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利娜
(中共天津市委黨校 馬克思主義學院,天津 300191)
托尼·本尼特是英國著名的文化理論家,是繼威廉斯、霍爾之后的文化研究重要人物。他早期在英國工作,后來到了澳大利亞,在他的帶領下,澳大利亞的文化研究迅速發(fā)展,影響力與英國和美國齊名,形成三足鼎立的態(tài)勢。在理論研究方面,托尼·本尼特的研究有一個比較明顯的轉(zhuǎn)折分期,他早期主要研究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與大眾文化,后來則轉(zhuǎn)向了文化政策、文化制度、博物館學等公共文化美學研究?!伴喿x構形”是貫穿本尼特前后期整個文化研究的重要概念,具有獨特的理論內(nèi)涵。
一
“閱讀構形”(Reading Formations)是英國著名文化研究理論家托尼·本尼特使用的一個重要理論概念。在威廉斯的《馬克思主義與文學》中,威廉斯用formation 指體現(xiàn)在精神生活和藝術生活中富有成效的運動和趨勢,它與institution(習俗機構)共同作用形成文化結構,王爾勃把formation 翻譯為“構形”。托尼·本尼特的reading formation 是在阿爾都塞的social formation(社會構形)與威廉斯的構形論的基礎上形成的,指閱讀與社會結構的改造是動態(tài)的、相互的。因此本論文采用“閱讀構形”。國內(nèi)有翻譯為“閱讀構成”與“閱讀型構”的,但筆者認為譯為“閱讀構形”更為貼切。因為“閱讀構形”作為本尼特的一個重要理論概念,并不是指一種具體的閱讀方法研究或者閱讀理論研究,而是一種旨在探討文本、讀者、閱讀實踐以及社會進程之間相互的、動態(tài)的關系性理論。它的意圖在于探討個體如何通過文學、審美的作用來提高自我塑形的技術,從而獲得主體構形。
“閱讀構形”作為關于文本、讀者、閱讀實踐和社會語境之間相互影響、相互生產(chǎn)的關系建構,它是歷史、動態(tài)發(fā)展的。關于這一理論,本尼特在其《文本、讀者與閱讀構形》(1983)一文中對這一思想進行了專門論述,不過,其實早在《形式主義和馬克思主義》(1979)中就已經(jīng)露出了他這一思想的端倪。后來在《歷史中的文本》(1985)、《邦德及其超越:一個大眾英雄的政治生涯》(1987)以及《文學之外》(1990)等作品中繼續(xù)進行深化,并在后來的公共文化美學研究中繼續(xù)探討他的這一理論構想如何能夠得到實現(xiàn)的可能性。在微觀層面上,“閱讀構形”是一種研究閱讀的理論,主要是關于大眾閱讀以及閱讀得以產(chǎn)生的規(guī)定的問題。在宏觀層面上,“閱讀構形”涉及審美如何作為塑造主體的技術以及這種技術如何得以保證和實施的問題。
簡單來說,“閱讀構形”是“以特定方式生產(chǎn)性地激活的既定文本和它們之間關系的一系列交叉話語”[1],即指向文本在歷史語境之中、在與讀者的關系建構之中被“生產(chǎn)性地激活”,認為文本是在社會的、物質(zhì)的、意識形態(tài)的、制度的關系之中被不斷解釋的結果。值得注意的是,這里本尼特用“生產(chǎn)性激活”的概念置換了“解釋”的概念。在本尼特看來,“‘解釋’的概念意味著變化性只能通過讀者個人才能進入閱讀過程,而文本的‘生產(chǎn)性激活’的概念則意味著暗含了在閱讀過程中,文本、讀者和它們之間的關系都受到不斷變化著的限定性影響?!保?]這個概念的置換,表明閱讀活動中文本和讀者之間的關系和文本意義生成具有很大的可變性,以往被視為“無教養(yǎng)閱讀”的大眾閱讀,可以評判為有效的、生產(chǎn)性的,其閱讀效果是文本的“生產(chǎn)性激活”的結果,因而大眾閱讀可以被評價為積極有效的。從論述中可以看到,“生產(chǎn)性激活”的概念暗示了文本的意義產(chǎn)生于差異性的閱讀關系和“互—文性”的關系性語境中,文本并不存在一個可以稱之為本質(zhì)性的意義,因而也不存在一種關于文本的普遍的認知問題。鑒于此,本尼特認為不同的閱讀實踐所獲得的意義不可能完全相同,但是所有的意義都是值得肯定的?!耙饬x就是意義;邊緣化的、次要的、巧合的、異想天開的或堂吉訶德式的意義都是真實的,就如大多數(shù)作為主流的關注于日常社會命運的文本一樣,都具有本體論的安全”[3]。從中可以發(fā)現(xiàn),本尼特認為任何個體解讀的意義都是值得肯定的,都是對文本的有效解讀,他用“差異”置換了對文本的認知正確與否的問題。在本尼特看來,個體的閱讀經(jīng)驗沒有優(yōu)劣之分,任何個體對文本的解讀意義都是有效、真實的,都具有合理性和有效性。如此一來,個體的閱讀是自由的、沒有約束的,個體的閱讀經(jīng)驗消解了價值的判斷,文學批評中任何與價值有關的判斷標準都在個體閱讀經(jīng)驗的自由面前失去其有效性。因而,文學批評中的本質(zhì)主義、普遍價值等問題被解構掉,大眾閱讀的合理性由此得以正名。然而,我們從中可以發(fā)現(xiàn),本尼特的這一論述其實是在消解價值判斷,其理論意圖是消解價值判斷后個體所能達至的自由。進而,在接下來的理論研究中,本尼特實際上探討的是個體要達到這種自由所需要的自我塑形、自我自由治理的技術。
本尼特認為,閱讀構形理論深刻闡釋了文本、讀者以及社會歷史語境之間的相互關系,在這相互關系中,讀者通過閱讀具有社會構形能力的文本,有效地激活了文本與讀者之間的關系,讀者從而得以自我構形,并反過來構形社會。文本與讀者之間的相互作用在閱讀構形中構建起來,其中,“文化激活文本與文化激活讀者都受到物質(zhì)、社會、意識形態(tài)和制度之間的關系的影響,文本、讀者都不可避免地被刻寫其中”[4]。
因而,閱讀構形實際上并不是專門研究讀者如何閱讀的理論,它實則重在探討閱讀活動如何使個體得以構形。在為大眾閱讀正名之后,本尼特轉(zhuǎn)而探討文學和審美如何作為塑造主體的特殊技術而對個體產(chǎn)生作用。本尼特認為,“藝術和文學自律性的產(chǎn)生,是它們在審美—倫理的自我構形的方案中成為普遍工具的一個必要前提”[5]。本尼特發(fā)現(xiàn),正是源自康德美學的審美無功利使審美作為塑造主體的技術成為可能,無功利的審美在??碌睦碚摽蚣軆?nèi)主體可以進行自我的自由治理。于是,本尼特接著深入探討這一技術是如何產(chǎn)生作用、個體又是如何通過這一技術來構造自我的。在關于博物館這一公共文化機構的研究中,他深入分析了文化、審美技術對于個體的自我治理的作用機制。
在論證了審美作為塑造主體的技術何以可能之后,本尼特并沒有就此停下來,他繼而探討如何使這一技術能夠得到保證和實施。這就是他后來關于文化政策、文化制度以及文化機構等公共文化美學方面的研究。如果不仔細分析,容易看成本尼特在理論研究上的斷層。其實這是本尼特對前期思考的問題的進一步深入,而且到達了實踐性的層面。在本尼特看來,在一定的社會制度和社會體制下,作為行動的人無法超越既定的知識框架而行動,人們生活方式的建構受到文化資源的組織和使用方式的影響。在這一層面上,文化不僅是政府統(tǒng)治的對象,同時也是政府統(tǒng)治的工具。因而他主張知識分子在保持自己獨立性批判的同時,也應該極力促成政府對文化方面的投入和有利決策,積極參與國家的文化建設中。這對于文化經(jīng)濟時代發(fā)展文化產(chǎn)業(yè)而言無疑是有意義的。在有關文化政策、文化制度、文化機構方面的研究中,本尼特力圖探討文化與政府之間的關系,分析政府的政策制度因素對文化所產(chǎn)生的作用,進而深入考察審美作為塑造主體的技術得以保證的政策、機制、機構等因素。
當然,本尼特的理論并不完美。在具體的研究中我們發(fā)現(xiàn),本尼特在前期對閱讀構形思想的研究中,他是站在馬克思主義的立場上來分析思考問題,而在后來探討文學、審美作為塑造主體的技術以及這種技術如何得以保證、實施的問題上,他其實是站在了??碌睦碚摽蚣軆?nèi)探討問題。他結合康德的審美自律和??碌恼卫硇杂^念來研究主體如何進行自由治理。在他的理論背后其實是新自由主義的理論意圖,亦即在文學、審美層面上探討了人如何獲得自我構形技術以達到閱讀、審美、價值判斷乃至精神上的自由,進而探討在政府治理方面如何使這種自由得以保證。我們在對他的理論觀點進行探討的時候,要清楚地意識到他的不足,反思我們當下的理論實際。
二
本尼特的學術研究經(jīng)歷了從馬克思主義文學到大眾文化研究再到文化治理性研究的軌跡,思想跨度較大。他所開創(chuàng)的把文化政策引進文化研究的方式在為他帶來國際性聲譽的同時,也帶來了爭議。國內(nèi)外對他的關注早期主要集中在他的馬克思主義文論和大眾文化研究方面,而后更多關注他的文化政策和文化治理性研究。
“閱讀構形”理論是本尼特早期文化研究中一個比較重要的理論,國外對他這一理論的關注點也相對較早、較多。彼得·霍恩達爾(Peter Uwe Hohendahl)在《建設民族文學:德國個案(1830—1870)》(Building a National Literature:The Case of Germany 1830—1870,1989)一書中提到本尼特的閱讀構形理論認為,本尼特用語言學的理論構建了閱讀的過程,這是富有成果的創(chuàng)見,但是,他并沒有將閱讀構形、閱讀主體與社會機制聯(lián)系起來。不知這一批評是否對本尼特產(chǎn)生了影響,我們在本尼特后來的研究中看到,他把閱讀構形的實踐和主體與社會機制有機聯(lián)系起來,并對社會機制對主體構形的影響進行深入研究和探討,最后走向了文化治理的研究。
然而安德魯·本尼特(Andrew Bennett)對此意見略有不同。他在《讀者與閱讀》(Readers and Reading,1995)[6]中認為,托尼·本尼特的閱讀構形屬于閱讀政治學理論,是一種獨特的閱讀策略,由具體的歷史和政治語境決定,因而并不具有絕對性和永恒性,而是不斷變動的。在他看來,托尼·本尼特的“閱讀構形”理論的目的在于探討文本如何受到文化、政治與制度等因素的影響而產(chǎn)生不同的“閱讀效果”。安德魯·本尼特看到了閱讀構形中的文本與文化、政治、制度之間聯(lián)系,并把這種聯(lián)系看作文本在閱讀活動中產(chǎn)生效果的語境因素,是文本意義形成的閱讀關系基礎。他認為閱讀構形是一種關注閱讀效果的閱讀政治學。同樣認為“閱讀構形”是關注文本效果的還有弗朗西斯科·馬爾赫恩,在其編著的《當代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Contemporary Marxist Literary Criticism,1992)一書里,馬爾赫恩對本尼特的文章《馬克思主義與通俗小說》評論中指出,本尼特對通俗小說的理論立場“昭示了本尼特后來對歷史的‘讀解構形’(reading formations,即閱讀構形)中文本‘效果’的形成和再形成的分析”[7]。言下之意,認為本尼特的“閱讀構形”是對文本效果的分析。
安德魯·本尼特和馬爾赫恩認為“閱讀構形”理論關注效果的分析是中肯的,托尼·本尼特在“閱讀構形”理論中指出文本意義的產(chǎn)生受到多重關系的影響,在不同的閱讀關系中,文本會產(chǎn)生不同的意義。“意義是會變化的現(xiàn)象,它并不是文本自身所擁有的,而是在調(diào)節(jié)文本與讀者之間相遇的閱讀構形中才能產(chǎn)生,它始終是不同的”[8]。因而,意義的形成受到不同的閱讀關系和閱讀的社會關系的影響,不同讀者與文本之間的閱讀活動不同,產(chǎn)生的意義和閱讀效果也不盡相同。
但是,他們均沒有指出不同閱讀效果所產(chǎn)生的不同意義的價值高低和如何取舍的問題。這個問題在本尼特的閱讀構形理論中非常重要,它關涉閱讀構形理論背后的意圖。本尼特認為文本效果和意義生成受到社會物質(zhì)、意識形態(tài)和制度等因素的關系建構而成,因而閱讀活動中產(chǎn)生的任何意義都是真實存在的,意義的效果都與文本的社會命運結合在一起。通過這樣的關系建構,文本效果的多重意義就具有了合理性,于是,任何閱讀的文本意義效果都是合理的,都是社會、文化、制度等不同關系建構出來的結果,因而也就沒有價值高低的評價問題。在本尼特看來,價值判斷標準是批評家建構出來的,它對閱讀實踐中文本意義的生成和效果具有一定的先在規(guī)定性,文本意義的價值評判受到這種規(guī)定性的影響。在學院批評話語之外的大眾閱讀由于遠離這種話語經(jīng)驗,其閱讀效果往往就會出其不意。而價值評價卻傾向于把大眾閱讀的意義看成低層次的或者不合理的。本尼特把文本效果和意義看成關系的建構,這就消解了意義的價值評價標準,于是大眾閱讀就具有了合理性。
因而可以發(fā)現(xiàn),閱讀構形背后的理論意圖在于為大眾閱讀尋找合法性依據(jù)。文本的效果和意義受到社會物質(zhì)、文化、意識形態(tài)、制度等各種因素的影響,大眾的閱讀效果和意義解讀受到不同閱讀因素和關系的影響,其意義生成具有合理性。
托尼·本尼特的理論建構取得了一定的成效。后來諸多理論家利用他的“閱讀構形”理論去分析更為具體的問題,并有所發(fā)展。如杰夫·威特(Geoff Waiter)在《閱讀構形的政治:尼采在德意志帝國(1870—1919)》(The Politics of Reading Formations:The Case of Nietzsche in Imperial Germany,1870—1919)中用閱讀構形的理論去分析尼采在德意志帝國的接受情況。他認為歷史被現(xiàn)存的書寫所傳達,這種傳達被具有掌握、控制和宣傳能力的階級的意識形態(tài)立場進一步書寫與閱讀?!伴喿x”作品構成了閱讀歷史的必要不充分條件,并對閱讀歷史產(chǎn)生作用。但這并不意味著作品可以脫離閱讀而具有意義,意義的生成受到一系列意識形態(tài)條件的影響。他認同本尼特對“閱讀”的觀點,即“閱讀”應該定義為作品的“生產(chǎn)性激活”機制的復雜模式,這對于解讀尼采的作品在德意志帝國的接受具有重要意義。但是,他不贊同本尼特對本質(zhì)主義的攻擊,轉(zhuǎn)而指出,他更認同卡爾·波佩爾(Karl Popper)另一種本質(zhì)主義的定義,即文本特性對于詞語和它們的意義非常重要。他認為“本質(zhì)主義”不僅生產(chǎn)性地激活了我們的現(xiàn)存作品,也能夠?qū)Φ蹏髁x的大眾文化起源給予解釋,或者發(fā)展出我們自己時代的大眾文化理論[9]。
此外,約翰·斯道雷(John Storey)在《文本、讀者與閱讀構形:〈我的保爾與我的伙伴喬〉在1841年的曼徹斯特》(Texts,readers,reading formations:My Poll and My Partner Joe in Manchester in 1841,1992)中也運用了本尼特的“閱讀構形”理論去探討戲劇的意義被讀者、文本和文化的關系建構相互構形的情況[10]。
斯坦利·阿洛諾維茨(Stanley Aronowitz)和亨利·艾·吉魯(Henry A.Giroux)合著的《后現(xiàn)代教育:政治、文化和社會批評》(Postmodern Education:Politics,Culture,and Social Criticism,1991)一書中的第四章“文化政治、閱讀構形和教師作為公共知識 分 子 的 角 色”(Cultural Politics,Reading Formations,and the Role of Teachers as Public Intellectuals)也運用了閱讀構形的理論去解讀學校教育中知識與權力的關系。他認為學校是通過教師、學生和文本之間的相互關系組織起身份意識、價值觀和可能性的地方,知識與文化之間的關系分析是如何定義學校的一部分。在以往對學校的定義中,學校被認為是一個引導學生特定生活方式并生產(chǎn)主體的地方,它需要構建并合法化。他們分析文化和權力聯(lián)合的多樣化方式,并使特定的意識形態(tài)屈從于形式和內(nèi)容的學科課程。但是,作者認為這種分析方式并不能揭示隱藏在課程內(nèi)容中的意識形態(tài)趣味,它無法形成有用的理論性和政治性的學校知識以發(fā)展批評教育。因而作者認為,可以把教學看作一個更大課程的總工程的一部分,它與政治主體的構建和學校作為民主的公共領域的構形聯(lián)系在一起??梢园l(fā)展這樣一種立場,即管理者和教師需要重新思考他們作為公共知識分子的角色,這樣就可以抵制學科、專業(yè)知識和空洞理性的盲目崇拜,并滲透學科理論之間的對話[11]。斯坦利·阿洛諾維茨的這一理論觀點與本尼特無異,即主張轉(zhuǎn)變師生之間的身份關系和教學方式來達成學生的構形。
此外,還有一些評論主要關注本尼特“閱讀構形”中的其他問題,如格雷姆·特納(Graeme Turner)在他的作品《英國文化研究導論》(British Cultural Studies:An Introduction,2003)關于“文本”與“意識形態(tài)”的討論中,大量引介了本尼特關于“文本”的觀點,對本尼特的文本分析、互文性概念和閱讀構形等理論進行了解讀[12]。
而在邁克爾·格羅登(Michael Groden)主編的《文學理論和批評導論》(Guide to Literary Theory and Criticism,2005)這本教材中,本尼特的閱讀理論被歸類為馬克思主義的讀者理論[13]。閱讀構形是關于閱讀的理論,但是結合本尼特的整個文化理論研究可以發(fā)現(xiàn),它其實更側(cè)重于讀者通過閱讀獲取自我構形的能力,因此,單獨把閱讀構形割裂開來研究其文本、讀者、閱讀和效果之間的關系是有失整體性的,有必要聯(lián)系他后期關于機制問題對讀者構形能力產(chǎn)生的影響。
實際上,正如霍恩達爾指出的,本尼特的閱讀構形理論并沒有把閱讀構形、閱讀主體和社會機制聯(lián)系起來。因為本尼特此時建構的閱讀構形理論還處在為大眾閱讀尋找理論依據(jù)的過程中。大眾閱讀取得合法性之后,大眾通過文學閱讀、藝術審美等活動獲取自我完善、自我技術、進行自我的自由治理才更具有理論邏輯。在本尼特后來的文化理論研究中,他對文化政策、文化機構、文化制度等問題的研究實際上是對早期閱讀構形問題的繼續(xù)和完善,社會機制問題對于大眾個體的構形、自我治理方面所產(chǎn)生的作用不可忽視。
國外關于閱讀構形的評價較多,大體上主要集中在以上幾個主要觀點。隨著本尼特后來對機制問題的關注,尤其是把文化政策引入文化研究之后,人們對閱讀構形的關注讓位給了這個具有爭議性的論題。對這個論題的爭議主要集中在以下兩個方面。
第一,把政策引入文化研究中,如何在“有用”和“實踐”中保持平衡?如何處理文化與政府之間的關系?
麥克奎根在《文化與公共空間》(Culture and the Public Sphere,1996)一書中認為,本尼特的文化政策是“非常實用主義的”[14]。在他的專著《重新思考文化政策》(Rethinking Cultural Policy,2004)中,麥克奎根認為,本尼特“把政策引入文化研究”屬于“政府/國家研究,意圖在于進一步為政策服務”[15],并認為他的這個文化研究把文化批評的流派變成了從事管理的顧問,這使得他們只能在陷入困境的公共領域里進行行政研究。這種實用主義的缺陷是顯而易見的,當希望政策立竿見影的時候,它就會幾乎完全放棄批評。
當涉及文化和權力問題時,政策與文化研究的關系就會變得復雜。麥克奎根認為,本尼特在《將政策置于文化研究》一書中雖然強調(diào)了文化研究對文化和權力問題的關注,但是這種關注卻把一些特定的實踐義務交給文化研究,而文化研究卻缺少必要的裝備來完成這些義務。比如,“管制”的概念除了治理國家之外,還包括權力/知識關系,這實際上是社會管理機制;文化的管理運作機制、不同文化區(qū)域的特殊政治形式等問題的研究;與文化管制組織的對話等。因而,麥克奎根認為,“本尼特并沒有討論在文化政策研究領域中如何在‘有用的’知識和‘批判的’知識之間保持一種適當?shù)钠胶狻?。“在這種情況下,定向的政策研究方案就很難遵守批判的目標和責任,而正是這種目標和責任賦予了‘無偏見’文化研究以特征”[16]。
麥克奎根進而認為,本尼特并沒有待在象牙塔里對批評持超脫的立場,因為他對文化研究的態(tài)度是:應該對政策制定者和執(zhí)行者“有用”。本尼特這一立場與他學術研究中的重要轉(zhuǎn)向相關,即“從葛蘭西有關日常生活和國家權力的霸權和斗爭模式轉(zhuǎn)向福柯的治理術模式。??履J降闹匦氖俏⒂^權力關系的調(diào)整,而不是宏觀權力的變化”[17]。而本尼特后來借用??潞笃诘恼卫硇g觀,在麥克奎根看來是為了給政策取向的文化研究提供權威的哲學支持。
但是,麥克奎根并不是全然否定本尼特的政策研究,他轉(zhuǎn)而認為,“既然文化政策研究一般被說成是‘政治性’研究,那就不會有很大的風險。因為,它的題材常常被界定為文化和權力”[18]。但是,既然是參與制定政策,麥克奎根認為就應該研究更加具體的問題,而不是置于空泛的“政治性”研究觀念下。
湯姆·奧里根(Tom O’Regan)也認為,本尼特的立場是“一切可能范圍內(nèi)的‘實用主義’的政治”。并認為“本尼特的文化政策研究明顯與行政的觀點和官僚的權力聯(lián)盟,這必然會導致批評的能力有限”[19]。
克里斯·巴克(Chris Barker)在《文化研究:理論與實踐》(Culture Studies:Theory and Practice,2003)中花了較大的篇幅把本尼特作為一個專門的思想人物來談。巴克認為,本尼特的文化政策研究在于,“在生產(chǎn)和管理文化產(chǎn)品形式和內(nèi)容的制度內(nèi),政策的形成和制定”[20]。由于本尼特的文化研究關注文化權力的體制層面,因而他在文化研究中采取了更加實際的方法,即把政策問題置于文化研究的核心。他認為“本尼特的研究為認真對待文化制度的實用政治提供了一個初步印象”[21]。
吉布森(Mark Gibson)在《文化與權力——文化研究史》(Culture and Power:A History of Cultural Studies,2007)一書中認為,本尼特的政策干預的思想動搖了一般化權力的概念,權力之外再無他物,所有的事情都是在權力之中或者通過權力才得以形成。他認為“政策”干預思想具有補救性的特點,它是將文化研究從各種問題中解救出來的一個途徑。在吉布森看來,本尼特的政策干預思想主要指向美國。權力概念擴張后,美國在文化研究的舞臺上凸顯出來。而本尼特的“政策干預”提出了一個分析思想,那就是在權力的概念發(fā)展到一定程度之后,任何對于權力的反對意見都會被視為某種非理性的認識[22]。在本尼特對德賽都關于大眾抵制的論述中,他認為人們抵制的并不是“權力”,而是戰(zhàn)后試圖對英國工人階級的生活進行形塑和改變的各種明確計劃[23]。冷戰(zhàn)結束后,美國在世界上無與爭鋒,軍事力量遍布全球,西方的自由主義市場也無可取代。吉布森認為本尼特的政策分析觀點實際上可以這樣理解,即認為冷戰(zhàn)后仍然存在兩級對立,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政策分析對此進行深入的調(diào)查研究。
在權力的問題上,吉布森認為本尼特的明顯特點是將“政府”的概念進行延伸,把它應用于制度和政府機構之外的領域。在本尼特的論述中,權力表現(xiàn)出了不穩(wěn)定的特性,權力自身具有自我分裂的能力。吉布森認為,實際上,政策干預的思想存在以下三個方面的問題。首先,政府在政策提案的時候往往會有一種專制主義,這種專制主義無法容忍與政府目標不一致的東西存在,它消除了思想領域里的某些思想方式,然而正是這些思想方式將知識分子置于自我維系、形而上學的批評領域。其次,在政府如何到達自己目標的問題上,本尼特反對對統(tǒng)治機構持一種阿爾都塞式的敵視態(tài)度。他把統(tǒng)治機構分解為某種形式的工具性功能,于是,國家機器的使用就成了不同利益集團之間不斷競爭和辯論的結果。但是,吉布森認為在政策觀點中,目標并不能事先決定,如果政府不允許異己的東西存在,那么政治空間就完全消除了。再次,吉布森認為政策觀點存在著矛盾,一方面他認為觀點本身可以有所不同,但是另一方面他又認為消除差異不過是一種幻想。如此一來,吉布森認為“將政策置于文化研究之中”就沒有什么意義,因為文化研究這個領域在政府的控制之中,制定的政策也受到政府的掌控。
雖然文化政策的研究難以自主,但是吉布森認為本尼特的觀點還是有貢獻的,那就是他重新發(fā)現(xiàn)了英國公共政治服務的美學傳統(tǒng)。這在他后來的公共文化美學尤其是公共文化機構的研究中體現(xiàn)出來,他深入挖掘并激活了這一思想的實踐運用。
第二,關于本尼特的治理性問題。
麥克奎根認為本尼特非常關注“泛化的現(xiàn)代化治理術概念”[24]。他認為本尼特的現(xiàn)代治理術的概念“從米歇爾·福柯的‘治理術’觀念那里獲得合法性,這一觀念是對福柯‘自我技術’的興趣的發(fā)展;由此可見,他們的文化政策研究聚焦于社會行為的調(diào)控和自我身份的構形”[25]。在麥克奎根看來,本尼特的理論立場的優(yōu)點在于,“特別注意社會實踐活動的話語中介與知識和權力之間的關系”[26]。
巴克也認為本尼特的治理性的論據(jù)依賴于文化和治理性的概念,來源于???。這個觀點的優(yōu)勢在于根據(jù)??碌臋嗔Ω拍睿瑱嗔Σ⒉淮嬖趩我坏膩碓?,權力是分散和沖突的,本尼特因而對權力的分析較為關注文化制度、科技、機構、文化政策等特殊性。
但是,巴克對于知識分子走向官署的問題表示懷疑,在政策研究中,如何平衡政治價值和社會價值對政策研究的導向是一個重要問題。他認為,“對本尼特來說,治理性的概念促使知識分子關注文化實踐和科技的特殊性。雖然它承認這些工作指向許多方面,但對本尼特而言具有優(yōu)先性路線的是‘朝向官署’的。他認為,這是因為在政府機構內(nèi),或者說有機知識分子的工作是在政府機構內(nèi)進行的。文化研究不是繞過社會管理部門的存在形式,它被敦促回應官僚的問題,‘你能為我們做什么’”[27]。因而在政府官僚的機構內(nèi),知識分子能在多大程度上保持文化批評和意識仍是個問題,而本尼特也沒有告訴我們,在文化政策中應該堅持什么樣的價值。
不難看到,托尼·本尼特的理論研究并不是斷裂的,在他的理論研究內(nèi)部,實則貫穿著一條線索,那就是探討了審美如何作為塑造人的技術從而獲得主體性之后,轉(zhuǎn)而探討如何使這種技術得以實現(xiàn)、如何使這種主體性得到保證。后來他對公共文化美學的研究則是對這個問題的深入探討。當然,托尼·本尼特的思想要遠為豐富。“閱讀構形”作為串聯(lián)起這條線索的重要概念,從其深入托尼·本尼特的整個文化理論研究不失為一種有益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