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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樓中人洛麗塔

        2020-12-18 04:17:33高海濤
        鴨綠江 2020年11期
        關(guān)鍵詞:納博科洛麗塔紅樓夢

        洛麗塔是一本英文小說中的人物,這本小說也叫《洛麗塔》,20世紀(jì)50年代出版問世,比《紅樓夢》晚了近兩個世紀(jì)。這兩本書一中一外,一古一今,它們之間會有什么聯(lián)系嗎?

        可有人突發(fā)奇想,偏要寫這樣一篇文章論證二者之間的聯(lián)系。這個人就是我,一個漫無目的的讀書寫作者,喜歡搞點翻譯,尤其是詩歌翻譯。

        眾所周知,《洛麗塔》的作者是美籍俄裔作家納博科夫,但他不僅寫小說,據(jù)美國《時代》周刊介紹,他還是個“很專業(yè)的詩人”(expert poet)。我喜歡納博科夫的詩,那種精微的意象,清澈的隱喻,既有普希金的遺風(fēng),也有勃洛克的流韻,以及一種從不可見的遠(yuǎn)方吹來的微風(fēng)感。

        有一段時間,我是一邊讀中文本的《洛麗塔》,一邊翻英文版的《納博科夫詩選》。這樣的閱讀讓我受益匪淺,可以說他的詩有助于理解他的小說,他的小說也有助于理解他的詩。而當(dāng)我挑選一些詩,并將它們譯成漢語的時候,更有一種別樣的況味和樂趣。

        比如《劍橋詩稿》。納博科夫曾于1919—1922年負(fù)笈于英國劍橋大學(xué),他仿效普希金的《葉甫蓋尼·奧涅金》,為這段歲月寫下一首長詩,共由63首十四行詩組成,被譽(yù)為“光芒四射的詩體小說”。原詩創(chuàng)作于1926年,英文題為University Poem,直譯應(yīng)該是“大學(xué)詩篇”。而我譯成漢語之后,想了想還是定為《劍橋詩稿》,這不僅因為此處的“大學(xué)”即是指劍橋大學(xué),也是想借南宋大詩人陸游《劍南詩稿》的一點意蘊(yùn)。如此細(xì)微的樂趣,也許只有譯者自身才能體會吧。

        但樂趣也往往會帶來工作。2017春天,有位年輕的女博士聯(lián)系到我,說她要出版一本專著——《納博科夫長篇小說敘事研究》,特別希望我能為之作序。推辭再三無果,只好放開別的工作,動筆寫序。

        我是個認(rèn)真的人,從春到夏,凡三閱月,進(jìn)入了一個仿佛與天氣同步,越來越炎熱也越來越艱辛的歷程。我的書桌上堆滿了所有需要參考的書,除了《洛麗塔》,還有納博科夫的另外幾部長篇,以及他的自傳《說吧,記憶》,他的《文學(xué)講稿》和《俄羅斯文學(xué)講稿》,當(dāng)然,也有《紅樓夢》。因為隨著寫作的推進(jìn),我越來越感覺到,《洛麗塔》和《紅樓夢》是可以比較的,這兩部小說在許多層面上都有著難以置信也無法回避的相似性。

        后來女博士告訴我,她之所以請我作序,只是因為在一本雜志上讀過我譯的《劍橋詩稿》,并記住了我寫的那段評注——“百無聊賴的生活,三心二意的浪漫史,構(gòu)成了這首長詩的基調(diào),流亡的、流散的,充滿了鄉(xiāng)愁和無奈。而詩中的女主人公瓦爾蕾,其精神特質(zhì)可以視作詩人整個劍橋歲月的象征。以女性人物為標(biāo)記,追尋已經(jīng)逝去的似水年華,這一獨創(chuàng)手法在納博科夫蜚聲世界的小說《洛麗塔》中也可得到進(jìn)一步的印證?!?/p>

        除了這首長詩,她還看過我譯的另外幾首納博科夫的詩,比如這首:“某種嫩綠,某種淺灰/某種條紋,無邊的雨”——簡直太棒了,她說,一看就知道你是納博科夫的知音。

        序言完成那天,窗外也下著這樣的雨。

        為了一篇序言,花了近三個月的時間,我懷疑現(xiàn)在是否還有人會像我這樣干。但也許值得吧,我想。這篇序言還有個標(biāo)題——《納博科夫:作為詩人的小說家》。如果說這個標(biāo)題不值得,那至少副標(biāo)題是值得的——“兼論《洛麗塔》與《紅樓夢》之比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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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先,納博科夫的身世,我覺得和曹雪芹太相似了。這兩個文學(xué)大師,一中一俄,隔了將近200年,但均出身于名門貴族,一個在清代中期的南京金陵,一個在沙俄時代的圣彼得堡,所謂“鐘鳴鼎食之家,詩禮簪纓之族”。錦衣玉食、幼承家學(xué)是兩人早年的共同經(jīng)歷。

        曹雪芹不用細(xì)說了,祖父是江寧織造,世受皇恩,富甲江南。同樣,納博科夫的祖父也是一代名將,卓有戰(zhàn)功,沙皇為表彰其勇,曾將一條小河賜名納博科夫河,河雖小,卻標(biāo)志了整個家族的榮譽(yù)。納博科夫1899年即清光緒二十五年出生,據(jù)說當(dāng)時家里僅用人就有五十多個,各種食物和生活用品都是由英國如期送到家中,從不間斷。其家世顯赫,比之曹雪芹亦不遑多讓。

        但君子之澤,世遠(yuǎn)則疏,瓜瓞綿綿,也有被扯斷的時候。十月革命爆發(fā),舊俄世家紛然驚恐,納博科夫從此踏上流亡之途。先到克里米亞,后到歐洲,負(fù)笈英倫,寓居德法,其生活之窘迫,心境之落拓,想必也肖似曹雪芹流落到京西黃葉村的況味吧,雖不至“舉家食粥酒常賒”,也難免“廢館頹樓夢舊家”。直到后來去美國,他對童年和圣彼得堡仍然懷有某種“秦淮舊夢”般的傷心眷戀。

        這種眷戀之情,讀他的自傳《說吧,記憶》就看得很清楚。據(jù)說在劍橋讀書的時候,因為擔(dān)心會忘掉自己的母語,他曾一度很排斥英語和法語。

        除此之外,納博科夫還一直夢想成為普希金那樣的詩人。他從少年時代開始寫詩,前后近六十年,可以說從未放棄成為詩人的夢想,即使在他轉(zhuǎn)而求其次,開始寫小說之后,這個夢想依舊讓他耿耿難眠。作為一種情結(jié),這甚至也體現(xiàn)在他的小說中,就像有人指出的那樣,看納博科夫的小說,你總能發(fā)現(xiàn)有個詩人的身影,轉(zhuǎn)轉(zhuǎn)悠悠的,不肯從故事中離去。

        同樣,曹雪芹首先也應(yīng)該是個詩人,然后才是小說家。雖然迄今為止,尚未發(fā)現(xiàn)他在《紅樓夢》之外留下了什么詩作,但他的朋友們都證明,他曾經(jīng)是個很出色的詩人。如他的知交敦誠在《寄懷曹雪芹》一詩中,曾說他的詩才可以和唐代的李賀相比,想象奇麗,意境開闊:“愛君詩筆有才氣,直追昌谷破籬樊?!倍苯拥淖C明則是《紅樓夢》小說本身,其中寫了那么多絕美的詩詞曲賦,幾乎每一首都能讓人記住并感懷。也許在此之前,曹雪芹已經(jīng)有許多詩作,備感珍惜,無可寄托,于是引入書中。這種情況,正如脂硯齋在全書第一回寫下的批語:“余謂雪芹撰此書中,亦為傳詩之意。”

        雪芹傳詩,一方面是發(fā)揮詩的想象,一方面是張揚(yáng)詩的精神,這其實是中國小說的傳統(tǒng)做法,只是在曹雪芹這里被前所未有地提升了,抒情與敘事交織,儼然構(gòu)成了一種獨特的景致。用木心先生的話說:“《紅樓夢》中的詩,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

        同樣,納博科夫的書中也有大量的詩。他的小說主人公差不多都是詩人或詩歌愛好者,如《天賦》中的費奧多、《微暗的火》中的謝德、《洛麗塔》中的亨伯特。因此,我在序言中這樣寫道:納博科夫的大部分小說,都與《紅樓夢》相似,多是傳詩之作,總有傳詩之意。只不過在中國讀者看來,他小說中的那些詩多少顯得幼稚和笨拙,不像水草在水中,而像水在水草中。

        2

        除了身世和經(jīng)歷,曹雪芹和納博科夫還有一點很像,那就是多才多藝,情趣博雅,都喜歡字謎、棋藝、游戲。特別有意思的是,曹雪芹沉醉于風(fēng)箏,納博科夫迷戀蝴蝶。

        考曹雪芹平生著作,概有三種,除家喻戶曉的《紅樓夢》外,另還有《廢藝齋集稿》和《南鳶北鷂考工志》存世,前者詳述風(fēng)箏、金石、編織、印染、烹調(diào)、園林等八項工藝技法,后者則專述風(fēng)箏,既有工藝記載,更有風(fēng)箏圖譜,足見其精于此道,一往情深。少年曹雪芹,想必一定是放風(fēng)箏的高手,《紅樓夢》第七十回寫寶玉和眾姐妹放風(fēng)箏,真堪稱一幅風(fēng)情畫,細(xì)致入微,可圈可點。不僅如此,有紅學(xué)家考證,說《紅樓夢》一書在整體上也恰好體現(xiàn)了風(fēng)箏美學(xué)的原則,那就是對稱性。舉凡書中主要人物、事件、情節(jié)、行文,均可見對稱之法,有個僧人,就有個道人;有個甄士隱,就有個賈雨村;有個寶釵,就有個襲人;有個黛玉,就有個晴雯,而寶釵和黛玉的對稱猶如兩極,是更高層面的“都說是金玉良緣,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諸如此類??梢哉f《紅樓夢》既是小說,也是風(fēng)箏,是一個語言的風(fēng)箏大師,甩一把辛酸淚,在封建末世放飛的文學(xué)紙鳶。

        而納博科夫之迷戀蝴蝶,也是眾所周知的。從很小時開始,這個貴族少年就以尋找和收集蝴蝶為樂。后來他到美國的大學(xué),主要工作也是研究蝴蝶。他說過:“文學(xué)與蝴蝶,是男人的兩大激情”,其實這樣的男人并不多,而只有他在這兩件事上都成就斐然,既是享譽(yù)世界的小說家,也是國際知名的蝶類學(xué)家。甚至作為發(fā)現(xiàn)者,許多蝶類就是以他或他小說中的人物命名的,如納博科夫蝶、洛麗塔蝶、亨伯特蝶等。

        而且和曹雪芹的風(fēng)箏美學(xué)相似,納博科夫?qū)拿詰僖餐瑯与[現(xiàn)在他的作品中。比如《洛麗塔》,就堪稱一部“擬蝶成文、以文畫蝶”的佳作。細(xì)節(jié)之絕美、描述之精微不必說,只看洛麗塔,這個天真未鑿的女孩,這個巧奪天工的少女,她有著忽閃忽閃的睫毛,美麗的男孩子式的雙膝,確實很像一只飛來飛去的蝴蝶,一路誘惑,一路奔逃。其實不僅洛麗塔,在納博科夫筆下,幾乎他所有的小說中的所有女孩,都具有這種輕盈化、唯美化、蝴蝶化的傾向。

        3

        《紅樓夢》我有幾個版本,最早的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9年的重印本,絳色封面,已看過很多遍,顯舊了。此外還有《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俞平伯八十回校本》《馮其庸瓜飯樓重校本》等。還有一本也算舊書,香港中文大學(xué)的校訂本,1983年出的精裝本,是2003年我在北京進(jìn)修時,從潘家園買到的。

        《洛麗塔》我有兩個中譯本,分別是漓江出版社的1989版和時代文藝出版社的1997版。此外還有個網(wǎng)購來的英文本,是美國企鵝書系(Penguin Books)2000年重印的。我很喜歡這個英文本,特別是封面,淡綠色的格調(diào),清新的草地,清新的少女,而書名Lolita卻用極小的字體印在最下邊,仿佛是可有可無的符號。

        但在小說中,這個人物卻是活生生的。

        洛麗塔是個很特別的美國女孩,故事剛開始的時候,她只有十二三歲,和大觀園中的女孩們差不多大的年紀(jì),用納博科夫的措辭,這樣的女孩都是源自古希臘神話的那種“小仙女”(nymphers),我覺得這是個比較的基點。天生尤物,既在華土,也在大洋彼岸。不過洛麗塔畢竟是現(xiàn)代女孩,她不僅天生麗質(zhì),還極具誘惑力。所以她的故事是青澀中透著早熟,充滿了誘惑與被誘惑的夢幻般歷險,特別是這故事的敘述者,在故事中的角色還是洛麗塔的繼父,即人到中年的亨伯特先生,就難免驚世駭俗了。亨伯特,一個很英俊也很虺尵的家伙,他開著一輛破車,帶著豆蔻年華、春光爛漫的洛麗塔,幾乎走遍了整個美國。

        那是20世紀(jì)50年代。這本驚世駭俗的小說,連美國人都覺得無法容忍,但后來他們想了想,還是接受了。1958年,小說在美國正式出版;1962年,小說又被拍成了電影。電影的中文名,不知出自何人譯筆,很俗氣也很中國,叫《一樹梨花壓海棠》,出自蘇東坡的詩。

        實際上,洛麗塔的形象是多面的,并不僅僅是性感的符號,也不僅僅是欲念的化身,她身上還有一種nympher一詞所表征的很希臘、很神話的氣息。用小說中的話說,即還有一種荒野般的美麗,以及“天真未鑿、不事歌頌”的倔強(qiáng)品質(zhì)。這樣一個特殊的美國女孩,如果走進(jìn)中國《紅樓夢》里的大觀園,會不會產(chǎn)生史無前例的文化碰撞與戲劇性呢?

        4

        其實《洛麗塔》的開頭,就會讓人想到《紅樓夢》。這兩本書的開頭是非常相似的,即都是以手稿為故事的起點。

        《洛麗塔》又名《一個白人鰥夫的自白》,是洛麗塔的繼父亨伯特在獄中等待宣判的日子里寫下的自白書,全書由引子、正文和后記三部分組成。引子部分的敘述者是雷博士,他聲稱自己是一名編輯,并且毫無緣由地收到亨伯特在獄中完成的手稿。當(dāng)他收到手稿時,亨伯特已經(jīng)在獄中病逝,亨伯特的律師應(yīng)亨伯特的要求請雷博士為亨伯特編輯這份在獄中完成的手稿。所以雷博士只是這份手稿的編輯修改潤色者,故此正文部分,敘述者又由雷博士轉(zhuǎn)換為亨伯特本人,以自述的方式向讀者講述洛麗塔的故事。

        這樣的開頭,中國人只要讀過《紅樓夢》,都會有似曾相識的感覺?!都t樓夢》又名《石頭記》,開篇第一回就聲稱,整個故事是“字跡分明,編述歷歷”地刻在一片石頭上的——這種刻有手稿的石頭,有人稱之為“手稿石”,可能只有我們中國人才能想象得出,它來歷不凡,后來遺落人間,由曹雪芹先生將手稿抄錄下來,“披閱十載,增刪五次”,才得以成就此書。

        “真正的手稿是不能毀滅的”,俄羅斯作家別爾加科夫曾如是說,他的小說《大師與瑪格麗特》,可以說就是這句話的注腳。而在拉美作家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中,吉普賽人麥爾吉阿德用梵語寫成的有關(guān)馬孔多家族的神秘手稿,則是手稿敘事的又一例證。當(dāng)手稿進(jìn)入小說,作為某種意象,不僅能為整個敘事增添可信性、實證性、權(quán)威性,也能帶來神秘感和形而上的超驗意味。但所有這些手稿敘事,包括《洛麗塔》,我認(rèn)為都不能和《紅樓夢》中的“手稿石”媲美。石是補(bǔ)天石,字是中國字,那種曠遠(yuǎn)洪荒的感覺幾乎接近和類似于“太初有言”。用著名學(xué)者楊義先生的話說,曹雪芹的《紅樓夢》,可謂創(chuàng)造了一種“天書與人書相融合的品格”。天人合一,這無疑正是中國人的文化傳統(tǒng)和精神傳統(tǒng)。

        至于小說的具體寫法,我覺得《洛麗塔》和《紅樓夢》也不乏相似之處。主要一點就是象征。眾所周知,《紅樓夢》的作者善于注此寫彼、伏脈千里,尤其善于以詩讖花語來比附人物命運和故事結(jié)局。如第六十三回《怡紅夜宴》中,大觀園女孩們依次抽中的花簽及簽上的詩句,無一不隱喻著她們的性情與結(jié)局,讓人讀來況味別傳,深自感慨。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可以說,小說從整體到細(xì)節(jié),都體現(xiàn)了這樣的象征性和暗示性,構(gòu)成了全書的一種形式和格調(diào)。

        而這樣的寫法,似乎在納博科夫筆下也能找到春痕和流韻。比如狗的意象,當(dāng)人到中年的亨伯特首次在花園看到洛麗塔的時候,這個百合花叢中的少女身邊有只活蹦亂跳的小白狗;而多年之后,當(dāng)亨伯特再次找到失蹤的洛麗塔,看到她旁邊有只臟兮兮的老白狗,昔日的佳人挺著大肚子,顯見得韶華已去,風(fēng)光不再。這樣的暗示寫法,與《紅樓夢》中的詩讖花語相比固然有些淺白,但格調(diào)和旨趣卻還是相似的,至少在其他英語小說中很難找到這種寫法。

        讓我感興趣的還有數(shù)字。數(shù)字作為隱喻,是《紅樓夢》重要的美學(xué)特征之一。比如全書一共寫了三次過元宵節(jié),三次過中秋節(jié),所謂“始以三春,終以三秋”,寓意很深。還有十二這個數(shù)字,“金陵十二釵”不必說,一部《紅樓》,與十二有關(guān)的意象俯拾即是,如大觀園有十二處樓臺亭榭,賈府有十二個大丫環(huán)、十二個小優(yōu)伶,甚至薛寶釵所用冷香丸的配方劑量,也無一不是以十二為數(shù)。同樣,納博科夫也特別喜歡數(shù)字游戲,比如洛麗塔的家住在草坪街324號,這是亨伯特第一次看到她的地方,后來他們在旅行中住在“著魔的獵人”旅館,房間也是324號,整個旅行總共住過324家旅館。還有,百科全書中蝴蝶的序號是22號,洛麗塔在班級的學(xué)號也是22號,等等。

        5

        總之,我這篇序言寫得很認(rèn)真,原打算五千字左右,但最后接近兩萬字了。女博士建議,除了做她那本專著的序言外,還可以改成論文,找個期刊發(fā)一下。改成論文也不難,無非在前面加上個摘要,中文和英文的,再找出幾個關(guān)鍵詞,就顯得很學(xué)術(shù)了。

        關(guān)鍵詞之一:傳詩之意;之二:蝴蝶美學(xué);之三:隱喻象征;之四:春天記憶。

        編輯發(fā)信說,“春天記憶”怎么能是關(guān)鍵詞呢?

        我說對啊,這正是最關(guān)鍵的關(guān)鍵詞。因為無論《紅樓夢》還是《洛麗塔》,就作者的意圖和作品的基調(diào)而言,都是為了尋找和留住生命春天的記憶,雖然《紅樓夢》寫了眾多的女孩子,《洛麗塔》只寫了一個女孩子。

        春天的記憶和追憶,可以說是《洛麗塔》與《紅樓夢》最不約而同,也最意味深長的精神主題。

        生活在大觀園里的女孩子其實一個個都是花神,花的故事和女孩的故事構(gòu)成了《紅樓夢》絢麗芬芳的春意長卷?!盎ㄖx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游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倍嗝磩尤说漠嬅?,多么虔誠的追挽,可以說,那些美麗如花、青春萌動的女孩,她們的命運不僅隱喻了一個百年世家的人氣聚散、風(fēng)水浮沉,也托起了全書的情感基調(diào),那就是對生命之春天的挽歌般記憶與眷戀。

        這樣的精神主題,或許也恰如現(xiàn)代張愛玲小說的一種模式,當(dāng)主人公一步一步走向沒有春天的所在,背景卻是大片大片繁華艷麗的生活。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紅樓夢》花事繁多,四季繽紛,但據(jù)說海棠花的位置是最重要的,而蘇東坡的這句詠海棠詩,可謂托起了全書的情感基調(diào)。所以葉朗先生說“追求春天,就是整部《紅樓夢》的主旋律”;劉再復(fù)先生說“曹雪芹的夢是‘春且住的夢”;就連德國漢學(xué)家顧彬先生,也看出這是一部“為中國年輕人寫的生活祈禱書”。

        《洛麗塔》也是這樣。納博科夫的夢,也同樣是“春且住”的夢——洛麗塔,這個自稱“我本是雛菊一樣鮮嫩的少女”的美國女孩,她的詩意和美,不僅是獨特的,而且也更直接地構(gòu)成了春天記憶的象征。

        在作者看來,一個豆蔻年華的少女是連時間都會在她身上駐足的尤物,她像一滴水,也像一朵花。因此對亨伯特而言,洛麗塔這個晶瑩剔透的名字不僅照亮了他對少年初戀的記憶,也照亮了他生命的往昔,而留住這樣的往昔,在春意萌發(fā)的公園里,“讓迷人的小仙女們永遠(yuǎn)在身邊嬉耍,永遠(yuǎn)不要長大”則是生命的永恒渴望。正是這樣的渴望,在小說中被始終和反復(fù)地表達(dá),它穿越廣袤的荒野,在美國的汽車旅館、路邊景色、誘惑與奔逃、悲憫與憐愛、犯罪與復(fù)仇的氣息中獲得了不可遏止的敘事激情。對這樣的故事,不管人們從何種角度評價,道德的、社會的、文化的,但總會有一兩個角度,能讓人看到一種《紅樓夢》式的詩意邏輯,那就是對時間流逝的抗拒和超越,對失去的童年與春天的尋找和求索——

        大雨飄過,一路流火,

        腳下的小徑也是紅的。

        ……

        空氣甜潤,清新遼闊,

        無名樹更是好聞極了。

        一枚葉子朝下斜擰著葉尖,

        一顆珍珠正從葉尖上滴落。

        納博科夫這首詩題為《大雨飄過》,據(jù)說是他平生所寫的第一首詩,記錄了童年時代的審美體驗。我把它譯成漢語的時候曾想過,那顆珍珠般的雨滴在葉子上的滴落之聲,多么像許多年后他筆下那個女孩晶瑩剔透的名字?。骸奥濉悺保?/p>

        6

        我的論文在某大學(xué)學(xué)報發(fā)表后,還真的引起了一點反響和反饋,其中不乏贊賞,也有許多質(zhì)疑,比如南方某大學(xué)的一位教授反饋說,你的這篇論文,稱得上是以中華之“高燭”,照異域之“紅妝”,雖有牽強(qiáng)之處,尚能自圓其說。但問題在于,納博科夫知道我們的曹雪芹和《紅樓夢》嗎?

        這位教授是研究文藝民俗學(xué)的,寫過關(guān)于紅學(xué)與民俗文化方面的論著。我回信解釋,說這只是一種“平行比較”,而不是“影響比較”,只能說《洛麗塔》體現(xiàn)了某種東方的敘事元素,并不等于說納博科夫直接讀過《紅樓夢》或接受了中國古典小說的影響。他認(rèn)同了這個解釋,后來通過編輯,還加我為微信好友,并陸續(xù)發(fā)來幾首仿紅詩詞。其中有一首七絕,我覺得如果有人以“穿越”的手法把洛麗塔寫進(jìn)《紅樓夢》的故事,引入這首詩應(yīng)該是很恰當(dāng)?shù)?,可作為洛麗塔這個人物的判詞——

        豆蔻年華何鮮妍,北美玉蝶最蹁躚。

        家園萬里無著落,飛來飛去書頁間。

        但這樣的故事,讓誰來寫呢?教授說,你自己不妨試試。他還很風(fēng)趣地引用童話《小王子》中的話,說你培育了什么,就需要對什么負(fù)責(zé)。你既然提出了這兩部中外經(jīng)典之間進(jìn)行比較的可能性,那就應(yīng)該試一試,至少要提綱挈領(lǐng)地寫一下,看洛麗塔作為異國他鄉(xiāng)的紅樓中人,要從20世紀(jì)大洋彼岸的美國,穿越到18世紀(jì)乾隆年間的中國,走進(jìn)那些花樣女孩的大觀園,會帶來怎樣的景觀或陌生化效果。

        這的確很有挑戰(zhàn)性,但實際上也許并不困難。

        西方女孩,據(jù)說一般分為瑪麗型、珍妮型,前者顧盼神飛,后者賢良懂事,而自從有了洛麗塔的形象,有人說增加了一種,即洛麗型。這種類型的女孩往往是年方豆蔻,天生時尚,自帶風(fēng)情,情竇初開,叛逆成性,不似天使,更像精靈,總之是別具風(fēng)度,不同于傳統(tǒng)女孩,更不同于中國女孩。不過從比較文學(xué)的視野看,“春色既已同,人心亦相似”,如果讓洛麗塔穿越時空,見識一下中華風(fēng)物和與她隔代的同齡人,同時也讓這些中國女孩超越她們的時代,提前體驗一下西風(fēng)東漸、驚鴻一瞥的況味,或也并非不可思議。

        最方便的時機(jī),我認(rèn)為是在《紅樓夢》第五十二回。

        乾隆時代已有很多西方人到中國來,傳教的,做生意的,因此小說中先后提到了許多洋物,如“自鳴鐘”“俄羅斯呢”“西洋葡萄酒”等,雖不構(gòu)成獨立的故事,畢竟反映了當(dāng)時中外通商的境況和風(fēng)情。而在第五十二回,故事出來了,在冬日的瀟湘館,黛玉和寶釵、寶琴及邢岫煙四人圍坐敘家常,寶玉也趕了過來。說起辦詩社,寶琴就講了自己親身經(jīng)歷的一件往事:“我八歲那年,跟我父親到西海沿子上買洋貨,誰知有個真真國的女孩子,才十五歲,那臉面就和西洋畫上的美人一樣,也披著黃頭發(fā),打著聯(lián)垂……實在畫上的也沒有她好看?!倍艺f這個女孩子,大概在中國住久了,對我們的詩書也很通,居然還會作詩填詞的。說著,派人又去喊了史湘云過來,寶琴憑記憶背誦了這個女孩子所作的一首五言律詩,眾人聽了都齊聲說好。

        我覺得洛麗塔要出場,可正好借此時機(jī),不一定立即現(xiàn)身,也可稍候幾日,或有信來,或有人報,說真真國的女孩子真的來了,以薛寶琴朋友的身份,要在府上住些日子,這樣有根有蔓,有上下文,看上去很合情理。

        關(guān)于真真國,紅學(xué)家也有考證,對具體所指,看法不一。有說是指中亞諸國,有說是指荷蘭,因為均與大清有貿(mào)易關(guān)系。但真真國之名,在曹雪芹筆下,或許也有真真假假的意思,所以不必泥實,說這女孩來自大洋彼岸的美利堅,應(yīng)該也沒太大問題吧。

        這是一場遙隔二百年的穿越,洛麗塔穿越而來,至于她以何種方式穿越,為了何種理由穿越,皆可省略,總之她就這樣真真假假地來了。她的出場,無疑會給這個百年世家?guī)砬八从械捏@艷。

        7

        這注定是中外交流史上最意味深長的一幕。當(dāng)洛麗塔穿著美國20世紀(jì)50年代流行的淡紫色棋盤格棉布外套,淺藍(lán)色的女式挽腳牛仔褲,白球鞋,拖著一只棕色的大皮箱,正站在離蓼汀花淑不遠(yuǎn)的沁芳橋上四顧茫然之時,前來迎她的大觀園眾姐妹都收住了平日的嬉笑,頓有不知所措之感。眼前這女孩雖和她們年齡相似,卻是黃發(fā)碧睛,鼻梁高聳,有一種從未見過的蠻夷氣度。寶琴趕忙上前,口稱真真姑娘,還說了半天英語,嘰里咕嚕的,更讓站在橋邊的姐妹們面面相覷。

        是啊,我們必須設(shè)想薛寶琴是懂英語的人,這樣才能為洛麗塔在大觀園的交流鋪平道路。賈寶玉過來了,寶琴用英語介紹身份,只見洛麗塔伸出手來,燕語鶯聲地說:“So nice to meet you(見到你真高興)!”而這句話讓寶琴翻譯過來,卻變成了“寶二爺吉祥”。總之很別扭,很尷尬,尤其是寶玉,他甚至不知道該不該去握住洛麗塔伸出的手,仿佛那手是一把刀,如宋詞所說的“并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指破新橙”。

        這種尷尬的情緒迅速蔓延給每個人,大家都禮貌性地點點頭,然后就散了,洛麗塔自隨寶琴去住不提。

        寶玉一反常態(tài),回到怡紅院也沒有任何表現(xiàn),襲人和晴雯等都納悶兒,回想前些日子寶琴等“一把子四根水蔥兒”初到府上的時候,寶玉一連聲說“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華靈秀”的興奮樣子,愈感不解,就過去瞧了一遍回來,然后嘻嘻笑道,難怪二爺不待見,鼻子眼睛不說,單說個條就太那個了,都說園子里的姑娘數(shù)三姑娘(探春)出挑,看樣子能比三姑娘高半個頭,和二爺也不差毫厘的,女孩子家,這算哪門子事啊。

        毋庸諱言,我們只能設(shè)想,當(dāng)洛麗塔穿越到清朝中葉的金陵,進(jìn)入賈府這個“煙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xiāng)”的時候,她首先會遭遇到一種“文化的尷尬”。一連數(shù)日,她都只有寶琴陪伴,因賈母不召,王夫人和薛姨媽也回避著,王熙鳳更是不聞不問,連薛寶釵也只有見面頷首而已。

        作為一個現(xiàn)代派的美國女孩,洛麗塔對這種冷落倒也沒怎么在意,不過她真的很喜歡大觀園,這個奇妙而寂寥的園林,在她看來簡直恍若仙境。從藕香榭,到蓼風(fēng)軒,再到結(jié)冰的沁芳泉匯,蕭疏的荻蘆夜雪,雖是冬日風(fēng)景,但都讓她驚羨不已。亨伯特曾開車帶她幾乎走遍了美國,卻從未見過這樣的地方。這就是傳說中的東方古國,傳說中的東方宮殿嗎?她在心中驚嘆,卻又從不敢細(xì)問寶琴,她還記著亨伯特講過的那個古老的東方神話,說在群山之巔有座宮殿,一旦有人向它的看門人打聽為什么那一抹夕陽遠(yuǎn)在黑色巖石和地平線之間卻能如此清晰,宮殿便會立刻遁跡無蹤。

        8

        直到有一天,她想起了契訶夫的《櫻桃園》。

        洛麗塔不是個愛讀書的女孩子。根據(jù)納博科夫的小說,她在夏令營時給家里寫信,也是丟三落四的,比如說:“我在這里的日子很”——后邊就明顯缺了個字,等等。按批評家的描述,洛麗塔是20世紀(jì)美國流行文化的產(chǎn)物,沉湎于夢想,滿足于消費,任性、慵懶、怪異而又不乏庸俗感。但不管怎么說,作為中學(xué)生,她還是多少讀過幾本書的,按小說中的提示,為了學(xué)習(xí)表演,她可能讀過《櫻桃園》。

        這是俄羅斯大作家契訶夫的著名戲劇,寫一個貴族之家由于敗落,只好將祖?zhèn)鞯哪亲鶛鸦ㄋ蒲┑拿利惽f園出售給他人的故事。全劇共分四場,始終貫穿著一種幻想、虛榮,以及新舊生活交替之際的感傷、懷戀情緒,并伴隨著櫻桃樹被一棵棵砍伐的聲音。

        洛麗塔走在《紅樓夢》中的大觀園里,她仿佛突然也聽到了那種聲音,而這是她在美國時從未有過的體驗,她似有若無地覺得,這個偌大的中國花園,或許也將被出賣給什么人吧。她還記得《櫻桃園》的開頭,一家人坐在長椅上等待搬家,如同依偎在同一根樹枝上的幾只燕子。

        這些感覺,她當(dāng)然并沒有全部告訴薛寶琴。洛麗塔是聰慧的,她只向?qū)毲倜枋隽藱烟覉@的美麗,說在那個劇中,聽到一棵棵櫻桃樹被砍掉,真是太可惜了。

        寶琴也是極聰慧的,她應(yīng)該是中國最早的翻譯家,比嚴(yán)復(fù)、林琴南還要早,而且比他們更厲害,因為她能直接聽懂英語,然后再用典雅的中文轉(zhuǎn)述出來。比如她這樣轉(zhuǎn)述櫻桃園的故事,說真真國的女孩講了,俄羅斯有個大戶人家,也有個大花園,那花園很奇妙,冬天不冷,夏天反倒會下雪。所以王摩詰畫的雪中芭蕉,在那兒只算是平常景致。一年四季,不是紅了櫻桃,就是綠了芭蕉的,但櫻桃總歸是太多了,所以往往叫下人們?nèi)タ车魩卓?。那砍樹的聲音也好聽,或者他們蠻夷人,也是讀過《詩經(jīng)》的,懂得“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出于幽谷,遷于喬木”的意思吧。

        很快,這故事就引起了大家的興趣,或者說,優(yōu)秀的翻譯家薛寶琴讓大觀園里的姐妹們重新發(fā)現(xiàn)了真真國女孩洛麗塔的價值,她們干脆叫她真真了。寶釵道:“咱們是有點冷落人家真真了,也難怪,這陣子都忙,又是過年又是唱戲的。”探春說:“可說是呢,這一向事多,要不漂洋過海來的,咋把她給忘了呢?”黛玉道:“那俄羅斯聽說極冷,要不能出那種雀金裘嗎?不過夏天落雪,倒是頭回聽說,也算奇中之奇?!弊罴拥囊獢?shù)寶玉,連說《櫻桃園》這個戲碼好,趕明兒讓家里的小戲班子排了,讓老祖宗也開開眼。一面當(dāng)即要派小丫頭去喊真真過來,多講些海外奇聞。但寶琴搖頭表示不妥,說那真真正教小丫頭們跳繩呢,這邊的小丫頭去了,又不會說英語,別教她誤會了咱們的意思。既說要請,也得擇個日子,等咱們再辦詩社,請她來最好。湘云拍掌道,再好不過了,看來真真真的會寫詩,不過也要憑寶姑娘譯得好,含英咀華的,徐青藤不是有那句嗎?——“闌干笑語腮堪譯”。

        寶琴無語,心里感激著湘云,覺得這是對她最好的肯定。

        9

        可以想見,洛麗塔在大觀園的那段時光是相對孤寂的,她只有寶琴可以對話。好在她生性活潑,寶琴出去的時候,她就和小丫頭們一塊玩耍。她會跳繩,那是20世紀(jì)50年代美國女孩子們最流行的游戲,她能教小丫頭們各種特殊的跳繩法。有時,她也教她們唱歌,英美民歌。小丫頭們自然聽不懂英文歌詞,但那遙遠(yuǎn)的調(diào)子讓她們心馳神往。

        小丫頭們甚至開始羨慕起洛麗塔的花格呢外衣,包括那精美的紐扣,還有她私下向她們展示的裙子,短得讓人害羞,但穿起來又特別精神,能讓一個女孩子立即變得好看起來,風(fēng)情萬種的。

        連寶琴也慢慢喜歡上了洛麗塔的打扮。但寶琴穿不了洛麗塔的衣服,洛麗塔也穿不了寶琴的衣服。兩人之間能交流的只有語言,寶琴教洛麗塔中國古詩,洛麗塔教寶琴唱《斯卡布羅集市》。偶爾,也會背出幾段英文詩,比如雪萊的名句:“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yuǎn)嗎?”寶琴頓覺美極,趕緊拈出一箋雪浪紙,寫上所譯——“冬雪既已至,春風(fēng)豈在遠(yuǎn)”,派人送去給寶玉看,說是真真所作。寶玉嘆美不迭,顛顛拿著去瀟湘館,趕巧寶釵、湘云也在,大家又贊賞了一回。黛玉道,端是好句,直逼宋詩,難為她了,卻畢竟淺近了些,未得唐人之奧。

        實際上,洛麗塔會的英文詩雖不多,卻和我一樣,很喜歡納博科夫的詩。她對這個老頭兒一直心存感激,因為沒有他的小說,自己就不會這么出名,也不會獲得這次穿越到中國的機(jī)會,所以她幾乎能背出納博科夫所有的詩,比如那首“某種嫩綠,某種淺灰/某種條紋,無邊的雨”,還有那首“噢,那雪地的聲音/嘎吱,嘎吱,嘎吱/是誰穿著長靴在走”,甚至連那首像小學(xué)生教科書中的詩:“橡樹是一種樹/玫瑰是一種花/鹿是一種野獸/麻雀是一種鳥/俄羅斯是我們的祖國/死亡是不可避免的”,她都能背出來,但如果她背出來,就會被問及作者,從而會牽連出自己的身世,而穿越者是有規(guī)則的,所以她寧可沉默。

        轉(zhuǎn)眼到了春天,這期間洛麗塔一如既往,保持了應(yīng)有的低調(diào)。該唱時唱,該玩時玩,卻始終記著穿越者的規(guī)則,那就是不言明自己是穿越者,也不炫耀過于超前的時空觀念,因為那樣是很危險的。每當(dāng)寶琴問及天地六合或家國大事,洛麗塔唯有附和。只有一次,談及林黛玉的病狀,她說這病是最好治的了,用青霉素足矣。等寶琴問她這是什么靈丹妙藥時,方知噤口,后悔講得太多了,只回寶琴說等下次再來時會帶一些。

        到了《紅樓夢》第六十三回,洛麗塔已經(jīng)決計離開這里了。

        10

        六十三回是講賈寶玉過生日——“壽怡紅群芳開夜宴”。

        其實這生日白天已經(jīng)慶過了,而且熱鬧非凡,但晚上意猶未盡,怡紅院的丫頭們也要替主人慶生,從襲人、晴雯、麝月、秋紋等大丫頭到芳官、碧痕、小燕、四兒等小丫頭,分等級實行AA制,湊份子備了酒果,擺上花梨圓炕桌,覺得人少了沒趣,于是又差人打著燈籠,分別去把寶釵、黛玉、探春、李紈、湘云和寶琴也都請來——寶玉忽想起前日所議,又特地叮囑襲人、晴雯請寶琴時別忘了讓真真姑娘也一并過來,從而使這場極具詩情畫意的“怡紅夜宴”又增添了國際性。

        這是美國女孩洛麗塔自穿越以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參加大觀園的聚會。

        “怡紅夜宴”是《紅樓夢》的重要關(guān)目,既是人生禮儀的藝術(shù)展現(xiàn),也是少女們集體的青春祈禱與嘉年華?;蛘哒f,這場夜宴就像一個謎,僅關(guān)于參加人數(shù)和座次排列,紅學(xué)家們就有不同的推算,繪出了不同的圖示。不過說這些推算和小說的描寫都有差異,或差在人數(shù)上,或差在酒令點數(shù)上,只有計算機(jī)模擬的圖示才完全相合,但所依據(jù)的版本卻又和以前不同,是比較新的一種。我太不信任計算機(jī),我寧可信任俞平伯先生,如果說他提供的《怡紅夜宴圖》也有疏漏的話,那可能是少算了兩個人,一是探春的丫鬟翠墨,二是和寶琴同來的真真,也就是洛麗塔。

        我這樣說有點虛幻,但卻并非玩笑,因為任何聚會都會有不確定性,即X,而洛麗塔就是“怡紅夜宴”上的X。至于她的座次,雖是和寶琴同來,卻不一定非要和寶琴坐在一起。因為是炕桌,本來就有些擠,再說外國人也不習(xí)慣坐炕上,所以洛麗塔最好的位置,就是和小燕與四兒一樣,端張椅子,近炕坐下就是了,既低調(diào)又方便,皆大歡喜。

        群芳夜宴,就像西方的派對,女孩的衣著自然很重要,如時裝展示會,但不管這些中國女孩多么會穿,洛麗塔脫去花格呢外衣之后,里面的黑邊小翻領(lǐng)白襯衫還是格外引人注目,有種說不出的味道。但畢竟人家是外國來的,大家也不介意,于是一如書中所敘,開始喝酒,行酒令,抽花簽,漸入高潮。每個花簽上都有花名,并配一句詩,如寶釵的是牡丹:“任是無情也動人”;黛玉的是芙蓉:“莫怨東風(fēng)當(dāng)自嗟”;湘云的是海棠:“只恐夜深花睡去”;麝月的是荼蘼:“開到荼蘼花事了”;等等。種種取笑玩鬧,歡呼雀躍,這里不必詳述。而輪到洛麗塔時卻卡住了,她抽到了一支空白簽,既沒有花名,也沒有詩,大家不禁愣住,說這可巧了,莫非外國人不服中國花語?寶琴趕緊接過話來說,真真也有她喜歡的花,叫雛菊,英格蘭及美利堅諸國甚多,中國也有,只是不太上講,其實很好看很好看的。

        黛玉問,那這雛菊,在你們英格蘭和美利堅,可有詠它的詩詞佳句?寶琴用英語說了一遍,洛麗塔明白,但她想了半天,卻只記起了莎士比亞名劇《哈姆雷特》的一句臺詞——

        這里只有一枝雛菊。我本想給你九朵紫羅蘭,但在我父王故去時,它們已剎那間枯萎。

        11

        這臺詞讓她想起自己的身世,不覺眼里閃了幾點淚花。但這終歸不是詩,而且太悲愴了,如果讓寶琴譯出來,那還得解釋《哈姆雷特》的整個故事以及莎士比亞戲劇的價值,太復(fù)雜了,說不定還會暴露自己的身世,所以她搖了搖頭,表示沒什么好詩。

        寶琴說,真真會唱歌,有一支叫《斯卡布羅》的曲子唱得極好,不如就讓真真以曲代詩,給我們唱上一闋,也看我能不能譯出那詞來。

        寶玉帶頭說好,大家也都停杯放箸,等待傾聽。

        洛麗塔從椅子上站起來,后退幾步,還學(xué)小丫頭們的樣子,先給大家道個萬福,然后就唱了起來,那異鄉(xiāng)的旋律,輕曼的歌喉,不似西廂,堪比胡笳,恍然驚夢,又若思賢,再加上寶琴每隔一段譯出的歌詞,竟是詩經(jīng)體式,讓寶玉和眾姐妹都不覺呆住了——

        斯卡布羅,遠(yuǎn)方集市,蕙蘭芫荽,郁郁香芷,若至他鄉(xiāng),代我致辭,有位佳人,乃我相知。

        問彼佳人,可知裁衣?蕙蘭芫荽,郁郁香芷,亞麻一匹,針線不必,裂帛成衫,乃我相知。

        ……

        一共五段,洛麗塔堪堪唱完,眾人面面相覷,各種驚羨。過了一會兒,寶釵方出聲嘆道,這可是太好的曲兒了,想那英倫島國,大海連天,四顧茫然,卻也有這等音律,真難為他們了。湘云道,也是琴妹妹譯得高妙,只是這曲里的詞兒,又似頗含玄機(jī),很費猜測呢。寶琴笑道,人家本來就是“謎歌”,正需猜測,猜對了心思,才算相知啊。于是又細(xì)加解說一番。

        寶玉忽道,這我可明白了,原來這曲兒里的話,是對著幾樣花草說的,囑咐它們給女孩子傳信兒,果然有趣。想這世間花草,原也是有靈氣的,就像林妹妹的“孤標(biāo)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還有當(dāng)日餞花神的那首,都是問花解語之作,可敬可嘆!

        那黛玉正想著謎歌之謎,纏綿悱惻,含嚬不已,聽寶玉這話,又喜又嗔。喜的是寶玉不避妒意,借外邦之曲,傳知音之贊;但他卻不該提起那首《葬花詞》來,當(dāng)日只有他聽見,偏這會兒又說出來,若是問起原委,怕是難以說清,由是心里又有一點說不出的嗔怪。這時外面恰好有人叫門,七言八語的,黛玉也不回應(yīng),站起身來道:“我可撐不住了,回去還要吃藥呢。”于是眾人都說該散了,帶燈逶迤而去不提。

        12

        還是在六十三回吧,這一回是《紅樓夢》的高潮,但我這篇不成樣子的文章,卻應(yīng)該急流勇退了。

        因為酒喝得盡興,怡紅院主仆都睡得不知所之,及至天明起床,襲人、晴雯等和寶玉說起昨夜之聚仍興奮不已,說在席的都唱了曲子,并未特意提及真真。然后是平兒過來說她要還東,邀請各位。等平兒走了,寶玉梳洗了坐下吃茶,才發(fā)現(xiàn)硯臺下面壓著一張粉箋,細(xì)看卻不認(rèn)得,原來是英文所寫——

        There is none holy as the Lord.

        正猶疑間,只見一個小丫鬟匆匆趕來,正是寶琴派來的,說真真姑娘不見了,昨晚回去還好好的,可今天一大早卻不知去向,皮箱也一并沒有蹤影。說著,寶琴和寶釵也趕了過來。寶琴問,可見到什么字紙?寶玉連忙送上英文紙條,說這天書般的連環(huán)字,也只有妹妹能辨識。寶琴見了,不覺雙淚垂落,半晌說不出話來。她心里埋怨洛麗塔,是真也好是假也罷,你我畢竟相處數(shù)日,你要走不知會我也罷,偏還留個紙條在這里,你可知怡紅院是什么地方?多少只眼睛盯著呢,你不怕是非,我怕是非啊!又轉(zhuǎn)念一想,這也許正是真真的聰明處,她留紙條不僅是要告別此地,也是要表明心志,如單留給我,或恐我秘而不宣,而留給寶玉,知我必來譯之,實則等于公諸闔府上下,也不枉來此一游吧。

        寶玉在旁邊等不及,催問到底寫了什么。這時黛玉、湘云、探春等不怕熱鬧的,也都相繼聞訊趕到。寶釵說,琴兒快說吧,那真真走前有何話說?也免去姐妹們惦念。

        紙條上的英文寫得清晰而秀氣,寶琴知道這是西方《圣經(jīng)》里的一句話,可是要譯出來讓大伙兒聽懂,卻要大費周折,三言兩語怕是說不清楚的。但眾人催促,箭在弦上,也就顧不了許多,于是寶琴一字一頓,將那句話譯了出來——

        無人圣潔如主。

        故事寫到這里,我的心境一如寶琴,覺得無法再編下去了。歷史上的西風(fēng)東漸,首先過來的就是基督教,但在《紅樓夢》時代,《圣經(jīng)》還未被正式譯成漢語,所以關(guān)于“主”的思想,若有傳播,未免石破天驚,其本身就很像一種穿越,所謂西風(fēng)撲鬢,莫過于此。要想把這些說清楚,實在是太難了。

        其實對這個穿越的故事,我之所以淺嘗輒止,還在于缺乏自信,畢竟《紅樓夢》和《洛麗塔》的時空距離太遠(yuǎn)了。某省圖書館有位資深館員,他來信鼓勵我,說納博科夫既然出生在圣彼得堡,那他完全有可能讀過《紅樓夢》。理由是早在清代道光年間,就有當(dāng)時刻印的一本《石頭記》傳入了俄羅斯,后被列寧格勒(圣彼得堡)的某研究所收藏,紅學(xué)界稱為“列藏本”或“圣藏本”。

        這個說法曾讓我一度欣喜,但想了想還是不太靠譜。納博科夫雖然出生在圣彼得堡,但只在那里度過童年和少年時代,而且,就算他接觸過這個偉大的藏本,他能讀懂中國的漢語嗎?

        比較靠譜的說法也有,比如有個翻譯家說,納博科夫或許讀過《紅樓夢》的俄文、法文或英文版。這倒是有可能,俄文不用說,那是他的母語;英文和法文,他也都精通到了不僅能讀,而且能寫的程度。但后來查閱有關(guān)資料,《紅樓夢》的俄文版1958年才有,當(dāng)時《洛麗塔》已經(jīng)問世;法文版更晚,1980年代才出現(xiàn);只有英文版,早在1891年就有了完整的譯本。也就是說,出生于1899年的納博科夫,如果他真的接受過《紅樓夢》的影響,那唯一的可能,就是通過英譯本。當(dāng)然,這也僅僅是一種推測。

        不管怎么說,我總算完成了一件事。而這對于喜歡中國古典文學(xué),尤其喜歡《紅樓夢》,也心儀俄羅斯文學(xué)和美國文學(xué),因此比較看重《洛麗塔》的我來說,可以說還是值得欣慰的事。我整理書桌,把這兩本書的不同版本及與之相關(guān)的資料并置在家里的書架上,剛好占據(jù)了書架的一格。我坐在書桌前,抬頭就能看見,一邊是《紅樓夢》,一邊是《洛麗塔》,它們一中一西,一古一今,一紅一綠,就像兩個風(fēng)格迥異的小院,構(gòu)成了書的芳鄰。于是覺得把洛麗塔視為紅樓中人,也并非沒有理由,至少,書和書挨得這么近,那女孩從她自己的故事中走出來,到大觀園那邊去串個門,應(yīng)該是一種很方便的“穿越”吧。

        【責(zé)任編輯】 陳昌平

        作者簡介:

        高海濤,一級作家,遼寧省優(yōu)秀專家。主要從事文學(xué)評論、文學(xué)翻譯和散文寫作。發(fā)表出版有《馬克思主義與后現(xiàn)代批評家》《文學(xué)在這里沉思》《讓大地成為大地》《北方船》《劍橋詩稿》《里爾克的俄羅斯》《英格蘭流年》《美是上帝的手書》等著譯和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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