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成昆

1984年，我剛滿三十歲，遭受了人生一次莫大的打擊。

就像是一個重要的轉(zhuǎn)折點，在這之前我努力工作，照顧家中老人孩子，自問是一個對社會、對家庭都有用的人。但就在這年春天，有天下班，走在回家路上，迎面柳絮飛舞如空中撒鹽，忽然眼前一黑栽倒在地，手上還捏著給幼女買的水果糖，袋子破了，圓溜溜的糖果滾落一地。

我被診斷為風(fēng)濕性心臟病，因為病勢沉沉來襲，只得暫時休崗。住了幾個月院后，到了七月底，終于能搬回家里休養(yǎng)。

家里四歲大的女兒都被叮囑，不能在我面前吵嚷喧鬧，要保持家中安靜。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我們住在工廠分配的紅磚平房，墻壁單薄不隔音，孩子能乖乖地在家中不蹦跳不尖叫，但無法隔絕鄰家的聲音。

我將臉狠狠扎進(jìn)枕頭里，可外面的大呼小叫怎么也避免不了，我將女兒叫進(jìn)屋，問她為啥這么吵，她說外面電視在“演打球”，好多人看。原來院里住的人都集中到院子中間的一塊空地上，怪不得喧鬧得活像在我耳畔閃炸雷。躺著實在氣悶，我索性起身，披了一件衣服，拉著女兒手往外面去。

鄰居看到是我，趕緊騰出了正中間的“黃金位置”，讓我快坐。住了幾個月院，我如同與世隔絕一般，不曉得電視上轉(zhuǎn)播的是什么。天線信號接收不好，看兩分鐘圖像就要拉扯彎曲，冒出許多雪花點點。人們卻當(dāng)這臺14英寸的黑白電視是寶貝，指點著和我講：“小白，你看嘛，今天是決賽，中國女排對美國女排！”

接下來，鄰居七嘴八舌熱心地告訴我，中國隊打得異常艱難，在小組賽中，一比三不敵美國隊，只獲得了小組第二名。

“郎平呢？‘鐵榔頭’沒上場嗎？”

雖然從春到夏，大病了一場，但我從前幾年開始，也和大家一道關(guān)心中國女排賽事。1981年日本世界杯上，中國女排奪得了第一個世界冠軍；1982年秘魯世錦賽，中國隊又奪得了世錦賽冠軍。我想起來了，在自己生病前，還和車間工友打過賭，說“鐵榔頭”扣球又準(zhǔn)又狠，不知道她要為這次的洛杉磯奧運會女排比賽貢獻(xiàn)多少比分？反正，我樂觀地認(rèn)為，我們女排會迎來“三連冠”。

鄰居阿叔兩道濃眉緊緊擰在一起，他嘆著氣跟我說，美國人咋長得這么高大，每次郎平想要進(jìn)攻，都有個牛高馬大的“老美”攔住或防起，弄得她無法順利得分。

隨著電視畫面再一次扭曲，出現(xiàn)全屏雪花，青工小壯自告奮勇去屋頂上挪天線。那時的電視信號接收器是架在屋頂十分簡陋的一個裝置，幾根天線漫不經(jīng)心地伸展，小壯一通瞎掰，信號又回來了，鄰家小孩眼尖地指著一個短發(fā)女孩喊：“鐵榔頭！”

我的心通通跳起來。醫(yī)生叮囑過，我要盡量保持心情平和，安心靜養(yǎng)，切忌大喜大怒，但人的情緒不受理智支配，看著郎平在場中奔跑跳躍的身影，我心里情不自禁滾動著一股股熱流，甚至有了一種非常迷信的心理：如果今晚決賽，中國隊贏了，奪得“三連冠”，說明我之前和工友打賭也贏了，我的病不會有大礙，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第二局開始了，郎平越打越有勁，“老美”不是仗著個子高來擋咱們的球嗎？咱女排就仗著動作快來阻“老美”。在郎平一次攔死對方二號位進(jìn)攻后，院中不分男女老少，都激動地喊出了“好球”！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凝聚到這臺小小的匣子上。為了讓大家順利觀看比賽，小壯犧牲了小我利益，他索性伏在屋頂，只用耳朵來聽電視里宋世雄的解說詞。聽到進(jìn)球，他在我們頭頂歡呼得比誰都大聲。

我的心跳得有點急促，理智告訴我，應(yīng)該離開這里，回到臥室，靜靜躺下來，不要讓自己繼續(xù)激動，這對身體一點好處都沒有，但我雙腳像是焊死在地面，完全挪不開。從前兩年開始，我們工廠就開展了“學(xué)女排精神”的工會活動，作為文藝積極分子，我還參加了朗誦比賽。我曉得女排姑娘們有多苦，袁偉民擔(dān)任女排主教練后，做出了史無前例的創(chuàng)舉：找來男排為女排陪練，男陪練的重扣球，如同炮彈一般猛攻，一天訓(xùn)練下來，一個扣球就能將她們砸暈在地。為了讓她們“躲無可躲”，袁偉民特意將網(wǎng)挪到離墻三米的位置，再猛再強的球，也只能硬接。當(dāng)時隊長曹慧英身上釘著鋼板，累得氣喘吁吁，問陳忠和：“小陳指導(dǎo)，你能不能心軟一些呀？”陳忠和靦腆一笑，手卻不靦腆，繼續(xù)砸狠球。

女排姑娘吃了這么多苦，才一路拼到了洛杉磯奧運會上，她們能堅持到底贏得勝利嗎？我想著女排比賽，其實更多是想著自己。我剛?cè)畾q，對于工作、事業(yè)、家庭有自己的想法和憧憬，難道得了這病，后半生就要像林妹妹一樣病懨懨地過日子？

也許我自己都不知道，坐在一堆鄰居中的我，心思比他們?nèi)魏我粋€人都復(fù)雜，無形之中，將女排的勝負(fù)與自己后半生能否振作都聯(lián)系在一起了。

女排姑娘沒有辜負(fù)我的默禱，我們勝利了！鄰居們沸騰起來。平日老成的大李，竟脫下背心，光著膀子站在板凳上，拿背心當(dāng)旗幟，舞得虎虎生風(fēng)，嘴里激動大喊“烏拉，烏拉”；林大娘高興地拿出她為兒子喜宴準(zhǔn)備的糖果，提前分給大家慶賀；小孩們甩著小胳膊，沖鋒艇一般來來回回亂跑，嘴里叫著“女排，女排”。

當(dāng)女兒軟軟的小手勾住我的手，我們慢慢往屋里走時，我才感到八月的天氣熱得不可理喻，后背濕噠噠地粘在身上，手摸上去，臉上也一片潮濕，唯獨心里說不出的寧靜和喜悅。

女排精神交織著淚水和榮耀的堅強，伴隨著光榮和夢想的希望，徹徹底底征服了我，鼓舞了我。之前我也曾消極、悲觀，對人生想得無比頹唐，如今三十多年彈指而過，我反而越活越精神，甚至感謝年輕時那些挫折和磨難，讓我變得更加堅強。

這些年，我在電視轉(zhuǎn)播里看著鐵榔頭打球，也看著她的人生發(fā)生蛻變。1987年，郎平自費到美國留學(xué)后，從零開始，因為兩地分居，婚姻家庭遭遇破裂；她重新回國帶隊，那年中國女排獲得銀牌回到首都北京，她備受指責(zé)。委屈和困難沒有擊垮她，而是更加堅定她的人生目標(biāo)，使她變得更從容更淡定。

我很幸運，不但看到了女排三連冠，還有“五連冠”“十連冠”，我堅定地相信，將來還會有更多的勝利和連冠，不管仗有多難打，咬牙堅持，絕不臨陣逃脫，才有一線希望。比賽如是，人生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