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松華
(山西省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山西 太原 030032)
關于《明太祖實錄》所載的四道敕書,至今爭議很大。上世紀40 年代,王崇武先生提出,洪武三十一年五月二十九,明太祖下達給燕王的敕書“疑為館臣所偽造”。[1](卷1,P9)上世紀60 年代著名史家黃彰健,以《毓慶勛懿集》所收錄的兩道敕書作依據(jù),提出《明太祖實錄》所載洪武三十一年四月初九明太祖下達給燕王(明成祖)的敕書及五月十二日下達給郭英的敕書,皆為偽造而成。但是,在并無直接證據(jù)的情況下,黃先生進一步推想,同年五月十二明太祖下達楊文的敕書及五月二十九下達給燕王的敕書也為偽造。[2]兩位大家的觀點,已為學界廣泛接受。但是,同一道敕書僅憑三五字的差異,否定另一道敕書的真實性,有些勢單力薄。當代史家南炳文先生并不認可黃彰健及王崇武兩先生的觀點。[3]南先生通過對幾則傳統(tǒng)史料的重新解讀,認為太祖晚年與燕王關系正常,燕王仍領命出征。南先生認為《毓慶勛懿集》所收錄的兩道敕書,可能版本出現(xiàn)問題,出現(xiàn)了脫文,漏記了燕王。南先生最后總結,《明太祖實錄》所載的四道敕書,有很高的可信度。
為了更好地向以上諸位大家學習,也為了使研究建文朝史的事業(yè)進一步發(fā)展,筆者使用新發(fā)現(xiàn)的史料,對《明太祖實錄》所載的四道敕書,以及有關成祖其他有爭議的事項,提出了新的見解,或許離歷史的真實能更近一步。
燕王稱帝后,凡與之相抵觸的建文朝檔案文書幾乎銷毀殆盡。[4](P1-3)建文朝纂修的《明太祖實錄》必有大量與燕王不利的材料,盡毀原本,敕令臣下兩次重修。①又大肆屠戮建文朝臣,建文帝長子文奎年方七歲也被誅殺。[5](卷140)②人證物證幾盡滅絕,建文朝歷史幾成空白。存留至今的明朝國史盡是成祖及子孫的一面之詞,自不能輕信。纂修《明史》經(jīng)歷百年,修成乾隆年間,持論當公。但《明史》本之實錄,《太祖實錄》《太宗實錄》夾雜大量精心編撰的虛假材料,對于涉及建文朝前后的史事,當小心甄別。凡此種種,為疏理鏤析那段朦朧的歷史制造了極大的困難。所幸,一則建文皇帝討伐燕王的詔書還是存留于世,為今人撥開朧罩在建文朝的團團謎霧提供了重要線索。建文元年(1399)八月,建文帝下詔書討伐燕王,詔曰:
朕奉先皇帝遺詔,纂承大統(tǒng),宵衣旰食,思圖善政,以安兆民。豈意國家不幸,骨肉之親屢謀僭逆。去年周庶人橚潛為不軌,辭連燕齊湘三王,皆與同謀,朕以親親之故,不忍暴揚其惡,止治橚罪,余置不問。今年齊王榑謀逆事覺,推問犯者,又言與燕王棣湘王柏同謀大逆,柏知罪自焚,榑已廢為庶人。朕以燕于親最近,未窮其事。今乃忘祖逆天,稱兵構禍,意欲犯闕危宗社。悖逆如此,孰不駭聞。昔先皇帝時,棣包藏禍心,為日已久。私印偽鈔,陰結人主,朝廷窮極,藏匿罪人。先帝震怒,遂以成疾,至于升遐。海內聞知,莫不痛忿。今不悔過,又造滔天之惡。雖欲赦之,而獲罪宗社,天地不容。已告太廟,廢為庶人。遣長興侯耿炳文等率兵三十萬,往討其罪。咨爾中外臣民軍士,各宜懷忠守義,奉職平燕,與國同心,永安至治。布告天下,咸使聞知 。[6](卷11,P805)③
據(jù)方孝孺?zhèn)鳎骸把啾?,庭議討之,詔檄皆出其手?!保?](卷141,P1152)此詔書當為孝孺所擬。有明一代,孝孺堪稱第一忠介之士。這份伐燕詔書是否屬實,可從側面分析推理。觀《奉天靖難記》,成祖凡所責難詆毀建文者,污言穢語,無微不至,無所不用其極。獨無此詔書的只言片語。上書建文帝,或詔告天下,氣勢洶洶,咄咄逼人,頗似誣枉冤屈。詔內言“燕庶人父子”本指燕王及子高熾高煦高燧,成祖乃故謬為指己及太祖。[1](序,P7)區(qū)區(qū)五字不能隱忍吞聲,猶嘵嘵不休,詭詞狡辯。帝王心理如出一轍。清代雍正年間,坊間流傳世宗“十大罪”,④為替自己正名,世宗親撰《大義覺迷錄》逐一駁斥。如詔書所言,成祖多行犯法謀逆之舉,及至謀父,則成祖是不仁不義,不忠不孝的暴虐之徒。成祖以英豪自許,以忠孝標榜天下,若是誣篾捏造之詞,成祖安能無動于衷,不發(fā)一語?詔書的部分內容,也可通過其他史籍得到映證。欽修實錄已明言“周齊岷代,在先帝時尚多不法之事,何況今日”,[8](卷1,P6)但是另一則材料指出燕王亦參與其中,與周齊湘岷代等王通謀。[9](P311)建文元年八月,即將興兵討伐燕王,齊泰奏請布告天下,削燕屬籍,聲罪致討,明斥燕王為賊,[7](卷141《齊泰傳》,P1152)又曰:“執(zhí)其有異圖,孰信其誣?”[1](卷1,P17)是燕謀不軌,盡人皆知。故發(fā)其謀逆,無人不信。[1](卷1,P18)此詔書,《奉天靖難記》不載,《明太宗實錄》亦削除。此中原因,不言而喻。成祖及其子孫自知理虧詞窮,心虛愧疚,無力翻案。詔書所述的內容,是屬實不容篡奪的。
“永樂中,藏孝孺文者,罪至死?!保?](卷141,P1152)孝孺文中必有大量可揭示事件原有的真實檔案文書,然懸為禁厲,已湮沒無傳矣。南先生言:“在洪武后期,其與明太祖的關系亦未見能確證有不和諧之處的記載?!保?]還未注意這份討伐燕王的詔書。拿這則史料作參考標準,《明太祖實錄》《明太宗實錄》《奉天靖難記》中許多偽造的史料將不攻自破。
(一)關于《明太祖實錄》中的四則史料 《明太祖實錄》明確記載明太祖于洪武三十一年五月甲寅即初八圣躬不豫,⑤一月后即閏五月初十駕崩。太祖因何故不豫升遐,正史并無記載。此伐燕詔書道出原由,因燕王所致:“昔先皇帝時,棣包藏禍心,為日已久。私印偽鈔,陰結人主,朝廷窮極,藏匿罪人。先帝震怒,遂以成疾,至于升遐?!憋@然從初八致疾到閏五月初十去世這段時間明太祖與燕王父子關系已非正常。但據(jù)《明太祖實錄》,洪武三十一年五月初八以后,太祖向燕王連發(fā)三道敕諭:
甲寅,上不豫(五月初八)。 ……
(戊午) 敕武定侯郭英曰:“朕有天下,胡虜遠遁久矣。然萌孽未殄,不可不防。今命爾為總兵,都督劉真、宋晟為之副,啟遼王知之。以遼東都司并護衛(wèi)各衛(wèi)所步軍,除守城馬軍及原留一百存守斥候,余皆選揀精銳統(tǒng)領,隨遼王至開平迤北,擇險要地屯駐隄備。一切號令,悉聽燕王節(jié)制?!保?0](卷257,P3715)
戊午,敕左軍都督楊文曰:“兵法有言:‘貳心不可以事上,疑志不可以應敵,為將者不可不知是也。’朕子燕王在北平,北平中國之門戶,今以爾為總兵,往北平,參贊燕王,以北平都司,行都司并燕谷寧三府護衛(wèi),選揀精銳馬步軍士,隨燕王往開平隄備。一切號令皆出自王,爾奉而行之,大小官軍悉聽節(jié)制。慎無貳心而有疑志也?!保?0](卷257,P3716)
乙亥(二十九)敕今上曰:“朕觀成周之時,天下治矣,周公猶告成王曰:‘詰爾戎兵,安不忘危之道也?!耠m海內無事,然天象示戒,夷狄之患豈可不防?朕之諸子,汝獨才智,克堪其任。秦晉已薨,汝實為長,攘外安內,非汝而誰?已命楊文總北平都司、行都司等軍,郭英總遼東都司并遼府護衛(wèi),悉聽爾節(jié)制。爾其總率諸王,相機度勢,用防邊患,乂安黎民,以答上天之心,以副朕付托之意。其敬慎之,勿怠?!保?0](卷257,P3717)
據(jù)詔書,五月初八太祖震怒不豫。五月初八以后,太祖當必欲懲戒燕王。但據(jù)《明太祖實錄》太祖反而連發(fā)三道敕諭,俱令燕王北征。其真實性,委實令人生疑。太祖對諸子管教甚嚴。小過輒發(fā)旨訓斥,[11]大過輒召還京師,嚴厲督斥,待其悔改,方令歸藩。據(jù)《明史》諸王傳可知。
《秦王傳》:
二十四年,以樉多過失,召還京師,令皇太子巡視關陜。太子還,為之解。明年命歸藩。[7](卷116,P1116)
《晉王傳》:
在國多不法。或告棡有異謀。帝大怒,欲罪之,太子力救得免。二十四年,太子巡陜西歸,棡隨來朝,敕歸藩。[7](卷116,P1116)
《周王傳》:
二十二年,橚棄國來鳳陽。帝怒,將徙之云南,尋止,使居京師,世子有燉理藩事。二十四年十二月敕歸藩。[7](卷116,P1117)
《潭王傳》:
妃于氏,都督顯女也。顯子琥,除為寧夏指揮。二十三年坐忽惟庸黨,顯與琥俱誅。梓不自安。帝遣使慰諭,且召入見。梓大懼,與妃俱焚死。[7](卷116,P1117)
由以上觀之,太祖對犯有嚴重過錯的諸王,處理手法一以貫之,就是召還京師,拘留很長時期,再作處置。據(jù)伐燕詔書所言,燕王因多行不法之事,太祖震怒,致五月初八氣極不豫。燕王當犯大罪。仿秦晉周潭四王違法事例,太祖亦當召燕王回京師,⑥然后予以嚴厲制裁。五月之前,燕王既已被棄用,按例當令南返,則實錄所言洪武三十一年五月太祖令燕王北征當為偽造。秦王晉王先后故去,燕王成為強藩之首,雄居北方。據(jù)詔書,燕王驕橫跋扈,多行不法之事。雖太祖尚存,但對燕王已不可枸曲,勢難圖制。[12](序,P10)洪武三十一年五月,太祖與燕王已勢同水火。以太祖的多疑雄猜,斷不可能再對其委以重用,寄予厚望。太祖臨終之際,燕王已成為太孫極大的危脅。臨終警諭太孫“燕王不可不慮”。[6](卷10,P783)據(jù)《明太祖實錄》在洪武三十一年四月乙酉(初九)太祖向燕王下達了另一道敕書:
敕今上(時為燕王的明成祖)曰:“邇聞塞上烽火數(shù)警,此胡虜之詐,彼欲誘我?guī)煶鼍?,縱伏兵以邀我也,不可墮其計中。烽起之處,人莫宜近,雖望遠者亦須去彼三二十里。今秋或有虜騎南行,不寇大寧,即襲開平,度其人馬不下數(shù)萬,豈可不為之慮??晌鳑稣俣贾笓]莊德、張文杰,開平召劉真、宋晟二都督,遼東召武定侯郭英等,會兵一處。遼王以都司及護衛(wèi)馬軍悉數(shù)而出,北平、山西亦然。步軍須十五萬,布陣而待。令武定侯、劉都督、宋都督翼于左,莊德、張文杰、都指揮陳用翼于右,爾與代、遼、寧、谷五王居其中,彼此相護,首尾相救,使彼胡虜莫知端倪,則無不勝矣。兵法示饑而實飽,精而外鈍,爾其察之?!保?0](卷256,P3712)
五月初八太祖不豫,則太祖察覺燕王不法之事,當在四月或四月之前。若在在四月初九之前,則《太祖實錄》所載四月乙酉(初九)太祖令燕王統(tǒng)兵出征的這道敕諭也必為假造。同五月十二日太祖下達給郭英的敕書一樣,四月初九的這份敕書,也是由宮中所藏的原敕書改篡而來。[2]
建文朝編修的《明太祖實錄》必詳細記有燕王種種不法之事,必有太祖晚年與燕王失睦的記載。故奪位后兩次重修太祖實錄,掩蓋真相,同時捏造事實。四道敕諭中的當事人郭英老死于永樂元年(1403 年),[7](卷130,P137)楊文死在永樂四年(1406 年),[13](第72 冊,P273)遼王在燕王奪位后,“永樂元年入朝,帝以植初貳于己,嫌之”,屢受成祖打壓,委曲自保。[7](卷116《遼王傳》,P1116)此種情況下,館臣無所顧忌制造偽證,編入實錄。
據(jù)朝鮮《李朝太祖實錄》卷十四:
(洪武三十一年六月十日)遼東被擄人金松逃來(朝鮮),告曰:“蒙古軍向遼東,燕府王率師攻擊,敗之,遼王領兵將行,予亦充軍而行,中路逃來。”[14]
成祖曾自述“自陛下嗣位以來,臣未嘗言及兵事”。[8](卷5,P104)因此,該史料的真實性大有問題。有學者謂“按之史籍,當時燕王不僅與明太祖關系正常,爾且其對軍事行動仍在正常參與”。[3]輕信了該史料。
(二)燕王為周王上書說
……
一日朝罷,建文君謂子澄曰:“先生憶昔者東角門之言乎?”子澄曰:何事?”允炆曰:“東角門在爾?!弊映卧唬骸俺家詾樗?,若是事,臣固不敢忘也。然此事須密,待臣細謀之。”子澄退與齊泰等私謀曰:“今主少不閑政事,諸王年長,皆握重兵,久將難制。吾輩欲長有富貴,須早計?!碧┰唬骸按艘?,但使人誣告其陰私,坐以不軌,削之,削一國,可以蔓引諸國。”子澄曰:“姑更思之?!碧┰唬骸八虏蛔銊樱┐竽?,則不宥?!弊映卧唬骸吧?,然則所發(fā)何先?”齊泰曰:“燕王英武,威聞海內,志廣氣剛,氣剛者,易挫,加以不軌之事,孰信其誣,去其大,則小者自懾。”子澄曰:“不然,燕王素孝瑾,國人戴之,天下知其賢,誣以不軌,將誰信之。周齊岷代,在先帝時尚多不法之事,何況今日,而于今作過,周王必先,周王易取耳。周,燕之母弟,取周即剪燕之手足。今只俟周有罪,即令議處置,彼必來救,救則可以連坐。是在我取之有名,在彼雖有一國之眾,勢孤無援,取之何艱?”泰曰:“甚善,甚善?!泵魅?,入白,建文君喜曰:“黃先生善謀矣?!蔽磶祝醒灾芡醪环ㄕ?,遂遣曹國公李景隆率兵至河南,圍其城。執(zhí)王府僚屬,驅迫王及世子闔宮皆至京師,削王爵,為庶人。遷之云南,妻子異處,穴墻以通飲食,備極困辱。
……
初周王被執(zhí),果敕上議其罪。時上居喪守制,憂邑成疾,見敕惴惴,不知所為,乃上書曰:“若周王橚所為,行跡曖昧,幸念至親,曲垂寬貸,以全骨肉之恩。如其跡顯著,祖訓具在。臣何敢他議,臣之愚誠,惟望陛下體祖宗之心,廓日月之明,施天地之德?!逼溲詰派钪?。[8](卷1,P6-8)
觀此段文字,周王獲罪下獄,燕王是局外之人,與周王案絲毫牽涉。引誘燕王上書營救,以期一網(wǎng)打盡,是建文朝臣精心所設的圈套。然考建文帝討伐燕王詔書有“去年周庶人橚潛為不軌,辭連燕齊湘三王,皆與同謀”之語,可知周王謀逆下獄,供出燕王,二人實為同犯。周王招供,燕王已是噤若寒蟬。燕王茍以上書,也必以為己請罪求死為是。既然燕王上書為周王開脫本無此事,則齊泰、黃子澄前前后后關于此上書的進言當為虛構。編造此上書,意在表燕王忠厚繾綣,墮入圈套。后世學者,多以子澄所述“周王,燕之母弟”之語,作為燕周同母的有力證據(jù)。此論據(jù)恐難征信。
(三)燕王來京朝見說 明代諸多史籍有建文元年二月來朝一事,[4](P47-53)至今權威專著仍持此說,深信不疑。[15](第1 章,P61-63)《國榷》建文元年二月乙丑條:
燕王棣來朝,絕馳道,登陛不拜。監(jiān)察御史曾風韶侍班,奏曰:“諸王來朝,殿上宜主臣禮,宮中宜家人禮。今燕王大不敬,當問?!鄙喜粓?。[6](卷11,P795)
據(jù)伐燕詔書,太祖駕崩之際,叔侄早已深結大仇。燕王奔喪,建文令其單騎入城,尤戒慎恐懼,中途折返。[14](上編卷1,P150)又周王齊王謀逆事覺,均牽涉燕王。重罪之人,談何趾高氣昂,“絕馳道,登陛不拜”一說不知從何談起?對建文帝而言,新恨交織舊仇,必欲除去燕王。周王被逮下獄論死,[6](卷11,P789)齊王被扣京師,[9](P315,P319)于燕王已是前車之鑒。故燕王來朝一事,純粹是子虛烏有,杜撰訛傳。有史料佐證燕王二月仍在北平。[9](P317)
(四)不殺叔父說 明代不少史籍皆記“建文帝有不殺叔父詔”。[4](P317)茲以《罪惟錄》為例,惠宗帝云:
昔蕭絳舉兵入京,令其下曰:“入門之內,自極兵威,不仁之至?!苯駹枌⑹颗c燕王對壘,務體此意,毋使朕負殺叔父之名。[16](《帝紀》卷2,P63)
當時的朝鮮使節(jié),在其文集中也有不殺叔父說的記載,顯然信其有。[17](《陽春集》,第1 冊P37)⑦特別是《明史》成祖本紀也襲“不殺叔父說”。[7](卷5,P854)王崇武先生從燕王幾次遇險,慘烈的戰(zhàn)況的事實為依據(jù),得出“不殺叔父說”為杜撰之說。[4](P99-102)但王先生的觀點仍未在學界達成共識。對“不殺叔父說”的認可仍是明史學界主流。時至今日,“不殺叔父說”還進入中學教科書。[18](P81)此說似已是定論。今對比詔內有“雖欲赦之,而獲罪宗社,天地不容”之語,是則誅殺燕王出自建文帝本意。故朝廷將士奮力撲殺燕王。[7](卷142《鐵玄傳》,P1153;卷144《平安傳》,P1156)
(五)燕王所謂自陳八罪之說 建文元年十一月,燕王有自陳八罪之說。為了便于對比討論,現(xiàn)將“八罪之說”全引錄于下:
以前所上書不報 ,復上書于朝曰:……今歷三月,……竊聞朝廷論臣有不軌之事八,……
其一,謂臣三護衛(wèi)官有踰額數(shù)者。今臣三護衛(wèi)指揮不及二十員,比執(zhí)掌內員額尚不足,鎮(zhèn)撫、百戶于常額亦缺,千戶不過五十員,比額雖多三五員,然皆皇考臨御時朝廷除授者,非臣所敢自署。蓋祖訓職制條有云“王府指揮司官并屬官隨軍多少設置,不拘數(shù)目”。當時各王府皆然。非皇考獨厚臣棣,此奸臣之枉臣也。
其二,謂臣不當無事操練軍馬。此事亦在皇考御臨之時有之。蓋祖訓兵衛(wèi)條有云“凡王教練軍士,一月十次或七八次、五六次。若臨事有警,或王有閑暇,則遍數(shù)不拘”。非臣敢擅為也。然自皇考賓天之后,臣居喪且病,足跡未嘗出外庭,而護衛(wèi)軍士,兵部數(shù)數(shù)調遣備邊,存者僅半,而教練久廢。北平官吏軍民咸所目觀。此奸臣之枉臣也。
其三,謂臣不當于各衛(wèi)選用軍官。自陛下嗣位以來,臣未嘗言及兵事,亦未嘗選用一官。但在皇考時,曾具奏于北平城中散衛(wèi)選用三五人,亦不曾于外衛(wèi)選用。蓋祖訓職制條有云“凡王府武官,千戶、百戶從王于所部軍職內選用,開具各人姓名、實跡,王親署奏本,不由各衙門差人直詣御前聞奏,頒降誥勅”,當時王府通例如此,非獨臣棣,兵部具有文檢可驗。此奸臣之枉臣也。
其四,謂臣私養(yǎng)韃靼健卒。蓋臣府中有韃軍百余人,悉是洪武間歸附朝廷,處于北平?;士济谧o衛(wèi)歲給衣糧,以備御虜防邊之用。當時賜敕具在,內府必有敕底可稽。其百余人,今死者已四之一,其頭目亦已赴京別用,實非臣私養(yǎng)。此奸臣之枉臣也。
其五,謂臣招致各處異人術士,養(yǎng)于府中,日夕論議為非。尤是無根駕虛之說。果如有之,必知是何氏名,出何郡縣,指實罪之,誰敢不服?今無指實之人,但冒以空言,天地鬼神,其可欺哉。此奸臣之枉臣也。
其六,謂臣府中守御四門,不當僭儗皇城守御之制,更番甚嚴,以為關防朝廷。蓋祖訓兵衛(wèi)條有云“凡王府侍衛(wèi)指揮三員、千戶六員、百戶六員、正旗軍六百七十二名,守御王城四門,每三日一次,輪直宿衛(wèi)。其官軍皆三護衛(wèi)均撥”自臣之國以來,二十余年,欽遵此制,非始于陛下嗣位之后。而陛下臨御以來,兵部數(shù)調護衛(wèi)官軍防邊,宿衛(wèi)多不及舊數(shù)。此奸臣之枉臣也。
其七,謂臣宮室僭侈,過于各府。此蓋皇考所賜,自臣之國以來,二十余年,并不曾一毫增益,其所以不同各王府者,蓋祖訓營繕條明言“燕因元之舊有”,非臣敢僭越。此奸臣之枉臣也。
其八,謂臣第二子高煦過涿州,擅笞驛官。此實臣失于教訓。然笞驛官,遂指為臣不軌之跡,冤濫之過,何以服天下后世?此奸臣之枉臣也。[8](卷5,P103-106)
“八罪”的陳述以答辯狀行式展開,可謂氣壯如牛,宣告燕王無罪橫遭劫難,為成祖起兵造反推卸罪責,嫁禍于建文帝,爭取更多的輿論同情。查閱《明太宗實錄》,從建文元年七月初五起兵至十一月,燕王兩次上書建文皇帝。燕王七月初五上書建文帝申述起兵緣由,建文帝未予理會。八月建文帝下詔書討伐燕王(實錄未載此詔書,僅言“未幾,削詔爵下”之語),燕王于同年十一月再上書建文帝,批駁建文帝在詔書中指斥自己的種種罪過。然令吾人驚訝的是,所謂八罪與伐燕詔書所指斥燕王的種種罪過“與周齊湘諸王謀逆;私印寶鈔;陰結人主;藏逆罪人;不忠不孝致太祖成疾升遐”比對,竟然無一相涉。八罪之說顯系移花接木,偷梁換柱,為修實錄者羅列編造,以混淆視聽。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明太宗實錄》修成于宣德中期,此時,漢王高煦已身敗名裂,身陷囹圄,更無從申訴,所以在此盡指其罪(或許也是捏造)。對己子不護短不隱惡,烘托成祖高風亮節(jié),有人君之度。 愈發(fā)使后人對所謂“八罪”深信不疑。王鴻緒《明史稿》成祖本紀雖僅兩卷,但卻對“八罪”之說詳盡收錄。[19](卷5,P29)信其為真?!睹魈趯嶄洝纷胄薹怖骸霸t書悉錄原文,敕書御制文錄其關事其所重,有(有脫文)特敕諭臣下?lián)徇h人及卹刑寬貸之類,悉錄?!保?]是真話嗎?
王崇武先生推斷雖實錄此段文字“固為館臣所改撰,非當時之原書”,[1](序,P9)但苦于無對立史料作證,無法對其真實性,予以直接否定。王先生又認為此八條罪過是“僅據(jù)實際情形答辯,反覺得體。而惠帝所指責之八大罪狀:……遂盡吐其詳已”,[4](P14)顯然是又信其為實了。黃云眉先生謂:“按燕王上恵帝書,并載燕王《令旨》,姜清《秘史》,《奉天靖難記》,《明太宗實錄》卷四亦載之。惟《令旨》《秘史》所載肆言斥責,不臣之意顯然。《靖難記》雖加刪潤,與原文尚未甚遠,至《實錄》則但以八事自辯, 而不復以太祖之死故入恵帝罪,語氣溫順,若出兩人?!保?0](卷4,P54)在此黃先生對比發(fā)現(xiàn),同一上書,在不同史籍中內容截然相反,因而對這“八事”的真實性持懷疑的態(tài)度。可惜黃先生也沒有注意到這份伐燕詔書,未得確鑿證據(jù)進行根本的否定。
據(jù)此詔書所述,因燕王悖逆所為,太祖震怒成疾“至于升遐”,朝野內外所共知。因太祖之死,燕王背負惡名,已成眾矢之的“海內聞知,莫不痛忿”。但據(jù)《奉天靖難記》燕王反以長篇大論上書朝廷,以太祖之死故,責難建文帝:
……,矧既病久,焉得不來召我諸子見也。不知父皇果何病也,亦不知服何藥而不瘳以至于大故也?《禮》曰:“君有疾飲藥,臣先嘗之,親有疾飲藥,子先嘗之?!薄?,父皇既病久,如何不令人來報,俾得一見父皇,知何病,用何藥,盡人子之禮也。焉有為子而不知父病者?……[1](卷2,P75)
此上書也必非原作,當為后來編撰《奉天靖難記》所偽造。
燕王長期居藩北平,勢力不斷膨脹。又多次出征蒙古,積累了豐富的軍事政治經(jīng)驗。身邊的術士幕僚極力慫恿鼓勵燕王圖謀大位。[7](卷150《金忠傳》,P1163;卷299《袁珙傳》,P199)私交使臣,為太祖嚴厲禁止。[4](P128)但燕王經(jīng)常私自結交路過北平的朝鮮使臣。燕王溫良恭謙,待以上賓之禮,頗動情感人。[14](上編卷1,P129)朝鮮使臣覺察出燕王圖有大志,不甘久居王位。[14](上編卷2,P209)一則史料說燕王極力結交太祖晚年寵幸的李賢妃,“令贊易儲之計”。[16](P1226)洪武二十八三月,能征善戰(zhàn)的二兄長秦王朱樉薨世,三十一年三月,同樣雄武有智略的三兄長晉王朱?去世。燕王不僅在軍事實力上,而且在家族尊序上都成為諸王之首。燕王更加有恃無恐,更加心志不安,正如詔書所言“昔先皇帝時,棣包藏禍心,為日已久”。不軌之舉已為明太祖察覺,“先帝震怒,遂以成疾,至于升遐”。從這篇伐燕詔書分析看,洪武朝末,燕王行為悖亂,已失太祖意。當在明太祖在世之日,燕已下定決心對抗朝廷。以太祖的明察秋毫多疑猜忌,必有應對之措施。故洪武三十一年四月五月間連發(fā)四道敕令,統(tǒng)兵御北的重任,交付其他諸王。只不過明太祖行將就木,對已成尾大不掉之勢的燕王已無法親自鏟除。臨終,告戒皇太孫燕王是新政權極大的威害,并要駙馬梅殷全力輔佐太孫。[9](P361)以太祖的威嚴,諸王尚多不法之事。年方二十的皇太孫,更是難以駕馭諸皇叔。如此看來,如果假以天年,太祖也必定要行削藩之策。建文帝的削藩政策是實現(xiàn)皇祖的遺志。遺憾的是,建文帝未能實現(xiàn)皇祖的遺志。太祖遺詔中的“諸王臨國中,毋至京師”,[7](卷3,P783)顯系防范諸王。遺詔中“王國所在文武衙門官民軍士,今后一聽朝廷節(jié)制,護衛(wèi)官軍王自處分”,[1](卷1,P16)顯系為削奪諸王軍權,特別是針對燕王。明太祖去世,建文帝速斂速葬,前后僅止七天,也必是出自明太祖臨終前的安排。朱國楨亦言:“故即位而葬,同日并舉,皆高皇遺命。正以速葬消諸藩入臨覬望之心。建文寧敢自為遲速?然自來葬速,未有如高皇者。憂深慮遠,何所不至?!保?1](第428 冊,P620)顯見當時情況的危險。
據(jù)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的明鈔本《明太祖欽錄》,洪武三十一年五月十二日,太祖發(fā)給晉王朱濟熺(時朱棡已薨,子濟熺嗣立)一道諭旨:
說與晉王知道,教陳用,張杰,莊德預先選下好人好馬,隄備臨陣時,領著在燕王右里行。[22]
該史料的所透露出的太祖本意,有不同的解讀。有學者認為該史料透露出的本意就是太祖晚年在戒備提防燕王。[23](P242)有學者認為該史料是太祖晚年仍舊信賴重用燕王的有力證據(jù)。[3]因燕王悖逆所為,五月初八太祖圣躬不豫。五月十二日父子關系已非正常。很顯然,這道圣旨的意思是 要晉王戒備四叔燕王或者有他意。筆者認為,這是在燕王有突發(fā)事變時,太祖授予晉王的處置策略。
對于以上史事的考證,還是甚為必要的。正如南先生所言:“關乎對明太祖逝世前夕燕王朱棣政治地位及其與朝廷關系狀況之了解,亦關乎對靖難之役發(fā)生背景及其當事雙方責任之評價,事非小可?!保?]
注釋:
① 永樂元年敕令重修《明太祖實錄》,歷半年成。永樂九年又敕令再修《明太祖實錄》,歷六年成。
② 張廷玉最后定稿的《明史》(336 卷本)改作文奎“燕師入,莫知所終”,掩蓋了成祖的殘暴。
③ 關于這份詔書,在流傳過程中,屢被刪改?!秶鋮R》《明朝小史》《姜氏秘史》《憲章錄》等均有收錄。比較而言,惟萬斯同《明史稿》(416 卷本)與《國榷》收錄最為完整詳細。但是,本源于萬斯同《明史稿》(416 卷本)的《明史》已將“昔先皇帝時,棣包藏禍心,為日已久。私印偽鈔,陰結人主,朝廷窮極,藏匿罪人。先帝震怒,遂以成疾,至于升遐”這樣的字句刪去不提,顯系史官為成祖隱惡護短。當初布告天下的此詔書,內容可能更加豐富。
④ 謀父、逼母、弒兄、屠弟、貪財、好殺、酗酒、淫色、好諛、任佞。
⑤ 《皇明通紀》作“四月,上不豫。閏五月十日,上崩,壽七十有一”。與實錄相差幾個月。
⑥ 《明太祖實錄》卷257 所載,太祖臨終之際,令燕王南下。果有此令,也必是懲處之意。重修太祖實錄,謂太祖臨終召見燕王有傳位之意,抑或為館臣篡改了太祖的本意?
⑦ “乃告于廟,乃命武臣總師往征之。且戒之曰:‘蠢茲北藩,其杰驁者,吾宗親也。其脅驅者,吾良民也。毋敢疾攻,毋庸多殺。臨境示威,以致來附而全安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