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 偉

(同濟大學(xué) 哲學(xué)系，上海 200092)

《莊子·天下》述己之學(xué)言：“芴漠無形，變化無常，死與生與，天地并與，神明往與！”又云：“彼其充實不可以已，上與造物者游，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笨梢姡f子對生存?zhèn)€體的關(guān)注重在對其生死的理解與超越。莊子思想蘊含豐富的生死智慧，在《莊子》書中有所體現(xiàn)，尤以《齊物論》《大宗師》與《至樂》篇為最。本文擬以《至樂》篇為核心管窺莊子的自然生死觀，剖析其“生死一體”“死生同質(zhì)”的本質(zhì)內(nèi)涵與“順適安命”“以理化情”的超越路徑。

一、世俗形樂與無為誠樂

莊子與老子是先秦道家的代表人物，其思想具有很大程度的一致性，卻也存在關(guān)注焦點的不同。一般來說，老子之學(xué)以安邦治國為主，而莊子思想則是以“人”為中心。誠如孫以楷所言：“老子的學(xué)說旨在救世，莊子的學(xué)說旨在救人，人生問題是莊子關(guān)注的焦點，人生哲學(xué)是莊學(xué)的核心?！盵1]71莊子哲學(xué)以現(xiàn)實的人生理論為主要內(nèi)容，生死觀自然成為莊學(xué)研究不可回避的重要方面。莊子之所以重視人的生死，與其對生命的價值和意義的思考有關(guān)。

《莊子》開篇以“逍遙”立論，自由的境域是莊子向往的精神世界，但這卻與現(xiàn)實生活截然相對。莊子曾說：“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莊子·田子方》。下引《莊子》之文，皆僅注其所屬篇名)。所謂“心死”是指人精神層面的觀念困擾。在莊子看來，常人最為懼怕的“死生”之事與“心死”相比都處于次要的地位?？梢姡仔那橛窃斐扇松拌滂簟钡淖畲缶売??；谶@一事實，莊子于《至樂》篇中提出“至樂無樂”的“無為”誠樂，以此破斥世俗常人縱情于官能的“形”之所樂。

莊子以“至樂有無”的假問之辭作為揭示兩種不同快樂(世俗形樂與無為誠樂)的開始。“天下有至樂無有哉？有可以活身者無有哉？”(《至樂》)“至樂”意為至極之樂，即世間最大的快樂?！爸翗贰敝疄椤爸翗O之樂”在于“活身”。鐘泰言：“‘活身’，謂全生保身也?！盵2]“全生保身”也就是莊子所謂“盡年”，是指順應(yīng)自然之道的生命歷程。關(guān)于“活身”之法，莊子又問：“今奚為奚據(jù)？奚避奚處？奚就奚去？奚樂奚惡？”(《至樂》)一連串的發(fā)問可以看出莊子對“至樂活身”的重視，對人之生命的關(guān)注。郭象注曰：“擇此八者，莫足以活身。唯無擇而任其所遇，乃全耳?！盵3]331由此，莊子之問在于引出本篇的宗旨——“至樂無樂”?！盁o樂”之“樂”應(yīng)指世俗之樂，即莊子所謂“形”樂?！靶巍敝畼?，是人世間悲苦的源頭，而常人卻將其視為至極的快樂。莊子云：“吾觀夫俗之所樂，舉群趣者，誙誙然如將不得已，而皆曰樂者，吾未之樂也，亦未之不樂也?！?《至樂》)世俗之人所趨之若鶩的鐘愛之物，在莊子看來，并非是樂?！靶巍敝畼凡皇钦嬲目鞓?，是因為此種“樂”是違背自然之性的情欲官能之樂。人的官能之樂只是欲念興起的結(jié)果。世人苦苦追求的縱欲之物，總有不得的時候，此時就會困擾于胸，不得安逸。

除人的官能之俗樂外，莊子更為重視由“成心”所致的私情之樂。莊子認為世人的私情之樂表現(xiàn)為富貴壽善，因其修為形體，故也都屬于“形”之樂的范疇。在莊子看來，此四種所尊者與“為形”恰好相反，所謂“外矣”“疏矣”“遠矣”。陳鼓應(yīng)釋“外矣”曰：“‘內(nèi)矣’相反字。下文‘疏矣’‘遠矣’，即是‘密矣’‘近矣’的相反字，都是指違反常性的意思?！盵4]富貴壽善本是俗人追求的快樂，卻成為其悲苦的源頭。那么，究竟何為“至樂”？莊子在批判世俗之“形”樂后，言道：“果有樂無有哉？吾以無為誠樂矣，又俗之所大苦也。故曰：‘至樂無樂，至譽無譽?！?《至樂》)莊子以“無為”為“至樂”，這也就回答了《至樂》篇開頭的問句，何為至樂者？何為使之活身者？

莊子認為“無為”是“至樂”，“至樂無樂”是《莊子·至樂》篇的核心所在。所謂“無樂”是指無世俗人所謂“形”之樂，莊子以此“樂”為人生悲苦的情欲根源。俗人執(zhí)于貪念，縱于五塵，必將落至“死于網(wǎng)罟”的下場。只有無為處世，順應(yīng)自然之道，破除“成心”的束縛，才可游于天地之間，達到自由、逍遙的境界。莊子的“無為誠樂”實質(zhì)上是一種自然之樂?！白匀弧痹诶锨f哲學(xué)中本指天地的運行狀態(tài)，體現(xiàn)在人的社會活動中就是“無為”，故道家常以“自然無為”并稱。關(guān)于莊子的“無為至樂”，解莊者多以“恬然”“無憂”“虛淡”等義釋之，本質(zhì)上仍然不離道家“自然”之旨。

莊子云：“至樂無樂，至譽無譽?！?《至樂》)“無樂”意為沒有世俗之樂，以“無為”為“至樂”，并非是指天下沒有“至樂”。有的學(xué)者將莊子此句解為“最大的快樂就是無所謂快樂，最大的榮譽就是無所謂榮譽”。[5]或謂“最大的快樂是忘掉快樂，最大的榮譽是忘掉榮譽”。[6]此類釋義僅從《莊子》文本的字面之義而論，與前文“無為誠樂”及后文“至樂活身”之語明顯不符。莊子以“無為”為“至樂”，其依據(jù)有三：“無為”可以定是非，“無為”可以活身，“無為”可以“無不為”。其一，“無為”可以定是非。《至樂》云：“天下是非未可定也。雖然，無為可以定是非。”“無為”以定是非，其旨與“齊是非”等同。從“自然”(“道”)的高度來看待世間的是非，是也可為非，非亦可為是。其二，“無為”可以活身。莊子說：“至樂活身，唯無為幾存?！?《至樂》)“無為”可以活身，在于天地“無為”相合而化生萬物。其三，“無為”可以“無不為”。在莊子看來，“無為”并非無所作為，而是不妄為，若做到“無為”自然可以“無不為”。

莊子明晰“世俗形樂”與“無為誠樂”，著眼于俗人情欲對其現(xiàn)實生命體驗的影響。世俗常人心盈滯欲，苦、憂、慮、懼隨其一生而止，實為悲嘆；只有倡“無為”之旨，應(yīng)“自然”之法，方可順天安命，得至極之樂。莊子在《至樂》篇首即論“至樂(無為)活身”的思想義旨，其目的在于揭示現(xiàn)實人生的情欲之困苦：天下之人所尊者與所樂者不僅不是“至樂”，甚至成為人生悲劇的緣由。莊子在點明此篇中心思想后，又以多個寓言故事論證現(xiàn)實人生的困苦與無奈。首先，莊子指出個體對必死命運的悲慨與恐懼。馮友蘭在論及道家之學(xué)時說：“莊子常舉死為例，以見圣人之忘情。因為死是最能使人動情底，如對于死不動情，則對于別事，自亦可不動情?！盵7]498莊子思想常常教人超越生死，克服死亡恐懼，其原因在于生命的有限始終是人生永恒的悲劇所在?！吨翗贰菲校木涠嗵幣c死亡有關(guān)。面對妻子的去世，莊子不免“概然”?；槭遄笾馍傲倍鴮⑺溃鄷磅牾耆粣褐?。莊子與髑髏對話，將死喻為無“四時春秋”的“南面王樂”，發(fā)出“人間之勞”的感嘆。顏淵東之齊，孔子面對齊侯“不得則惑，人惑則死”時，面有憂色。魯侯養(yǎng)鳥，終以三日而亡，是以“己養(yǎng)”而養(yǎng)鳥也。列子途遇髑髏，言“生死未知”。莊子言死生之苦，比比皆是。人生大限，無所逃于天地之間。此外，在論及生死之余，莊子也闡發(fā)了人類社會的時勢囿域。莊子見空髑髏，問曰：“夫子貪生失理，而為此乎？將子有亡國之事，斧鉞之誅，而為此乎？將子有不善之行，愧遺父母妻子之丑，而為此乎？將子有凍餒之患，而為此乎？”(《至樂》)莊子所言，俱是來自社會人道的摧殘與壓迫。生活在充滿王政刑法與世俗道德的世界里，人又有何自由可言。

至此，莊子以兩種不同性質(zhì)的“快樂”引發(fā)了他對人之生命價值與意義的理性思考。自然生死之苦、社會人道之患、俗心情欲之困構(gòu)成了存在個體現(xiàn)實的生命境域。其中，生死之事因其與社會、情欲息息相關(guān)，是莊子最為看重的。每一個生命都是有限性的存在，而這種有限卻是人生永恒的困擾，因為死是不可經(jīng)驗的，屬于不可知的領(lǐng)域。為此，莊子在《至樂》篇中深刻闡發(fā)了他對生死的本質(zhì)理解與超越路徑。

二、生死一體與死生同質(zhì)

在很大程度上，死亡的恐懼來源于它的未知。因此，溝通生死成為超越死亡的有效方法，但需要對生死的本質(zhì)有形上學(xué)層面的理解，這是由死亡的特殊性(無法經(jīng)驗)決定的。道家哲學(xué)以“自然”為其指歸，卻依傍“道”與“氣”將人之生死統(tǒng)一起來，消解兩者的對立，形成“生死一體”與“死生同質(zhì)”的生死本質(zhì)觀。

(一)“道”的本根性與“生死一體”

在道家看來，萬物生成于“道”，又復(fù)歸于“道”，基于“道”的本根性，生與死不再是對立的。老子曰：“故道生之，德畜之，長之育之，亭之毒之，養(yǎng)之覆之。”(《老子》第五十一章)“夫物蕓蕓，各復(fù)歸其根?！?《老子》第十六章)又云：“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壽。”(《老子》第三十三章)老子認為“道”是生命的起點，亦是終點，“道”的永恒性決定了萬物的“死而不亡”。莊子繼承老子“精神不死”的觀念，將生死與“道”相聯(lián)系，這在《至樂》篇中有所體現(xiàn)。

萬物生成是“道”自然運作的結(jié)果，故“道”成為宇宙的本原。莊子以天地相合于“氣”而生物，是為“物化”，然在“物化”之外，更加強調(diào)“道”的本根意義。莊子曾說：“芒乎芴乎，而無從出乎！芴乎芒乎，而無有象乎！”(《至樂》)所謂“芴乎芒乎”，原應(yīng)指“道”的形象特征，在這里也可代指宇宙本原之“道”。關(guān)于莊子所言“芒芴”，孫以楷說：“芒芴在其氣之上，不是指道，而是指陰陽未分的元氣，即混沌恍惚的原始物質(zhì)，而氣則是陰、陽二氣?！盵1]66孫先生之言，是據(jù)于“氣”的本體意義來說的。但《莊子·至樂》卻說：“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贝恕白儭弊忠惶帲f明“芒芴”與“氣”或“元氣”并非一物，而是具有“生”的關(guān)系。針對莊子此言，郭象注云：“大道在恍惚之內(nèi)，造化芒昧之中，和雜清濁，變成陰陽二氣?！盵3]334“道”與“氣”的關(guān)系，老子并未多言。而莊子則明確地將“氣”作為“道”與物的中間環(huán)節(jié)，認為“道”是通過“氣”而化生萬物的。[8]所以，先秦老莊之學(xué)皆是以“道”作為天地萬物的本根，以“氣”作為構(gòu)成萬物的物質(zhì)形式。

人之所以具有死亡的恐懼，在于死亡的必然與未知，其必然性與時間上的有限是分不開的。因此，從絕對個體的角度來理解生死，注定得出一種悲劇性的結(jié)果——人生而必死。立足于個體本身，是從“生”觀“死”，此種視角看到的只有“生”的無限美好與“死”的陰森可怕。所以，常人樂生惡死，閃避死亡，苦苦追求莊子所說的“形”之快樂。但是，死亡卻是無法改變的事實，這就加重了人的懼死情結(jié)，使人陷入“久憂不死”的囹圉之中。與此不同，莊子為人們提供了一種以“死”觀“生”的新角度，從“死”的意義與價值層面反觀“生”的艱難與痛苦，這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人們怕死的心理壓力。莊子不是從個體本身看待生死，而是從宇宙本原的角度。這就是：人們必須躍出個我生命的限囿，立于“道”之立場，從“命”的視野來看待自我之生死。[9]莊子認為“道”的不死決定了“人”的不死，因為“道”是先天存在的，是永恒的。世間萬物皆由“道”生，歸“道”死，這是一個無限循環(huán)的過程。在這里，莊子打破了人之生命的有限，將“生”的時間性轉(zhuǎn)化為了無時間性；將“死”的無時間性轉(zhuǎn)化為了時間性。這種“生死互滲”的觀念是道家特有的思想，體現(xiàn)了道家“生死一體”的生死本質(zhì)觀。莊子在夢中與髑髏對話，髑髏謂死曰：“死，無君于上，無臣于下；亦無四時之事，從然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至樂》)列子見百歲髑髏，亦云：“唯予與汝知而未嘗死、未嘗生也?！?《至樂》)髑髏代表人的“死”，髑髏與活人的對話即是“生”與“死”的交通，所謂“未嘗生、未嘗死”與“以天地為春秋”旨在消解生死的對立與時間的有限。

(二)“氣”的本體性與“死生同質(zhì)”

莊子的自然生死觀主要體現(xiàn)在他對“物化生死”的理解上?！拔锘币鉃樯c生命之間的相互轉(zhuǎn)化，而這一轉(zhuǎn)化的理論基礎(chǔ)實為“氣”的本體性。所以，莊子的“物化”即為“氣化”，“氣化生死”就是生死的本質(zhì)俱是“氣”，由生到死，由死到生，都是“氣”的自然形態(tài)變化，實為“死生同質(zhì)”也。

老子論“氣”較少，而莊子則非常重視“氣”的概念，將其視為萬物形成的內(nèi)在物質(zhì)基礎(chǔ)?！暗馈钡谋靖詻Q定了生死的統(tǒng)一性，而“氣”的本體性決定了死生的同質(zhì)性。《至樂》篇中，莊子云：“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薄暗馈鄙皻狻?，“氣”變?yōu)槿?，這是莊子對人之自然本質(zhì)的基本認識。莊子不僅研究了“氣”的特征、形態(tài)與性質(zhì)，而且還深入描繪了“氣”之變化與物之生死之間的循環(huán)演化關(guān)系。首先，莊子認為“氣”產(chǎn)生于“道”，“氣”化為物，物變?yōu)椤皻狻保@說明了“氣”具有永恒性與化生功能。其次，莊子認為“氣”的形態(tài)具有聚散的差異，“氣”聚則物生，“氣”散則物死，人的生命亦是隨“氣”的結(jié)構(gòu)狀態(tài)的變化而具有生死的變化。再次，莊子詳細地敘述了“氣”之變化與人之生死演化的過程。在莊子看來，生命的產(chǎn)生到死亡，是“氣”三次質(zhì)變的結(jié)果。莊子言：“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至樂》)“氣”一變而為人之形體；“氣”二變而由形體成為生命；“氣”三變，生命死亡，化而為“氣”。這種以“氣”為本體的思想觀念，取消了生與死的絕對界限，將生死皆看成“氣”的形態(tài)演化，故“氣”的不滅，也就意味著生命的不斷。最后，莊子以“氣”化的無窮推演生死的相對與循環(huán)?！吨翗贰肺闹校槭逯^支離叔曰：“亡，予何惡！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生者，塵垢也。死生為晝夜。且吾與子觀化及我，我又何惡焉！”“氣”與“道”類似，與有形事物相比，沒有生死的變化，具有超越時間的特征。因此，由“氣”形變化生的萬物在“質(zhì)”的層面是沒有生死可言的，只存在外在形式(聚散)的差異。莊子所謂“觀化”即是觀“氣”的形式之化。莊子認為人的生死猶如晝夜交替、四季輪轉(zhuǎn)一般，是自然造化的結(jié)果。從“氣”的自然本體性上看，人生而后死，死而后生，皆為自然循環(huán)也。

綜上所述，莊子對生死本質(zhì)的理解是建立在“道”“氣”的基礎(chǔ)之上的，以“道”觀生死，生死一體；以“氣”觀生死，死生同質(zhì)?！吧阑B”是莊子以“死”觀“生”的必然結(jié)果，緩解了世俗常人以“生”觀“死”而造成的死亡恐懼。作為宇宙本根的“道”與天地本體的“氣”，具有超越時間的特性，據(jù)于此，人之生死在其視角下亦是超越時間性的。莊子取消生死的對立，目的在于“齊同生死”，齊生死的境界就是超越生死的境界，也是莊子向往的絕對自由境界。楊國榮說：“在文本之序上，《莊子·逍遙游》構(gòu)成了《莊子》的首篇，但在思想的內(nèi)在脈絡(luò)上，逍遙則展開為莊子哲學(xué)系統(tǒng)的邏輯終點。”[10]實際上，莊子哲學(xué)致力于自由、逍遙的思想境界，破除人們對死亡的憂慮自然成為其生死觀的重點。莊子追求與“道”合一的絕對自由境界。在老莊生死哲學(xué)中，“道”是生命之本，生命之源，同時又是生命追求的目標、價值和意義。[11]“道”是生命的起點，亦是終點，“道”的永存決定了生命的生生不息，死而不亡。此種“不生不死”的自由境界是絕對性的，與其說這是莊子口中“真人”的形象特征，毋寧說是他對精神自由的一種憧憬。

三、順適安命與以理化情

著名生死學(xué)家鄭曉江曾說：“生死智慧本質(zhì)上即是對人生的各種問題，包括死亡問題的思考及解決模式，其中重要的部分是人們對‘彼岸’世界、超越性存在的種種解釋模式?！盵12]生死問題，包含了“生”與“死”兩個維度，人生的問題可以解決，但死亡問題則只能去超越。莊子看重生死，他在對生死進行本質(zhì)理解的基礎(chǔ)上，提出了豐富的超越生死的方法與路徑。無疑，這些生死智慧僅限于精神層面，但它對人們獲得對待生死的正確態(tài)度，特別是面對自我及親屬之死時的安心、安樂心境卻具有異常重要的啟迪和撫慰作用。

(一)順適安命的曠達情懷

莊子對生死本質(zhì)的理解是基于“道”“氣”的邏輯先在性，“生死一體”與“死生同質(zhì)”，究其根本即是“齊同生死”或“生死互滲”，這些觀念本身就內(nèi)含生死超越的意蘊。既然生死哲學(xué)的目的在于安生超死，這就需要一種具有實踐傾向的生死智慧。為此，莊子在《至樂》篇中提出“順適安命”的死亡超越方法。

《莊子》文本中，“適”與“命”字出現(xiàn)甚多，大多與人之生死的必然性有關(guān)。譬如《養(yǎng)生主》云：“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古者謂是帝之縣解?！彼^“適”，即“偶然”之義，意為人之生死皆造化所使，生死乃是天地自然的過程。顯然，在莊子看來，生死都不是永恒的，皆為“時化”的結(jié)果，只有“化”才是必然的，是為“?！?。既然生死無常，俱表現(xiàn)為“適”，那么，人的生與死在“適”(偶然、暫時)的層面也就沒有了實質(zhì)性的區(qū)別?！肚f子·德充符》云：“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毀譽，饑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規(guī)乎其始者也?！鼻f子言“命”較多，謂“死生之命”者，自為“天命”之“命”，意為人之不可抗拒的必然性。莊子將生死之事，視為“道”之環(huán)動與“氣”之聚散，認為這是生命的本質(zhì)。此外，莊子又用自然主義的“適”與“命”解釋現(xiàn)實世界的生與死。“適”之偶然與“命”之必然統(tǒng)一于生死的自然，因為人的生死根本上是“道”的運動，“道”本自然，故生死之形式也一定是自然而然的。

《至樂》有云：“‘褚小者不可以懷大，綆短者不可以汲深。’夫若是者，以為命有所成而形有所適也，夫不可以損益?！鼻f子此語，并言“適”與“命”，認為小大之異，深淺之差皆由“命”定，合“適”用，屬自然所成，人應(yīng)順應(yīng)自然，不可妄為更變。故成玄英疏言：“夫人稟于天命，愚智各有所成。受形造化，情好咸著所適。方之鳧鶴，不可益損，故當任之而無不當也。”[3]337自然造化的結(jié)果，可順而不可逆，可任而不可為，有所妄為，與天道不符，自無益處。莊子以“魯侯養(yǎng)鳥”為例，揭示此理。魯侯以己好養(yǎng)鳥，三日而死。其訓(xùn)謂“魚處水而生，人處水而死，彼必相與異，其好惡故異也。故先圣不一其能，不同其事。名止于實，義設(shè)于適，是之謂條達而福持?！?《至樂》)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出莊子安于天命，順于自然的無為思想。同理，在人之生死的方面，莊子也是如此，持有順適安命的曠達態(tài)度。莊子妻死而歌，惠子稱其太甚，莊子卻答：“人且偃然寢于巨室，而我嗷嗷然隨而哭之，自以為不通乎命，故止也?！?《至樂》)所謂“通乎命”，就是通達死生自然的道理：人之“生”，人之“死”，都是自然而然的變化與發(fā)展。

至此，莊子通過將人之生死視為生命自然更化的過程從而使人們獲得了某種坦然、平和的心境，此之謂順適安命的曠達情懷。這種“死生無礙”的人生態(tài)度與莊子以“死”觀“生”的思維方式有關(guān)，其目的依然在于消解死亡恐懼即人必死的悲劇性的心理體驗。以“死”觀“生”，看到的是“生”之平易與“死”之自然，也就沒有了常人樂生惡死的心態(tài)，因為生死均為自然之化，皆由“命”所成。

(二)以理化情的心性修養(yǎng)

《至樂》文中，惠子在吊唁莊子之亡妻時說：“與人居，長子老身，死不哭對此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惠子所言“人理”即世俗人倫之理，就是欣生惡死，哀死樂生的人之常情；所言“無情”之“情”即情感之情。郭象注此章節(jié)時曰：“未明而概，已達而止，斯所以誨有情者，將令推至理以遣累也?！盵3]335郭象所謂“至理”與成玄英所言“人理”顯然意指不一，“至理”實為通達生死自然之理，與哀死之人理正好相反?！巴浦晾怼倍扒怖邸闭呒辞踩ト饲橹?，也就是世俗常人所具有的“懼死祈生”的普通情感。莊子“通乎命”而止慨然，由此我們可以窺見道家“以理化情”而超越生死的心性修養(yǎng)功夫。

“以理化情”意味著可以“忘情”，而“忘情”體現(xiàn)為“無情”，故道家常常給人一種“無情”的感覺。需要注意的是，道家之謂“無情”與木石之“無情”不同，其“無情”是指超越普通人所具有的累生之情(即莊子所說的俗心情欲)而通達自然無為之理，而木石的“無情”實為毫無感情。為此，馮友蘭曾辨析兩種“無情”：“冥頑不靈，如槁木死灰或土塊者，是亦無情也。不過其無情是不及情。若圣人之無情，是其情為理所化，是超過情而非不及。此即所謂太上忘情。”[7]498關(guān)于“無情”之義，莊子與惠子也有過論辯?！兜鲁浞份d錄：惠子謂莊子曰：“人故無情乎？”莊子曰：“然?！被葑釉唬骸叭硕鵁o情，何以謂之人？”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惡得不謂之人？”惠子曰：“既謂之人，惡得無情？”莊子曰：“是非吾所謂情也。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nèi)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薄俺Ｒ蜃匀弧笔堑兰宜枷氲幕痉椒ㄕ?，在看待生死的時候也是如此。老子認為人的生命活動在根本上是“道”法自然的結(jié)果，遂對于人的生與死，老子也持順應(yīng)自然的態(tài)度。與老子類似，莊子面對人之生死同樣堅持絕對理性的立場。莊子認為人的生死壽夭皆由命定，是宇宙天地的自然變化，因此，生時無甚可樂，死時亦無可悲。正是知曉生死自然的道理，所以莊子反對人們過于哀死與患死，認為懸置于生死是不通至理的結(jié)果，是謂“遁天之刑”?！娥B(yǎng)生主》曰：“彼其所以會之，必有不蘄言而言，不蘄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謂之遁天之刑?！痹谶@里，莊子并未否定人有感情的客觀事實，只是為了化解常人對死亡的憂慮而闡明生死自然的生命本質(zhì)觀，以此超越死亡，獲得精神層面的淡然與曠達。

莊子擅于描寫生死，《至樂》篇中有一著名章節(jié)是關(guān)于他自己與髑髏的夢中對話，這是值得思索的趣事，也從另一個側(cè)面體現(xiàn)了他“以理化情”的死亡處置態(tài)度。“夢”可以從科學(xué)與哲學(xué)兩個角度分析：科學(xué)上定義“夢”為大腦皮層在人的睡眠狀態(tài)下的一種精神活動；立足于哲學(xué)的立場，“夢”則是個體對自身(現(xiàn)實世界中)有限性的認識并試圖加以超越的臆想。在夢中，人可以不死，可以永恒，可以不為生活的艱難擔憂，可以自由逍遙的徘徊。莊子就是以“夢”來連接生死的。夢既能淡化“死”的無限與森冷，亦可消解“生”的有限與快樂，這種生死狀態(tài)的互調(diào)是莊子生死智慧的獨到之處?！吨翗贰芬晃?，夢中的髑髏暢言“死”的快樂，而現(xiàn)實中的莊子卻歷數(shù)“生”的累患，這是多么謬悠、諔詭的寓言，卻體現(xiàn)了人之意識世界(理智)的真實。誠如馮友蘭所說：“照道家的說法，情起于人對于事物底不了解。”[7]498“以理化情”在于人的情感被了解所化，即理性的認知作用于情感的調(diào)節(jié)。故從這一角度看，“以理化情”的心性修養(yǎng)確實是莊子超越生死的途徑之一。

四、結(jié)語

《莊子·秋水》有“生而不說(悅)，死而不禍”的說法，《至樂》也言“未嘗死、未嘗生”，莊子的生死觀以順其自然為其根本義旨，意在將生死突破個體的限制，立足于“道”“氣”等宇宙造化的視角來俯瞰人的生死。這種自然主義的生死哲學(xué)對現(xiàn)代生命科學(xué)的建設(shè)、發(fā)展與現(xiàn)代人的精神慰藉(尤其是瀕死者及其親屬)具有重要的理論與實踐價值。不過，莊子過于強調(diào)生死的自然性，在一定程度上也具有某些消極意義：其一，莊子從自然循環(huán)的角度理解“死”，遮蔽了“死”的社會意義與價值即以“死”截斷文化的延續(xù)，使得“死”所具有的文化創(chuàng)造能力在人類文明發(fā)展過程中無法充分的彰顯。其二，莊子以“死”觀“生”，內(nèi)含重“死”輕“生”的價值傾向。安命順適，齊同生死固然可以“無變于己”，達到逍遙于心的境界，但這容易導(dǎo)致一種淡化生命意義，帶有消極厭世主義的人生價值觀。張岱年曾對此評價說：“莊子認為生死是自然的變化，這是正確的；但他否認了生命的價值，認為生死齊等，便錯誤了?！盵13]我們探討先賢的生死智慧，目的在“生”不在“死”，在于為提高人的生活品質(zhì)而進行理論研究?！肚f子》一書，通篇“死生”連用，而無“生死”之語，也確實反映了他重“死”的這一思想缺陷。此外，莊子主張“生死歸道”“氣化生死”，以自然之至理化解個體因必死而產(chǎn)生的恐懼。此種方式的死亡超越與宗教所追求的個體不朽的超越方式相比，對廣大普通常人來說較為難以接受。在這一點上，以莊子為代表的道家哲人與儒家學(xué)者相似，俱是將靈魂不朽完全排除于生死理論之外。誠如傅偉勛所說：“儒道二家的生死觀，基本上是硬心腸的哲理性強于軟心腸的宗教性，這當然不等于說它們不具有宗教性。不過它們的宗教性本質(zhì)上是高度精神性的，而不是彼岸性或超越的宗教性?！盵14]有關(guān)莊子的生死之理，并非所有人都能參透，這需要心性修養(yǎng)的功夫?qū)嵺`。相照于宗教的彼岸之說，道家的生死智慧與其有無交流溝通與理論互補的可能，乃是當代生死哲學(xué)研究的一大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