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丹丹
(福建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建 福州,350007)
劉辰翁(1232 -1297),字會孟,號須溪,江西廬陵人,南宋末年著名遺民作家,現(xiàn)存詞354 首,存文249 篇,存詩205 首。除文學創(chuàng)作外,須溪亦評點過為數(shù)眾多的前人之作,對象涵蓋詩歌、散文、小說,單《唐詩品匯》收錄其評語已不下700 余條。像這樣一位學者型作家,其文學創(chuàng)作不可避免受到自身文學理論、文學評點觀念的影響,呈現(xiàn)出鮮明的審美傾向。意象是詩詞的基本組成要素,是“構(gòu)建詩歌的磚瓦木石”[1]。以劉辰翁詞集《須溪詞》中的意象為切入點,探究劉氏文學理論對《須溪詞》意象塑造的影響。
有宋一代,理學之風盛行,崇尚平淡自然的詩風成為當時文人普遍的追求,如南宋嚴羽、劉克莊等人皆對“自然說”有所涉及?!白匀弧笔侵袊糯恼摰闹匾拍?,“首先是指不見認為雕琢,文學作品本是作家創(chuàng)造,但文學作品不應(yīng)讓人感到人為雕琢”[2],這也是須溪作詞的一大標準。劉辰翁在《歐氏甥植詩序》中曾道:“詩無改法,生于其心,出于其口,如童謠,如天籟,歌哭一耳,雖極梳戅樸野,至理礙詞褒,而識者常有以得其情焉。”[3]174此處須溪主張作詩應(yīng)追求自然,將心中情感率然道出,即使存在辭、理上較為通俗淺薄的一面,但真情尤貴,也能打動人心。這與其《簡齋詩集序》一文中所持的“詩無論工拙,惡忌矜持”[3]440觀點一脈相承。在《答劉英伯書》一文中,劉辰翁指出:《詩經(jīng)》“情性皆得之容易……雖婦人自道亦能此,而不朽亦以此”[3]233-234,強調(diào)作品的感情真摯與自然俚俗。在《北韻序》一文中,劉辰翁亦提出,“字出于聲,聲制于氣,皆物之自然者,所謂天命,非意之也”[3]181,對文學的自然特色極為推崇。
從劉辰翁的詩歌評點中,我們也可看出其“尚自然”的審美標準,如:
自然境,自然語。(杜甫詩《西枝村尋置草堂地夜宿贊公土室二首》其二“天寒鳥已歸,月出山更靜”下,劉云:“自然境,自然語。”)[4]118
豪縱自然,結(jié)語蕭散。(杜甫詩《夜宴左氏莊》“詩罷聞吳詠,扁舟意不忘”下,劉云:“豪縱自然,結(jié)語蕭散。”)[4]546
精練特勝,觸處自然。(韋應(yīng)物詩《宿永陽寄璨律師》“遙知郡齋夜,凍雪封松竹。時有山僧來,懸燈獨自宿”下,劉云:“蘇州用意常在此等,故精練特勝,觸處自然?!?[4]407
在這些評點中,劉辰翁贊賞詩歌的率性而發(fā)、觸處自然,充分體現(xiàn)其對詩歌“自然”審美標準的追求。宋代江西詩派發(fā)展、壯大,主張以學問為詩,尤喜化用前人典故或詩句,出現(xiàn)過于雕琢之弊,而這種弊端也影響到詞體創(chuàng)作。劉辰翁追求文學創(chuàng)作的“自然”“情真”,作詞“多真率語,滿心而發(fā),不假追逐”[5]37,一定程度上對江西詩派造成沖擊,在宋末詞壇上具有重要意義。
在“尚自然”文學審美的影響下,《須溪詞》出現(xiàn)大量來源于日常生活的意象,通過白描手法入詞,達到“牽雅頌,入鄭衛(wèi)”[3]177的境界,下面將例舉《點絳唇·和鄧中甫晚春》一詞進行分析:
燕子池塘,亂紅過盡秋千晚。絮飛欲倦。正是簾初卷。睡起無情,猶道天涯遠。羞勻面。乍驚紅淺。夢自無人見。
這首詞中,詞人選用了“燕子”“池塘”“亂紅”“秋千”“飛絮”“卷簾”等意象,營造出一幅清新自然而略帶冷清的晚春圖。此詞以描述性語言為主,選取的系列意象均是暮春時節(jié)古代閨閣女子常見之物,采用并列意象組合羅列出來,其間用字平淡,不施以濃墨重彩的雕飾,整首詞顯得自然樸實,毫無矯飾之病。況周頤《蕙風詞話》中所云“《須溪詞》中,間有輕靈婉麗之作”[5]388,當屬此類詞作。
再看下面一首《菩薩蠻·春日山行》:
江波何似西湖曲。村煙相對峰南北。何處不青青。青青是漢塋。長亭芳草路。寒食誰家墓。舊日厭殘紅。人行九里松。
這首詞是詞人宋亡后游臨安時,途經(jīng)西湖所作。詞作通過“江波”“西湖”“村煙”“峰”“長亭”“芳草”“路”“墓”等系列意象,展現(xiàn)詞人眼中春日西湖之景,暗含其失去故國的悲痛。詞人著意抒寫眼中寂寥之景,所用意象質(zhì)實無華,雖不加雕飾但真情貫注其中,由景傳情的過程自然流暢,結(jié)尾處通過樸實的并列意象組合產(chǎn)生“象外之意,景外之景”,詞境深遠。全詞雖無重筆來狀物傳情,但在自然樸實的描繪間,詞人的亡國意緒已表露無遺,正如朱庸齋《分春館詞話》中所云,“語淡而情苦”[6]。
作為文學評點與創(chuàng)作皆擅的作家,劉辰翁“尚自然”的文學審美與其詞作意象的質(zhì)樸自然特色顯然不能孤立看待。正是須溪文學鑒賞觀與文學創(chuàng)作實踐中“自然”審美的相互促進,使得《須溪詞》意象呈現(xiàn)出與同時代張炎等詞人詞作中工于煉造的雅化意象截然不同的風貌。
劉辰翁談文論詩追求奇崛之色,這從其散文創(chuàng)作即可一窺。劉辰翁《趙信之詩序》一文中,曾贊賞趙信之詩歌“用意奇崛”[3]173;其《虛舟記》一文中,稱賞羅士俊“出語英妙,有奇氣”[3]75;在《茶陵陳公俊汲古堂記》一文中,須溪更是明確提出“吾之于古有不然,不然于眾人之所然”[3]42,追求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推陳出新。劉辰翁作品中的奇崛特點,歷來已引起眾人關(guān)注,楊升庵在《劉辰翁傳》中評價須溪作品“言率奇逸,自成一家”[3]459,蕭正發(fā)在《劉須溪先生集略序》中對須溪之“奇”也評價甚高:“廬陵固不乏第一流奇人也,而第一流奇人奇書,舍先生(劉辰翁)誰歸哉”[3]465!張寰在《劉須溪先生記鈔序》中也曾說道:“寰早嘗讀須溪劉先生會孟之辭,見其奇詭偉麗,變化不常[3]460”。
此外,劉辰翁的詩歌評點中,也可看出其追求“奇崛”之美,尤其是對李賀詩的評點,充分體現(xiàn)其“尚奇”偏好。劉辰翁評點李賀詩中,以“奇”為宗的贊賞共出現(xiàn)三十多次,如:“渾渾語奇”“抱天語,奇俊俯仰”[4]365。在其進行的文學評點中,與“奇”相關(guān)的還有“奇異”“奇麗”“奇崛”“奇氣”等,體現(xiàn)了劉辰翁推崇新人耳目、別具一格的創(chuàng)作風格。
在這種審美理論指導下,須溪作詞偏好選取“奇詭偉麗”[3]460的意象,于詞中營造出險怪意境,促進詞作形成奇崛之風。如《齊天樂·端午和韻》“昨日蟾蜍,明朝蠅虎,身與渠衰更悴”,詞人使用“蟾蜍”“蠅虎”意象形容無處不在的危險,暗將自己比作四處逃難的小昆蟲,不僅生動再現(xiàn)亡國給百姓帶來的恐懼,也展現(xiàn)出異于常人的奇崛之風。須溪作詞,亦喜用怪奇的語言外殼替代平凡無奇的意象,從而呈現(xiàn)奇崛之色。如《酹江月》中,詞人在狀寫賽龍舟時寫道:“踏鯉從黿胥濤上,怎不化成龍去?!贝颂帯疤帍狞x”即指龍舟,而“胥濤”則指波濤,詞人作詞時使用了奇特的意象替代語,將尋常的端午賽龍舟寫得奇詭深奧。此種將尋常意象進行加工,從而“立異以求勝”[7]的創(chuàng)作手法,在《須溪詞》中俯拾皆是,如“醋釅橙黃分蟹殼,麝香荷葉剝雞頭”(《望江南》其三)、“看取長生瓢屢倒,眼前橘粟術(shù)何玄”(《雙調(diào)望江南》其六)、“蓬萊不漲枯魚淚,但荒村、敗壁懸梭”(《高陽臺·和巽吾韻》)等句中,“蟹殼”“長生瓢”“枯魚淚”等意象光怪陸離,是其“尚奇崛”文學審美下的產(chǎn)物。
同時,在“重奇崛”理論的指導下,《須溪詞》還大量使用了志怪、神仙題材典故意象,這也促使詞作形成奇崛之風。須溪作詞好用典故,尤其是筆記、小說中的志怪神仙題材典故。據(jù)統(tǒng)計,《須溪詞》中與《搜神記》《回仙錄》《異聞錄》等仙怪題材相關(guān)的典故有40 多處。此類典故衍化出的意象具有較強的奇幻色彩。如《內(nèi)家嬌·壽王城山》“橘中二老,斗智瓊黃”“橘中二老”這一看似奇詭的意象,即取自唐代牛僧孺《玄怪錄·巴邛人》中關(guān)于古時橘園產(chǎn)二大橘,剖開見兩老叟相對談笑的異聞[9]。再如《齊天樂》“海枯泣盡天吳淚”“??荨薄疤靺恰币庀蠹慈∽浴渡胶=?jīng)·海外東經(jīng)》中關(guān)于水神天吳的記載[8]219。這些化典而來、充滿超現(xiàn)實色彩的意象的使用,使得《須溪詞》的解讀時有艱澀之處,但也增加了詞作的奇崛之美,無疑是受到其文學理論影響的結(jié)果。須溪作詞還喜反用熟典以出新意,這也是《須溪詞》奇崛之風形成的重要原因。如《乳燕飛》“把手笑、孫劉寂寞”,即反用熟典。三國時期孫權(quán)、劉備于赤壁聯(lián)兵,大敗曹操,英雄之氣無人能匹,但詞人此處卻笑“孫劉寂寞”,深刻地傳達出“英雄已矣”之嘆,此處反用熟典形成情感落差,激起讀者更深的震撼感,在更好表情達意的同時造成奇崛之勢,表現(xiàn)了“重奇崛”理論對劉詞產(chǎn)生一定的影響。
有宋一代,理學盛行,崇尚詩歌的溫柔敦厚,排斥文學上的奇崛之風。在此種文化背景之下,須溪以怪奇意象入詞,表現(xiàn)出對詞作奇崛風格的贊賞和推崇,顯示了他超乎時代的遠見以及對于發(fā)展不同詞風的寬容。其敢于打破理學、求新求變的勇氣也彰顯了一代文學大家的氣魄。
劉辰翁具有自覺追求詩詞豪放之美的傾向,在代表其詞學思想的《辛稼軒詞序》中,其開篇即言,“詞至東坡,傾蕩磊落,如詩如文,如天地奇觀,豈與群兒雌聲學語較工拙”[3]177,贊賞蘇軾詞氣勢豪放,與那些學婦人之聲、作矯揉之狀的作品不可同日而語,表現(xiàn)其崇尚剛健之美。須溪作詞亦具有慷慨之色,歷來被認為是豪放派在南宋后期的代表,夏承燾《瞿髯論詞絕句》中有云,“稼軒后起有辰翁,曠代詞壇峙兩雄”[12],點明劉辰翁是辛棄疾的后繼之軍。王兆鵬《唐宋詞史論》亦曾提到,“劉辰翁、文天祥、羅志仁、鄧剡、汪元量和蔣捷等人屬于辛派后勁”[13],足可見須溪作詞雄健之風頗為顯著。綜觀劉辰翁評點過的詩歌,我們也可窺及其對剛健之美的推崇,如:
起得浩蕩感激,言外不可知真,不得不遷之酒者,末轉(zhuǎn)慷慨,令人起舞。(李賀詩《致酒行》下,劉云:“起得浩蕩感激,言外不可知真,不得不遷之酒者,末轉(zhuǎn)慷慨,令人起舞?!?[4]366
猶是鳳臺余韻,情景雖稱,終覺豪勝,此以正平吊正平者。(李白詩《鸚鵡洲》下,劉云:“猶是鳳臺余韻,情景雖稱,終覺豪勝,此以正平吊正平者。”)[4]716
氣壓百代,為五言雄渾之絕。(杜甫詩《登岳陽樓》“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下,劉云:“氣壓百代,為五言雄渾之絕?!?[4]553
以上詩歌評點中,劉辰翁明確表達對李賀、李白、杜甫詩歌雄豪之美的贊賞。詩詞同源,在這種審美觀念影響下,《須溪詞》不可避免地呈現(xiàn)剛健之風,正如薛礪若所評,“其詞輕靈豪健”[11]。
須溪以健筆作詞的手法,最直接地落實在其對意象的選取上,《須溪詞》中常使用壯大意象,促使其詞“表現(xiàn)亡國之哀,絕無萎靡不振之氣”[12],整體呈現(xiàn)悲慨之風。如“滄洲一葉,待借君、回我爐亭春意”(《念奴嬌》)、“九點齊州,半生髀肉,煙塵蒼莽”(《水龍吟》)、“萬古魚龍,雷收電卷,宇宙剎那間戲”(《齊天樂》)等,所用“滄州一葉”“煙塵蒼莽”“萬古魚龍”皆境界闊大,使得詞作整體呈現(xiàn)“風格遒上”[4]367之色。
此外,受剛健審美之影響,須溪亦好于意象修飾語方面用力,從而加深《須溪詞》慷慨之氣。首先,詞人在意象修飾方面喜用程度極深者,如“江山如舊,朝京人絕”(《憶秦娥·燒燈節(jié)》)、“相逢司馬風流,濕盡青衫,欲歸無路”(《鶯啼序》)、“明月滿河洲”(《唐多令》)等句,通過“絕”“盡”“滿”等意象修飾,強化詞人情感的同時,減少了詞作的衰靡之氣。其次,須溪作詞偏好使用龐大意象數(shù)詞修飾語,如“神仙暗度龍山劫,雞犬人間百戰(zhàn)場”(《鷓鴣天·九日》)、“千首新詩千斛酒,管甚侯何齒”(《念奴嬌》)、“便有鵠袍三萬輩,應(yīng)不是、舊京游”(《唐多令》)等句,通過“百”“千”“萬”等意象數(shù)詞修飾語,更好地表情達意的同時,促進詞作剛健之美的形成。
宋末元初社會極為動蕩,劉辰翁作為愛國儒士,把目光投向社會現(xiàn)實,國家存亡成為其詞重要內(nèi)容。如其《金縷曲》一詞中,劉辰翁直言“老子平生何曾默,暮年詩、句句皆成史”,概括了其詞“以詞載史”特色。在《小斜川記》一文,劉辰翁提出“詩詞末技,存江山以不朽”[3]37,主張用詩詞抒寫家國大事,反映社會現(xiàn)實。在《連伯正詩序》一文中,詞人對杜甫詩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極為推崇,指出“若《石壕》《新安》之睹記,《彭衙》《桔柏》之崎嶇,則意者造物托之子美,以此人間之不免,而又適有能言者,載而傳之萬年”[3]176,認為杜甫詩中反映現(xiàn)實之作具有很強的藝術(shù)性,可傳頌萬年?!蛾惿娦颉芬晃?,劉辰翁提出“隨事紀實,足稱名家”[3]205,認為能真實反映社會時事,抒發(fā)真情實感的詩歌,即足以稱作名家。以上諸例,皆可看出劉辰翁相當重視文學社會功能。而由于當時社會處于舊朝奸臣當?shù)琅c新朝異族統(tǒng)治相交替的時代,須溪作詞時往往通過寄托遙深的意象來曲折地針砭時事、表情達意,在抒發(fā)內(nèi)心郁結(jié)的同時保全生命,由此《須溪詞》意象具有興寄深厚的特點。
詠春詞是劉辰翁代表之作,明代厲鶚有“送春苦調(diào)劉須溪”[13]之說。須溪詠春詞常以“春”喻時政,“春歸意象已經(jīng)成為一代王朝故去和繁華美景消逝的代稱”[14]。如劉辰翁送春名篇《沁園春·送春》中,開頭即寫“春汝歸歟,風雨蔽江,煙塵暗天”,這幾句用擬人手法明寫春歸,暗合南宋王朝的覆滅,其中與春意象進行組合的“風雨”“煙塵”意象以一種鋪天卷地的壓迫形式出現(xiàn),象征著社會的動蕩和百姓的疾苦。送春詞在《須溪詞》中具有強烈的寫實性,春意象成為其遺民之痛的有力寄托?!俄毾~》中的東風意象也常被用來表達與送春相似的意蘊,寄托改朝換代的興亡之感。如“便人間,無了東風,此恨難磨”(《高陽臺·和巽吾韻》),詞人通過描寫東風消逝表現(xiàn)亡國之恨;“東風點點亂茶煙,留到明朝否”(《燭影搖紅》),詞人通過留戀東風寄寓對故國的不舍。在這些詞作中,意象都一定程度上超越本身所帶的自然意蘊,轉(zhuǎn)化為政局勢力的象征,具有很深的現(xiàn)實意義。以下再看《六州歌頭》一詞:
向來人道,真?zhèn)€勝周公。燕然眇。浯溪小。萬世功。再建隆。十五年宇宙,宮中贗。堂中伴。翻虎鼠,搏鹯雀,覆蛇龍。鶴發(fā)龐眉,憔悴空山久,來上東封。便一朝符瑞,四十萬人同。說甚東風。怕西風。甚邊塵起,漁陽慘。霓裳斷。廣寒宮。青樓杳。朱門悄。鏡湖空。里湖通。大纛高牙去,人不見,港重重。斜陽外,芳草碧,落花紅。拋盡黃金無計,方知道、前此和戎。但千年傳說,夜半一聲銅。何面江東。
這首詞作于1275 年,是劉辰翁聽聞“賈平章似道督師至太平州魯港,未見敵,鳴鑼而潰”[15]1409后的感時之作,典型體現(xiàn)其“以詞載史”的創(chuàng)作特色。詞作首句即使用“周公”這一人物意象指代賈似道,強烈的諷刺意味奠定了詞作激憤之氣。接下來幾句,詞人寫賈似道看似有建功立業(yè)之心,實則在朝中倒行逆施,此處“翻虎鼠,搏鹯雀,覆蛇龍”三個并列短語,出現(xiàn)了虎、鼠、鹯、雀、蛇、龍六個動物意象,形象描繪賈氏在朝中翻鼠為虎、行鴉雀相爭之事的丑惡行徑?!罢f甚東風。怕西風”兩句,東風意象指皇帝,西風意象取西頭為賈之意,喻賈似道,此處詞人否定語氣強烈,表現(xiàn)對皇權(quán)旁落之說的憤慨。下闋寫賈似道西湖葛嶺私筑豪宅,在對元戰(zhàn)爭中卻不戰(zhàn)而逃之事,極盡揭露、諷刺。詞作最后用“何面江東”收尾,詰問賈似道有何顏面見南宋百姓,對賈氏的切齒之恨,對南宋前途的憂慮之情躍紙而出,使得詞作激憤慷慨。
宋亡前后,劉辰翁目睹奸臣當?shù)?、國家破滅,加之元蒙新朝采取打壓南人政策,其?nèi)心充滿強烈的郁結(jié)之氣?!端膸烊珪偰刻嵋分性峒皠⒊轿獭熬鞈邀溞?,寄托遙深,忠愛之忱,往往形諸筆墨”[15]1409,其詞中強烈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化作一個個諷喻現(xiàn)實的意象,成為宋末詞史上濃重的一筆。
《須溪詞》意象集中體現(xiàn)了劉辰翁的文學理念,但在其文學審美傾向的影響下,《須溪詞》意象亦不可避免出現(xiàn)一些“過尤不足”之處,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兩點:
其一,《須溪詞》部分意象偏于險怪,造成詞意艱澀難懂?!端膸烊珪偰刻嵋ろ毾吩d:“及其(須溪)所作詩文,亦專以奇怪磊落為宗,務(wù)在艱澀其詞”[15]1409。詩詞同源,此種晦澀也存在《須溪詞》中。如“醋釅橙黃分蟹殼,麝香荷葉剝雞頭”(《望江南》其三)、“踏鯉從黿胥濤上,怎不化成龍去”(《酹江月》)等句,所用“蟹殼”“雞頭”“胥濤”等意象皆偏于古怪。
其二,劉辰翁壽詞中俚俗意象組合的使用,有時亦缺乏藝術(shù)性。如“壽酒一杯勝服藥”(《減字木蘭花·壽詞》)、“冷冷清清冰下水,吞吞忍忍飯中砂。選到老人家”(《法駕導引·壽城山》)等句中,“酒”“藥”“水”“砂”“老人家”等意象組合,造成了詞句過度口語化、思想相對陳舊之類的問題,具有一定瑕疵。然而此多為詞人所處時代局限下的產(chǎn)物。
綜上,劉辰翁尚自然、重奇崛、崇尚剛健之美、提倡文學社會功能等內(nèi)涵豐富的文學理念,對其詞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意象塑造起到理論指導的作用,成為《須溪詞》藝術(shù)成就的內(nèi)在精髓。作為南宋末年江西文壇執(zhí)牛耳之人,劉辰翁的文學審美傾向,亦對后世詞壇產(chǎn)生了歷久彌新的影響,值得我們不斷進行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