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崖村”扶貧紀事》是2016年在央視播出的一個電視系列報道。當時正值脫貧攻堅戰(zhàn)剛剛打響，那時的我，根本無法想象這場聲勢浩大、涉及5000多萬人的脫貧戰(zhàn)役要如何進行，長久以來的貧困問題會如何破解。但作為媒體人，我們有責(zé)任去聚焦這一切，記錄下在這片土地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轉(zhuǎn)眼5年，如今已經(jīng)到了脫貧攻堅的決勝時刻。幸運的是，《“懸崖村”扶貧紀事》從來沒有真正的完結(jié)，故事一直在繼續(xù)，我們的腳步也從沒有停止過。5年時間，總臺央視“懸崖村”報道團隊五十余次往返這里，見證了這里一點一滴的改變。

一、緣起

選擇“懸崖村”，是源于2015年11月一次選題策劃會。當時中央扶貧開發(fā)工作會議剛剛在北京召開，習(xí)近平總書記向全黨、全國發(fā)出號召：“我們要立下愚公移山志，咬定目標、苦干實干，堅決打贏脫貧攻堅戰(zhàn)，確保到2020年所有貧困地區(qū)和貧困人口一道邁入全面小康社會”。央視新聞中心地方記者部發(fā)動全國31個記者站，尋找既具有鮮明特色，又對全國扶貧攻堅具有典型意義的樣本。

大涼山是全國最大的彝族聚居區(qū)，也是全國十四個集中連片貧困地區(qū)之一。那里的彝族百姓淳樸、上進。在四川全省逐級立下脫貧攻堅軍令狀的背景下，這里的每一點變化都會成為這個地區(qū)、這個時代的縮影。于是，在選題策劃會前我來到?jīng)錾街莶赛c，先后走訪了美姑縣、昭覺縣的10余個貧困村，經(jīng)過仔細考量和深入調(diào)研，我們把目光聚焦到了“懸崖村”。

“懸崖村”實際上叫阿土列爾村（以下均簡稱“懸崖村”），位于四川省大涼山腹地，海拔1400多米，要進村就要攀爬一面大概800米高的懸崖。整個上山路其實只有4公里，但有13處幾乎直上直下的峭壁，鄉(xiāng)親們用木頭和藤條編成梯子，搭在上面，就成了路。

我的同事李琳走完這條路后，感嘆道：“從來沒想過不是戰(zhàn)地記者的我們也會離死亡那么近，好像近得只有半個腳掌的距離。腳下是深淵，而腳能放下的地方只有半個腳掌寬。腳掌踩到的地方是生，腳后跟懸空的地方是死，生死懸于一線也就是這樣的時刻了吧！生命在那條路上脆弱得好像隨時可以折斷，手腳并用都覺得掌控不了自己的生命，它可以隨時如樹葉般飄零，只要你走錯了半步，只要你滑落了半步，可能一切都會休止?！?/p>

那一次，是在選題策劃會召開后，為了再次深度調(diào)研“懸崖村”選題，李琳特意從北京趕來，并爬到了“懸崖村”山頂勒爾、特土兩個村莊走訪。下山時，李琳左腳腳趾一直鉆心地痛，后來才發(fā)現(xiàn)大腳趾趾甲整個壞死、脫落。半年后，節(jié)目播出時，她左腳大腳趾指甲才長出一半。

爬懸崖無疑是擺在我們面前的第一道難關(guān)。“明知山無路，偏向山上行”是總臺央視四川記者站站長朱興建為系列報道的開篇起的標題，這句話也成為我們“懸崖村”報道團隊給自己認定的職責(zé)和使命。但比懸崖更令我們震撼、讓我們感動、讓我們留下的，是這里的人。

二、我和我的“男神” 某色拉博

我們的報道團隊第一次上山時，老鄉(xiāng)們組了個隊，對我們一對一地保護。所謂“男神”，其實就是村里派來專門保護我們的年輕人。起初，我們對這樣幾乎貼身的保護很不習(xí)慣，更覺得沒必要，可很快，我就理解了老鄉(xiāng)們的良苦用心。

記得有一天，我們急著下山，但天色已經(jīng)暗了，我加快了腳步，希望能早點走出危險地帶?？赏蝗婚g腳下一滑，整個身子就往下墜，當時周圍已經(jīng)漆黑一片，我根本不知道該怎么辦，幸好有一只厚實的手緊緊抓住了我，是拉博救了我一命。后來我才知道，當時拉博其實也被嚇壞了，他的另一只手慌亂中抓住了旁邊的樹枝。如果沒有那個樹枝，很可能拉博會被我拽下山崖，可那一刻他仍舊緊緊地抓住了我。我們團隊一行7人，每個人都有一位像拉博這樣的“男神”，他們真的是在用自己的生命保護著我們。這份善良，這份真心誠意，怎么不叫我們感動。

借用同事張力的一句話：“把偶像劇的男主角當男神真是弱爆了！什么是男神？在沒有路的時候把你拴在腰間，拽著你往上爬的人才是”。

這條藤梯路我往返了六次，能堅持下來，不是因為我是女漢子，而是因為感動。在這里，生活每向前邁進一步都不容易，都需要付出比別人更多的汗水。但無論遇到怎樣的困難，他們都比我們想象得勇敢、勤奮，這與外界對大涼山彝族的看法完全不同，也顛覆了我以前對這里的印象。而這里的扶貧干部，原鄉(xiāng)黨委書記阿皮幾體更是在這條懸崖路上往返150多趟，他們沒有人放棄，我們又有什么理由不堅持下去呢？

三、“拳頭哥”阿吾木牛：拼出來的鋼梯路

在《“懸崖村”扶貧紀事》系列報道播出不久，“懸崖村”所在的支爾莫鄉(xiāng)迎來新任黨委書記阿吾木牛，一個88年生的彝族小伙子。初見木牛，只覺得年輕、帥氣，有朝氣。但老書記阿皮幾體十年沒干成的事，到他這個毛頭小子這兒，又能做出什么花樣？帶著些許質(zhì)疑、擔(dān)憂，我們繼續(xù)在“懸崖村”觀察著、記錄著。

某種意義上說，阿吾木牛有些臨危受命的感覺。他是2016年7月1日到支爾莫鄉(xiāng)報到的，接到的第一個任務(wù)就是修鋼梯。當時的“懸崖村”經(jīng)過幾輪媒體報道，已被推到風(fēng)口浪尖，成為全國各大媒體，甚至是國外媒體聚焦中國脫貧的焦點。壓力之大，可以想象。

“對我自己來說我覺得是沒有退路的”，面對鏡頭阿吾木牛很坦誠。修鋼梯，沒有退路。脫貧攻堅，也沒有退路。正是抱著這種沒有退路，只能往前走的沖勁，木牛書記帶領(lǐng)村民們開始一步步“闖關(guān)”。沒有施工隊肯來修鋼梯怎么辦？他們就給縣上匯報，采取村民自建的形式。6000根鋼管，125噸鋼材，運不上去怎么辦？他們就自己一根根背上山。干部和老鄉(xiāng)們用汗水，在懸崖上拼出了一條鋼梯路。

在2017年的全國兩會上，習(xí)近平總書記參加四川代表團審議時，說到在電視上看到有關(guān)涼山州“懸崖村”的報道，感到很揪心。了解到當?shù)匦陆虽撎?，心里稍稍松了一些?？倳浂荚跔繏熘麄冞@個偏遠的小山村，給“懸崖村”的干部群眾帶來極大鼓舞。阿吾木牛和村民們激動地拿出手機自拍，給總書記匯報村里的近況?！罢埧倳浄判模覀円欢〞ьI(lǐng)我們的村民好好干，讓我們村民的日子一年比一年好”，說話時，阿吾木牛還不禁握緊了拳頭，“拳頭哥”由此成了他的別稱。

“拳頭哥”，說到做到。2017年8月，“懸崖村”2556級鋼梯全部搭建完成。2017年底，“懸崖村”山上有了幼教點。再后來，村里通了網(wǎng)絡(luò)、4G信號、5G信號，有了第一個小賣部、第一個民宿接待點……在這里，每天都好像有新的變化。山上沒有能致富的產(chǎn)業(yè)，阿吾木牛又帶領(lǐng)大家試種油橄欖。從最初的2畝試驗田，到現(xiàn)在100畝的油橄欖林，他們讓“懸崖上”盛開了橄欖花。就在這個月初（2020年10月），“懸崖村”的油橄欖開始榨油了，一瓶瓶鮮榨的橄欖油成了這里脫貧奔小康的新名片。彝族小伙子某色蘇不惹還帶著他自己種出來的橄欖油，參加了總臺央視農(nóng)業(yè)頻道的創(chuàng)業(yè)扶貧真人秀節(jié)目，分享了自己和“懸崖村”故事。

四、簡單報道“真相”遠遠不夠

比爬懸崖更難的是怎么講好這里的故事。

看了這么多，聽了這么多之后，如今再來做“懸崖村”的報道，也許每個記者可選取的角度都會豐富一些。但是在最初，該如何做選擇，卻考驗著記者的能力與定力。

從一個記者特別是電視記者的角度講，“懸崖村”具備了一切新聞要素，而且一切都來得“赤裸裸”。那里有老鄉(xiāng)失足墜過崖，那里孩子上下學(xué)，家長要用繩子拴在孩子腰間……每個鏡頭都觸及“孩子”“安全”這些人心里最敏感的神經(jīng)。如果簡單操作，爬一次山，拍個三五天就足夠了，但后果會是什么？看到這些局部表象卻又不了解整體情況的人，勢必掀起一輪批評質(zhì)疑甚至謾罵，可罵過之后呢？拍拍屁股走人，不帶走一絲貧困，更不帶來任何解決辦法。這也是為什么，我們會先后派出多路記者實地調(diào)研，同時我們還走訪了國務(wù)院扶貧辦、四川省扶貧移民局、四川省發(fā)改委、涼山州政府等多個部門，采訪了大量官員、專家、學(xué)者，深入調(diào)研了解貧困的原因、暴露出的問題、解決辦法和未來規(guī)劃。從前期踩點、調(diào)研到最后節(jié)目播出，前后經(jīng)歷了近半年時間。

事實上這些局部真實與整體真實有很大差距：“懸崖村”的彝族同胞世世代代居住在那里，原因有很多，而在涼山州還有很多像“懸崖村”一樣，甚至比“懸崖村”還要貧困的地方?！皯已麓濉钡膬r值不在于刺激和獵奇，我們的報道也不是嘩眾取寵，是希望為具有普遍意義的扶貧攻堅提供有益的啟迪，這就是央視的方法論。

長江韜奮獎獲得者、原央視新聞中心副主任楊華曾對央視駐地方記者說過一段話：網(wǎng)民可以肆意表達，但你不能，你要緊扣事實、有一說一；網(wǎng)民可以宣泄情緒，你不能，你要給自己的情緒加上一把鎖，避免以此刻網(wǎng)上最大的聲音簡單作為自己的立場；網(wǎng)民可以罵得痛快，你不能，你有向社會提供理性和建設(shè)性的職責(zé)；網(wǎng)民可以站上道德制高點，你不能，你要憑著對事物的系統(tǒng)認知說話。

人人都是記者的時代，其實對職業(yè)記者的要求不是降低了，而是更高了。我們常說要用均衡的眼光來報道不均衡的中國，其實這都在考驗我們駕馭復(fù)雜題材的能力，也在考驗我們面對復(fù)雜輿情的定力。

□ “懸崖村”的鋼梯建成后，作者和采訪團隊回訪“懸崖村”。

五、用最笨的辦法去攻最難的關(guān)

有的時候，可能只能用最笨的辦法，才能做成最難的事。扶貧工作要啃最硬的骨頭是這樣，我們的報道也是一樣。

不少人關(guān)心“懸崖村”的報道是怎么拍的，實際上，我們沒有太多技巧，我們用了最笨的辦法，老老實實地扎在那里。踩點后，攝影師會提前畫好分鏡頭草圖，大景怎么拍，特寫怎么拍，需要畫很多很多草圖。而有著在南極、北極、珠峰“三極”拍攝經(jīng)驗的老攝影汪成健，每天在拍攝過后，還要同時做好采訪手記，記錄下拍攝時的感悟，為素材保鮮。

與很多人不同，我們是在村里“有房”的記者。為了方便拍攝，我們的報道團隊還在村里租了一間老鄉(xiāng)的房子，住宿加辦公。在不到10個平方的土坯房里，我們男男女女，五六個人擠在一起，床不夠睡，有的直接打地鋪，還有的干脆睡在了老鄉(xiāng)的柜子上。在這里，我們遇到過當?shù)貛资瓴挥龅拇笱催^大平臺上滿山的野花，被屋頂上打架掉下來的老鼠嚇到過，也被屋門前的豬圈臭醒過。很難說得清楚這是一種怎樣的體驗，個中滋味只有一起經(jīng)歷過才能體會。

今年5月13日，通過易地扶貧搬遷的好政策，“懸崖村”84戶、401名貧困群眾，都順利搬進新家，其中就有我們的房東阿薩。在搬家時，我們的報道團隊做了8小時不間斷的新媒體直播，全平臺觀看量3400萬，微博話題閱讀量達1.4億。直播中，我們也首次帶大家“參觀”了我們在山上的家，很多網(wǎng)友驚呼不敢相信。沒錯，那就是我們睡的行軍床，我們的睡袋，我們的辦公桌，大家看到的很多畫面都是我們在那里剪輯完成的。

□ 作者在采訪時攀爬“懸崖村”的藤梯。

六、從不搬到搬

“懸崖村”搬家了，從山上到縣城，從藤梯到鋼梯再到樓梯，我們真的為老鄉(xiāng)們開心，更慶幸自己親歷了這一切。但也有人要問，“懸崖村”以前不是說不能搬嗎？那么，現(xiàn)在為何又要搬了？還有搬走的人和沒搬走的人，未來的生活怎么辦？

有這樣那樣的疑問存在，其實才正是“懸崖村”樣本價值的意義所在，這也是我們的節(jié)目要去努力回答和思考的問題。最開始村民們都想往外搬是實情，游客多了后，有人從山下往回搬，也是事實。故土難離不愿意搬是實情，看到縣城的新房愿意搬下山，也是事實。搬，是為了貧困戶住上好房子，過上好日子。不搬，也是為了“懸崖村”未來的旅游開發(fā)，山上還要建實體博物館，建民宿、借旅游業(yè)助村民脫貧致富。當然要實現(xiàn)這一切，他們還要繼續(xù)“闖關(guān)”，去克服一個又一個新問題。

□ 作者在采訪“懸崖村”時爬懸崖。

經(jīng)常有人問我，五年了，“懸崖村”最大的變化是什么？外表看是路，是房子，實則真正的變化是人，讓這里更有了希望。我的“男神”拉博，已經(jīng)離夢想越來越近，在旅游公司上班，還通過網(wǎng)絡(luò)直播為“懸崖村”的旅游代言，讓更多人了解這里的山，這里的人。而我們更有幸見證了這一切，和他們一起成長。《“懸崖村”扶貧紀事》僅僅只是開始，接下來，還有未完待續(xù)的故事，我們?nèi)栽谟涗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