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宗迪
一
我的老家在膠東的一個村莊,村北有一條小河,小河是小伙伴們的快樂源泉,夏天水漲,光腚戲水;秋天水落,渾水摸魚;冬春水涸,唯有細流一線。小河太小,連縣域地圖上都找不到,它甚至沒有正式的名字。祖祖輩輩生活在小河邊,也從來沒人為它最后流到哪里操過心,反正知道它早晚是要流進大海。
很多年之后,有了網(wǎng)絡(luò)地圖,一天,我在谷歌地球上閑逛,找到老家村邊那條幾乎湮滅的河道,鼠標(biāo)沿河道一路下行,七拐八拐,方知它先是流進五沽河,然后匯入大沽河,最后隨大沽河一起流進了膠州灣。大沽河是膠東地區(qū)最大的河流,它在膠州灣西北隅注入海灣,海灣的東北隅則是白沙河的入海處,叫女姑口,因那里有一座女姑山而得名。據(jù)說漢武帝求仙時曾在此山修建太乙仙人祠和明堂,我曾造訪過,只見到一座長滿荒草的低矮山丘。當(dāng)時,站在女姑山上眺望遠處煙靄沉沉的海灣,我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家鄉(xiāng)離久遠的歷史是這么近。
不過,要直到動手寫《山海經(jīng)》地理的書稿,我才真正認(rèn)識到,在五沽河、大沽河、女姑山、女姑口這些地名背后蘊含著多么久遠的歷史,正是歷史賦予這些山、水的獨特意義,召喚著漢武帝前來,對于這番意義背后的歷史,恐怕連漢武帝以及他身邊那些見多識廣的齊地方士,也是無從知曉的。
五沽河、大沽河、女姑口、女姑山,地名都含有“姑”字,大沽河、五沽河本來也該叫大姑河、五姑河,大沽河在古書中就叫姑水。姑水的地名春秋時期就已經(jīng)有了,《左傳》載,齊景公患疥瘡,久病不愈,祈禱求神也不管用,齊景公想拿給他祈禱的祝史們問罪。晏子責(zé)問道:你將山川、藪澤、海灘的樹木、蒲葦、曬鹽場全都圈起來,不讓老百姓染指,還到處設(shè)卡征稅,橫征暴斂,搞得民間怨聲載道,“聊攝以東,姑尤以西”,齊國境內(nèi),家家戶戶都在詛咒你,就算祝史們善于祝禱也沒用。“聊攝以東,姑尤以西”指當(dāng)時齊國的東、西邊界,“聊攝”在今聊城市,姑、尤指姑水、尤水,姑水就是現(xiàn)在的大沽河,尤水是大沽河的支流小沽河。
除姑水外,《春秋》《左傳》還記載了好幾個含“姑”字的地名:一、蒲姑,又作薄姑,即今博興縣。薄姑是商代古國,周滅商后,封給齊國;二、姑棼,齊侯曾在姑棼打獵,亦在博興;三、落姑,齊地;四、離姑,是邾國的城邑,在魯南;五、姑蔑,在今泗水縣。《春秋》《左傳》提到眾多春秋列國地名,但名“姑”之地,皆在齊魯,且齊居多,魯次之,齊魯之外,雖非絕無,但甚少見,此必非偶然。
不妨再看看同樣記載了大量地名的《山海經(jīng)》。《山海經(jīng)》的《東山經(jīng)》四篇記載的是山東地理,《東次一經(jīng)》有一座姑兒之山,姑兒之水出自此山;《東次二經(jīng)》接連記述了三座姑射之山,自北而南,依次是姑射之山、北姑射之山、南姑射之山,又經(jīng)過兩座山之后,是姑逢之山,一連四座帶“姑”字的山名?!稏|山經(jīng)》之外叫“姑”的地方,唯《北山經(jīng)》有一座姑灌之山,《中山經(jīng)》有一座姑媱之山和一條姑之水??梢姟渡胶=?jīng)》的記載也說明上古山東多“姑”地,足與《左傳》相印證。
《山經(jīng)》之外,《海經(jīng)》也記載了幾處含“姑”地名,即《海內(nèi)北經(jīng)》的列姑射和姑射國,列姑射、姑射國均在海中。我在《山海經(jīng)的尺度》(《讀書》二0一九年六期)一文中談到列姑射。列姑射即渤海口的廟島群島,也就是《莊子·逍遙游》的藐姑射之山,那位吸風(fēng)飲露、不食五谷的姑射仙子住的地方。
《東次二經(jīng)》的三座姑射之山,南北成列,一字排開,莫非就是《海內(nèi)北經(jīng)》 的列姑射?并不是?!稏|次二經(jīng)》 的三座姑射山不在海中,而在陸地,肯定不是海中的列姑射。
盡管《東次二經(jīng)》“列姑射”并非《海內(nèi)北經(jīng)》的列姑射,但不同的地方同名為“姑射”,卻更耐人尋味。大地山川本無名,因為有了人才被命名,地名往往得自居住于其地的族群之名,族群遷徙,地名也隨之搬家,地名就是族群在大地上留下的足跡,地理走廊上一系列相同或相似的地名則勾勒出了一個族群在大地上遷徙的道路和歷史。《海內(nèi)北經(jīng)》記載了倭、蓋國、朝鮮、列陽、燕、列姑射、海河洲、明組邑、蓬萊山一連串的地名,這些地名正好構(gòu)成一條起于日本九州島(倭國),經(jīng)由朝鮮半島(蓋國、朝鮮)、遼東半島(燕)、廟島群島(列姑射)直抵山東半島(蓬萊)的環(huán)渤海航線,列姑射即為連接這一航線的重要環(huán)節(jié)。《海內(nèi)北經(jīng)》的“列姑射”“姑射國”和《東次二經(jīng)》的三座“姑射之山”,當(dāng)即沿此航線遷徙的姑射族在廟島群島和山東半島上留下的地名。
《東次二經(jīng)》最北端的山叫空桑之山,北臨食水,“食水”即《左傳》提到的臨淄附近的“時水”,則該篇記載的三座姑射山當(dāng)在魯北?!肮蒙渲?,多水。又南水行三百里,流沙百里,曰北姑射之山。又南三百里,曰南姑射之山,多水?!闭涡谐?,又是“水行”,又是“流沙”,到處“多水”,這三座姑射山當(dāng)為河流所經(jīng)??梢?,姑射一族是一群善于駕舟遠行的人,他們肯定不是山東的土著居民,而是從北方越海而來,他們航行到廟島群島,在那里留下“姑射”的地名,繼續(xù)駕舟前行,由海入河,沿魯北平原上與渤海相通的河流溯流而上,又在某條河流邊留下了“姑射”的地名。
這些經(jīng)由廟島列島抵達半島的人,只能是來自東北的種族。
二
與《東次二經(jīng)》同屬《東山經(jīng)》的《東次三經(jīng)》,記述了九座山,九座山都在水中,我在《山海經(jīng)的尺度》文中指出,這九座山就是廟島群島的九座島。九座山中有一座叫“胡射”,“胡”“姑”音通,胡射之山當(dāng)即《海內(nèi)北經(jīng)》的姑射國所在地?!肮蒙洹庇纸小昂洹保@意味著,《山海經(jīng)》乃至山東半島上那些叫“姑”的地名,跟姑姑無關(guān),而跟胡人有關(guān)。
戰(zhàn)國以前的載記中,北方民族多以“狄”“戎”為號,戰(zhàn)國后期,北方民族始常被以“胡”相稱。實際上,“胡”最早正是出自《山海經(jīng)》?!洞蠡谋苯?jīng)》提到一個“胡不與之國”,與“胡不與之國”相鄰,還有一個“肅慎氏之國”,都位于《大荒經(jīng)》的東北隅。肅慎為東北民族,史有明文,《后漢書·東夷列傳》謂挹婁即古肅慎國,肅慎“便乘船,好寇盜,鄰國畏患”,可見是一個擅長駕船遠行的民族,其地“東濱大?!?,當(dāng)在今黑龍江中下游。古書不見“胡不與”,但東北有一個古老民族叫“夫余”,“夫余”始見于《史記·貨殖列傳》,司馬遷說燕國“北鄰烏桓、夫余”,夫余是一個東北民族,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的秦代地圖上,將夫余置于松遼平原,肅慎在夫余東北邊的黑龍江流域。“胡不與”“夫余”的名號,字面意義都不可解,上古時期,漢語地名、族名、國名多僅一字,而這倆國名卻為二、三音節(jié),顯然是對非漢語的記音?!昂慌c”“夫余”兩名今音相近,兩者的古音關(guān)系如何,兩者在語音上是否同源,當(dāng)請教語言學(xué)家。后來為適應(yīng)漢語習(xí)慣,“胡不與”簡稱為“胡”,正如現(xiàn)在簡稱“美利堅國”為美國、“英吉利國”為英國。《大荒經(jīng)》的地理知識非常古老,可以追溯到商代,可見“胡”人來歷甚是久遠。
但《大荒經(jīng)》記載的胡不與、肅慎這兩個東北民族,卻不在東北,而在山東半島。《大荒經(jīng)》中與“胡不與之國”“肅慎氏之國”相鄰,有附禺之山、大人之國、北齊之國、先檻大逢之山等。“北齊之國,姜姓”,自是魯北的齊國;先檻大逢之山為“河、濟所入,海北注焉”,河、濟所入,即黃河、濟水的入??冢M管歷史上黃河入海處變動不居,但濟水在博興附近入海,卻亙古未變。肅慎氏、胡不與以及大人之國既然與北齊之國、河濟入??谙噜彛喈?dāng)在魯北。
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大人之國。《大荒經(jīng)》云:“大人之國,釐姓。”《國語·魯語》載孔子講述大人的歷史,說:“汪芒氏之君也,守封嵎之山者也,為漆姓。在虞、夏、商為汪芒氏,于周為長狄,今為大人?!薄捌嵝铡?,《史記》《說苑》均引作“釐姓”,“漆性”為“淶姓”之訛,淶姓即萊姓,萊姓即萊夷,可見大人國即萊夷。萊夷居于魯北,周初跟齊國爭地盤,后來被齊國趕到了半島東北部,即春秋時期的東萊,今膠東半島的一系列地名,蓬萊、萊州、萊山等,都是萊夷留下的地名?!洞蠡慕?jīng)》又云:“胡不與之國,烈姓?!绷摇⑨?、萊三字音通,烈姓當(dāng)即萊姓,則胡不與之國與萊夷同姓,這意味著萊夷也是胡人。胡不與、大人之國、萊夷,都是闖山東的東北人。
《大荒經(jīng)》將萊夷稱為“大人之國”,當(dāng)因其身材高大。《后漢書·東夷列傳》說夫余國“其人粗大強勇而謹(jǐn)厚”,頗有“大人國”風(fēng)采,夫余當(dāng)為身材高大的東北亞通古斯人種??傊?,萊夷、大人之國、胡不與之國實為同族:以其族姓稱之,為“萊夷”;以其自稱稱之,為“胡不與之國”;因其身材高大,則名之為“大人之國”。膠東半島的東萊國,原是來自東北的大人族建立的國家。
山東大學(xué)考古學(xué)者近年在濟南章丘焦家大汶口文化遺址,發(fā)掘出了多座距今五千多年的古墓,墓主人遺骸大都身材高大,其中一座大墓的墓主身高實測近兩米。這一發(fā)現(xiàn)證明,早在五千年前的大汶口文化時期,東北的大人族就已經(jīng)來到山東。直到春秋時期,魯、豫之間還有來自北方的大人族出沒,即所謂“長狄”。冷兵器時代,身高就是優(yōu)勢,因此長狄長期橫行齊、魯、宋、衛(wèi)之間,為禍甚烈。實際上,直到如今,山東人仍以身材高大著稱,“山東大漢”不過是“大人國”的新說法而已。
《大荒北經(jīng)》中,胡不與之國、大人之國都與附禺之山相近,附禺之山是顓頊及其九嬪的墓葬所在,周圍陳列著文貝、離俞、鸞鳥、凰鳥、青鳥、瑯鳥、玄鳥、黃鳥、虎豹、熊羆、黃蛇、視肉、璇瑰、瑤碧等各種奇鳥異獸、玉石寶貝,顯然是一處祭祀顓頊的宗教圣地,顓頊被《帝系》《世本》《五帝本紀(jì)》列為華夏五帝之一,卻很可能有著東北文化的淵源?!案截健保逗M獗苯?jīng)》作“務(wù)隅之山”,《東次三經(jīng)》所記廟島列島九山中,有一座“踇隅之山”,還有一座“胡射之山”,“踇隅”“附禺”“務(wù)隅”“胡射”“姑射”當(dāng)為一音之異寫,它們與“胡不與”一樣,或都與東北夫余一族有關(guān)。這些地名和國名,都是越海而來的東北大人族一路留下的印記。
《海內(nèi)北經(jīng)》還記載了一座大人之市,“蓬萊山在海中,大人之市在海中”,這個與蓬萊隔海相望的大人之市,自然就是長山島上的大人國,稱之為“大人之市”,說明這座島是大人族開市趕集的地方。東北自古物產(chǎn)豐饒,《后漢書·東夷列傳》稱夫余國“出名馬、赤玉、貂豽,大珠如酸棗”,挹婁(肅慎)“出赤玉、好貂”,東沃沮則產(chǎn)“貂布魚鹽,海中食物”,魚鹽、海鮮不足為奇,赤玉、貂皮則為中原所珍。《禹貢》云:“鳥夷皮服,夾右碣石入于河。”《 管子·揆度》云:“發(fā)、朝鮮之文皮?!闭f的就是來自東北、朝鮮的鳥夷,用船載著獸皮(皮服)來到中土貿(mào)易,可見,現(xiàn)如今東北姑娘熱衷的貂,自古就受歡迎。
遙想上古時期,身高馬大、身穿貂皮的東北人駕一葉扁舟,滿載皮貨,漂洋過海,來山東討生活,在長山島上駐扎下來,開棧交易,于是,這座島被稱作“大人之市”,蓬萊成為中國歷史上最古老的商業(yè)碼頭,而這條由大人族商人為主導(dǎo)、以蓬萊為集散地的東北亞航線,也就成為歷史上最古老的“海上絲綢之路”。
三
說這條以大人市、蓬萊島為碼頭的環(huán)渤海貿(mào)易之路為最早的“海上絲路”,絕非蹭熱點,托虛名,趕“一帶一路”的大集,實際上,蓬萊、齊地在絲綢之路歷史上的重要地位被嚴(yán)重忽視了。
一般人談起古代齊地商業(yè)發(fā)達,多稱道其魚鹽之利,而輕視桑蠶之盛,其實,山東地區(qū),尤其是魯北地區(qū),是中國桑蠶業(yè)最早的發(fā)源地之一。魚鹽主要供給中原,而域外貿(mào)易則要靠絲綢。戰(zhàn)國秦漢之際,齊地桑蠶業(yè)即極為發(fā)達,并帶動商貿(mào)盛極一時?!妒酚洝へ浿沉袀鳌氛f:“齊帶山海,膏壤千里,宜桑麻,人民多文彩布帛魚鹽?!庇终f:“太公勸其女功,極技巧,通魚鹽,則人物歸之,襁至而輻湊。故齊冠帶衣履天下,海岱之間斂袂而往朝焉?!钡R地桑蠶業(yè)的發(fā)達,絕非始于戰(zhàn)國時代,《山海經(jīng)》的記載可以說明,魯北濰坊一帶桑蠶業(yè)有多么古老。
《海外北經(jīng)》記載了一位正在桑樹上吐絲的女子,“歐絲之野,一女子跪踞樹歐絲。三桑無枝,在歐絲東,其木長百仞”。“歐”通“嘔”,歐絲即吐絲,圖中畫的這位在樹上吐絲的女子,當(dāng)是蠶神,歐絲女子邊上畫著三棵桑樹,表示那里是一片桑林,整個畫面呈現(xiàn)的是古人在桑林里供奉蠶神的場景?!叭!币渤霈F(xiàn)在《大荒北經(jīng)》中,與附禺之山、胡不與之國、肅慎之國、大人之國、北齊之國相鄰,可見三桑正在齊與蓬萊之間,當(dāng)在今魯北濰坊一帶?!洞蠡慕?jīng)》古圖在魯北畫著三棵桑樹和吐絲的蠶神,旨在表明這里桑樹成林、盛產(chǎn)蠶絲?!洞蠡慕?jīng)》古圖成于商代末期(筆者另有詳考),可見,早在商代,魯北就因桑蠶業(yè)而著名了。
來自東北的大人族商人在蓬萊將毛皮出手,自然不會空手而歸,他們換回的很可能就是珍貴的絲綢。《禹貢》云:“萊夷作牧,厥篚檿絲?!睓暭醋鯓?,又稱山桑,檿絲是柞蠶絲。魯北濰坊一帶,柞蠶業(yè)至今猶存,現(xiàn)已被列為國家“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項目之一?!队碡暋氛f萊夷以柞絲作為貢品,說明絲綢確系大人族(萊夷)的重要貿(mào)易品。
大人族勇于冒險,善于貿(mào)易,他們帶來皮貨,帶走絲綢,開辟了最早的海上絲路。對于以星辰大海為征途的古代航海民族而言,只要海岸和河流還在延伸,只要有天上的星座指引方向,他們就不會停下舟楫,南下的大人族不會在蓬萊止步。萊州的大人族要繼續(xù)南行,可以繞過半島頂端的成山頭,循海岸南行,但此行道迂且長,多風(fēng)波之險。大沽河幾乎橫截半島,它發(fā)源于萊山南麓,一路南流,在膠州灣入海,實為南下之捷徑。南下的大人族肯定會選擇這條河流,此水得名“姑水”,即為明證。
出膠州灣,遵海而南,即為魯東南沿海?!洞蠡臇|經(jīng)》《大荒南經(jīng)》所呈現(xiàn)的即為魯東南沿海的地理景觀(詳見拙文《四海之內(nèi):大荒經(jīng)地域考》,載《文史哲》二0一八年第六期),在《大荒東經(jīng)》記述的一系列東南海岸景觀中,我們再次目睹大人族的偉岸身影?!洞蠡臇|經(jīng)》說:“東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國。少昊孺帝顓頊于此,棄其琴瑟?!胁ü壬秸?,有大人之國,有大人之市,名曰大人之堂?!贝笕酥畤?、大人之市,還有顓頊,《大荒北經(jīng)》記述的北海大人族場景,在東南海岸一一再現(xiàn),表明在魯東南沿海也有大人族的聚落和集市?!逗M鈻|經(jīng)》也是記述的東南海,也同樣提到大人國:“大人國,為人大,坐而削舡?!薄跋黥本褪菗]槳劃船,這一畫面呈現(xiàn)的是一位駕一葉之扁舟、寄一身于滄海的大人族水手形象。
實際上,后來秦始皇、漢武帝被燕齊方士煽動,數(shù)度巡游東海,訪神求仙,頻頻造訪膠東半島的蓬萊、萊山、芝罘、成山、瑯琊,追隨的正是大人族的足跡?!妒酚洝し舛U書》記載,元封元年,漢武帝東巡海上,禮祠八神。齊地方士紛紛上疏言神怪奇方,漢武效法秦始皇,發(fā)船令言海中神山者數(shù)千人訪求蓬萊神人。當(dāng)時,齊地方士公孫卿深受漢武帝信賴,常年持節(jié)行走名山尋訪神仙蹤跡,“至東萊,言夜見大人,長數(shù)丈,就之則不見,見其跡甚大”,漢武帝聞風(fēng)而至,但大人已不見蹤影,只見到大人留下的足跡。漢武帝將信將疑,聽了一位當(dāng)?shù)乩细傅脑?,始深信東萊山現(xiàn)身的大人就是仙人。此后,公孫卿等屢屢報告仙人現(xiàn)身,但每當(dāng)派人驗證,看到的只有大人留下的腳印。如此三番五次,漢武帝對這幫齊地方士漸漸生厭,但求仙之心卻至死都癡心未改??梢?,在齊地、東萊的方士和民間傳說中,海上仙人是以大人的形象出現(xiàn)的。
從新石器時期到春秋時期,兩千多年的漫長歲月里,東北的大人族駕一葉扁舟,在遼東和山東半島之間自由來往,他們在給半島帶來東北的毛皮、玉石的同時,必定還會帶來他們的宗教和神話,《山海經(jīng)》記載的多處神祠、巫祭場景,就透露出明顯的薩滿教意味。然而,隨著戰(zhàn)國時期趙、燕的擴張,北狄、胡人與中原的交通被隔絕,尤其是隨著秦始皇掃滅六國,建立大一統(tǒng)的郡縣國家,水手們能夠“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而自由來往的時代一去不復(fù)返了。到漢武時代,大人族的商船早已絕跡,大人市的盛況也早已散去,古老的歷史已成為傳說,但薩滿教的法術(shù)和神話卻可能流傳下來。在人們的記憶中,那些遠方的大人族就像善于凌虛飛升的薩滿巫師一樣,漸漸幻化成了在渺渺滄海間蹁躚來往的仙人,如同蓬萊海外的海市蜃景,亦真亦幻,倏忽明滅,可望而不可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