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萍

(西安交通大學 人文社會科學學院,陜西 西安 710049)

“個體性問題”是當今生物學和生物學哲學中的重要論題,眾多學者從不同進路和角度進行了探討[1]。其中,部分學者認為個體性問題不再具備基礎性影響,學科領域的其他問題并不依賴于該問題的解決;持相反觀點的學者則認為個體性不僅與自然選擇與進化、物種價值、多樣性標準等息息相關,對于理解人類世(anthropocene)中人的尺度和生存問題也極為重要。通過結合當今生物學哲學對個體性問題的探討,以及生物科學領域的新進展和新挑戰(zhàn),本文將沿著法國哲學家康吉萊姆的生物哲學及其對個體性理解的思想脈絡,重點關注生物個體的價值論問題、實體標準與規(guī)范等本體論問題和生命概念相關的認識論問題,為個體性問題的深化理解提供一種康吉萊姆式的詮釋視角和啟示。

一、生物學哲學中的個體性問題

生物學和生物學哲學中關于個體的概念、分類和應用一直都是相關領域的重要話題[2]。隨著生物科學、生命科學技術、實驗工具和技術等的發(fā)展,這一話題獲得更為廣泛的關注,尤其在自然選擇、物種形成、有機體發(fā)育等領域引發(fā)不斷深入的討論。下文將重點關注“生物個體性問題”[3]的相關討論,把握現(xiàn)有的研究共識并探索其可能面臨的問題。

一般來說,生物個體性被認為是關于生物世界中一種可數(shù)的、相對邊界化的、統(tǒng)一的單位如何構成的問題;但對其構成部分的界定仍未達成共識,需進一步解釋和證明[2]。具體問題主要涉及生物個體性的根據(jù)、規(guī)定與解釋等,如:什么使其成為生物個體?作為生物個體的本質(zhì)是什么?為生物個體提供最佳解釋的定義是什么?對此,我們有必要回顧一下目前生物學哲學家關于生物個體性問題達成的基本共識[2]和突出進展。

當前研究所達成的基本共識主要有三點:首先,生物個體性問題具有文本依賴性,即回答“什么是生物個體”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該問題所處的科學語境。其次,堅持去人類中心主義的立場,以更加客觀的科學視角去認識豐富的生物個體;不應將人類或其他脊椎動物作為生物個體的核心模型,且科學研究路徑也不應僅僅基于人的直覺、常識或認識。再次,等級化、連續(xù)性、過渡性成為必要的研究視角,即生物個體性可以在生物世界中的不同等級—— 如細胞、有機體—— 上實現(xiàn)(嵌套性和等級化),某一生物實體可表現(xiàn)出不同程度的個體性(連續(xù)性),以及可通過進化、不同實體的相聚和新等級生物實體的涌現(xiàn)(過渡性)等方式實現(xiàn)個體性。

當前研究所取得突出進展主要是對生物學哲學的傳統(tǒng)視域的超越,嘗試增加更多的研究視角。首先,在生物學哲學領域內(nèi)展開了一系列的新嘗試,如提出了明確的“生物個體性”和其他相關術語(有機體、整體和部分、統(tǒng)一體等)的規(guī)范性界定;不再局限于進化生物學的研究,逐漸拓展到形態(tài)學、發(fā)展生物學和分子生物學等領域;增強了對科學史和生物哲學史等相關歷史維度的關注。其次,相較于此前的理論中心主義,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關注實踐和科學實驗,并逐漸成為相關研究的主流。再次,跨領域和跨學科研究也相繼展開,對生物個體性有關物理學、社會科學或形而上學等的討論日益廣泛。

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目前關于生物個體性的討論中,無論出自問題本身的復雜性,還是由于實驗方法、學科進路、研究視角等因素的多樣化,多元主義已然成為生物學家和哲學家普遍采取的立場。不同于一元論聚焦于單一的個體性標準和/或聚焦于單一的生物學領域,多元主義更強調(diào)適用領域和標準是一體兩面的關系,因此不同的適用領域便會傾向于設立不同的個體性標準。考慮到不同文本中關于個體性標準的差異性和非交叉等特點,對于多元主義者而言,所屬問題和領域不同導致現(xiàn)有的生物個體概念彼此之間無法完全重合,因而存在一種真正的多元性[4]。過去對生物個體性的反思主要局限在進化論領域,忽視了其在諸如生理學、發(fā)展生物學、免疫學、生態(tài)學、認知科學及其他學科中的重要作用;整合多種不同生物學視角,借鑒多學科成果,才有可能形成一個統(tǒng)一的生物個體性概念。

多元主義的視角強調(diào)了問題的情景化、文本依賴性以及跨學科的交融和整合,在客觀維度為生命世界的豐富提供了經(jīng)驗素材和理論視角。然而,具有情境主義傾向的多元主義也可能面臨著一些新的問題,如個體性問題的情境主義特征,是否意味著不可能建立統(tǒng)一、明晰的個體概念?在相關理論對實際問題進行指導時,如何選擇適合特定領域的概念和原則?對此的進一步探討,必然涉及對當前生物學領域新進展的前瞻性考察。

二、共生與免疫:生物個體性的新挑戰(zhàn)

從基因、細菌到甲蟲、真菌再到蜂群、珊瑚礁,不同規(guī)模和層級的實體都可成為生物學家關注的對象。傳統(tǒng)視角下以有機體為中心的認知路徑為我們理解生物界結構提供了豐富且切實的實踐數(shù)據(jù),但面對科學家的經(jīng)驗數(shù)據(jù)與哲學家的概念理論之間不斷增強的張力以及生物界和人類相關問題的復雜性,我們還需要更廣泛地觸及生物個體所包括的問題和對象。下文將結合共生現(xiàn)象和免疫學兩個角度,展現(xiàn)當前生物個體性研究面臨的新挑戰(zhàn),如自我與非我的關系、個體的邊界、個體與環(huán)境的關系以及個體的生態(tài)學意義等,并試圖聚焦于其中引發(fā)我們關注的層面。

20世紀90年代以來,共生概念(symbiosis)已成為微生物學、進化生物學、發(fā)展生物學、免疫學、生態(tài)學等多學科交叉的核心關注,相關研究拓展了傳統(tǒng)思想中對于生物復雜性的認識,革新了個體和環(huán)境之間互動的傳統(tǒng)模型。共生現(xiàn)象和理論的闡釋為我們了解生物的復雜情形、重新定義生物個體性及其適用范圍提供了重要的實踐和理論依據(jù)。不同物種之間的共生關系能夠表征一種新的個體的相關例子最早可追溯到對地衣的早期研究,但對共生現(xiàn)象的關注興起則來自當代的兩項實證研究[5]:一是微生物學家馬古利斯(Lynn Margulis)的內(nèi)共生(endosymbiosis)概念被廣泛接受,她指出真核細胞的構成部分來自于不同的祖先;二是觀察研究發(fā)現(xiàn),多細胞有機體以更為具體和實質(zhì)的方式依賴于相關微生物群體?；诠采F(xiàn)象和由此帶來的全新概念和思維方式,生物進化學家吉爾伯特(Scott Gilbert)曾指出,共生全功能體①馬古利斯于1992年提出的共生全功能體(holobiont)一詞,表示在生理學和進化領域中更高程度的整合,具體指的是對于包括多細胞有機體在內(nèi)的、多細胞有機體與其相關聯(lián)的單細胞有機體構成的生物單位,其中的單細胞有機體對于多細胞有機體的生存和繁殖能力具有實質(zhì)貢獻。的發(fā)現(xiàn)代表著傳統(tǒng)理論中以動物為中心的個體性標準的全部失效,由此對生物個體性的理解將發(fā)生新的轉(zhuǎn)向[6]。

免疫個體性是傳統(tǒng)理論中對于生物個體界定的重要維度。一直以來,免疫系統(tǒng)被視做有機體區(qū)別自我與非自我的重要防控系統(tǒng);免疫系統(tǒng)為有機體設立邊界,以區(qū)別于他者和環(huán)境。因此,免疫的自身運作機制直接關乎生物的獨特性和個體性,同生物個體性在理論和實踐意義上均不可分割。然而,引證當前對于免疫系統(tǒng)的新認識,生物學哲學家普哈多(Thomas Pradeu)指出,大量的“非我”微生物也參與到了個體的免疫過程中,因此免疫機制是有機體與相關微生物的相互合作,是一個具有特殊選擇機制的門衛(wèi)系統(tǒng),是對于某些物質(zhì)的偏好和忍耐,對另一些物質(zhì)的排斥和抵抗;以此區(qū)別于傳統(tǒng)思想中將免疫系統(tǒng)簡單視做自我與非自我的保護或排斥機制[7]?；谝悦庖邽樘攸c的生理個體性在區(qū)別個體邊界等方面的重要意義,要求我們在界定生物個體性時,應將其包括的生理個體性和進化個體性結合起來,反對混淆二者及其適用范圍[7]。普哈多為生理個體性這個看似古老成就的思想注入了新的科學養(yǎng)料,將其與進化個體性結合起來,有助于我們在靜態(tài)和動態(tài)的層面上獲得新解。

據(jù)此,我們認為,如果自我(有機體)的生存發(fā)展依賴于非我(微生物)的共生,如果個體邊界被看做為可滲透和可延伸的免疫邊界,如果個體與環(huán)境超越了部分與整體的關系,在借鑒傳統(tǒng)概念和理論的基礎上,引入新的視角和維度來進一步拓寬對生物個體的理解是必要的。

結合多元主義的研究進路,我們可以從三個方面入手來深化前文中所提到的個體性問題:首先,探討哪種生物實體可適用于生物個體這一概念時,我們是否堅持實體標準為生物個體的唯一標準?其次,如何面對多元主義的內(nèi)在危機和外在挑戰(zhàn),情境為上還是個體為尊?再次,如何理解建立統(tǒng)一、明晰的生物個體性概念的必要性和可能性?對此,我們認為法國哲學家康吉萊姆對生命和生物哲學的研究,尤其是關乎其幾近一生的“個體性”思想,能夠為我們提供頗為有益的哲學和科學史資源。

三、康吉萊姆的生物哲學及其個體性思想

法國哲學家喬治·康吉萊姆(Georges Canguilhem,1904—1995),研究領域廣泛涉及醫(yī)學哲學、生物哲學、生物學史和生命科學哲學,其著作《正常與病理》廣為人知,曾于1983年獲得科學史研究領域的最高榮譽—— 喬治·薩頓獎章。然而,除了個別的學者[8],當今生物學哲學研究對康吉萊姆的參考引證卻不多見[9],對此,我們可從歐陸和英美哲學的地域、哲學傳統(tǒng)和思維方式的割裂與分離來獲得一些提示。

“生物學哲學”(philosophy of biology)于1960年代開始被英語國家學者們采用,是當今英美科學哲學研究者更多使用的范疇;傾向于描述和反思自然科學的范式,是科學哲學領域內(nèi)的專業(yè)分支,對生物科學這一具體領域的各種理論、概念進行闡釋和澄清;更關注基于當代認識論建構的一般科學模式在生物科學領域的應用;主要關注某特定領域的進展,在較為集中的領域展開思考和撰寫論文。相比而言,康吉萊姆在其文本中使用的是“生物哲學”(biophilosophy)或“生命科學哲學”,卻似乎從未用過“生物學哲學”一詞[10]?！吧镎軐W”這一范式主要見于康吉萊姆、雷蒙·魯耶(Raymond Ruyer)和西蒙棟(Gilbert Simondon)等哲學家的著作,法國認識論與哲學傳統(tǒng)是其主要的思想來源;注重生命的基礎性地位,是關于科學理論更一般的哲學思考,是哲學家、生物學家、醫(yī)生等跨領域的學者們對生命、生物、有機體等概念和理論的哲學反思。

針對這種割裂或分離現(xiàn)象,我們認為,無論是出于生物哲學和生物學哲學對生命、個體性、有機體、環(huán)境等核心概念的共同關注,不同哲學傳統(tǒng)和思維方式碰撞而帶來的哲學啟示,還是當前環(huán)境和技術帶來的新挑戰(zhàn)新問題,都有足夠理由讓我們?nèi)リP注康吉萊姆的生物哲學思想,開拓有關生命等哲學研究的深度和廣度。根據(jù)其思想發(fā)展及哲學視角,我們可將康吉萊姆對個體性問題的闡釋分為價值論、本體論和認識論三個部分[11]。

1.個體的生命價值論意義

康吉萊姆對于個體的價值論思考,主要體現(xiàn)于其在病理學領域內(nèi)對生命的研究。他提出了“個體常態(tài)”和“常態(tài)化”的概念,前者是闡釋疾病、健康等常規(guī)描述的基礎概念,后者則描述了個體作為對其周遭環(huán)境的核心判斷者的動態(tài)過程。

面對當時盛行的“疾病的實證主義觀念”,即堅持科學的醫(yī)學應多關注臨床數(shù)據(jù)和指標量化,康吉萊姆在其醫(yī)學博士論文《論正常與病理的若干問題》中深入闡發(fā)了關乎健康和疾病的個體性概念,重新拓展了正常與病理等臨床醫(yī)學概念,并賦予其一般的生物學意義?？导R姆認為,只有在“個體常態(tài)”概念的基礎上,健康、疾病、痊愈等醫(yī)學概念才能獲得正確闡釋。疾病,不可簡化或還原為是對“理想常態(tài)”或基于定義的“統(tǒng)計學常態(tài)”的偏離,相反,我們可理解為伴隨著個體所能適應的環(huán)境變得“狹窄”,個體組織與環(huán)境之間關系出現(xiàn)了新結構(疾病),從而建立了一種新的“個體常態(tài)”。痊愈,也被理解為是“一種生理上的革新”,而非恢復到舊的健康狀態(tài)。因此,健康便不僅僅意味著在某特定環(huán)境中保持常態(tài),還意味著對暫時的常態(tài)標準的超越,具備在新環(huán)境中建立新常態(tài)的能力和可能性?？导R姆用“常態(tài)化”來描述這一過程,而個體是唯一的判斷者,因為個體自身從感覺到新環(huán)境和其要求加諸于身時,就體驗并經(jīng)受了這一轉(zhuǎn)換①康吉萊姆此處關于個體和環(huán)境價值化的分析明顯受到雅克布·馮·尤克斯卡爾(Jacob von Uexküll,1864—1944)及其主體環(huán)境(Umwelt)理論的影響。。

在對個體性和生命價值關系的考察中,康吉萊姆指出,“一個深深融入環(huán)境中的生命體是這樣的一種存在者,它根據(jù)自己的需要賦予周圍的事物以意義和價值,并由此建構了一個不可還原的、且因此而絕對的參照系”[12]。換言之,生命體是其所處環(huán)境的絕對參照中心,并依照自身常態(tài)為周圍事物賦予意義?？导R姆指出疾病只有在個體作為不可分割的整體所具有的內(nèi)在關系中才能獲得醫(yī)學上的理解和診斷。疾病并非是一種內(nèi)在的“惡”(正如英語illness和法語Maladie的詞源學所揭示的那樣),或統(tǒng)計學意義上對“標準常態(tài)”的偏離;相反,疾病是醫(yī)學存在的邏輯前提和事實依據(jù)。通過疾病才可在個體層面真正理解健康。這表明了康吉萊姆對“個體常態(tài)”和“常態(tài)化”的反思是基于個體性的,堅持了一種內(nèi)在主義的視角;同時對基于外在觀察和統(tǒng)計數(shù)據(jù)等所謂普遍認知是批判性的。在個體-環(huán)境關系以及個體的動態(tài)發(fā)展中,康吉萊姆指出了個體是對其周圍環(huán)境進行價值判斷的主體,肯定了理解個體發(fā)展的整體和過程視角。

2.生命個體的本體論地位

康吉萊姆對于個體性問題的本體論思考,主要集中在他對一般“個體”的生物實體標準和類別的探討,通過界定個體性概念的外延,肯定了生命作為思考個體性問題的核心②這主要體現(xiàn)于其在《生命的知識》(1952)和《反射概念在17和18世紀的形成》(1955)中,將考察對象擴展到了更廣泛的生物學領域,對細胞理論、環(huán)境、調(diào)節(jié)、機械論、活力論等概念和理論進行的思考。。

針對實體標準問題,康吉萊姆反對以機械技術模式或類比于部分-整體的政治隱喻去理解部分和整體。前者將部分看做構成有機體的獨立元件或組分,部分只具有分散的機械性;后者則將細胞比做共和國的公民,部分具備潛在的自主性,亦可視做個體。這兩種模式都不能夠揭示個體作為關系和環(huán)境中的個體的獨特性?？导R姆反對把基因、細胞、有機體、物種等看做具有“個體”本體論身份的自然實體,這種經(jīng)院哲學史式的研究根源于將“個體”定義為“由時空限定的實體”的思想觀念?？导R姆指出,我們應在關系范疇內(nèi)思考個體性問題,個體就其自身的內(nèi)涵性表達應從屬于外延性規(guī)范①在康吉萊姆思想的啟發(fā)下,西蒙棟進一步發(fā)展了個體化等相關概念和理論。。個體必然從屬于其自身與一種“更為廣大的存在者”的關系中,如果個體可被理解為某種意義上的分界線,那么只有在關系中才可成立。只有在關系中,個體的本體論地位才得以成立,這一說法在其后對于細胞概念的認識中被再次著重提出。

關于實體類別問題,康吉萊姆考察了細胞、有機體和社會的個體性身份,指出只有前兩者符合實體類型,因為社會需要并非固有,社會規(guī)范也是人為和歷史性的,所以個人構成的社會不能作為一個整體,不滿足真正整體的內(nèi)涵。因此,具有個體身份的只有細胞和有機體這類生命存在,即生命個體。由此,康吉萊姆認為在本體論層面,應從關系而非實體的角度來理解生命個體,或言之,在關系性整體或整體性關系中理解生命個體的本體論地位。

3.生命個體的認識論視角

康吉萊姆對于生命個體的認識論的思考,回溯了“生命即概念”的思想,重啟生命與認識的關系,結合當時分子生物學的最新發(fā)展,嘗試為生命與認識的古老親緣性提供新的論證。

康吉萊姆“生命即概念”思想的提出,借鑒了哲學史的歷史維度和當代生物學的研究成果。在《科學史和科學哲學研究》(1968)和《生命科學歷史中的意識形態(tài)和合理性》(1977)中,遵循亞里士多德,康吉萊姆發(fā)展了其《生命的知識》中所提出“生命即概念”的思想。他繼續(xù)問到:“如果概念就是生命本身,那就必須尋思概念本身是否適合于我們通達理智?”[13]對于柏格森將生命與概念割裂的主張,康吉萊姆立場鮮明地指出,柏格森對于亞氏生命觀的指責已不適用于20世紀初的各學科狀況和發(fā)展,而柏格森哲學面臨的主要困難正在于其認為生命可以不被個體化,并在有機體中可以不被確定。對于亞氏靈魂說在哲學史和當今面臨的眾多挑戰(zhàn),康吉萊姆指出,其中一個主要困難涉及個體性在有關基于概念的生命的認識中的存在論和認識論地位,即如何處理普遍的概念意義和個體實在之間的張力,是個體存在論復數(shù)形式相關的虛構概念與在難以表達的具體個體之間的關系。不同于康德將生命的組織構造看做概念的循環(huán)活動,亦區(qū)別于柏格森視生命為綿延,黑格爾在《精神現(xiàn)象學》中將生命看做概念與其實在的統(tǒng)一,強調(diào)二者不可分,而有機體即概念本身[14]?；诖?康吉萊姆進一步指出,生命應作為整體被理解,生物自身就包含了作為整體的生命和處于整體的生命,如此,生命既是生產(chǎn)者的產(chǎn)品,也是產(chǎn)品的生產(chǎn)者,從而,個體包含普遍。那么,我們?nèi)绾卧诳茖W層面上通過概念來認識生命?從黑格爾那里,我們可以看到,認識只有通過概念特有的生命才能組織起來。

康吉萊姆還吸收了柏格森關于有機體具備概括能力的思想,即將人類的抽象認識能力視做生命體的典型趨向的某種擴充。借鑒當時的分子遺傳學,康吉萊姆把“信息傳播”引入到對生命個體性的理解,也將生命行為視做信息的傳遞和轉(zhuǎn)化。由此,康吉萊姆以某種亞里士多德主義的方式推進了對生命的理解。

四、康吉萊姆生命個體性思想的啟示

在康吉萊姆將生命視做價值、關系和概念的思想脈絡中,個體性概念從最初受益于病理學核心概念的思考,隨后擴展到更一般的細胞理論等生物學領域,后期則進而關注到了進化論和分子生物學研究成果;康吉萊姆側(cè)重于對科學理論和概念進行一般性的哲學思考,并且其中對個體性的反思帶有明顯的反直覺意味。區(qū)別于當今生物學與哲學中個體性問題研究主流思潮的割裂和分離化特征,康吉萊姆所提供的價值論和整體論思考的啟示可體現(xiàn)為以下兩方面。

1.解決個體標準和研究路徑問題的新思路

首先,個體應被看做是在整體中的個體。在康吉萊姆看來,以生命為核心的思考應區(qū)別并獨立于機械性的思考和政治化的想象。生命個體性的理解應堅持亞里士多德對于整體的定義,即一個真正的整體是由其組分共同構成的統(tǒng)一體,整體大于部分之和,每個組分都不可或缺。

其次,個體應建立在關系范疇而非實體范疇之上,換言之,個體不是一個存在者而是一種關系。對于有機體這種典型生物個體來說,“整體”不是一個總體,而是包含了諸多有機體和無機體的復雜聚合體的環(huán)境,有機體所依賴的環(huán)境是被有機體自身所建構和組織起來的。我們不可簡單將其理解為個體與環(huán)境的機械相加,而應看到正是在這一連續(xù)性的關系中個體才得以生成。個體與整體之間的必然蘊含關系,同時彰顯了個體所具有的作為在整體中的個體和環(huán)境中的個體的內(nèi)涵。

最后,康吉萊姆的這一整體論理念提醒我們,生物科學的研究對象不僅僅是那些可供分析、觀察和實驗的作為部分和過程的對象,還有那些作為價值化環(huán)境的個體性整體;同樣,生物學不可完全服從于物理、化學的科學精神,試圖將對意義的思考清除出去,生物學哲學中的本體論應服從于一種生命價值觀。

2.理解生物個體性概念問題的新認識

對于設立一個明晰、統(tǒng)一的生物個體性概念的必要性,我們從康吉萊姆對于生命與概念關系的討論中可以有所獲益。在康吉萊姆看來,科學典型的知識單位應是“概念”而非“理論”,而概念不是從外部獲得其否定性的,不存在一個概念的先天形式;概念由一個概念衍生,并產(chǎn)生其他概念。在康吉萊姆的生物哲學中,概念在生物中具有與其在數(shù)學中不同的地位,概念不產(chǎn)生于思想的抽象,概念是規(guī)范,由生物產(chǎn)生,并且是以與生命相同的方式產(chǎn)生的。當我們承認在生物中存在、包含、保存和傳遞著邏各斯,當生物學行動被看做是信息的生產(chǎn)、傳遞和接受,我們就以某種方式重回了亞里士多德主義,重返生命與概念之間的古老親緣性。

因此,我們可以說,當代生物學在某種意義上是一種生命哲學,而對“生命”的任何定義都不應局限于生命本身,更多追求的正是在生命之側(cè),作為生物所共有的存在。如前所述,關于生命的認識,生物個體構建了其所處環(huán)境的絕對參照中心,因此,對生命的“個體性”的定義也要求我們超越生物的普遍性。正如康吉萊姆對戈爾德斯坦的引用,“生物學研究的是生存著的和傾向于生存的個體,即那些傾向于在一個給予的環(huán)境中盡最大可能實現(xiàn)自己的能力的個體”[9]。這表明了只有對于結構、進程和關系作出闡述的認識才可稱為“生物學”的認識,從而闡明生物個體與作為整體的有機體的關系。

重新閱讀康吉萊姆關于個體性的生物哲學思想,我們可以看到,生命個體性不再只是專門學科中的概念或預設,它之于個體與環(huán)境的關系價值化密不可分,也同時彰顯了(人類)生命與概念的內(nèi)在關聯(lián)。這不僅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個體”“復雜性”和“生命”等在當前科學和哲學領域中依舊存在爭議的概念和理論,也為理解人類和人類世界、與個體相關的價值和規(guī)范性問題等提供了重要的理論資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