筆調(diào)中對紛繁復雜的現(xiàn)實生活予以深刻的反思。契訶夫的作品沉淀了深刻博大的哲理思考并揭示了具有重大意義的社會本質(zhì)問題，他也因此成為俄國19世紀杰出的現(xiàn)實主義短篇小說大師，被譽為“世界三大短篇小說巨匠”之一。

契訶夫十分重視藝術責任感，他曾明確指出：“文學家不是糖果販子，不是化妝專家，不是給人消愁解悶的，他是一個負有責任的人，受責任感和良心的約束?！盵2](P35)他熱烈地鞭撻俄國國民的劣根性和奴性心理，無情地嘲弄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一切丑惡與庸俗，力求以理性與自制的筆觸呼喚人們的良知和情感覺醒，以清醒的理智和無傾向性的客觀反映俄國的現(xiàn)實生活及普遍的社會情緒，成為俄國文壇上最著名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之一。契訶夫擁有敏銳的藝術先見性和前瞻性，其文學作品對現(xiàn)代性主題和創(chuàng)作方法均有所觸及。高爾基曾有契訶夫“殺害了現(xiàn)實主義”之語，便是在肯定了契訶夫作品對社會現(xiàn)實的清醒客觀描摹和其內(nèi)蘊的崇高哲思及含義深遠的象征之外，進一步意識到作家作品中反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性要素，即文學文本中新的情感內(nèi)核——荒誕感。契訶夫在其早期的一部獨具特色的短篇小說《遲開的花朵》中積極地進行現(xiàn)代性探索的文本實踐，創(chuàng)造性地引入因果相悖的多層自反式的現(xiàn)代性敘事策略，并以此揭示了俄國現(xiàn)實世界的荒誕性。短篇小說將兩條線索平行并陳，真實而深刻地描繪了19世紀末期俄國社會的巨大變動。契訶夫象征性地暗示了被裹挾在時代洪流中的人物或成為新式生活的寄生蟲，或成為沒落階級的犧牲品，或在對理想和真理的追求中迷失自我步入歧途的悲劇性命運，探討了社會動蕩時期人們的世界觀和生活目標問題，展現(xiàn)了契訶夫深刻的現(xiàn)代性思維和深厚的人文情懷。

一、敘述者模糊介入的自反性敘事方式

契訶夫身處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俄國，意識形態(tài)的變更、社會經(jīng)濟的轉(zhuǎn)型和各類哲學思潮的興起，在為俄國社會各界帶來嶄新氛圍的同時，也使各類矛盾浮現(xiàn)出來。矛盾不僅聚焦于階級壁壘被打破后各階層人民身份調(diào)換和身份失落的危機感與不適感，還通過人們深層次的思想危機顯現(xiàn)出來。面對信仰的缺失和傳統(tǒng)價值體系的崩潰，人們被各種思想體系與方法裹挾其中而無法進行自證與自認，他們受占統(tǒng)治地位的權力話語體系影響，對其極力推崇的新式生活極盡懷疑與向往，又對祖輩各代堅定承襲的舊日生活十分嫌惡而又有所留戀。不同生活方式的對立與各類復雜情感的交織以極其強大的沖擊力侵入人們的思想并洞穿了人們的靈魂，于是主觀體認的無措，精神情感的虛無以及個體存在的失落便不可抗拒地共同襲來，人們仿佛無端地成為言行無狀的闖入者，眼見著周遭的世界變?yōu)槟吧凝W粉甚至化為虛空。人們置身于迷霧之中，看不清來處與前路，煩悶頹靡、空虛焦慮、理想崩塌、精神委頓便成為具有普遍性的“世紀末情緒”，人與外界的和諧感與平衡性產(chǎn)生裂痕，悲傷與絕望的情緒彌漫開來，當這些情緒加諸在主體身上時，便產(chǎn)生荒誕感。

契訶夫小說《遲開的花朵》便以19世紀俄國農(nóng)奴制改革、新舊時期交替為背景，既描繪了日趨衰敗的貴族普里克朗斯基家庭“無可奈何花落去”般不可挽回的頹勢，也書寫出公爵小姐瑪露霞和托波爾科夫醫(yī)生的凄美愛情悲劇，這兩幅畫面實則以多角度、多方位的形式構成了俄國新舊制度更替時期的完整圖景。契訶夫以樸素的生活描寫和日常的人物對白構成沒落貴族階級與掙脫了農(nóng)奴鐐銬的新式知識分子的敘事話語空間，有意地造成敘述者缺席或模糊介入的表象，卻以人物評價與其行為悖逆、人物語言和敘述言語的悖反、情節(jié)結(jié)局出人意表或發(fā)生反轉(zhuǎn)等自反性的方式構成戲劇化的荒誕世界，影射19世紀俄國社會制度交替時期各階層人物存在境遇的荒謬，從而揭示契訶夫諷刺與批判的深層次真實意圖，在令人嘆惋哀慟之余，又引人深思。

在故事的開頭，公爵小姐瑪露霞以極大的熱情贊美自己的哥哥——公爵葉果魯什卡，奉他為“最高真理的表達者”，稱他為“最高美德的模范”。她狂熱地相信，自己的這位退伍驃騎兵哥哥擁有一顆純潔高尚、足以令神話中的仙女都羨慕的心。她同哥哥說話時極盡溫柔，并親昵地依偎在他身旁，奉獻自己所有的愛意。雖然父親亡故，家族沒落，但她卻為哥哥頹喪萎靡的狀態(tài)找好了借口，認為他只是一個不得志、還沒有被人理解、沒有得到承認的人。她希望哥哥可以振作精神克制欲望，做一個真正的“英雄好漢”，利用自己的才智、正直和愛心重振旗鼓。

文中人物的自白和語言對目標角色的品德和能力推崇備至，但敘述者的敘述話語卻揭露了瑪露霞小姐實則只是在悲哀地自欺欺人。公爵小姐親吻的是“刺人的、散發(fā)著酸臭酒氣的唇髭”，撫摸著哥哥的禿頂，卑微而無奈地為他的酗酒無度和放蕩行為尋找開脫的借口。這場談話實則是公爵小姐和母親對哥哥淫蕩放縱、揮霍無度的生活方式的勸阻，是對公爵可以順應時代變化、樹立新式生活目標的希冀。人物的語言和敘述者隱蔽的敘事話語完全不能自洽，敘述語言的矛盾自反形成了一個滑稽可笑的敘事空間，母女二人的苦口婆心和公爵的氣惱敷衍交織并存，這一切甚至會引起文本中人物的反思，不可避免地導向瑪露霞對哥哥不羈行為的類比——她想起了屠格涅夫筆下的羅亭——哥哥所作所為儼然是一個從小嬌生慣養(yǎng)、只知吃喝玩樂、不思進取、揮霍成性、頹靡放浪、坐吃山空、過著寄生蟲生活的時代的多余人。

在此后的日子里，公爵葉果魯什卡非但沒有改變自己放蕩頹廢的生活作風，反而愈加變本加厲。他變賣家產(chǎn)，為一個有夫之婦將父親的撫恤金揮霍一空，整日飲酒取樂，招搖撞騙，甚至偷盜妹妹瑪露霞的錢財。當公爵小姐病逝后，眾叛親離的葉果魯什卡并沒有遵循讀者的期待目光因自食惡果而自生自滅；相反，他得到了醫(yī)生托波爾科夫的精心照顧，他“活著并且非常健康”，猶如尋找到下一個宿主的寄生蟲般繼續(xù)縱飲作樂，并對此感到“非常滿意”。

結(jié)尾情節(jié)的戲劇性自反與文本的情節(jié)走向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與悖謬，作家契訶夫極力渲染舊式貴族生活習氣的丑惡，卻仍然讓這種丑惡安然無恙地留存在世間，這無疑具有荒謬諷刺的意味。作家利用敘述語言的自反和情節(jié)的戲劇性自反塑造了公爵葉果魯什卡這一不思進取、坐吃山空的沒落貴族典型，以現(xiàn)代性的自反敘事張力對其進行了嚴厲的批判和揶揄，是對寄生蟲式的時代多余人形象的揭露與鞭撻。

二、敘述者隱匿話語下的悖謬現(xiàn)實呈現(xiàn)

放縱不羈、眾叛親離的公爵葉果魯什卡卻得到精心照料的荒謬結(jié)局暗示了契訶夫?qū)σ云錇榇淼淖陨娇铡⒅活櫩v飲享樂的舊式貴族階級寄生蟲生活的諷刺和批判。而小說的另一個情節(jié)線索——公爵小姐瑪露霞和擺脫了農(nóng)奴身份的新式知識分子托波爾科夫醫(yī)生悲凄的愛情故事則以不同角度和著眼點揭示了俄國新舊制度交替時期人們喪失生活目標、不知前路何在甚至步入歧途的荒誕存在狀態(tài)。

二人的感情糾葛與愛情事實上緣起于因信息不對等造成的瑪露霞小姐的單方面愛慕，并摻雜著諸多誤會和巧合，荒誕氛圍十分濃烈。公爵小姐瑪露霞愛上了為哥哥和自己診病的醫(yī)生托波爾科夫，他本出身于農(nóng)奴之家，但卻成為一位聲名顯赫的青年醫(yī)生。他擁有華麗的房子、精美的雙套馬車，擁有“像象牙雕出來的”一樣極其端正的五官。他體態(tài)端正高傲，儀表堂堂。而更加能吸引公爵小姐瑪露霞的，似乎是醫(yī)生身上的一種“積極有為的東西”。托波爾科夫臉上永遠帶著符合醫(yī)生職業(yè)操守般的嚴肅與自制以及操勞過度的疲倦與憊懶，他對于看病以外的事毫不關心，甚至近乎冷酷與冷漠的程度。在病人們眼中，醫(yī)生細心而富有智慧，是牢靠的救命稻草，是醫(yī)學知識的寶庫，是科學與理性的代名詞。公爵小姐因此不可遏制地愛上了他，在身邊環(huán)境愈發(fā)愚蠢、庸俗和懶散的情況下，醫(yī)生工作時散發(fā)出的正派與智慧的氣質(zhì)便如同指明了瑪露霞新生活方向的一束光亮。與此同時，公爵小姐接到了托波爾科夫醫(yī)生的媒人送來的求親消息，她的心靈為愛情之花得以開花結(jié)果而震顫不已，卻又因沒落貧窮的家庭不再能支付起高額的嫁妝而羞憤驚懼。漫長的矛盾與等待過后，醫(yī)生另娶他人的消息傳來，瑪露霞小姐的夢幻在驚雷般的晴天霹靂中破碎，她通往新生活的道路被無情斬斷，重又落回庸常頹喪的深淵。

作家運用敘述者模糊介入的自反性敘事方式為讀者掃除迷霧，揭露了醫(yī)生托波爾科夫這一人物的真實面目。醫(yī)生對于公爵一家的殷勤接待和瑪露霞小姐演奏的美妙琴聲漠不關心，但他的惜時如金卻并非源于醫(yī)生忙于救死扶傷的高尚職業(yè)道德和人道主義情懷。當公爵一家將一沓鈔票作為報酬送至醫(yī)生的眼鏡前時，他終于卸下假面，“臉上掠過一小片明亮的，類似人們在圣徒頭上所畫的光暈般的云彩”[3](P15)。他毫不難為情地清點鈔票，露出滿意的笑容后點頭離去。至于對瑪露霞小姐的求婚，他自己甚至并不知情，因他只是隨意打發(fā)了個媒人前去隨機求親，只為獲得高額嫁妝用以置辦房產(chǎn)而已。

作家利用偶然與巧合等手法使瑪露霞小姐得到求婚消息時的振奮激動與醫(yī)生托人求親時的功利隨意形成強烈的戲劇性對比。托波爾科夫醫(yī)生和商人之女的婚姻仿佛殘酷的命運之神無情地從公爵小姐手中抽掉了她賴以生存的最后一根稻草，使得她只能在頹廢平庸的泥沼中越陷越深，直至被完全吞沒而失去生命。瑪露霞小姐操持著被哥哥揮霍一空而日益衰敗的貴族之家，淪落成為沒落制度和沒落時代的犧牲品。她在將全部純真的情感和生活的意義賦予托波爾科夫醫(yī)生所代表的“新生活”時，卻受到托波爾科夫醫(yī)生華麗美好表象蒙蔽，而成為受害者。作家對這一形象的塑造傾注了無限的同情與憐憫。

在故事的結(jié)尾，瑪露霞小姐猶豫再三，最終用盡生命的最后一絲力氣向醫(yī)生表露了愛意，真摯的情感仿佛揭開了醫(yī)生堅硬的外殼，令他幡然醒悟——這仿佛是他第一次體悟人間的真情，是他汲汲名利一生卻未曾品嘗到的異樣感覺。他回顧自被地主壓迫的農(nóng)奴生活到成為著名醫(yī)生的一路坎坷，突然明白自己早已偏離了昔日的理想，為了掙一些“五盧布和十盧布”的鈔票，奉獻出“生活、安寧”等更有價值的東西。托波爾科夫醫(yī)生躋身靠激發(fā)人的本能欲望作為發(fā)展動力的新式社會，而新式社會世俗化的發(fā)展旨歸雖然能帶來某種程度的人性解放，滿足人們在一定范圍內(nèi)的自由期許，但必然伴隨著人的物質(zhì)主義、拜金主義、享樂主義等庸俗生活觀的形成[4](P71-78)。醫(yī)生在惡濁的社會風氣影響下逐漸異化為一個只顧追求金錢財富、平庸卑微的靈魂。

瑪露霞小姐將托波爾科夫醫(yī)生當作自己走向新生活的領導者和引路人，而她的真摯愛情是真正令醫(yī)生醍醐灌頂、走上自我覺醒和自我救贖之路的一劑良藥。傾慕者實為拯救者，這不可不謂之悖謬。作家以真摯而純粹的愛情為母題設置文本線索，構成托波爾科夫醫(yī)生反省自身價值觀念的契機，以敘述者隱秘介入的形式造成文本人物的自反性敘事，深入探討了砸碎農(nóng)奴制鎖鏈后積極對抗階級壁壘和社會性命運的新式知識分子的走向問題。揭露了社會制度變革初期積極響應階級流動的人們受到社會環(huán)境的影響，不可避免地淪落到喪失生活意義和存在價值的荒誕境地的景象。契訶夫以瑪露霞的愛情呼喚人們尋回失落的理想，重新樹立新生活的目標，是對在俄國風云變幻的時代背景下被裹挾其中的各階層人民命運走向的人文觀照和哲理思考。

三、多層次敘述聲音之間的矛盾與背離

小說中的自反性敘事主要利用多層敘事話語設置中各種敘述聲音矛盾悖謬的對話沖突多方重疊和交錯而鋪展開來的。因而自反敘事中的“自反”不是知識上的“反思”，而是社會理性的“自我應用”和“自我沖突”[5](P13-21)。作家打破小說單一聲音的敘事模式，多次利用敘述者聲音的隱蔽介入與文本人物聲音的悖反，運用故事結(jié)局的戲劇性反轉(zhuǎn)和偶然與巧合的情節(jié)模式凸顯因果循環(huán)關系鏈條斷裂的自反性特征，在各種敘事聲音矛盾倒錯的敘事張力中顯現(xiàn)出文本敘事空間中的荒誕感，從而宏觀并全面地揭示了19世紀末期俄國社會制度更迭時期各階層人民的命運沉浮。事實上，在小說《遲開的花朵》中，敘述者也曾偶爾顯現(xiàn)，明確地以其聲音主動與文本人物聲音形成背離，豐富敘事空間的層次，強化不同層次間敘事話語的矛盾，從而進一步構成其對話或沖突。

公爵小姐瑪露霞按捺不住自己對醫(yī)生的思念，終于下定決心鼓足勇氣捏著僅有的幾個盧布去找托波爾科夫醫(yī)生看診?，斅断夹〗沆辜钡刈诤蛟\室中，看著有秩序地走進醫(yī)生房間的病人們均面露病態(tài)，蒼白、嚴肅，甚至有點發(fā)抖，而出來時卻像在教堂行過懺悔禮后如蒙大赦般卸掉重負，不論病人嚴重與否，醫(yī)生“為每個病人看病都不超過十分鐘”[2](P36)?，斅断紴樽约簮鄱坏玫那樗妓_，只是在思忖著如何對醫(yī)生表露心跡，而這時的敘述者卻從情節(jié)內(nèi)容中跳脫出來，不再聚焦于女主人公凄婉自艾的內(nèi)心世界，轉(zhuǎn)而對托波爾科夫醫(yī)生看診的方式質(zhì)疑，“這一切多么像是江湖郎中的招搖撞騙”[2](P36)敘述者的聲音揭露了醫(yī)生看診迅速的本質(zhì)：他以寬慰病人的形式極力地壓縮看診時間事實上只是為了實現(xiàn)看診病人數(shù)量的最大化從而最大限度地斂取財富。這無疑與前文中醫(yī)生出診時臉上的呆板和疲倦形成因果閉環(huán)卻又與瑪露霞小姐對他職業(yè)操守的極力贊美和感嘆相悖。敘述者脫離文本情節(jié)的正常敘述，在文本中公開顯露蹤跡，發(fā)表議論，并將其敘述話語承載的所指內(nèi)涵公然置于前文中其自身情節(jié)敘述表象的對立面，顯見的敘述者以公開的話語立場對自述的情節(jié)內(nèi)容進行反撥，進一步明確了作家對歷盡艱辛掙脫了農(nóng)奴制鐐銬卻轉(zhuǎn)而迷失在絢麗紛繁的物質(zhì)誘惑中的托波爾科夫醫(yī)生的諷刺與批判，表露了契訶夫?qū)χ贫雀鼤r期新式知識分子跨越階級鴻溝之后的生活方向問題的人道主義關注，以及哀其命運之不幸、怒其信念之不堅的心酸與無奈。

敘述者還嘗試通過景物描寫公開介入文本敘事，雖然以旁觀者的身份和平直客觀的語調(diào)描述風景，但暗示了故事氛圍和人物命運的荒誕凄涼。小說分為三章，按照時間順序?qū)⒐适轮饕楣?jié)的展開聚焦于每年秋天。公爵小姐瑪露霞與醫(yī)生托波爾科夫相遇在一個“陰郁”的秋天，瑪露霞小姐在一個落葉被無情踐踏，大自然疲倦熟睡又“略帶寒意”的秋天痛失所愛，又在與上一年同樣“潮濕、泥濘”的秋天香消玉殞。在瑪露霞小姐對托波爾科夫醫(yī)生表露愛意之后，醫(yī)生被真摯的情感之流所震撼而不知所措，他如醍醐灌頂般審視和反省自己的生活，喚醒了沉睡在靈魂深處的激情與理想，而改變的第一步便是將從前盡心竭力積攢的金錢視如“一攤污泥”，這也是新式知識分子誤入歧途后悔過自醒而價值重估的過程。醫(yī)生注視在貴重華美家具中間的瑪露霞，如同在一攤污泥中間瞥見了生活的真諦和存在的意義。他將早已沒有康復希望的瑪露霞小姐帶去法國療養(yǎng)，期望通過為她付出的時間和錢財實現(xiàn)自我救贖?！八退级嗝聪牖钕氯グ?！”[2](P49)敘述者感嘆。太陽出現(xiàn)在陰翳秋日的烏云之間，“然而太陽沒有把他們從黑暗中救出來，而且……晚秋已經(jīng)開不出花來了”[2](P49)。敘述者進一步暗示瑪露霞小姐的愛情之花雖然嬌艷含苞，但未及盛開便被扼殺在蕭瑟的秋風中。正如美麗高貴事物的毀滅總能引起人們的酸楚哀嘆，契訶夫也為女主人公瑪露霞情感的消散和生命的隕落而無限傷感嘆惋。

既然敘述者口中瑪露霞小姐的愛情之花夭折，那么小說題目《遲開的花朵》中的花又是什么呢？它是支撐托波爾科夫度過忍饑挨餓歲月的堅定信念，是他樹立的夜以繼日工作所為的目標，是他中學時代的“理想”和大學時代的幻想。這朵理想之花曾被醫(yī)生埋葬在一攤充滿銅臭味的爛泥之間而日漸暗淡，卻因瑪露霞小姐純真的愛情澆灌而重放光彩。文本中敘述者暗示的愛情之花與小說標題中的理想之花進一步構成了因果鏈條中的敘事自反，以“花”這一意象所象征的文本內(nèi)容的深層次隱喻與標題能指內(nèi)涵的悖立擴充了小說敘事層次和意蘊范圍。而瑪露霞小姐死后，醫(yī)生又回到了原來的生活中，卻為了公爵葉果魯什卡與妹妹相似的下巴而收留了他，并縱容他的揮霍與放蕩。本就遲遲開放的理想之花卻最終變成了墮落貴族寄生的溫床而變得妖異，這不可不謂之荒誕。敘述者的敘述聲音與標題中隱喻的聲音形成背離自反，最終形成了一個各種敘述話語和文本情節(jié)相互悖反的多層次敘事空間。這其中，契訶夫囊括了19世紀俄國制度更替時期的各階層典型的人物形態(tài)，以強烈的敘事張力巧妙地揭示了特定社會背景下的荒誕現(xiàn)實和人物的悲劇性命運，凸顯了契訶夫深沉的哲思和社會責任感。

四、小結(jié)

契訶夫在1892年致蘇沃林的信中寫道：“現(xiàn)在科學和技術正經(jīng)歷著一個偉大的時代，但對我們來說，這個時代是疲沓的、抑郁和枯燥的……我們沒有最近的目標，也沒有遙遠的目標，我們心中一無所有……這是不是一種??？……我不向自己隱瞞我的病，不向自己撒謊，不用諸如六十年代思想這類別人的破爛來掩蓋自己的空虛……我也不用對美好未來的希望迷惑自己。我患這種病不是我的過錯，也不是我能治好自己的毛病……”[6](P108-109)契訶夫作為一名富有社會責任感的作家，以其敏銳的洞察力及感知力覺察出普遍頹廢的社會性荒誕的精神狀態(tài)。契訶夫雖然并不十分樂觀，但卻希求以理性的分析道出時代的癥結(jié)，他狠心撕裂時代的傷疤只為排除毒瘤與膿瘡，加速其痊愈。他毫不杜撰地描繪現(xiàn)實，揭露現(xiàn)實世界中“那么多可憎可恨的殘酷的東西”，他認真體味社會性的孤獨頹喪情緒，不可避免地將其納入自己的文本作品中，甚至被列夫·舍斯托夫稱為“絕望的歌唱家”。列夫·舍斯托夫認為：“在契訶夫筆中，一切都毫無希望，一切都已無法挽回，一切都只有死亡，契訶夫已經(jīng)深刻地揭示出人類存在的可怕處境，人類在面對它時，已不能有各種虛幻的希望了。”[7]契訶夫?qū)⒆髌返囊饬x追尋至人類存在這一人類本源的哲學性問題，對人類孤獨與自我迷失的描摹突破了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桎梏而更加接近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思潮中的荒誕主題?；恼Q不僅成為契訶夫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一種藝術表現(xiàn)手法，還為其眾多文本深層的精神內(nèi)核而使其作品更具現(xiàn)代性特征。事實上，契訶夫的眾多短篇小說都通過對不同精神特質(zhì)與存在處境的描摹體現(xiàn)現(xiàn)實世界的荒誕。在小說《草原》中，作家以兒童視角展現(xiàn)人類面對不可知世界的苦悶與猶疑；在《燈光》中，契訶夫以知識分子的理性探索世界，但理性的知識卻成為精神痛苦的根源，已知的自然與社會科學知識如探尋無底洞般墜入深淵，人類對世界的追問從無應答，而被拋入虛無的存在境地；在《苦惱》中，馬車夫獨自迷失在人流擁擠的城市，同類間的漠然如同彼得堡冬日的寒風與霜雪，如孤島般的他只得與母馬訴說自己生存的苦痛與無奈。

在短篇小說《遲開的花朵》中，契訶夫雖然并未提出走向新生活的正確方向，但以情節(jié)內(nèi)容本身、文本敘述者和人物話語之間，甚至文本敘述者與文章標題之間形成因果相悖的多層自反性敘事空間的方式，揭露俄國制度更迭時期各階層代表人物的命運與生活走向以及荒誕性的現(xiàn)實世界，肯定了農(nóng)奴“砍斷鎖鏈”、樹立新生活目標的偉大理想，卻也暗示了新舊世界更替時期的社會現(xiàn)實和亂象，具有深刻的時代意義和社會意義。其對現(xiàn)代主義文學中荒誕主題的觸及以及現(xiàn)代性敘事方式的應用，也展現(xiàn)出契訶夫文學創(chuàng)作的獨特性與多元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