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瑋

渡邊淳一曾經說，他的文學沒有教化意義，文學要用來表達人的本性和真心。

2020年10月24日，是日本一代文壇巨匠渡邊淳一誕辰87周年日子。6年前，這位作者去世，引發(fā)了亞洲文壇的熱議，有人說，他的去世，也帶走了一個文學蓬勃發(fā)展的黃金時代。

數年前蒼井空開通新浪微博，引起B(yǎng)AT程序員狂歡，日本友人聽到這個消息，露出詫異又尷尬的微笑。在日本朋友的眼中，日本是一個“矛盾的社會”，在外國人看來，燈紅酒綠的歌舞伎町就是東京的代表，但實際上，西裝革履、工作日兩點一線、高峰時間擠電車的上班族才是這個社會的主心骨。一個穩(wěn)定得有些缺乏活力的中產階層人士，在道德上的保守程度甚至會令人無法想象。

1995年，一部描寫中年人不倫純愛的小說《失樂園》橫空出世，也把作者渡邊淳一推上了輿論的巔峰。日本作家野島剛在回憶《失樂園》在日本引起熱潮時，不少人都給這本書包上書套，在電車上忘我地閱讀，他就是其中之一。他說，那時“鮮少會有人在公共場合說‘我是渡邊淳一的忠實讀者……但實際上有很多人都直接或間接地接觸過渡邊的作品，沉迷于他筆下刻畫的男女之歡，成為‘潛在粉絲。”

但縱觀渡邊淳一的文學生涯，此時距離他1968年發(fā)表第一部小說《白色酒宴》已經近30年，而早在1970年他就已經獲得日本大眾文學的最高獎項直木獎，《失樂園》的成功不過是一個“老作家”的“新起點”。

在這之后，隨著渡邊淳一的作品影響力日益擴大，這位創(chuàng)作生涯長達半世紀的高產作家的面目，才慢慢清晰地浮現在讀者面前。這位寶藏作家，原來有著許多我們從不知道的側面。

“專業(yè)的”醫(yī)療小說作家

1968年，時年35歲的渡邊淳一還是札幌醫(yī)科大學的骨科講師，作為愛好，他一直為北海道的文學雜志寫稿。他所在的大學附屬醫(yī)院進行了日本第一例心臟移植手術，巨大的轟動也夾雜著不少質疑，引發(fā)了一場醫(yī)學進步與固有倫理觀之間的大戰(zhàn)。根據這一事件，他創(chuàng)作了小說《白色酒宴》，令他在文學界聲名鵲起，卻也親手斷送了自己在醫(yī)療業(yè)界發(fā)展的機會，這也成為他棄醫(yī)從文走上專業(yè)作家之路的契機。

作家生涯之初，渡邊淳一創(chuàng)作了大量以醫(yī)療為題材的社會小說，如《麻醉》《無影燈》等。醫(yī)生以人體為工作對象，對病人來說，醫(yī)生如同操縱生命大權的“神”，這種絕對的權利和醫(yī)生必須遵守的人倫規(guī)范之間的矛盾，成為他的醫(yī)療小說的主要題材。

在此之前，醫(yī)療小說在日本已經是一個相當成熟的類型小說門類。1963年，日本女作家山崎豐子有感于當時日本社會醫(yī)療體制的暗幕，創(chuàng)作了長篇小說《白色巨塔》，并在此后的半個世紀內被封神。但究其情節(jié)，嚴格來說只能算是“醫(yī)療外衣下的職場故事”。

相比之下，讓渡邊淳一榮獲1970年的直木獎的中篇小說集《光與影》則被認為是純粹的“醫(yī)療小說”。在這部小說集里，渡邊淳一探討了“疾病”對于人類個體命運的巨大影響，這種影響幾乎是偶然、隨機，是人類無法抵抗的。小說隨處可見“醫(yī)生的眼睛”，他毫不忌諱地談道“在胃腸上另造一個肛門”。因為疾病在醫(yī)生眼睛里并非不潔和污穢的，而是不可抵抗的命運。渡邊淳一在另一部小說中，他讓一位醫(yī)生角色說出這樣的話：“我們并沒有拯救任何人，得救的人們是因為他們有得救的能力，醫(yī)生只是調動了他們的生命力?！迸c此同時，小說中存在的另外一雙眼睛，那是悲天憫人的作家的眼睛。作家的眼睛對病人的痛苦感同身受，對人類悲歡愛恨不能無動于衷，這或許是渡邊淳一最終從醫(yī)生轉身為職業(yè)作家的一大動機。 整個70年代是渡邊淳一的創(chuàng)作高峰期。這一時期他平均每年出版小說三到五本，其中醫(yī)療小說占了絕大多數，這是一個相當驚人的數量，堪稱作家中的勞模。孜孜不倦的創(chuàng)作，讓他成為一個成功的專業(yè)作家，為他取得了巨大名聲和財富。

“情愛作家”的華麗轉身

20世紀80年代后，伴隨著私生活上的變動，渡邊淳一的創(chuàng)作思路轉向描寫中年男女的熾熱性愛。

1995年，《失樂園》開始在《日本經濟新聞》連載，連載之初就成為一大話題。小說以1923年日本著名白樺派作家有島武郎的殉情事件為藍本。渡邊淳一把這個故事搬到了90年代的日本，內心疲憊的中年上班族和外表端莊的家庭主婦，憧憬著“毀滅式”的愛情，讓眾多在忙碌生活中漸生麻木的現代人從內心獲得同感。1998年，這部頗具爭議的暢銷作品首次在國內出版，因為與人類千百年來最吸睛的永恒話題“婚外戀”牢牢綁在一起，渡邊淳一的名字也因此在國人心目中被深深地打上了“情愛文學大師”的烙印。

渡邊淳一的情愛小說，常帶著末世的頹廢感和強烈的日本式官能之美。他小說的主人公，不論社會地位如何，之前的人生如何，最后總都會皈依自己內心和身體的欲望，如飛蛾撲火般，從相愛、融合中找到自己的新生，甚至不惜以死亡為愛定格。在這一點上，正是因為對死亡的了解，讓渡邊淳一更尊重血肉鮮活的人。人的喜怒哀樂，人的情感和身體的需求，都是重要而珍貴的，在他眼里，自然人永遠比社會人更符合人類的真面目。

從年少時的純情初戀《魂斷阿寒湖》到中年進退兩難的《一片雪》《櫻花樹下》，再到探索老年情欲世界的《復樂園》《天上紅蓮》，渡邊淳一曾說“幾乎每一部作品里都有我的親身經歷，作家要勇敢地表達出自己的好惡，才能與讀者產生共鳴。”他對情愛的探索終其一生，也將自己的天分發(fā)揮到了極致，直到80歲高齡，仍然沒有停止創(chuàng)作。

永遠對生活充滿好奇的隨筆作家

渡邊淳一同時也是一位高產的隨筆作家。

隨筆是與小說完全不同的體裁，如果說小說是作家的假面，那么在隨筆中，他們往往能放松自己，呈現一個日?；淖约骸?/p>

生活中渡邊淳一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曾出演電影《失樂園》的女演員黑木瞳在渡邊去世后哀悼他說：“我與親愛的渡邊老師最后一次共飲的是法國瑪歌酒莊紅酒，直到最后，他都是一位瀟灑的紳士?！?/p>

女作家林真理子則談道：“渡邊老師喜歡穿著華麗的和服到銀座的酒吧，在女人堆里快樂地飲酒，就像一位文士?！?/p>

日本江戶時代用“粹”這個詞來形容精于玩樂、風度翩翩的男士。從人們的描述來看，成為知名作家以后的渡邊淳一，這個詞用在他身上恰如其分。他對生活擁有敏銳的觸覺和好奇心，勤勉地經營自己的寫作事業(yè)，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喜歡美食、精致的物件、京洛的風土、優(yōu)雅的女人。沒有人比他更享受自由豁達的人生。這些體現在他的隨筆中，是一個瀟灑、明智又相當可愛的人生指路人。

他的隨筆主題，不少聚焦在社會現象、兩性關系上。他擅長剖析現代人感情和婚姻的困局，對男女兩性各自的弱點，從不進行道德評判，而是如病理剖析般，了解病情，分析病因。在《女人這東西》中，他冷靜地闡述了在愛情中患上傲慢癥的人并不在少數，兩性相吸，在某一階段也是個人魅力的角力，而因為愛情滋生的各種疾病、傲慢、卑微、易變、執(zhí)迷，在他筆下并無是非之分，他了然于胸，對癥下藥。

2007年，渡邊淳一發(fā)明了“鈍感力”這個詞，告減現代人太敏感反而容易受傷，要修煉“遲鈍”。這個詞一語道破了在經濟泡沫之下的人們是因為過于細膩敏感而產生的焦慮和壓力，對現代人開出了一劑處世良藥，指出鈍感力是這個社會一種必備的生存才能和處事智慧。而后，隨筆集《鈍感力》成為了晚年的渡邊淳一另一部現象級的超級暢銷書，再次風靡亞洲。

晚年的渡邊淳一，針對老年讀者又寫出了《熟年革命》《幸福達人》等心理肩發(fā)隨筆。內容簡單且語言平實，濃縮了一位成熟的作家?guī)资陙淼娜松涷灐?/p>

渡邊淳一曾經說，他的文學沒有教化意義，文學要用來表達人的本性和真心。正如他在小說中寫道，作為醫(yī)生，“工作的對象不是疾病，而是人本身”。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醫(yī)生渡邊淳一和作家渡邊淳一合二為一了。人不論年齡、性別、身份，在他眼里都是值得分析的對象。他正視人的七情六欲，一直在為了人的真實的需求在孜孜不倦寫作。

（作者系上海譯文出版社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