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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回垛上

        2020-12-14 04:26:49楊錫浪
        湖?!の膶W(xué)版 2020年1期
        關(guān)鍵詞:壇子

        楊錫浪

        庚子春日,連續(xù)幾天的陰雨,在一個周末終于停頓下來。陽光重新照耀垛上,靜靜地。春風(fēng)里,油菜花兒開滿垛上,一排一排的,潮水一般拍打著我濕潤的視線……

        平原深處的馮垛,生我養(yǎng)我的故土,一直以來我是多么的熟知,可是遷走了古樹,拆掉了民居,散盡了炊煙,從鹽城一路風(fēng)塵來到這原本就是村頭的地方,我硬是陌生了起來。好在有百度地圖,一番艱難辨別后,終于好不容易把垛上的方位定格下來。再次來到垛上,我腳步聲沒有像以往一樣驚來一串狗吠,也沒有像以往一樣引起一撥鄉(xiāng)鄰的翹首相望。自蘇州遷居以來,生生不息幾百年的古垛,這應(yīng)該是第一次如此靜謐。

        垛者,水邊高地也。對于這塊以馮姓命名而全無馮姓人音訊的土垛,土生土長的我不知道其歷史傳承的脈絡(luò),更不知道具體是什么時候從原野變成村莊的。但我知道,在這片方圓幾十里水蕩地區(qū),祖先們無論是人為壘土成垛,還是漫野苦尋得垛,都是極端的不容易。在水路比之陸路更加重要和不可替代的年代,作為居高而全無水患之憂的風(fēng)水寶地,馮垛和湖垛、花垛、孫垛、馬鹿垛諸垛一樣,一度為十里八鄉(xiāng)民眾所熱衷向往。但從行船走馬變遷到自行車、汽車時代,依水古垛漸漸偏僻起來,繼而便是貧窮和饑餓,讓垛上人開始質(zhì)疑先祖?zhèn)円浪畻叩谋冗x初衷,紛紛動起刨根背井離開垛上的心思,搬到公路邊上去,到鎮(zhèn)上去、縣里去、市里去,等等,但田地如鐐,窮根難刨,真正能夠擺脫糾纏的成行者終究無幾。

        的確,在城鄉(xiāng)兩極的那個年代,嚴(yán)格的戶籍管理尤如無形的枷鎖,固定著農(nóng)村每一個人頭,要想擺脫田地,洗腳進(jìn)鎮(zhèn)入城,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城里人,其中的艱難是可想而知的。盡管少讀詩書,但飽受貧窮和饑餓的垛上人都樸素地懂得,“知識改變命運(yùn),讀書創(chuàng)造未來”。“勤耕立家,苦讀榮身?!睘楦淖兠\(yùn)中興各自門庭,垛上的大人們“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披星戴月,櫛風(fēng)沐雨,以耕濟(jì)讀;垛上子弟“三更燈火五更雞”,雪窗螢幾,發(fā)憤勤學(xué),以讀報耕。上個世紀(jì)八九十年代后,垛上子弟終于陸續(xù)考中大學(xué),開始逐步離開垛上,走向神往已久的城市。

        不見才知想念,離別才知情深。我是在大學(xué)畢業(yè)后才徹底離開垛上的,正是這二十多個年頭的離開,我才算真正意義上發(fā)現(xiàn)了馮垛這個自然村落價值。名不見經(jīng)傳的垛上,地勢形如簸箕北高南低,沙村河、太緒溝約匯垛后,朱水河蜿蜒垛前,劉家蕩、沙村蕩、鴿子蕩等八八六十四蕩分別從東南西三個方向把垛上緊緊合圍,“春夏秋冬四季景,東西南北八面風(fēng)”,無論哪個節(jié)令,無論哪個方向,涉水臨垛,極目四望,你都會從“一面田壟三面蕩”的無限風(fēng)光中暢想出“魚肥蟹美稻米香”的美好意境。

        魚蝦和稻米是垛上人引以為豪的特產(chǎn),然而在生產(chǎn)力不夠發(fā)達(dá)的那個年代,匱乏的物產(chǎn)還是逼著垛上人更多靠手藝養(yǎng)家糊口。垛上人家三十來戶,楊曹王朱顏陳徐七個姓氏,皮匠、銅匠、瓦匠、木匠,還有磨剪子的、縫紉的,箍桶的、理發(fā)兼烹飪吹嗩吶的,等等,各類手藝人家半數(shù)以上。除去農(nóng)忙不做工,秧完麥完、冬臘月、春頭上等農(nóng)閑時節(jié),垛上師傅個個懷揣祖?zhèn)鹘^活走四方,吃百家飯,干百家活。垛上師傅在十里八鄉(xiāng)享有盛名,莊戶人家這回活干完了,下回有活計依然排隊兒等著他們來干,一方面得益于他們身勤手快,技藝精湛,另一方面得益于他們眼里有水,嘴巴像加了油似的,整天東家長東家短的,從不說漏嘴一句話,甜蜜的嘴巴讓東家都?xì)g心不已。最讓莊戶人家來興致的是,垛上師傅除一邊干活,還能一邊唱歌、說書、相聲等下里巴人的表演。對垛上手藝人,我都耳熟能詳,但在童年時就留下特別深印象的是徐氏胞兄二人,老大徐洪元是祖?zhèn)魉拇墓客袄蠋煾?,老三徐洪濤師從垛上的萬伍爹爹改學(xué)磨剪子,沒有活計的當(dāng)兒,老大喜歡看說古書,老三喜歡聽唱淮劇,他們說演的《封神榜》《三國演義》等經(jīng)典古書和《楊家將》《趙五娘》等經(jīng)典淮劇都是我童時精神佳餐。至今我還清晰地記得,那次徐老在孟莊集市上擺箍桶攤兒,為招徠顧客,年近古稀的他說了段武松斗殺西門慶的書,徐老先描述武松擺出滾龍刀架勢,接著講西門慶誤判敗刀式,便伸手把武松的刀奪過來,說到這兒勁來了,只見徐老先后坐身子,再伸手?jǐn)M刀,繼而大背帶動小背,最后手腕突然使勁一旋轉(zhuǎn),瞬間,我仿佛看到了西門慶十個手指頭紛然落地,尖聲痛叫起來……

        百年古垛,生生不息,不散的煙火里隱藏著多少生活的虔誠,綿軟的鄉(xiāng)音中講述著多少淳樸的故事。趕在拆遷之前,我曾經(jīng)幾次回到垛上,一遍又一遍地用手機(jī),不,用我的記憶努力把古垛定格,把泛黃的人物和往事定格。漫步在村頭極目眺望,我仿佛浮現(xiàn)出金色的田野里麥浪翻滾;閑步在巷尾側(cè)耳諦聽,我仿佛聽見了萬伍爹爹那拖沓冗長的吆喝聲,“磨——剪——子——嘍——”;踱步古垛南端老革命朱老的院子,我仿佛浮現(xiàn)出新四軍戰(zhàn)士出沒大蘆蕩勇斗日寇的颯爽英姿;“日出東方,黑黑陽陽。神筆在手,萬病無恙。”駐步私塾先生二祖父家西山墻頭,撫摸殘留在磚頭上被打上了圈的消字,我回想起因患腮腺炎而被墨汁涂腮的場景,仿佛聽到了老先生嘴里念叨的不甚清晰的咒語,聞到了正常莊戶人家所沒有的裊裊墨香……

        沒有鄉(xiāng)愁,就是沒有了情懷。我聽聞垛上將被拆遷,是在兩年前暮春的一個周末,當(dāng)時足足愣一時辰。也許是垛上真的完成了歷史使命,即將寫進(jìn)大地的史冊,對于垛上的結(jié)局,我的心里更多的是坦然。沒等工作組走進(jìn)村組,我便代替父母全村第一戶在早已評估好拆遷補(bǔ)償協(xié)議上簽下了字據(jù)。去年立秋日,安置好父母和養(yǎng)殖了35年的蜂群后,屹立垛上整整40年的老宅終于被一臺挖掘機(jī)放倒了,“轟”的一聲放倒了。我說不清是瑣事纏身,還是其他什么原因,我沒有出席老宅放倒的現(xiàn)場。翌年春日,再回垛上,晌午的陽光格外安詳,油菜花蕊中雨水還沒有風(fēng)干,沒能親眼目睹老宅和古垛的消逝,衣冠楚楚的我徘徊在大片的廢墟上,茫然四顧,淚流滿面……

        “一磚一瓦一傳說,一草一木一眷念?!倍馍喜疬w了,搬走代表性家具之外,我總是意圖搜尋一些藏有古垛歷史和煙火信息的物件,那怕是殘垣斷瓦,但遺憾的是,多次重回垛上,我都未能如愿。暮春時節(jié),最后一次回到垛上,一臺挖掘機(jī)和兩輛小卡車正忙碌著清理建筑殘渣。最后一刻,我的腳步又一次把垛上每一寸土地搜遍,繼續(xù)希冀能搜出一點(diǎn)東西來。突然,二伯家的宅基上,一只小口咸菜壇子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我立即探下身子,伸出手來虔誠地把壇子撫摸起來。這是一只完好無損的壇子,大概日積月累地使用,壇子圓溜溜的,光潔得很,壇口比拳頭稍大,似乎密藏著垛上曾經(jīng)的光陰故事。長時間來沒有了地氣和煙火熏陶,我的步履都已沒有鄉(xiāng)村的節(jié)奏,生硬的腳步挪行在綿軟的故土上。幾個踉蹌之后,我目光又被一攤化石般的白殼螺絲吸引了。隨行的師傅告訴我,這片白螺是從地下兩三米深處翻挖出來,我知道這里在我出生前就已成了曹姓人家的宅基,盡管無法推斷這片白螺被埋藏地下的年代,但重見天光的白螺,連同那只咸菜壇子,似乎讓我從中讀出了真正意義上的滄海桑田和煙火人間。

        風(fēng)流總被雨打風(fēng)吹去,時代大潮總是不斷推陳出新。再回垛上,故土已然桑田,古垛不過掊土。離開垛上,我手提陶罐,懷揣白螺,走向垛南一公里新的集中居住點(diǎn)——潘莊,感悟著古垛涅槃重生之際,似乎又破譯了古垛的密碼?!白烂鎴F(tuán)團(tuán),人也團(tuán)圓。但愿此情長久,哪里分地北天南……”散開的垛上人家攜帶著親情和習(xí)俗的密碼,和其他村舍百姓重新組合在一起,正演繹一出新的人間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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