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江濤
批校本作為一種古籍版本形態(tài),雖然歷來受到收藏家的重視,但進入研究視野相對較晚①。近年來,隨著文獻研究的深入和評點研究的興起,越來越多的批校本受到學界青睞,或被征引利用,或被個案考證,或被輯錄整理②。與此同時,收藏機構公布的古籍影像和出版界影印出版的圖書中,批校本也隨處可見。然而,在研究和整理過程中,也出現(xiàn)了不少問題,如將批校和過錄混淆、把批校者張冠李戴等等。這與研究者對批校本層次的復雜性認識不足直接相關。本文擬以筆者調(diào)查到的82種清人批校本《文選》中的典型個案為例,探討批校本的基本層次類型,并對如何辨別和厘清批校本的復雜層次提出自己的一些看法。需要說明的是,限于篇幅,批校中的圈點、標抹符號等暫不涉及;批校與過錄所用底本不同造成的文本差異十分復雜,亦暫不討論。
此處所言批校本,包括名家手批本與過錄本,不含刻印的評點之本③。過錄本是抄者閱讀的產(chǎn)物,通常保存了手批本的全部或部分內(nèi)容。在手批原本不存的情況下,其價值更為凸顯。過錄本有一人專錄一家批校者,也有一人錄多家批校者,更有多個過錄者錄于一本之上的情況。有時,過錄者還會施加自己的按斷。過錄本的存在,對手批本的傳播和批校內(nèi)容的豐富起了重要作用,是手批本得以保存至今的重要原因。當然,也正是由于過錄者的存在,增加了批校本層次的復雜性。下面擬以清人批校本《文選》為例,從“人”的維度著眼,將批校本分為三大類六小類,分別舉例分析其層次構成。
即同一家批校在同一書的不同版本或副本之上。讀書活動是一個逐漸積累的過程,由于目的、時間、載體的變化,同一家進行多次批校的情況時有發(fā)生。這造成了批校本在“源頭”上的差異。通過這些差異,可以反窺批校者不同時期的批校特點。正如杰克森所云,讀者的批校不僅可以反映其私人生活、讀者的社會功能和他們所覺知的自己的社會功能,而且可以展示讀者閱讀時的學習、思維過程和心理狀態(tài)④。清初錢陸燦集錄明末清初孫月峰等諸家批校,又間出己意加以按斷,形成了他自己的批校本《文選》,影響深遠。上海圖書館藏有筠山錄錢陸燦批校本《文選》,目錄末錄有錢氏跋語:“余第一閱本為鄧生木上取去,第二閱本則楊生鳧令臨一副本見還,此本則孫生天士所臨也?!雹荩▓D1)卷二三前襯葉又錄錢氏跋語。據(jù)此可知,錢陸燦從康熙十四年(1675)至康熙二十四年間,至少批校《文選》四次。他先后贈給鄧木上、楊鳧令、孫天士,最后自藏一本。這三人均為錢氏學生,鄧木上為金陵萬竹園主鄧旭之子鄧焮,錢陸燦曾館于鄧旭金陵萬竹園。楊鳧令即楊喬年,武進人,工書,名列常州書法“后四家”。孫天士,即孫閎達,字天士,號遜庵,江蘇南通人。清康熙三年進士,官太原知縣,著有《遜庵詩稿》《自知編》等。錢陸燦沒有寫過《文選》專著,其選學研究心得僅以批校形式傳世。這四個本子,批校內(nèi)容最多、傳播最為廣泛的是孫天士本。這一點從存世本批校內(nèi)容多據(jù)孫本傳錄可以得到印證。錢陸燦批?!段倪x》,有因子女早喪而以讀書紓痛的動因,更有教學的實際需要。他為孫天士批校之時,已經(jīng)見過《文選瀹注》等書,掌握資料更為豐富,所以此本批校內(nèi)容明顯多于其他三本。這體現(xiàn)了錢氏掌握材料的變化與心境的不同。
除了錢陸燦、潘耒等人外,清人中批閱《文選》次數(shù)較多的還有許巽行。巽行字密齋,華亭(今上海松江區(qū))人。數(shù)十年以校勘《文選》為業(yè),校訂異文,申說字義。光緒五年(1879),其玄孫許嘉德復加按語,整理刊刻成《文選筆記》一書。卷前有嘉德識語云,“高祖密齋公校讎《文選》凡十三次,痛削五臣沿習之舊,悉還李氏原有之文”,并且“皆有更正之文,而多未加載筆記”⑥。此外,俞正燮的兩次批校本、顧廣圻的不同??北尽⒘赫骡牭膬蓚€批校本,也都屬于這類情況。批校者因為時過境遷思想變化、掌握材料不同、批校目的差異,進行了兩次以上的批校。正如程章燦所云:“對流傳版本進行校訂,正訛補缺,從而制作某一新的文本,甚至催生一種新的文獻……衍生文獻雖然有所依傍,但它絕非沒有原創(chuàng)性,相反,其原創(chuàng)性恰是隱藏于對原典的依附之中。”⑦同一家陸續(xù)在不同本子上進行批校,成為清代新的《文選》學著作生成的基本范式。
圖1 筠山錄錢陸燦批?!段倪x》 上海圖書館藏
同一人(家)不斷將新獲得的資料和心得匯集于一本之上,逐步形成了匯校匯評本。這種情況又可細分為兩類:一是批校者長期批閱一書,所見材料不斷變化,閱讀感受逐漸深化,于不同時間批校于一本之上;二是過錄者癡迷一家,將名家不同時期的批校本匯集于一個底本之上。
1.批校者不同時期批校于一本
福建師范大學圖書館所藏梁章鉅批校本《文選》,是此種批校本的典型。梁章鉅是清代著名的選學大家,著有《文選旁證》。他在《文選旁證自序》中說:“束發(fā)受書,即好蕭《選》。仰承庭訓,長更明師。南北往來,鉆研不廢。歲月迄茲,遂有所積?!雹啻诵蜃饔诘拦馐哪辏?834),距其“束發(fā)”(約1795),整整四十年。梁氏批校本《文選》,至少明確記載了兩個不同的批閱時間。卷六首有朱筆“嘉慶甲子(1804)二月初旬?!钡淖R語⑨,是卷內(nèi)最早的時間節(jié)點;卷五五末用朱筆寫有“嘉慶乙丑正月初六日,章鉅手錄并識”一句,則是接近此次校讀尾聲時所記。雖然不是每一卷的識語都得以完整保留,但這些簡短的記錄非常清晰地表明,1804—1805年間,梁章鉅曾以朱筆校讀此書。而各卷保存的墨筆識語,是梁章鉅數(shù)年后又一次批校的證據(jù)。卷一有墨筆記“戊辰(嘉慶十三年)初冬校于賽月亭之背樹軒”,卷三〇記“庚午重陽后三日,補校于賽月亭”,卷三五記“庚午八月十六日,重校于補蘿山館”,卷五八記“庚午九月七日重校于賽月亭”等等。上述幾條識語,既明確記載了校讀的時間和地點,而且說明校讀是不斷累積進行的。從內(nèi)容來看,梁氏在這兩次批校中主要利用的資料有孫月峰《文選瀹注》、何焯評點《文選》、于光華《文選集評》、方廷珪《文選集成》、林茂春《文選補注》、段玉裁《校文選》等。將其與梁氏所著《文選旁證·凡例》所舉諸家比對,會發(fā)現(xiàn)批校本已具《文選旁證》之雛形。又以批校所引林茂春語與《文選旁證》比勘,會發(fā)現(xiàn)有諸多差異⑩,于此可看出梁氏不同時期的取舍傾向。當然,梁章鉅這樣標注批校年月的做法一目了然,非常容易看清批校層次和材料來源。如果沒有標注,就需要從內(nèi)容去尋繹并辨析批校層次。
2.過錄者將同一家不同時期的批校錄于一本
同一家不同時期的批校被過錄于一本之上的情況,以名家何焯最為典型。當然,隨著書籍的流轉(zhuǎn),單純錄一家而又顯示出源自不同時期批校的本子,已經(jīng)非常罕見。復旦大學圖書館藏有一部佚名錄何焯批校本《文選》,未見他處著錄,最為接近此種類型。此本卷中有過錄者識語五處。卷一首記:“從《義門讀書記》中補入,以后凡云‘何云’者據(jù)本此?!本硪荒┯洠骸耙陨纤钠u語舊曾借相傳何義門先生本錄出。近得楊耑木先生本,更為詳密,因為增入,而以楊云別之。以后悉照楊本,故不復別署云?!本硭氖子洠骸耙韵孪ふ諚畋荆溆袕乃靖饺胝?,以〇別之?!本硪涣子洠骸按司砼f從別本批閱,茲將楊本評語增入,不復別署,而以〇別之?!本矶氖子洠骸耙韵略u閱俱從吳閶本增入,故不復以△別之?!?據(jù)此,此人所錄至少包括《義門讀書記》、相傳何義門本、楊本、吳閶本等四種不同來源的何焯批校,內(nèi)容互有差異,當分別源自何氏不同時期的批校傳本。過錄者將其陸續(xù)錄于一本之上,雖然中間雜有他人評語,但其目的乃是集錄何批。此外,于光華在《文選集評》刊刻之后,也發(fā)現(xiàn)了何焯的初評本,并且增補到《重訂文選集評》一書中?。雖然后者不屬于專錄一家者,但也可從側(cè)面證明此類情形的存在。
這種情況大致可分為三類:一是過錄者匯集諸家批校于一本的匯評匯校本;二是過錄者在匯評匯校的基礎上,還施加了自己的按語;三是收藏者得到的本子上已經(jīng)有前人批校,他又在其上增錄了他人批?;蛘哂浵铝俗约旱陌凑Z。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流傳、層累,形成了不同人的同一批校本。這樣的一人或多人參與的匯評匯校本,是批校本中層次最為復雜的,其中大多數(shù)并未標注批校者姓氏,需要仔細辨析內(nèi)容源流、辨別筆跡同異,進行綜合梳理。
1.過錄者匯集諸家批校于一本
匯集諸家批校于一本,往往是過錄者(也即閱讀者)充分理解內(nèi)容的需要,這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批校本的價值。這樣的本子從內(nèi)容來源講,又可分為兩種情形:一是過錄者匯集諸家批校本于一本;二是過錄者節(jié)錄匯評本內(nèi)容而成。第一種情況有的卷前會清楚交代,比較容易識別。第二種則一般不留痕跡,需要仔細辨析。國家圖書館藏阮元錄馮武、陸貽典、顧廣圻校并跋本《文選》?,屬于第一種情形。阮元在過錄前輩、時賢??睍r,亦步亦趨,非常嚴謹。除了分別用不同顏色的筆校改文字,還過錄了馮武、顧廣圻的識語,乃至馮本的涂改、顧本的簽條也都一一過錄,并標明葉數(shù),而且細致記錄了馮武、顧廣圻和自己批閱《文選》的具體時間。此外,王同愈批校本《文選》也是此類中比較典型的例子?。過錄者的重點是匯集前人、時賢的批校內(nèi)容,較少或基本上沒有自己的發(fā)揮按斷,屬于比較純粹的學習,而非深入的研究。
明末,已經(jīng)有《文選瀹注》《文選尤》等匯錄數(shù)家評點于一本的刻本問世。南京圖書館藏佚名錄俞、何焯批點《文選》,過錄何焯康熙辛巳秋日識語后,又有朱筆識語云:“余幼時最愛《文選》,十二三歲時,每于師案竊取俞批《文選》抄錄。甲申年意欲補全,值冀北之游中止。直至庚寅夏,始借友人本以竟齠齔之志,并借義門何師批本校錄,可稱二美具矣。”(圖2)在卷二九末又有朱筆識語一行:“乾隆己丑二月花生日前一日點閱畢。”?可見,至遲在乾隆中期,俞與何焯二人的批校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匯集本,且產(chǎn)生了極為廣泛的影響。其后的很多批校本,多是俞、何合璧本。隨著于光華《文選集評》的刊刻,初學者紛紛過錄或節(jié)錄此書內(nèi)容到一個本子之上,促成了第二種類型的匯評本的大量問世。從乾隆年間的諸多佚名過錄者到晚清的曾國藩,無不受惠于此。這些批校本第一眼給人以朱墨燦然之感,最易使人誤以為諸家手批本,只有比勘批校內(nèi)容,才能 正本清源。
圖2 佚名錄俞、何焯批點《文選》 南京圖書館藏
2.過錄者匯集諸家批校并加有按語
有時,過錄者在匯集諸家批校內(nèi)容的同時,也會加入自己的按語。上海圖書館藏譚獻批校本《文選》即屬此類中的典型。卷中數(shù)十條跋語,記述了譚氏從同治八年(1869)至光緒十四年間數(shù)次用力于此本。從具體時間到所用參校本,都翔實記錄,絕非一般閱讀目的的批閱所能比擬。跋語與《譚獻日記》中的記載?相互印證了譚獻曾計劃撰寫一部《文選注疏》的事實。譚氏主要參考了余蕭客《文選音義》、胡克家《文選考異》、梁章鉅《文選旁證》、王念孫《讀書雜志·余志·文選》等書?。他不是長篇累牘地過錄前賢批校,而是在底本上標注相關符號,簡明扼要地注出是“胡?!边€是“何?!保恰傲涸弧边€是“余云”。遇有心得時,則加上自己的按語。通過卷二《西京賦》中的13條按語,可以看出譚獻在這個本子上所作的主要工作有三:一是充分利用梁章鉅《文選旁證》、胡克家《文選考異》的??背晒?,并予以補充、完善。有意見不同者,也予以標出。如他認為有的胡校有些武斷,保留異文比較好。有時他還根據(jù)文意等推測原本情況,得出與胡校不同的結論。二是不厭其煩地校何校、胡校未及之處,列出校記。三是根據(jù)??奔拔牧x,辨析李善注之真?zhèn)?,進行適當考證。這顯然是在為計劃撰著的《文選注疏》做準備。
3.不同批校者(或過錄者)的層層累加
有時,批校者(或過錄者)所用底本上已有他人批校,他在此基礎上又加了批校。從書籍再生產(chǎn)的角度看,也就是讀者閱讀使書的內(nèi)容有了新的增值,正如程章燦所言:“讀書是中心,抄書、校書、藏書、刻書等,既是讀書的準備,也是讀書的方式;而編書、著書、注書等既是讀書的延伸,更是對書的利用和再生產(chǎn),也是書的傳播流通的另一種方式。”?如北京師范大學圖書館藏任俠、高步瀛批校本《文選》。此書原有清任俠父子墨筆批校,卷前高步瀛跋云:“是書原有評點,不知出何人手,向讀時□□誤處,而評尤謬妄可恨也。今迻錄吳摯甫先生評點,只好用綠色筆以別之。而舊評之尤誕者,亦間乙去,俾初學知所去取焉。戊午二月,閬仙識?!?翻檢可知,高步瀛對清人任俠批校進行了大量勾抹涂改,并添入了吳汝綸集成的桐城派評點。高氏對任俠評點進行否定與駁斥,又將桐城派歷代名家評語集于一本,最終形成了多重的批校層次。
有前人題跋或“凡例”固然給人以指引,但有時候也要仔細辨析。因為有的題識文字已經(jīng)產(chǎn)生誤會,會以訛傳訛。如上海圖書館藏王帆洲錄諸家批校本《文選》,卷前有王帆洲朱筆跋語。他直言買到此書時即有部分“丁屺山批評”,但不全。于是他十多年間四處借閱,節(jié)錄諸家評注于其上?。之后,書歸藏書家張玉山,張又作題識以表看重。審卷內(nèi)批語,墨筆乃據(jù)汪由敦本系統(tǒng)過錄,但已經(jīng)失去“汪由敦按”及卷三后面的識語。朱筆內(nèi)容多有標“邵子湘云”者,均與何焯、俞評語相合,卻與《重訂文選集評》等書所錄“邵云”不同。故而筆者頗疑其或是過錄自邵子湘的過錄本,或因邵氏過錄時未標批校者姓氏,故二次過錄者誤將邵氏過錄的何焯、俞評語當作邵氏自己的批語。
正是因為批校本的層次紛繁復雜,故常常會發(fā)生利用者誤判的情形。有時,研究者欣喜若狂地發(fā)表論文,認為輯錄出了新的材料,然通盤細審,卻可能是價值不大的過錄內(nèi)容。利用批校內(nèi)容時張冠李戴的情形更是時有發(fā)生。要想擺脫這種狀況,需要對批校本層次的復雜性高度警惕,多維度地對其進行觀照、梳理。下面就此談一點筆者的淺見。
首先,批校本的傳播有一定規(guī)律,即通常是自內(nèi)而外、由師門授受的過錄到友朋間的轉(zhuǎn)錄流播,由本地向其他地區(qū)擴散。循此脈絡,由眾多的“流”上溯至“源”,可以厘清一些重要的名家批校本之基本面貌。如上文所說的何焯批校本,由于傳播最為廣泛,成為有清一代《文選》批校本中最為復雜的一個“族群”。存世的過錄本何批中,單純的何批極少,更多的是雜糅了俞、錢陸燦等人批校的本子。尤其是俞批,與何批彼此混雜,難以分清,卻往往被稱為“何義門”評本?!读x門讀書記》《何評文選》和《文選集評》的先后刊刻,對何評《文選》的廣泛傳播起了極大推動作用。其后的很多過錄“何焯批校本”,大多由這三種轉(zhuǎn)錄而來。與此同時,何批本舊貌也越發(fā)模糊。因為這三種刻本不但所輯的何評本不同,還都進行了不同程度的刪削或增改。如海錄軒本《何評文選》卷八揚子云《羽獵賦》下,何批云:“《按子云奏此賦得為郎給事黃門漫題一絕》:‘待詔承明四十余,客言詞麗似相如?!渡狭帧贰队皤C》方馳騁,可得雕蟲悔壯時?!?而在較早的過錄本何批中,卻保留了“康熙冬壬午,書以自嘲”?的時間落款。汪由敦錄何批之外,偶有所見,加以按語,與何焯批校形成互補或?qū)υ挘▓D3)。用混雜了諸家批校的“何批”本,與比較嚴謹?shù)耐粲啥乇緦φ?,既可總結出汪氏對《文選》的用力之處,也有助于復原何批舊貌。此外,汪氏過錄何焯批校本《文選》,有著由內(nèi)而外、由族人到佚名者的傳播過程,在清代有著比較廣泛的轉(zhuǎn)抄傳播經(jīng)歷。我們可以汪氏過錄本及轉(zhuǎn)錄本為中心,反推尋繹,探究、復原何焯批校本《文選》的原貌。
其次,將批校本置于古代閱讀史的大背景下,對批校內(nèi)容進行系統(tǒng)參照、整體比勘,梳理其層次及源流關系。在不斷轉(zhuǎn)錄的過程中,過錄者作為批校內(nèi)容和形式的傳播者,往往會因?qū)W識所限,造成批校內(nèi)容的張冠李戴。比如,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5年影印了《增訂昭明文選集成詳注》,天頭有佚名錄“邵二云曰”批校。范子燁在《前言》中云:“‘邵曰’為邵長蘅之批語,而‘邵二云曰’則為邵晉涵之批語。兩家的批語約計有三萬余言?!?這些批語后來被趙俊玲收錄到《文選匯評》中,也是列于“邵氏”名下。細翻《集成》一書,卷內(nèi)很多的“邵曰”“邵二云曰”被人涂去,表明此前的收藏者發(fā)現(xiàn)了些許疑點。
圖3 汪由敦批校 《文選》上海圖書館藏
圖4 金守正錄潘耒等批?!段倪x》 浙江圖書館藏
筆者發(fā)現(xiàn),浙江圖書館藏金守正錄潘耒等批?!段倪x》(圖4)等為我們提供了更為準確的答案。浙江圖書館藏本過錄潘耒識語后,有金守正跋語,非常清楚地介紹了潘耒批校本的來源,并且發(fā)現(xiàn)了其中有何義門評語羼入的現(xiàn)象。此本最大的價值,是非常完整地過錄了潘耒為其子潘其炳批校的內(nèi)容,包括文辭賞玩、篇章結構的分析等。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其中很多葉韻切音,正是潘氏《類音》一書的重要資料來源。此本與上海圖書館藏本不屬于同次批本,與蘭州大學圖書館所藏同源,但批校內(nèi)容保留得更全。將之與“邵晉涵”批校本《增訂昭明文選集成詳注》“邵曰”“邵二云曰”對比,可發(fā)現(xiàn)評語幾乎99%相同,只有少數(shù)用語略異。這是《增訂昭明文選集成詳注》批語過錄自潘耒批校的鐵證。潘耒曾代柯維楨撰《文選瀹注序》,又被張之洞《書目答問》所附《國朝著述諸家姓名略》列入“《文選》學家”?,足見其在清代《文選》學界舉足輕重之地位。邵晉涵主要成就在史學和小學方面。當然,從其所作《擬鮑照舞鶴賦》來看,他也肯定是熟讀《文選》之人,但與其同時的人所錄比他長一百多歲的潘稼堂評語與“邵二云曰”內(nèi)容相同,顯然潘氏才是真正的作者。
既然批語源自潘耒,那《增訂昭明文選集成詳注》這個本子又如何有了“邵曰”“邵二云曰”的標注呢?這說明邵二云確實是批閱過《文選》的,而他過錄的對象當系潘耒批點本。在他抄錄評語過程中,除了個別地方,絕大多數(shù)沒有逐條標明是潘稼堂語。后來,《增訂昭明文選集成詳注》轉(zhuǎn)錄其批校本,誤以為是他本人手批??梢姡覀儾荒茌p信批校本中的“某曰”“某案”等字眼,而應系統(tǒng)比勘批校內(nèi)容,這樣才能厘清批校層次及源流關系。
再次,重視批校本中的“互文”信息,發(fā)掘批校本所展現(xiàn)的對話線索。就批校內(nèi)容而言,后者對前人有時會有回應,或贊同申說,或反駁考證,這也有助于厘清批校本的層次。如上文提到的《文選》卷八揚子云《羽獵賦》末有何焯題詩,在蘇州圖書館藏趙豹三批校本上,其后又有墨筆一則,當是趙氏筆意:“是年冬十二月,圣廟召先生暨海寧查初白慎行、武進錢庵名世、休寧汪紫滄灝于南書房,試詩文,賜先生與灝癸未科一體會試。明年,又賜先生、灝、蔣文肅一體,殿試改翰林吉士,特達之,知子云遠不逮矣。”?針對何氏自題絕句,趙氏征引史實,道明何焯相比于揚雄的幸運之處,表達了自己對揚雄與何焯不同命運的感慨。又如上文所言高步瀛錄吳汝綸集評本,所用底本上有名為“任俠”的評語。高氏在跋語中就多有詆毀,并且對很多任俠的評語都進行了涂抹,甚至將其斥責為一介腐儒?。又如北京師范大學圖書館藏孫爾周批校本,也是汪由敦過錄本系統(tǒng)的一個傳抄本。孫氏在過錄何義門、錢陸燦、汪由敦等人批校時,并非單純抄錄,而是偶發(fā)己見,其中頗為重要的,是對文章段落劃分、主旨把握的“總評”,足見他精通文章結構和章法。如卷一二在總結何義門所云“畦徑分明”后,筆鋒一轉(zhuǎn)云,“然浩淼離陸,變化錯綜,觀者已茫乎不知其畔岸矣”?,與何氏的品評形成對照。這些不同批校者之間的“對話”,不僅有助于厘清批校本的層次,而且可以使我們鮮活地感知古代文學批評的語境、氛圍,值得關注。
《文選》自身版本的復雜性,為其批校本的復雜性已然做了鋪墊。撇開這一點不論,批校者的多次疊加,過錄者各取所需的轉(zhuǎn)錄,由一人之本到多人參與的匯評匯校,都令文本不斷發(fā)生著各種變異。不過,只要我們對批校本層次的復雜性有高度警惕,多維審視,通盤分析,認真細致地進行比勘,還是可以大致做出區(qū)辨的。目前,這方面的研究非常薄弱,期望更多的學人加入討論,共同深化批校本的研究。
① 黃永年《古籍版本學》(江蘇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十章第三節(jié)《批校本》開列專節(jié)介紹,韋力《批校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為第一部研究專著。
② 目前對批校本的研究大多集中于個案考證,僅程章燦《中國古代文獻的衍生性及其他》(《中國典籍與文化》2012年第3期)、韋胤宗《閱讀史:材料與方法》(《史學理論研究》2018年第3期)、袁媛《批校本研究的困境與嘗試》(《2019年中國古典文獻學新生代研討會論文集》上,北京大學2019年)等少數(shù)幾篇論文,簡要分析了批校本的研究內(nèi)容和方法、路徑。
③ 韋胤宗總結道:“批校最本質(zhì)并起決定性作用的特征有兩個:其一是它永久地附著于事先存在的文本上,是一種回應性的書寫材料;其二它必須是手寫的。”(韋胤宗:《閱讀史:材料與方法》)。
④ 轉(zhuǎn)引自韋胤宗《閱讀史:材料與方法》。
⑤ 張鳳翼纂注:《文選纂注》目錄,明萬歷十四年(1586)刻本,筠山錄錢陸燦批校并跋,上海圖書館藏。
⑥ 宋志英、南江濤選編:《〈文選〉研究文獻輯刊》第45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年版,第7—9頁。
⑦ 程章燦:《中國古代文獻的衍生性及其他》。
⑧ 梁章鉅撰,穆克宏點校:《文選旁證》,福建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3頁。
⑨ 蕭統(tǒng)輯,梁章鉅批校:《梁章鉅批校昭明文選》,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6年版。本段所引識語均據(jù)此本。
⑩ 詳參南江濤《梁章鉅批校翻刻汲古閣本〈文選〉及其價值——以〈魏都賦〉為例》(杜澤遜主編:《國學季刊》第3期,山東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和《林茂春〈文選·賦〉簡端記》(《傳統(tǒng)中國研究集刊》第17輯,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7年版)。
? 蕭統(tǒng)輯:《文選》,明崇禎間汲古閣刻、清康熙二十五年錢士謐重校本,佚名錄何焯批校,復旦大學圖書館藏。
? 于光華《重訂文選集評·重訂凡例》云:“義門先生《文選》評本,凡三易稿,故或紀年或用又曰以別之。世所傳寫,皆晚年所定,初次則支分節(jié)解,于初學尤宜。華幼時所受業(yè)于家泉莊先生琰,亦系晚年定本。丙戌春,晤宜興吳丈懷雍振鷺于羊場旅邸,得見初次評本,另抄一帙,藏諸篋笥。”(于光華輯:《重訂文選集評》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年版,第55頁)
? 蕭統(tǒng)輯:《文選》,明崇禎間汲古閣刻、清乾隆二十七年楊氏儒纓堂重修本,阮元跋并錄馮武、陸貽典、顧廣圻批校并跋,國家圖書館藏。
? 南江濤:《王同愈批?!次倪x〉述略》,《國學學刊》2018年第3期。
? 蕭統(tǒng)輯:《文選》,清翻刻明崇禎間汲古閣刻本,佚名錄何義門批,南京圖書館藏。
? 范旭侖、牟小朋整理:《譚獻日記》,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39—40頁。
? 蕭統(tǒng)輯:《文選》,清乾隆間云林周氏懷德堂翻刻明崇禎間汲古閣刻本,譚獻批校并跋,上海圖書館藏。
? 程章燦:《教化有根 斯文有脈——〈江蘇文庫·文獻編〉前言》,《江蘇地方志》2019年第2期。
? 蕭統(tǒng)輯:《文選》,明潘惟時、潘惟德刻本,高步瀛錄吳汝綸評點并題識,北京師范大學圖書館藏。
? 蕭統(tǒng)輯:《文選》,明崇禎間汲古閣刻、清康熙二十五年錢士謐重校本,王帆洲匯評,張玉山題識,上海圖書館藏。
? 蕭統(tǒng)輯,何焯評:《文選》卷八,清海錄軒刻本。
? 蕭統(tǒng)輯,何焯評:《文選》卷八,明崇禎間汲古閣刻本,汪由敦批校,上海圖書館藏。
? 范子燁撰:《〈昭明文選〉邵氏批語迻錄稿》,《文史》2006年第1期;后作為《前言》收入《增訂昭明文選集成詳注》一書(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5年版),引文見該書第1冊《前言》第3頁。
? 范希曾編,瞿鳳起校點:《書目答問補正》,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353頁。
? 蕭統(tǒng)輯:《文選》,明崇禎間汲古閣刻、清康熙二十五年錢士謐重校本,趙豹三跋并錄錢陸燦批校并跋,汪昉跋,蘇州圖書館藏。
? 趙俊玲編著:《文選匯評》,鳳凰出版社2017年版,第12頁。
? 蕭統(tǒng)輯:《文選》,清乾隆間云林周氏懷德堂翻刻明崇禎間汲古閣刻本,孫爾周批校,北京師范大學圖書館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