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紫珞
(山東省青島第三中學(xué) 山東青島 266000)
在這片老小區(qū)里有一間小小的雜貨鋪,鋪里守著一個滿頭花白的老人,她的名字就跟她的臉一樣像一張舊報紙,都是褶子,看不清,也記不住,總之大家都叫她王婆子。
她自個兒守著一臺大紅色的老式座機(jī),十幾年來都和那些老五金、老玩具混在一起。玩具早都過時了,小零嘴只有兩個,一盒棒棒糖,一盒巧克力。五金都生了銹,塑料也被曬得沒了顏色,或許是工廠都不在生產(chǎn)了,總之,沒什么人買,她也沒有再去進(jìn)新的。每天從摘下門板到合上門板,都像是對前一天的復(fù)刻,不曾有什么新意,日子一天天地倒也這么過去,只有電話機(jī)旁邊的巧克力和棒棒糖時常會被她換新的。
現(xiàn)在,王婆子坐在小店的柜臺里,手里抓著一把花生出神地看著眼前的大紅色座機(jī),旁邊的小水壺在爐子上咕嘟咕嘟的冒著熱氣。這倒也不甚奇怪的,這些年來,不見她有什么親戚,除了偶爾的老街坊來拿報紙時聊上兩句,也不見她做過其他的什么,即使是發(fā)呆,她也只會盯著這個老電話機(jī)。大紅座機(jī)是老式的,但在這個逼仄的小屋里卻絲毫不落灰塵,反竟是唯一的亮色,在昏沉的光暈下別樣的嶄新。一陣喧鬧聲起,她抬頭透過小窗看向一對正焦灼著的祖孫倆。她們就住在正對面那棟小樓里,也是鋪子的常客。灰藍(lán)色的天空里藏著北風(fēng)留下的話語,窗外老樹的枯枝正顫巍巍地背負(fù)著只鳥的重量。大雪走過的寒冬總是噤若寒蟬的,今天倒是不同。
小姑娘穿著身大紅襖,還是前幾天拜年時的那件,手里拎著書包,急匆匆地大步往前走。老太太披了件大衣,腳上還蹬著拖鞋,邊往外走邊沖著女孩大喊:“你上哪去?給我回來!”女孩頭也不回,腳下更快了,大聲回道“不用你管,我要去我同學(xué)家,我已經(jīng)長大了!”老太太更加氣急敗壞了:“嘿,你個小兔崽子,我要不是你姥姥,誰稀罕管你?!迸⒔K于停下了,回頭正色嚷著“我已經(jīng)長大了,不用你管了?!蓖跗抛涌吹嚼先说纳碜佣ㄗ×?,也不知是不是大雪消了音,老人的嘴巴幾次開合卻到底沒有說出什么。她放下手里的花生,靜靜地看著老人在原地注視著小姑娘跑開的身影,嘆了口氣。
不多時,王婆子看著老人終于打破了那凜冬的桎梏,慢悠悠地走來。店里燒著爐子,終究是外邊不能比的,那個作為姥姥的老人,一進(jìn)門就不自覺地打了個噴嚏,不好意思地對王婆子笑了笑,一口鑲上的牙在昏暗的房里愈發(fā)顯得金光閃閃。王婆子眼皮還是耷拉著,轉(zhuǎn)身給老人到了杯熱水:
“來了?”
“嗯?!崩先藨?yīng)著,“拿根棒棒糖?!苯又氖植蛔杂X的扶了扶自己的腰,然后雙手抱著杯子,呲溜了幾口熱水,回過暖意之后,才算是舒服的長吁口氣。
王婆子把糖給她,隨口說道:“腰疼就別跑那么急?!?/p>
“老毛病了,孩子也不省心?!彼πΓ致冻鰸M口金牙,本來就不大的眼被皺眉占據(jù)后,一笑便只剩下一道細(xì)細(xì)的縫了。
王婆子知道老人年輕時候是掃馬路的,腰間盤突出也是那時候落下的,她經(jīng)??粗先粟s集回來時,拎著大包小包的,走一會就得扶著腰歇上好久。
老人接過糖,從大衣里頭縫著的零錢包里扒拉出一塊錢,遞給她。
“小閨女咋了?”王桂芬接過錢隨口問道,又分了幾個花生給她。
“哎,別提了,我讓她把腰直起來學(xué)習(xí),她居然說讓我滾。哼,我要不是她姥姥,誰還稀得管她?!崩先苏f著,手上剝花生的動作不停,一口一個吃著咬的嘎吱嘎吱響,像是要咬碎所有的情緒,然后準(zhǔn)備往外走。
王婆子似是感嘆:“孩子大了啊。”
“大什么大,就是個小屁孩?!崩先送蝗换仡^說,一頭銀白的短發(fā)也支棱起來瞪著王婆子,隨后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四處瞟了瞟,也沒在說什么,嘆了口氣,也就準(zhǔn)備離開了。這時王婆子抓起幾顆電話旁邊盒子里的巧克力,塞進(jìn)了老人手里:
“巧克力是送的?!?/p>
“唉……”老人沒拒絕,像是早就習(xí)慣了一樣,簡單的應(yīng)了聲,便搖頭的離開了鋪子,嘴里還在嘟囔著什么,像是在埋怨自己,也像是在罵著誰。
王婆子看著那個小的像要融入一片白茫茫之中的老太太,忽而想起了許多年前的事。
幾年前的冬天,小姑娘被姥姥領(lǐng)著,嘴甜甜的,淘氣卻也聽話,只是一到了鋪子外,就拔不動腿,抱著姥姥的胳膊使勁晃:“姥姥,我想吃棒棒糖。”老人家總是經(jīng)不住小姑娘這么撒嬌的,“好好好,姥姥給你買。”買完之后,王婆子都會眼皮抬也不抬的再抓一把旁邊盒子里的巧克力,說上一句,“巧克力是送的,糖和巧克力都是新的,沒過期?!睍r間長了,幾乎天天光顧小店的祖孫倆便也和王婆子不陌生了。
等王婆子回過神來,老人的身影已經(jīng)藏進(jìn)了老樓里。
來年夏,王婆子再也沒有看見過小姑娘,老人卻還常來,每次都少不了帶一根棒棒糖,王婆子雖然奇怪小姑娘去哪了,但送巧克力的習(xí)慣還依舊保留著。王婆子還是在搓著花生米,熱水壺?fù)Q成了涼茶缸,桌上擺的大紅座機(jī)依舊醒目。老人拿了東西沒走,趴在小窗子上跟王婆子絮絮叨叨起來,站久了,腰疼的她呲了呲牙,金色的牙還是很閃,臉上的皺紋還是很雜亂,但是一提起孫女,她的嘴便咧的更開了。
小姑娘去了外地上高中,往往一個月才能回趟家。
又過了陣時日,王婆子連老人也沒有看見過了。王婆子還是如此,每天除了守著那個大紅色座機(jī),卻也開始不自覺地看向祖孫倆住的方向,手里拿著根棒棒糖發(fā)呆,嶄新包裝的棒棒糖和巧克力在老舊的雜貨中異常顯眼,這唯一的兩個食品,可能也是時常進(jìn)新貨,沒人知道她為何對這棒棒糖和巧克力如此上心,卻也不見她自己吃。
后來,再看見祖孫倆是幾年后的冬天了。王婆子看著她們拎著大包小包搬家似的回了家。一會兒,倆人一塊出來,小姑娘挽著姥姥的手,頭還不時虛靠在姥姥的肩上又被老人扒拉開,有說有笑的。老人縮水不少,已經(jīng)矮了小姑娘一個頭了。大雪皚皚,兩人攙扶著一步一個腳印,雪花還在飄,卻不曾像往年一樣那般冷寂了??粗齻冏哌M(jìn)店里,王婆子說了句:
“剛回來?”她瞥到小姑娘身上的校服還沒換,如是說到。
“王奶奶好,我和姥姥剛回來呢?!毙」媚锾鹛鹨恍Γ牙训氖诌€不松。
王婆子抬頭看了看倆人,隨后眼皮子又耷拉下去,嘴里念叨著:“跟著一起好啊。”
老人也笑笑,“是啊,她自己一個人在外地沒人照顧,我不放心,要不是叫我姥姥,我才不管呢?!?/p>
小姑娘不依了,對著姥姥哼唧道“才不是呢,我還沒長大,你得陪著我?!?/p>
王婆子聽了笑了笑,“不去你同學(xué)家了?”
小姑娘聽了之后愣了愣,隨即臉紅了紅,老人也笑了起來,小姑娘不停的擺著老人的手,鬧著笑著。
王婆子不再言語,拿起一根棒棒糖,塞進(jìn)了老人手里,小姑娘拿出手機(jī)四處找著什么。王婆子瞥一眼小姑娘,用手指了指她的手機(jī),說道:“我這沒法這么付?!钡拖骂^又抓起一把巧克力,塞進(jìn)了小姑娘手里,沒等二人說話,自己就先說到:“這倆廠子都關(guān)了,最后一點了?!?/p>
祖孫倆出了門,王婆子抬眼跟著倆人離開的方向,半天移不開眼,看著看著眼睛就有點澀,她搓了搓眼,回到柜臺坐著,又繼續(xù)透過小窗看著,盡管目之所及處除了冬日的蕭瑟什么也沒有了。她感到天空忽的開始飄雪了。她不喜歡下雪天。她的小孫子就是在一個下雪天離開她,跟著兒子兒媳婦去了外地的城里上學(xué)。她的小孫子說:“奶奶的雜貨鋪里沒有吃的,還全是破銅爛鐵,不好吃!不好玩!”等孫子剛走,她就去廠子里進(jìn)了棒棒糖、巧克力還有好多玩具,等著孫子回來,可孫子一家三口這一走,就再也沒能回來。
現(xiàn)在,她一個人守著這個老鋪子,日子一天天的也這么過去,或許很多年后,她的墓碑上會刻上王桂芬,這樣就沒人會再知道王婆子是誰了。
龍應(yīng)臺在《目送》里說: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yuǎn)。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zhuǎn)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我所看到和描寫的故事,是另一種思想狀態(tài)下的目送,老人看著年輕人成長、飛翔,其中夾雜著孩子們成長的懵懂與無知,而在老人的智慧里,這是孩子們走出小圈子的必經(jīng)之路,有些許惆悵,卻毋庸掛懷。
歲月是最好的老師,她教會我們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