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菁,董群
(1.南京林業(yè)大學 高等教育研究所,江蘇 南京 210037;2.東南大學 人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6)
長期以來,工程倫理研究著眼于解決工程師在職業(yè)實踐中遭遇的具體倫理困境,從一開始就有別于傳統(tǒng)元倫理學對善惡問題的糾纏,而是以對具體經(jīng)驗的描述性研究為前提展開規(guī)范性論證,通過設計詳細的規(guī)范條款、訂立職業(yè)倫理章程來規(guī)約工程師的職業(yè)行為。這種關注具體案例、將經(jīng)驗描述和規(guī)范研究結合起來的工程倫理研究方法,具有明顯的“自然主義”特點,即,遵從總體的倫理立場(“將公眾的安全、健康和福利放在首位”①在西方的職業(yè)工程活動中,“將公眾的安全、健康和福利放在首位”是工程師職業(yè)整體對社會及公眾做出的集體承諾,工程職業(yè)倫理章程中所有的“應當”之規(guī)范條款都必須從屬于這一最高承諾。),然后借助于從工程與人、自然、社會的存在(“是”)理解規(guī)范所提出的道德要求(“應當”)。
自然主義方法預設了工程實踐之“是”與“應當”的統(tǒng)一,亦暗示職業(yè)倫理章程的規(guī)范都能借助對工程案例的陳述和工程經(jīng)驗的描述得以定義。但是,工程實踐的復雜性常蘊涵于人類生活的多樣性中,這使得自然主義方法在工程倫理研究中出現(xiàn)“斷裂”,其對經(jīng)驗的描述與對規(guī)范的解釋常常缺乏一致性與統(tǒng)一性。這就需要朝向[1]②對職業(yè)“行為”的高度關注常引發(fā)工程倫理語境在具體實踐場景中的混亂,從而導致工程實踐道德困境的發(fā)生。因此,現(xiàn)象學提供了一個可能的解決途徑,那就是朝向工程生活的現(xiàn)實?!俺颉薄凹蕊@示了‘意識’在其被給予性中的主動作為,又意味著意識活動無法依其‘主動性’而終結自身”,它以一種真實的、謙卑的敘事態(tài)度,建構價值秩序和工程—人—自然—社會存在中人的生活意義。工程生活的現(xiàn)實,尋求“應當”背后“我”“我—你”“我—它”[2]③布伯(Martin Buber)在其著作《我和你》中用我—它(I-It)關系和我—你(I-Thou)關系描述了人類的存在方式。人所生活于其中的世界具有兩重性,一是我—它(I-It)表征經(jīng)驗的世界,“我”經(jīng)常在這個經(jīng)驗世界中開展職業(yè)行為,從事職業(yè)活動;二是我—你(I-Thou)表征“我們與之相遇的世界”(the world to be met),它通過聯(lián)系而產(chǎn)生對自然、社會和他人關懷與責任的可能性。這種雙重性既貫穿于整個世界之中,又貫穿于每一個人之中,貫穿于每一個人的生活態(tài)度與行為活動之中。關系所產(chǎn)生的意義關聯(lián)。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全世界范圍內的工程活動,尤其是高技術集聚的大型工程項目的蓬勃開展、核武器的出現(xiàn)以及由此導致的污染和破壞生態(tài)環(huán)境、掠奪和消耗自然資源等諸多問題,推動了現(xiàn)代工程倫理理念——“工程師的首要義務是把人類的安全、健康、福祉放在至高無上的地位”[3]——的建立。其后西方學界從科學哲學、技術哲學、STS角度針對層出不窮的工程實踐倫理困境展開了微觀層面的“原子式的探討”,形成愈來愈多的“應當”之規(guī)范論證。這些工程倫理的規(guī)范知識源自于技術風險侵害下人類百年來工程活動失敗的教訓總結,表達的是高度精煉后的工程實踐經(jīng)驗,就其實質而言,它們是經(jīng)驗性或自然性的。這種直視人類工程生活實際,根據(jù)工程與人、自然、社會存在之“是”進行客觀評價,然后做出價值判斷,形成工程師“應當”之規(guī)范的工程倫理研究思路,明顯受到自然主義影響。它表現(xiàn)為,直面工程實踐場景并對工程師某個具體的工程行為及其產(chǎn)生的事實后果是否正當做出價值判斷,就是對他/她行為到底在多大程度上促進了公眾的安全、健康和福利所做的事實判斷;另一方面,對工程師某個具體工程行為及其產(chǎn)生的后果是否促進了公眾的安全、健康和福利的事實判斷,就是對他/她是否符合工程倫理規(guī)范的“應當”要求所做的價值判斷。西方各工程社團職業(yè)倫理章程的規(guī)范式話語系統(tǒng)提出的在不同實踐情境下“工程師應當……”的道德要求,不僅陳述的是人類工程實踐和人在工程—人—自然—社會存在中的特殊“事實”,而且也表現(xiàn)出工程倫理研究的推論性實踐特質,即,將工程實踐“應當”之“道德推理”等同于工程生活的“道德謀劃”。
當代工程實踐的多樣化、廣泛化和技術集成化,以及具體工程生活場景的復雜與多方利益的交疊,使得工程—人—自然—社會存在中的“是”與“應當”之間彼此糾纏和關聯(lián),這為自然主義方法介入工程倫理研究提供了現(xiàn)實的土壤。這表現(xiàn)在,其一,“是”是對與工程相關的人、自然、社會關系的自然描述,“應當”是對工程—人—自然—社會存在中“我”對“你”“它”如何“正確行動”的應然描述。其二,雖然“是”與客觀的工程—人—自然—社會實然存在相對應,“應當”與工程倫理規(guī)范的道德要求、與反思性的工程—人—自然—社會應然存在相對應,但二者都可以經(jīng)由“實踐—認識—實踐”的對話方式得以相互理解、溝通。其三,“應當”同樣也是“事實”,盡管這種“事實”是一種迥異于曾經(jīng)或眼下具體的“是”,但這種事實是人類基于工程職業(yè)的最高承諾加以認知的,或者說,“應當”的有效性問題同樣具有真假的認識論價值。比如,章程要求工程師“在職業(yè)事務上,做每位雇主或客戶的忠實代理人或受托人,避免利益沖突,并且絕不泄露秘密”①AIChE Code of Ethics[S].https://www.aiche.org/community/sites/local-sections/sts/code-ethics。,然而,當在特定場合不這么做將產(chǎn)生最大善的時候,這些規(guī)則之“應當”可以修改乃至違背——“不做有損害雇主和客戶利益的事,除非更高的倫理關注受到破壞”②ACM Code of Ethics and Professional Conduct[S].https://www.acm.org/code-of-ethics。。就此而言,對“是”與“應當”的認知同樣都存有真假的有效性問題。
自然主義方法對西方各工程社團職業(yè)倫理章程的制定、實施、評估、修訂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這首先突出地反映在工程倫理規(guī)范研究的功利主義導向上。人類對“是”的認知和對“應當”的理解、遵行,都是工程實踐的經(jīng)驗過程,“應當”從而在認識論層面上就具有了經(jīng)驗主義內涵。人類百年來的工程實踐經(jīng)驗表明,公眾的安全、健康、福利是工程帶給人類利益最大的善;章程中“工程師應當……”之規(guī)范條款的設立,都是為了促進公眾的安全、健康和福利,將最大的善具體化。通過對過往工程實踐經(jīng)驗的檢驗和總結,“應當”尊重“是”的自然規(guī)律性,對照當下工程實踐的目標和情境的現(xiàn)實性要求,指示工程師尋求實現(xiàn)最大化利益和效用的行為。
其次,為了“促進全球的工程職業(yè)化”[4]序,當代工程倫理研究不僅承襲西方工程師職業(yè)道德傳統(tǒng),而且也因對職業(yè)倫理的繼承而帶有亞里士多德自然主義美德倫理學印跡,這尤其表現(xiàn)為它對“工程師最綜合的美德是負責任的職業(yè)精神”[5]的倡導,并根據(jù)人類工程實踐經(jīng)驗將工程師美德范疇歸納為公眾福利、職業(yè)勝任、合作實踐及人格完整(personal integrity)。在哈里斯(Chareles E H)看來,因為“職業(yè)對于社會幸福至關重要的服務的控制產(chǎn)生了一個顯而易見的濫用權力的誘惑”[4]7,所以,各工程社團通過設立為公眾利益服務的職業(yè)倫理章程來限制工程師權力的濫用,并且倡導作為“非技術性卓越優(yōu)勢”[6]153-164的職業(yè)美德——過一種合德性的工程生活不僅能帶來職業(yè)的滿足感,還是追求自身、他人與整個社會幸福生活的一種方式。職業(yè)美德不僅“是一種廣泛的、‘多路徑的’人格角色特征,它體現(xiàn)為人的情感、感知能力、態(tài)度和敏感力……猶如編碼一般涉及到已有的工程行為規(guī)范中,尤其更為重要的是,它幫助工程師牢記從事職業(yè)活動必須要具備‘道德敏感力’”[6]153-164,更是人類工程生活中一種實際的追求,它要求工程師“以適當?shù)某潭取⒃谶m當?shù)臅r間、出于適當?shù)睦碛?、以適當?shù)姆绞健盵7]進行職業(yè)活動。
第三,工程活動造成越來越多的環(huán)境問題,促使當代工程倫理研究必須檢省傳統(tǒng)的人類中心主義立場,理解并體驗人們對自然的生態(tài)學描述就是對自然的價值評價,調整“應當”的價值判斷。當工程對自然的技術性侵犯破壞了生態(tài)環(huán)境,打破自然界的生態(tài)平衡,自然就會以氣候驟變、環(huán)境惡化等方式發(fā)出警告——“人并不是唯一的主體,也不是最高的主體……非人存在物也具有不同程度的主體性,從而亦有自己的內在價值和權利”[8]。這意味著,“應當”就在工程—人—自然—社會實然存在中;若離開了這個整體存在之“是”,工程倫理之“應當”就失去了判定的實然基礎,也就失去了價值評價的合理性。當人類將工程實踐活動中的“我”“你”“它”都視為統(tǒng)一的“生命共同體”,并超越“我—你”關系而深入到“我—它”中時,那么,“我們不僅可以推導出假言命令的‘應該’語句,還可以推導出道德上的‘應該’語句”[9]。
由于“是”與“應當”的彼此聯(lián)系,使得二者之間在人類百年的工程實踐中存在著張力與引力的雙重力量。自然主義方法為傳統(tǒng)的工程倫理研究預設了“是”與“應當”和諧一致的狀態(tài),不僅緩解了“是”與“應當”之間的理論張力,更推動了工程倫理研究的推論性實踐進程,即在工程—人—自然—社會整體存在中,按照職業(yè)倫理章程的規(guī)范要求,工程師在職業(yè)活動中必須服從“將公眾的安全、健康和福利放在首位”的“應當”之約束,追求“我”“我—你”“我—它”關系的“是”與“應當”的統(tǒng)一。但是,生活意義的抽離,往往會在真實的工程實踐情境中造成“是”與“應當”的斷裂,隱含著難以預見的道德危機。從存在論角度視之,工程倫理應該研究的是人在工程—人—自然—社會存在中尋求“應當”“如何做”和“做什么”才能過上“好的生活”①“好的生活”以人的完滿存在為指向,意味著人通過工程活動使得自身潛能充分展開,達致人自身多方面的發(fā)展,進而增進人類的幸福,促進人、自然、社會和諧發(fā)展和完善。的生存訴求和生活智慧,其“應當”之根據(jù)來自于“我”“我—你”“我—它”關系所產(chǎn)生的意義關聯(lián)。
首先,人們必須考慮,在工程—人—自然—社會存在中,“應當”是由誰來言說的?人們該以何種方式來言說“應當”?在邏輯的層面上,“應當”意味著超越既成的存在方式指向理想的形式,它是人類反思性把握工程實踐的結果。這種反思性把握是對工程實踐的評價性反映,它雖居于現(xiàn)實,卻總是指向“好的生活”——“一個永待完成的開放性存在”[10]??墒窃趥鹘y(tǒng)的工程倫理規(guī)范研究視角中,“應當”卻成為人們根據(jù)過往的工程失敗教訓,經(jīng)過實踐經(jīng)驗的抽象、凝練、總結而推理形成的不偏不倚的道德命令,它雖表達了對工程師某一特定行為及其結果的高度關注,卻也偏離了傳統(tǒng)職業(yè)道德對人的品格的塑造。更為重要的是,職業(yè)倫理章程由于過分強調工程師“應當”“如何做”和“做什么”,缺乏在具體工程實踐場景中對個體工程師的情感、心理、欲求及其生活文化傳統(tǒng)的考慮,從而在規(guī)范所言說的“應當”與工程師個體行動的“內在理由”(internal reasons)之間形成現(xiàn)實張力,規(guī)范自身也陷于無法自洽的“精神分裂”[11]②倫理學上的“精神分裂”是指由道德主體行為背后的動機與理由脫節(jié)而導致的一種心理狀態(tài)。斯托克(Michael Stocker)認為,如果僅僅單純地強調規(guī)范的作用,只關心原則、規(guī)則和義務而不是真實的人和生活,忽視道德選擇的特殊性和道德生活的主體性,人就會患上“精神分裂”。。而且,單純的規(guī)范研究不僅將不同的個體工程師的多樣人性特征壓縮為單一的、抽象的“人”,而且還將個體豐富的道德心理歸結為泛化的“致力于公眾的安全、健康和福利”的道德命令,將真實的工程生活化約為“工程師必須按照職業(yè)行為標準行事”③NSPE Code of Ethics for Engineers.https://www.nspe.org/resources/ethics/code-ethics。。這種工程倫理研究的推論性實踐特質遮蔽了人類工程生活的內在價值和真理,它不僅扭曲了工程實踐及人類工程生活之“是”的本身,也在“敗壞了我們關于倫理推理和有關世界的描述的思考”[12]的同時讓人們離“應當”越來越遠。只有朝向工程生活的現(xiàn)實,“是”與“應當”間的溝壑才會消失,對于“是”與“應當”關系的思考才會豁然開朗。
其次,在工程—人—自然—社會存在中,無論是自然事實還是倫理事實,“我”“你”“它”都是一種關系性存在。工程與人、自然、社會的共生共在,從一開始就決定了人類通過工程實踐達致“好的生活”過程不是“我”孤立的行為,而總是在人與工程、自然、社會的交流和“我”與“你”“它”的互動中實現(xiàn)的,即使“我”在工程生活中遵行職業(yè)倫理章程的規(guī)范要求,進而實現(xiàn)自身價值,也離不開前后相承的經(jīng)驗積累及具體的工程社會背景,從而在縱向與橫向上都涉及“我”與自身、“我—你”“我—它”關系。人們應該在“我”與自身、“我—你”“我—它”關系中進入經(jīng)驗的“迂回”[13]④在這里借用利科(Paul Ricoeur)的“迂回”表達了工程倫理研究也必須面向工程實踐與人的生活進行對話和溝通,以朝向工程生活現(xiàn)實的謙虛態(tài)度,重新認識和反思工程倫理在當代的研究與實踐進路,充分考慮社會、文化、歷史傳統(tǒng)對工程倫理理論發(fā)展與實踐應用的影響,并將這些相互交疊的影響及作用整合到自身的研究思路中。,從未來、現(xiàn)在和傳承的維度提取人類工程生活的“應當”。就此而言,在工程與人、自然、社會整體存在中,“實然”與“應然”并不彼此隔離,而是處于相互屬于、相互開放的互融狀態(tài)?!笆恰迸c“應當”的互融展開了人類對“好的生活”的價值追問——“我”與自身、“我—你”“我—它”關系如何實現(xiàn)蓬勃共生、繁榮共在,并進而達向積極共享、和諧共融?“實然”與“應然”的相互映證,“是”與“應當”的歸屬在此交匯中不斷顯現(xiàn),傳達著“你”“它”對“我”需求的呼喚。我們必須進入真實的工程生活,才能“面對面”(face-à-face)[14]關懷與“你”“它”的“相遇”①相遇(meetting)是馬丁·布伯對話哲學中表述“關系”的一個術語,意指赤誠相見。列維納斯(Emmanuel Lévinas)將“相遇”拓展為對他者的“回應”(responsibility),此處本文用意亦為此。[15],踐行“我”對“你”“它”的多層次的“應當”。
第三,在傳統(tǒng)的工程倫理研究中,自然主義方法在肯定“是”、確信經(jīng)驗知識的同時,在對“我”“你”“它”存在之“是”的描述中總是忽視工程—人—自然—社會整體存在中彼此關系的生成性與復雜性,繼而忽略“我”與自身、“我—你”“我—它”之間豐富而深刻的價值關聯(lián)。由此導致的結果是,對工程實踐之“應當”的價值探求常淪落為功利的精明計算,本該意味深長的“應當”在眾多工程案例的實證和經(jīng)驗分析后悄然流失。自然主義方法的思維局限使得工程倫理常以規(guī)范化研究取代對工程生活中人的德性發(fā)現(xiàn)和品格塑造,對“應當”“如何做”和“做什么”的規(guī)范踐諾驅逐了對“應當”“如何生活”的遠景思考。因此,只有正視和理解“我”和“你”“它”因工程活動而生成的多樣的、差異的價值聯(lián)系,恢復“我”和“你”“它”在工程—人—自然—社會存在中都需被認肯、被重視、被關懷、被尊重的互為主體的視角,人們才可能使工程倫理研究真誠地朝向工程生活的現(xiàn)實,對人在工程—人—自然—社會存在中的生活意義進行解釋和觀照,從而達成“是”與“應當”的對話、溝通、互融和同一。
第四,歷史地看,人類通過工程實踐探索“好的生活”,也在超越向度中走向“是”與“應當”的統(tǒng)一。從某種意義上說,正是工程實踐之“是”與“應當”的張弛,才蘊含了二者在工程倫理研究語境中重新融合的可能?!笆恰迸c“應當”的斷裂乃至對峙是復雜多樣又風險頻仍的工程生活中人的內在矛盾性體現(xiàn)——或是遵循職業(yè)章程的理性指導,將“我”抽去所有的情感、心理、欲望和生活傳統(tǒng),壓縮為只會遵守規(guī)范要求去行事的“機器人”;或是以工具理性“祛魅”②“祛魅”(Disenchantment)一詞源于馬克斯·韋伯(Max Weber)所說的“世界的祛魅”。通俗來講,“祛魅”是指對于自然界、科學和知識的神秘性、神圣性、魅惑力的消解。工程實踐,“我”不斷對“你”“它”施予過分的要求,并在工程活動中,把“我”也預置為某種持存物。前者使“我”在工程—人—自然—社會的整體存在中失去了感性生動,后者又讓“我”的生活淪為一種僅是“活著的”事實。人類工程實踐進步的動力和價值何在?“好的生活”給予工程實踐“應當”的價值期冀和生活向導,它不僅摒除了功利主義的物質利益價值觀,也隱含著將工程—人—自然—社會良序生態(tài)之“是”轉化為工程實踐之“應當”的積極努力。
因此,工程實踐之“是”與“應當”張弛的真正消除必須立足于人類真實的生活場域,必須依賴于揭示和重構工程—人—自然—社會存在(“是”)與道德要求(“應當”)的價值關聯(lián)。唯有將“我”的存在真正地視為與工程、自然、社會的關系性存在,與自己的歷史、當下及未來相聯(lián)系的、整體性的生成性存在,“是”與“應當”才能實現(xiàn)相互的通約、轉換和消解。
當前工程實踐中“是”與“應當”的張弛,不僅要求工程倫理研究必須在理論致思上超越自然主義方法,從理想與現(xiàn)實的二重向度努力回應“做得好”更要“活得好”這一根本論題;而且也為工程倫理研究的當代致思提出了一種綜合的、兼容的要求。傳統(tǒng)工程倫理研究的推論性實踐進路雖預設了“是”與“應當”的同一,但其理論論證和道德實踐之間的緊張卻真實地反映出“是”與“應當”的裂隙——一方面,“我”向“你”“它”踐行“應當”的道德傾向需符合工程—人—自然—社會存在之“是”以及“我”的內在直覺;另一方面,為了“應當”之道德要求不會墮落為工程生活中的叢林法則,又要求“應當”之規(guī)范排除植根于個人的任意要求。場景敘事③場景敘事引入敘事倫理中關于“敘事”的概念并賦予方法論意義,它將工程實踐和個人生活都內含于工程行為者的倫理生活,在對“故事”與“歷史”的講述中呈現(xiàn)出行為者可能遭遇的多種工程實踐情境或道德困境,并通過不同角色對同一“故事”與“歷史”的講述,讓研究者反省工程實踐中諸多倫理關系,身臨其境地了解道德判斷和行為選擇的心理基礎與運行機制,思考工程實踐達致人的完滿存在和實現(xiàn)“好的生活”的路徑,它導向的是工程倫理的善。[16]研究方法以朝向工程生活現(xiàn)實的主動姿態(tài),“將工程實踐與個人生活同一在‘我’倫理生活的整體之中”[17],為工程倫理研究開辟了在工程—人—自然—社會存在中尋求“我”“你”“它”價值關聯(lián)的“親證”路徑。
作為一種研究方法,一方面,場景敘事“為我們提供了思考偶然性而非否定偶然性的途徑”[18]116,從哲學上預演了“做得好”和“活得好”在工程—人—自然—社會存在(“是”)中結合的可能。首先,“做得好”和“活得好”的解釋途徑通過場景敘事得到了統(tǒng)一——一種是理性的路徑,它通過細致瑣碎的規(guī)范條款以及抽象的、普遍的“將公眾的安全、健康和福利放在首位”的最高原則來判斷“我”是否“做得好”;而另一種是經(jīng)驗的路徑,要求“我”在具體的工程實踐行動中,根據(jù)自身的情感和心理體驗,在現(xiàn)實的境遇中去判斷是否“活得好”。其次,這種解釋途徑同樣也是對“做得好”和“活得好”的認知路徑。“我”在工程實踐的場景敘事中,根據(jù)工程活動的進展和進行不斷認識規(guī)范之“應當”的理性標準,反思規(guī)范正當性的實踐限度;同時,是否“活得好”又同“我”的行動、體驗、情感、心理密不可分,“我”在實踐場景中忖量“做得好”與“活得好”如何實現(xiàn)平衡,完成一種兼容。這樣,在雙重解釋路徑和雙重認識路徑當中,“做得好”和“活得好”就獲得了統(tǒng)一。
另一方面,場景敘事通過“我”與“臉”(face)[19]①“臉”(face)是列維納斯(Emmanuel Levinas)哲學中一個非常重要的現(xiàn)象學術語。在我與他者的相遇中,我對他者的道德行為是在“臉”的懇求與命令中完成的,“臉”凸顯主體對他者的責任。在工程實踐的場景敘事中,“我”與“臉”(face)的相遇描述了“我”對“你”的切近(proximate)責任和對“它”的超出切近的(beyond proximate)責任。的相遇表達出“我”倫理性存在的意義,以虛構[20]②虛構是“如同存在”,它“既不同于一種根本不同的假設(根本不同是對虛構的形容),也有別于一種單純重復的假設……它的任務不是離開真實或是復制真實而是重新展開真實”,是以“我”理解的方式塑造現(xiàn)實。、想象[18]122③想象是情節(jié)的構造活動,它結合人物的個性、心理,尋求與其相匹配的行動,“是我們試圖通過將我們最親密的可能性投射其上,來指引自己的世界,為了使我們棲居的世界”。、摹仿④摹仿對敘事有著重要的意義,摹仿不是生搬硬套,而是以表現(xiàn)人物活動為中心的、有秩序的、將一系列小故事經(jīng)過精心組織構成一個大故事的行為。或解釋[21]⑤利科(Paul Ricoeur)認為,解釋“是思想的工作,這工作在于辨認出隱藏在表面意義下的意義,在于展開包含在字面意指中的意指層次”,通過解釋,意義的多重性在解釋中得到彰顯。的方式發(fā)現(xiàn)具體工程實踐情境中“我”的道德意識和倫理訴求,同時又以時間為向度,構造“好的生活”內容及其價值、實現(xiàn)形式。具體來說,生活的時間意義表現(xiàn)在“我”承擔對“你”“它”責任的過程性上。作為“好的生活”的本體論前提,“我”在工程—人—自然—社會存在(“是”)中踐行規(guī)范的道德要求(“應當”),實現(xiàn)“我”與自身、“我—你”“我—它”關系的平衡并在實現(xiàn)的過程中踐履不同層次的責任都是以歷時性為特征,無論是在工程共同體(中觀)層面,還是從個體工程師(微觀)的維度上看,在行為者主體發(fā)展的不同階段,向“你”“它”踐諾的“應當”都具有不同的內容。并且,它亦通過賦予“好的生活”以具體的歷史內涵而顯示了其時間性⑥比如在19世紀末到20世紀中期,人類工程活動的目標是通過改造自然獲得更多的物質財富、改善自身生存和生活條件,那時“好的生活”就被具體化為向自然界攫取更多物質利益、提高生活水平和人均壽命,概言之,就是通過廣泛的工業(yè)化達到國富民強。但是,進入到20世紀中后期,尤其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原子彈在戰(zhàn)場中的運用使得千萬民眾無辜喪生,對環(huán)境也造成了難以估量的災害性后果,人們開始醒悟到,對技術、工程的功利化利用反而會偏離美好初衷;而接踵而至的切爾諾貝利核電站爆炸、印度博帕爾毒氣泄漏、特內里費空難等重大工程事故造成的“人禍”慘劇又使得人們不斷校正對“好的生活”的價值期許,保護環(huán)境、促進人與自然的可持續(xù)發(fā)展、考慮后代子孫的生存利益等得到了越來越多地關注。及至進入到21世紀,工程與人、自然、社會的廣泛關系得到了更多的重視,人們對“好的生活”的考量也因此擴大到工程—人—自然—社會的整個存在域。。在“我”深化對“是”的認知、對“應當”的理解和積極踐行的時間性展開中,“好的生活”也因“我”工程活動的現(xiàn)實境遇和對現(xiàn)狀的能動認識、反思、實踐有著不同的理解,亦即,“我”在工程—人—自然—社會存在的時間性,“我”向“你”“它”踐履責任的歷時性,規(guī)定了“好的生活”內容及實現(xiàn)的時間性。場景敘事方法對生活意義的揭示表達了“好的生活”的過程性和歷時性,既隱含了“我”在工程—人—自然—社會存在中的不完滿性和有限性,也確認了“我”存在的倫理實踐向度——面向未來“好的生活”的召喚,通過主動踐履“我”對自身、“我—你”“我—它”的不同層次的責任,使“做得好”獲得“活得好”的認肯,使“活得好”蘊含“做得好”的要求。倫理學的作用在于實踐,它“不只是對道德規(guī)范的證成,而是在于在不同的情境當中(指導)行為者如何實現(xiàn)道德行為”[22],更應努力走出理性規(guī)范與現(xiàn)實情境的實踐困局,認識、理解、接納“我”“你”“它”在工程—人—自然—社會中多元復雜的價值關聯(lián)。場景敘事方法認為,“應當”的具體內容不僅是情境化的,而且,個人的生活背景、文化傳統(tǒng)以及成長歷史也對“我”自身理解職業(yè)倫理章程的規(guī)范內容和道德傾向息息相關;“我”在某個特定的工程實踐場景中所展現(xiàn)的認真反思、審慎判斷、明智選擇的實踐智慧也不能脫離這個具體場景而獨立成為某種一般的“應當”。在工程實踐的場景敘事中,工程實踐與個人生活本身不具有特定的內容,它只是為各種情境化和具有相對性的道德主張發(fā)生內在聯(lián)系提供現(xiàn)實的、客觀的條件;這種內在聯(lián)系是一種基本的“我”對未來“好的生活”的本真訴求和倫理傾向,它源于“我”與“你”“它”共生共存、共在共榮于工程—人—自然—社會存在中的良好愿望,反過來又使得各種情境化和具有相對性的道德主張所自帶的分裂傾向處于差異與同一的辯證張力之中。
朝向工程生活的現(xiàn)實,要求工程倫理研究視野不能僅僅停駐于職業(yè)章程的建制來保證人類審慎的工程實踐活動,而是要掙脫唯“我”存在的單一視角,主動去發(fā)現(xiàn)、關注、重視“你”“它”在工程—人—自然—社會中存在的意義;轉變對工程師他律的道德強制姿態(tài),體會、感受、理解“你”“它”對“我”的意義,激勵“我”在真實的實踐場景中“為……負責”的道德自覺和自主踐行“應當”?!昂玫纳睢笔恰拔摇蓖澳恪薄八币黄鸬纳?。在這個意義上,“我”對“你”“它”負有道德義務,也向往“你”“它”與“我”同在于共同的生活世界中。在實際的工程生活中,從“我”能意識到“應當”的道德要求到“我”能遵行“應當”去行動,再到“我”愿意為“你”“它”承擔責任,最后達到“我”因為主動踐履“應當”之道德要求而重新肯定自己存在的意義,這個不斷深入地啟發(fā)、發(fā)現(xiàn)、認知“我”的道德義務的過程也是“我”不斷確證自身價值的過程——它依賴于“我”所身在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和生活經(jīng)驗,依賴于“我”朝向工程生活的現(xiàn)實去踐履“應當”的努力。不進入經(jīng)驗的迂回,不進入“我”的工程實踐及其與“你”“它”共同生活構成的場景敘事,工程倫理研究從根本上就不能理解在敘事過程中蘊含創(chuàng)新的可能性,不能理解“我”當下的道德選擇和行為作為“文本”相對于已成文的規(guī)范條款的獨立性。正因為如此,純然被建構的工程倫理理論和職業(yè)倫理章程就無法發(fā)現(xiàn)每一個“文本”所具有的獨特性,無法發(fā)現(xiàn)在經(jīng)驗迂回中“我”迸發(fā)的想象力與創(chuàng)造性,無法發(fā)現(xiàn)“我”與“你”或“它”相遇后豐富的、多層次的道德要求。可以說,朝向工程生活的場景敘事為工程倫理研究的理論命題和實踐策略提供了“試驗場”。
工程倫理研究有賴于方法創(chuàng)新?;谧匀恢髁x方法的理論局限與實踐困境,場景敘事為人們提供了一種勇敢的、真誠的方法思路,至于在方法論上有所創(chuàng)新后是否能在理論研究上真正有所建樹,以及理論建樹的大小,還取決于對工程生活本身的把握程度。朝向工程生活的現(xiàn)實,不僅開啟了工程倫理研究從傳統(tǒng)倫理學基本原則出發(fā)的邏輯推演到直面工程生活實踐本身的轉變,而且也將引發(fā)工程倫理研究的理論立場與價值原則的轉變,并有助于工程倫理研究在新的歷史時期的發(fā)展、繁榮與進步。
傳統(tǒng)工程倫理研究常采用自然主義方法,它預設了工程實踐之“是”與“應當”的統(tǒng)一,將工程實踐“應當”之“道德推理”等同于工程生活的“道德謀劃”。但是,生活意義的抽離往往會在真實的工程實踐情境中造成“是”與“應當”的斷裂。只有將“我”的存在真正地視為與工程、自然、社會的關系性存在,與自己的歷史、當下及未來相聯(lián)系的、整體性的生成性存在,“是”與“應當”才能實現(xiàn)相互的通約、轉換和消解。
為突破自然主義方法在工程倫理研究中的局限,“朝向”以一種真實的、謙卑的敘事態(tài)度,試圖建構人類工程生活的價值秩序和工程—人—自然—社會存在(“是”)中人的生活意義。朝向工程生活的現(xiàn)實,既為工程倫理研究開辟了在工程—人—自然—社會存在中尋求“我”“你”“它”價值關聯(lián)的“親證”路徑,又開啟了場景敘事的研究方法路徑,即(1)從哲學上預演了“做得好”和“活得好”在工程—人—自然—社會存在中結合的可能;(2)發(fā)現(xiàn)具體工程實踐情境中“我”的道德意識和倫理訴求,同時又以時間為向度,構造“好的生活”內容及其價值、實現(xiàn)形式;(3)認識、理解、接納“我”“你”“它”在工程—人—自然—社會中多元復雜的價值關聯(lián);(4)掙脫唯“我”存在的單一視角,轉變對工程師他律的道德強制姿態(tài),主動去發(fā)現(xiàn)、關注、重視“你”“它”在工程—人—自然—社會中存在的意義,從而不斷確證自身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