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 劉德福
雪花彈撥森林的時候,有一種聲音會在蒼茫中升起,它不是鳥鳴,而是伐木聲。
伐木的有公家的,也有私人的。公家伐木是天經(jīng)地義的,他們伐的是落葉松、樟子松這些上等木材,它們被運送到全國各地后,可以造房屋,建橋梁。私人砍伐的,被允許的只有風干了的樹木——我們俗稱“杖桿”的已無生長跡象的樹木,以及那些不能成材的雜樹,譬如水冬瓜、柞木、楓樺樹、水曲柳等等。
我童年進山伐木,通常是跟著父親。他很愛惜樹木,喜歡盤樹墩來作為燒柴。如果伐一棵高高的樹,把它鋸為幾截,那么你會得到很多的柴火;而伐一個只有人的膝蓋高的樹墩,獲得的只是一截燒柴,而你用的又是同樣的力氣和工夫。所以,我常常覺得父親愚癡,別人家都伐樹,為何我家要盤樹墩而遭人恥笑?而且盤下的樹墩因為散而不好裝車,常常是拉著一車樹墩朝家走,半途中就會因為顛簸而骨碌骨碌滾到路上,還得停下車來重新裝車,費盡周折。
我最喜歡自己拉著爬犁上山拉燒柴。帶上一把鋸,不用走太遠,就可以伐到水冬瓜。伐水冬瓜的聲音非常好聽,它不像松樹,常常會因為身上漫溢的金色樹脂粘了鋸而發(fā)出喑啞的聲音;水冬瓜和鋸的關系如同琴弓與琴弦的關系,非常和諧。所以,我最愛聽這樣的伐木聲,跟流水聲一樣清亮。水冬瓜很好燒,但它燃燒的速度很快,所以揮發(fā)的熱量不足,青睞它的人就少而又少。除了水冬瓜,我還喜歡伐碗口那么粗的白樺樹。不過,白樺樹的枝條極有韌性,修剪起來比較費勁。我們喜歡把白樺樹的皮剝下來,用它做引火的材料。當然,手巧的人還會用它做鹽罐和煙盒。剝樺樹皮的時候,手往往還能觸著它身上漫溢著的汁液,那時我就會伸出舌頭吮吸,天然的樺樹汁清冽甘甜,喝了讓人的精神頓時為之一爽。
冬日月光下的白樺林是我見過的世界上最壯美的景色了。有的時候拉燒柴回來得晚,而天又黑得早,當我們歸家的時候,月亮已經(jīng)出來了。月光灑在白樺林和雪野上,煥發(fā)出幽藍的光暈,好像月光在干凈的雪地上靜靜地燃燒,是那么的和諧與安詳。白樺樹被月光映照得如此的光潔、透明,看上去就像一支支白色的蠟燭。能夠把這蠟燭點燃的,就是月光了。也許鳥兒也喜歡這樣的美景,所以白樺林的鳥鳴最稠密。我經(jīng)過白樺林時,總要多看它幾眼。在月夜的森林中,它就像一片寧靜的湖水。
我曾因為給學校拉燒柴而凍傷了雙腳。我大約那天穿的棉烏拉有些潮,又趕上天冷,把腳給凍了?;丶液箅p腳腫脹,鉆心地疼,下地走路都吃力。躺在滾燙的火炕上養(yǎng)著凍瘡,聽著窗外北風的呼嘯聲,看著父母一趟趟地進我的小屋噓寒問暖的,心里覺得又委屈又幸福。
那凍瘡最后雖然好了,但落下了疤痕。而且一到雨季的時候,凍瘡的創(chuàng)面就開始發(fā)癢,直到如今。好像它們也如我一樣,仍然懷念著已逝的寒風和飛雪,仍然憶念著那已不復存在的伐木聲。
技巧點撥
這是作者回憶少年時伐木生活的散文,筆觸靈動,感情真摯,描寫細膩,是敘事散文的佳作。
作者寫了父親和我的伐木生活,詳略得當,以我的伐木生活和感受為主要內(nèi)容;在寫作我的伐木生活時又以描寫月光下森林的景色和我的勞動感受為主要內(nèi)容;具體寫伐木時又以水冬瓜和白樺樹兩種樹為主要內(nèi)容。這種以點帶面的手法,是敘事散文的常用手法,值得我們寫作時借鑒。
作者寫作時多處使用比喻的修辭手法,使文章生動形象,充滿詩意氛圍,而且多處用音樂或樂器做喻體,引發(fā)讀者的想象力,使作者筆下的伐木生活充滿了詩情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