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峰旻,作家,媒體人。出版作品集《一樣花開為底遲》《與太陽一起行走》(中小學教輔書)《董永故里行》《煙火流年》等。作品選入多種選本選刊和中學生高考閱讀,中學教輔書,中高考模擬試題,部分作品譯到海外。獲孫犁文學獎,全國微型小說年度獎,首屆沙灣微文學獎,蒲松齡散文獎,江蘇省報紙副刊好作品獎,鹽城市政府文藝獎等各類獎項。
煙火 流年
鄉(xiāng)下人的日子,瑣碎而平淡??偸窃阱佭呍钆_,柴米油鹽的庸常生活中,日復一日,延續(xù)著炊煙里的溫暖。這樣的日子盡管寡淡無奇,波瀾不驚,但對于今年七十九歲的婆婆來說,粗茶淡飯的流年里,嗅得見炊煙的味道,聽得見花開的聲音,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大年初七的早晨,“呯”的一聲悶響,將我從睡夢中驚醒,我一邊揉著惺忪的睡眼,一邊條件反射,彈簧似的從床上蹦起,懵懵中,四下搜尋。窗框里的天空,像一枚有機玻璃紐扣,晨曦中散發(fā)著幽幽的光。室內的盆景花瓶,桌椅板凳,一切完好,現世安穩(wěn)。
剛剛一聲巨響,似放炮,又似炸雷,真實地存在過啊。我不甘心, 推開房門,敞寬的天井內,燃過的煙花,剎那芳華后,東一撮,西一堆, 仰躺一地,撫慰著寂寞的傷口。記憶在瞬間恢復。原來今天是婆婆的生日,昨晚一家老小,回到鄉(xiāng)下,相聚老宅,地上燃過的煙花殼,是為婆婆暖壽留下的印跡。
廚房里亮著的燈,將夜的帷幕漸漸拉開。煙囪里冒著的煙,在空中劃成一條灰色的龍圖騰。此刻我已猜出八九,一定是早起慣了的婆婆,在準備一家子的早飯。撩開門紗,推開木門。天啦,廚房內一片狼籍,就像剛發(fā)生過一場戰(zhàn)爭。灶臺上,右邊的一只大鐵鍋,鍋底朝天,仰著半個黑臉,仿佛在痛苦地吶喊,快救我??墼谏厦娴牟讳P鋼的鍋蓋,像一條鍋蓋魚,翻著白白的肚皮,仰翻在地,訴說著被遺落的委屈。爐堂的煙灰,紛飛四濺,灑滿灶間。我像個戰(zhàn)爭廢墟面前的祭奠者,怔在那里。別怕,別怕,是我。這時,一個黑乎乎的人頭,隔過煙囪,從灶膛門口,伸向灶臺。婆婆滿臉焦黑,黑得只剩下兩個眼睛,朝我眨巴,咧嘴一笑,黧黑的臉上,露出一口白牙,黑白分明,極為滑稽。我再也忍不住,突然一聲爆笑,笑得蹲到地上,差點喘不過氣來。夸張的笑聲, 驚得樹上棲息的喜鵲,嘰嘰喳喳,也驚動了一大家子,踢踢踏踏,朝廚房奔來。
我突然想起什么,像一只急了的猴子,竄到灶臺后,將一堆煙花殼扔出門外。轉身扶正炸歪的鐵鍋,這才發(fā)現,鍋里,脆脆的,黃黃的年糕,還在滋滋地響,閃著潤澤的油光,這些都是孩子們最喜歡吃的油煎年糕。笑聲霎時凝固在我臉上,眼里有咸濕的液體,滴答流出。七十多歲的婆婆像做錯事的孩子,搓著雙手,羞赧一笑,沒事,沒事,嚇著你了吧,不怕,不怕。一大家子圍著婆婆,七嘴八舌。兩個孫女上前抱著奶奶的腿,愧疚地撫慰婆婆,都是我不好,昨晚我不該說,奶奶煎的年糕好吃,奶奶, 我下次再也不要吃年糕了。
面帶愧色的婆婆,瑟縮著枯瘦的身體,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更為單薄卑怯,讓人看了心痛。等幾個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兒媳散去,我默默地收拾起殘局。從小沒有娘的婆婆,大字不識一個,就知道整天圍著土地和鍋臺轉。自那年得了胃癌,做了胃切除手術后,婆婆再也不能下地干體力活,在幾個兒子的逼迫之下,轉讓了賴以生存的幾畝田,才結束了一
輩子的田間勞作。沒有了稼穡,也就沒有了秸桿當柴火。雖然鄰居,他家一捆麥草,你家一把棉秸,但向來儉省慣了的婆婆,看到燃放下的煙花殼,還是如獲至寶,當成燃料。
婆婆雖也生了三個兒子,但當公務員的二兒子,三十九歲那年,并英年早逝,這讓她的生活塌了一次方。每年二兒子的忌日,燒火的活兒誰也不會和她搶,連平日里喜歡嚷著,搶著的要燒鍋的孫子孫女兒,也懂事地將這個差事讓給她,一切仿佛約定俗成。因為向來要強的婆婆, 從不在人前流淚,這個時候,一邊燒火,一邊默默地,一任心中的悲痛, 生活的艱澀,和著淚水長流,在煙火中尋找慰藉,燙平心靈的皺褶。等鍋上菜好了,她的一腔悲痛傾瀉得差不多時,并會自說自話,今天煙怎么上不了天,嗆煞人呢。
兩個兒子一個當老板,一個從政,都在城里居家,想讓她享幾天清福,三番二次地讓她進城,可她終究不肯去,三兒子只好為她在鄉(xiāng)下買下一座青磚小瓦的老宅,置好燃氣灶。偶爾在城里待上幾日,她不是這里不舒服,就是那里疼的,急著往鄉(xiāng)下跑。因為,沒有炊煙的日子,她就會失去原本的活色。
回到鄉(xiāng)下的婆婆,仿佛接到地氣,每當兒女們回到鄉(xiāng)下,都說土灶燒的飯菜香。她就會邁動一雙細得像麻桿的腿,地里割上一把韭菜,摘上一把四季豆,揀些枯柴回家,再從井里打上一桶水,坐在邊上細細的擇洗。最后拎出快生銹的鐵鍋,在門前“嘩嘩嘩”,刮下一層層黑黑的鍋灰。
這邊鍋還沒支好,小輩們并搶著鉆進灶膛門前,搶著燒鍋。我像小時候一樣,取草,點火,“轟”的一聲,爐膛里的火,像一條巨大的蛇,瞬間噴吐出長長的信子,讓我避之不及,額前的一縷黑發(fā),焦成一堆枯草,一股難聞的焦味充斥了整過灶間。
鍋臺上的婆婆一邊嗔怪,說了不要你們燒,這下怎么得了,頭發(fā)焦了吧。一邊高呼,老頭子,燒鍋啊。公公樂顛樂顛地,蹲到灶下,添柴續(xù)火,紅紅的火苗舔著鍋底,照亮公公整過臉膛,閃閃的發(fā)光,也照亮了一屋子的光陰。
日子的流水,一次次滌去生活的塵埃。風一程,雨一程,時光一錯肩,婆婆更老了,老得像舞不動春心的楊柳,淡淡守著人間煙火,將最平凡的日子,過成流年里的水墨丹青,笑傲于自己的江湖,迤邐向前。
想念一場雪
雪是冬天的精靈,她只在寂靜的夜里,造訪孤寂的靈魂。比如寒窗夜讀的書生,比如燈下霧髻云鬢的女子,比如獨釣寒江的蓑笠翁,比如黑夜輕騎逐敵的壯士,比如正在苦苦等待一場大雪的你和我……
而這一刻,我等了多年,但每次都被無情可寄的念頭焚毀。這個冬天的夜晚,窗外終于飄起零星的雪花。它溫柔,靜謐,安詳,伸著溫暖的舌頭,舔著我的記憶,舔著這個迷離的世界。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也許這樣的雪夜更適合靜思,腦海突然迸出這樣的字句。紅塵俗世中,每日摸爬滾打,有時見你不該見的人,說你不想說的話,做你不想做的事,希望的火苗即使竄出,卻難撥響心湖深處最敏感的琴弦。
若是來一場漫天飛揚的大雪,飄飄灑灑,亂剪鵝毛,浩浩蕩蕩,天清地白。草房內,爐上溫一壺綿柔醇香的米酒,土灶上,鍋里煮著酸甜咸辣,熱氣騰騰的菜肴。木桌旁,三五知己,就著一杯老酒,聊些家長里短,陳年垢事,工作中的委屈,生活中的不如意,凡塵俗事,借杯酒
釋懷,煙消云散。
也許是人到了一定的年齡,許多感動就會漸漸地復活。多少年了, 記憶中有一場大雪,一直在“嘯嘯”不停地下。三十多年前,那個冬天的傍晚,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喜鵲停止喧鬧,暴風雨被擠走,云兒紛紛列陣,為一場大雪壯行,一場雪如約而至,靜靜地飄飛,裹滿了枝椏, 填平了河坡,圍滿了村莊,蓋滿了原野……
放學鈴聲早響了,教室里,一個身穿紅色燈心絨棉襖的小姑娘,隔著結滿冰凌的窗戶,在癡癡地發(fā)呆,她一會兒抬頭看天,一會兒低頭看腳,媽媽剛為她做的新棉鞋,久久地徘徊在教室內,想著不為人知的心思,眼看天快黑了,小姑娘咬咬牙,毅然脫下棉鞋來,從家庭作業(yè)本上撕下兩張紙,小心地一包,夾到腋下,沖出教室。
不能這樣,孩子,會凍著的,等一等。一個甜脆的聲音從后面?zhèn)鱽恚?辦公室剛改完作業(yè),打算回家的蔣玉蘭老師,從身后追上來,關切地對女孩說,舍不得將新鞋弄濕是吧?快穿上,我背你回家。見年輕美麗的蔣老師彎下腰等著背她,十歲的小姑娘有些忸怩,但經不住老師的一番言語,最終乖乖地趴到老師的肩上,摟著老師的脖子,瞬間,有一種溫度傳遍全身。鄉(xiāng)間小路上,有“咯吱咯吱”的腳步聲,清脆地回蕩。遠處村莊的狗叫聲,瞬間化作“千門萬戶雪花浮,點點無聲落瓦溝”“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的經典畫面。
夜涼如水,心頭溫暖。蒼老的記憶,從那個冬天傍晚的雪中歸來, 童年的回憶,似一幕幕情景劇,總在一遍遍播放,點燃歲月的燈盞,照亮從前的小姑娘半個人生,我的心頭。
它讓我至今想念一場亦如從前一樣,冰清玉潔,晶瑩剔透,薄如蟬翼,飛如柳絮,酣暢淋漓的飄雪。每次想起那場雪,我就會立時回到童年,去一遍遍想象漫天飛雪下,老家的村莊,草垛,房屋,麥田,漸漸縮進雪里。教室的窗戶結滿無數冰凌,孩子們的瑯瑯讀書聲,將雪落的
聲音收藏。銅爐里,外婆把放在火里的豆子烤得“噼啪”炸響。
然后,在與一場雪短暫的相逢里,任乾坤挪移,時光流轉,思緒無邊漫延,排山倒海席卷而來。去忘記月升日出,潮起潮落,走進秦時月, 漢時光,明時風,清時雨,感受古道西風,樓蘭風情,舞低楊柳樓心月, 歌盡桃花扇底風;去品味“簾外雪初飄,翠幌香凝火未消。獨坐夜寒人欲倦,迢迢,夢斷更殘倍寂寥。”的人生況味,在想象中,把我的城市變成一個銀裝素裹的童話世界,而后,幸福感動地流淚。
那么,何時才能再下一場記憶中那樣鋪天蓋地的雪呢?
窗外,雪像輕音樂的音符,還在漫不經心下著。人說,佛家有三苦——得不到,不想要,已失去。今晚,這場裹風挾雨的雪,瞬間化為水,它只和我們溫婉地問候一聲,便又悄悄走了,亦如,它輕輕地來。來如春夢無多時,去似朝云無覓處。
“道”在日常時時新
夜讀國學,不知從何讀起,索性以無為而為的方式,細讀細品?;突褪暗馈?,字里行間,究其一個“道”字,蕓蕓萃萃,睿智奇崛,如聆黃鐘大呂,鏗鏘悠揚,余韻不絕。正如老子所說的“道可道,非常道”。“道”在日常,貴在時新。
“道”是眼下看得見,摸得著的一種表現方式,生活如此,讀書如此,為文同樣如此。時下產生重大影響的是日常的,哲思的,給人啟發(fā), 勉人向上,令人耳目一新的文字。前些時日,讀金宇澄先生的小說《繁花》,這本獲得茅盾文學獎的經典之作,透過都市繁華,十里洋場,卻又飽經風霜的國際大都市舊上海,作家按圖索驥,說文解字,讓城市里的一草一木,一絲一縷都咀嚼出故事來。從小弄堂,老電影,舊碼頭,這些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也可能是所有老上海人對這座城市印象的素描中,我們看到舊上海的百年時光,在這座城市身上留下的深深的印記。
中國的哲學,就在重視日常,重視生活,重視生活的珍貴。多年來, 金宇澄先生到茶樓小巷,聽上年紀的老人述說有關上海最有質感,最有
煙火味道的故事。然后用人人能懂的江南語態(tài),優(yōu)雅之野心,用散文化敘事這種新的手法,寫出當今幾乎不可能出現的文體,書中一萬個好故事,爭先恐后沖向終點。
“道”在日常,看似輕描淡寫,卻在憧憬一個“新”字。一些生活氣息,文字風景,無疑是一縷清風,習習吹來,令人神清氣爽。若一輪明月高掛,令人心靜神明,為之一振。這就好比我們居家過日子,在波瀾不驚中,總在試圖改變什么,哪怕是換一個窗簾,或者換一下家具的位置,都會令人耳目一新。
當生活陷入一種定勢,寫作進入一種常態(tài),或者被長期奉若神明, 導致審美疲勞,或者陷入一種機械慣性,再也激不起一點漣漪時,我們不妨嘗試將那些背光的東西放到陽光下,發(fā)掘真實的生活,尋找生活的新鮮度,刺激性,陌生感。讓司空見慣,循規(guī)蹈矩,有了一種新鮮的感覺,有了一個顛覆性的姿態(tài)。從而讓我們的生活,讓我們的文字,煥發(fā)新機,充滿期待,重整江湖。
時光清淺 花開依然
春爭日,夏爭時。春天悄悄打了個盹,夏天便迫不及待地粉墨登場。人間五月,雖是初夏,猶在春暖,一切才剛剛開始。蟄伏了一冬一春的植物們,仿佛接到了天地的指令,用蓄積一身的能量,去迎接新的生長季。
大自然賦予了植物神圣的職責,什么季節(jié)開什么花,什么時令結什么果。生長在這個時節(jié)的植物,就像一個個后知后覺的智者,該散葉的散葉,該開花的開花,該結果的結果,它們一簇簇,一堆堆,一片片……爭先恐后,風風火火,你方唱罷我登場,前赴后繼,仿佛在趕赴一場盛會。
園子里,窗臺前,河坡上,房前屋后,目之所及,黃的爛漫,紅的驚艷,紫的剔透,綠的澄澈……到處是綠的世界,花的海洋。它們彈著吉他,搖著風,向著陽光,朝著明媚,用各種方式來慶賀,去祝福,長在歲月中,走向成熟的自己。
“清晨出郭更登臺,不見余春只麼回。桑葉露枝蠶向老,菜花成莢蝶猶來?!边@是范成大眼里初夏的寫照。清晨,趁著陽光明媚走出城外,萬木競秀,生機盎然。茂盛的桑葉可以成為蠶寶寶口中的美食了,燦黃的菜花已經結莢長籽。來來往往的游人薄衣輕衫,姑娘們裙裾飛揚,衣袂飄飄,似一只只花蝴蝶在花間穿梭,一切都美得讓人如此流連陶醉,不敢辜負。
懂得感恩的植物們,將大自然裝扮得花團錦簇,五彩斑斕。潔白的洋槐花,紫色的梧桐花,火紅的石榴花,一個勁兒地播艷吐香。野薔薇依河傍水,隨風搖曳,星星點點,漫天遍野地開著。被喻為“五月花神” 的芍藥,“解語花”的三色堇,旁若無人地盛開,開向燦爛,開向明媚,開向妖嬈。連不起眼的虞美人,矮牽牛,山桃草,迎面而來的,也是一段清淺靈動的小時光。
這樣的季節(jié),就像小城男人的脾性溫文爾雅,不冷不熱,不徐不燥, 總能博得有緣事物的青睞。初夏的一場雨過后,饑渴了一春的樹們草們莊稼們,像一個個嗷嗷待哺的孩子,一旦遇上甘霖,就大口,大口地饑餐渴飲。將要吐蕊的花苞,開得無聲無息,恍若隔岸的琴音,滿是綿綿禪意,這絕世的美,美得深情,美得風骨,美得瞬間打破時光。此時, 細雨濺落在植物的葉片上,輕輕地彈在屋檐上,溫柔地敲打在窗戶上, 少卻了盛夏的電閃雷鳴,喧囂吵鬧,多了一份情趣和雅致。
生活既有詩意浪漫,也有殘酷無奈。學會和過去告別,也是一種成長。一陣風過后,花們打著旋兒,紛紛隕落,離別枝頭,滿地花瓣,一片殘紅。心存美好,傲然一切,活成絕世孤本。
所有的盛開,都是為了這一季的結果。紅的草莓、黃的枇杷、青的蠶豆……時令蔬果爭先恐后,趕著趟兒紛紛登場。它們的美好遠不只我們所看到的、所給予我們的美好,除了讓人心情愉悅,還讓我們懂得: 真正的快樂,藏在滋味里的,源于大自然的啟發(fā),源自心靈的開悟。
遇見美好,正如我們遇到好的人和事,都要看自己的緣分。往年個時節(jié),我都會去郊外看海春軒寶塔下的幾株瓊花。今年再來時,剛過了花期,它們正悄悄地結籽。感動于花們的執(zhí)著,它們心存執(zhí)念,即使暗夜無人時,依然在跋涉,不辜負。你來時,它在開,你不來,它依然。盛開是花們的職責,清雅是它們的本質,孤獨何嘗不是一場修行。植物給我們的啟示,便是秉持初心,重新出發(fā),于輕描淡寫中,擁有一個好的心境,我們在擁抱一個季節(jié)的同時,擁有了整個宇宙。時光如金, 季節(jié)更迭,真正的智慧不是預知未來,而是活在當下,感受美好,珍惜現在。
午夜風景
腹中突然唱起空城計來,這時才想起,單位加班,一天早已結束。早春的寒風,繾綣著,飄飛的發(fā)絲,我雙手插入衣袋,將頭深深地埋進豎起的衣領,沿街信步去找家小吃攤,趕個午夜場,聊且安慰一下轆轆的饑腸。
姐,我們是從外地來打工的,還沒找到工作,錢花光了,可否給點錢吃晚飯。一個沉悶的聲音,仿佛從遙遠的天邊傳來,扭頭看,一對年輕男女緊跟在我身后,女子輕輕地拽我的衣服,男的低聲嘀咕。
這類情況已不是第一次遇到,每次都近乎同樣的語言,甚至于表達方式,都是差不多一樣,但不管怎樣,舍棄一切犒賞 就舍棄了一切折磨, 我都寧可相信他們的話是真的,活在當下,人與人之間,雖已存在信任危機,堅信這樣大冷的天,誰也不愿意丟掉尊嚴,輕易向別人伸手。
女子面貌姣好,男子敦厚老實,看樣子是一對外地人。走吧,我請你們。我隨和地指著一家商業(yè)大廈門前的餃子攤,對年輕夫婦說。
廣場的一角,支著四根竹竿,蓋上一塊油布,并撐起一個既遮風又擋雨的餃子攤,里面擺幾張八仙桌,周圍數張小馬扎,油桶做的鐵皮爐上,支著一口大鐵鍋,紅紅的火苗舔著鍋底,白花花的餃子,在鍋里上下翻騰,面前的一切,讓我周身有了些許暖意。
小小餃子攤,在鬧市區(qū)繁華漸漸掩沒時,卻顯得格外的惹眼,招搖。這樣的小攤,為了躲避城管,白天定是不可能營業(yè)的,雖是午夜,客人還是不少,幾張小桌坐滿了人,幾個漢子還就著餃子喝起酒來。
餃子攤的主人,是位五六十歲模樣的大娘,見到我,她習慣地端起竹筐,往大鐵鍋中拋下一份餃子。我說,三份。她不解地看著我,我朝桌旁這對夫婦呶呶嘴。她問:你什么人?我答:朋友。她低聲說:得了吧,這幾天,我在這里天天見著他們。
莞爾。因為只要平日里加班晚了,我總會來這里,和大娘已算老熟人了。問她,天這么冷,年齡這么大了,為何不歇工。她說,閑著也是閑著,在街頭開餃子攤,已有幾十年了,街坊鄰居,每天都會定時來這里吃她包的餃子,有幾天感冒沒出攤,好多人電話打到家里查點呢。
滿足和自豪寫在大娘的臉上,她低頭用笤籬,在鍋里攪動,恨不能一下子將生活的本質全打撈出來。也許在這里久了,街坊鄰居,認識的不認識的,誰也離不開誰了。
我雙手拱在胸前,圍著鍋臺不停地跺著腳。
人生有一雙手,只要活著一天,絕不想成為別人的負擔。她接著說。重新蓋上鍋蓋,她說,別急,餃子再在鍋中養(yǎng)一下就好了。煮餃子
很有講究,要敞開鍋蓋煮餃皮,然后蓋上鍋蓋煮餃餡。起鍋之前,再揭開蓋鍋,兌三次冷水,這樣煮出來的餃子,不但不會破皮兒,而且還鮮嫩可口。
面前的身影,突然變得熟悉起來。哦,原來大娘的背影,很像我逝去多年的外婆。兒時的我,是最喜愛吃外婆做的薺菜餃子了。每到春季, 外婆都會踩著小腳,挎上小菜藍,一步一踹地到田間去采擷薺菜,回家
和上雞蛋做成餃子,那味道至今留在記憶里,揮也揮不去。
再次揭開鍋,鍋中冒著白氣,餃子像一群小鴨,歡快地渡到鍋邊。像一條條小船從鍋底泅上鍋面。更像一朵朵剛剛綻放的白玉蘭花,對我張開一張幸福的笑臉。這一幕美得驚心。
刷,刷,刷,三只碗,像三朵潔白的花朵,立時綻放在眼前。蔥花、蒜泥、味精、辣椒、麻油相繼放在碗里。兌上開水,笤籬在大娘手里揮舞。瞬間,碗里就盛滿了一個個潔白鮮活的餃子。大娘手一揮,仙女散花似地,一撒,碗上并綴上了綠花花的香菜。
來了,孩子們,吃啊,快趁熱吃。大娘說。
我將碗推到年輕夫婦面前。也許,我和老太太的對話,他們二人早已聽進耳里,夫婦兩面面相覷,搓著手,連身道謝,很不自在的樣子。然后,低頭各自默默吃著餃子,想著自己的心思。女人抬起頭,對男人說,明天我們回家吧。
天上,一顆顆閃亮的星星,有如一雙俯視塵寰的眼睛,我知道,它一定被這樣的情景動了情。璀璨的夜晚也有熄燈的時候,唯有一盞燈, 亮在心靈深處的暗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