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柳文指要》是著名學者章士釗晚年撰寫的一部解析柳宗元作品的學術專著。在《柳文指要》中,章士釗站在獨特的立場對柳宗元重要的哲學思想——“大中”思想進行了全面、系統(tǒng)、深刻的分析。章士釗認為,柳宗元心目中的“大中”就是“道”,“道”的核心內容就是“利安元元”,有益于“世用”“民用”;“大中”就是處理事情要“當”“中”;“大中”就是中庸,在作文上體現(xiàn)為中和之美,等等。章士釗一生受柳宗元的“大中”思想影響很大。
[關鍵詞]柳文指要;柳宗元;大中;思想
[作者簡介]郭華清(1966),男,歷史學博士,廣州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廣州510006)。
“大中”思想是柳宗元重要的哲學思想?!按笾小?,柳宗元又稱為“中道”“大中之道”“中庸”“中正”“時中”等等。有人粗略統(tǒng)計,一部《柳河東全集》,說到“中道”“大中之道”“中庸”“中正”“時中”等名詞的有49處之多??梢姟按笾小痹诹谠枷塍w系中所占的份量。
《柳文指要》是中國現(xiàn)代著名學者、社會活動家章士釗在晚年撰寫的一部研究唐代文學家柳宗元的學術專著,洋洋百萬余言,1971年出版以后,反響很大。對中國古典文學頗有造詣的毛澤東稱之為“解柳全書”。作為一部解柳專著,《柳文指要》自然不會對柳宗元重要的哲學思想——“大中”思想熟視無睹,無動于衷。相反,《柳文指要》對柳宗元的“大中”思想非常關注,對其進行了很多論述。
一、什么是柳宗元的“大中”思想
什么是柳宗元的“大中”思想?筆者綜合已經發(fā)表的研究成果,結合自己的探索和領會,認為柳宗元心目中的“大中”,主要包括以下的內容:
1.“大中”就是“圣人之道”。柳宗元說:“圣人之為教,立中道以示于后?!?,“立大中,去大惑,舍是而日圣人之道,吾未信也?!绷谠劾锏摹笆ト酥馈笔鞘裁茨兀烤褪菆蛩纯鬃又?,也就是儒家的思想體系,這從柳宗元文章、書信中一再出現(xiàn)的“圣人之道”可以看出來。他說:“得位而以《詩》《禮》《春秋》之道施于事,及于物,思不負孔子之筆舌。能如是,然后可以為儒。儒可以說讀為哉!”“其道自堯、舜、禹、湯、高宗、文王、武王、周公、孔子皆由之?!薄笆ト酥疄榻蹋⒅械酪允居诤?。曰仁、曰義、曰禮、曰智、曰信,謂之五常,言可以長行者也?!边@些話表明,柳宗元眼中的“大中”即“圣人之道”,就是儒家之道。
2.“大中”就是事事時時求“當”。“當也者,大中之道也?!薄爱敗笔橇谠按笾小彼枷氲暮诵?,它要求“處事貴當”“唯求其當”“時其時”并能“通權達變”,對于不合理的制度或行動,應該通過“權變”,以圖趨于合理和恰當。柳宗元在《桐葉封弟辯》中說:“凡王者之德,在行之何若。設未得其當,雖十易之不為病,要于其當,不可使易也,而況以其戲乎?”柳宗元認為,周成王因一句戲言在周公的敦促下,把一方土地封弟,這個記載不可信。在他看來,賢德的君主治理國家,施行政策都應根據(jù)實際情況達到恰當,如果有不恰當?shù)男袨楹驼?,就算改變十次也不過分。因此,他認為賢德的周公不可能教成王去做這件不恰當?shù)氖虑椤?/p>
3.“大中”就是“利安元元”“輔時及物”。在柳宗元看來,服膺“圣人之道”,不是坐而論道,空談心性,而是要以“圣人之道”為指引,盡心盡力做利國利民的實事。他曾經寄信給京兆許孟容說,自己早歲“唯以中正信義為志,以興堯、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為務?!笨磥?,他早年就已立下了志向,不做以文取勝的純粹文章家,要做能將“圣人之道”付諸實踐、安邦濟民的政治家。他曾經寫信給好友吳武陵透露:“仆之為文久矣,然心少之,不務也,以為是特博弈之雄耳。故在長安時,不以是取名譽,意欲施之事實,以輔時及物為道?!彼粚ⅰ笆ト酥馈睊煸谧焐现v玄而又玄的大道理,或者形之于筆端做華而不實的文字游戲,而要將“圣人之道”灌輸?shù)教幚砻恳患虑榛蛘罩校龅绞率?、時時求其當,恰到好處,很有分寸,實現(xiàn)利國利民。柳宗元這一抱負一直沒有改變。后來他不計個人安危得失參加永貞革新,正是為了實現(xiàn)早年“利安元元”“輔時及物”的志向。
4.“大中”就是“去大惑”。而“大惑”主要是惑于“天命”“天人感應”的迷信。因而柳宗元的“大中之道”是以自然哲學的唯物主義為基礎的,體現(xiàn)出重視人事的、理性主義的精神。柳宗元寫了一系列富于唯物主義精神的文章,如《貞符》《(礻昔)說》《時令論》《斷刑論》《天說》《天對》《非國語》等。這些文章或者批判了唯心主義哲學以及奠基于其上的刑政制度,或者批判了君權神授、天人感應的“神明”迷信,強調以尊重自然規(guī)律和符合人性的原則施政,主張以提升人的價值、發(fā)揮人的作用的眼光來觀察世界、改造世界以及處理各項事務。柳宗元認為只有這樣才能體現(xiàn)“圣人之道”,實現(xiàn)事事、時時求其當。
5.“大中”就是中庸之道。宋代的朱熹引程子解釋中庸說:“不偏之謂中,不易之謂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薄爸杏拐撸黄灰?,無過不及”。中庸包含兩層最基本的涵義:首先是“執(zhí)兩用中”。這就是指把握事物矛盾的兩個方面,取用其最恰當?shù)臓顟B(tài),從事物的內在矛盾關系中,把握其穩(wěn)定平衡的最佳狀態(tài)。再就是“無過無不及”,維持事物的質的穩(wěn)定性,把握保持這穩(wěn)定性的“度”,既不是達不到,又不是超過。
柳宗元非常推崇中庸之道。他曾因“恒懼過而失中庸之義,慕西門氏佩韋以戒”,作《佩韋賦》。該賦強調為人處事要“立大中”,做到剛柔相濟、強弱相濟、寬猛相濟,認為純柔純弱、純剛純強、純寬純猛,皆背離“大中”原則,都要不得。他說:“純柔純弱兮,必削必薄;純剛純強兮,必喪必亡。韜義于中,服和于躬?!薄皩捙c猛其相濟兮,孰不頌茲之盛德?!痹撡x鮮明地體現(xiàn)了柳宗元對中庸之道的向慕。柳宗元還在《斷刑論下》中強調要經、權相濟:“經也者,常也;權也者,達經者也?!浄菣鄤t泥,權非經則悖?!薄爸浂恢獧啵恢浾咭?知權而不知經,不知權者也。偏知而謂之智,不智者也;偏守而謂之仁,不仁者也?!闭J為經和權都是處理事情的兩種方法。一般而言,“經”是指不變的常法或原則,如儒家所說的仁義禮智信等綱常;“權”是指根據(jù)具體實際,靈活地實行常法或原則。在柳宗元看來,“經非權則泥,權非經則?!?,純“經”純“權”都不行,只有將“經”和“權”結合起來,即做到原則性和靈活性的辯證統(tǒng)一,才能稱之為“當”,才能把事情處理好,這就是“大中”。
中和是中庸之道的主要內涵?!抖Y記·中庸》:“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绷谠獙χ杏怪赖南蚰?,其實是對這種中和境界的追求。柳宗元在《佩韋賦》中說:“韜義于中,服和于躬”,“本正生和,探厥中兮”,強調以“中”達到“和”,就表達了他這種追求理路。章士釗說《佩韋賦》這“四語最為眉目”,道出了柳宗元“大中”思想所包含的中和內涵。
二、《柳文指要》視野中的柳宗元“大中”思想
章士釗認為,“大中”思想是柳宗元最重要的哲學思想,其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無不打上“大中”的烙印,他一生治學、為官、交友以及修身、處事,處處都體現(xiàn)了“大中”思想的影響。因此《柳文指要》對柳宗元的“大中”思想非常重視,在書中許多地方提到了“大中”思想,并對其進行了精辟的論述:
1.柳宗元對“大中”有很多不同的表述。章士釗指出,柳宗元將“大中”有時稱“中”,有時稱“中道”,有時稱“中庸”,有時稱“時中”,有時稱“中正”,有時稱“宜”,有時稱“當”,有時稱“宜當”。尤其是“中”“當”,是用來表達“大中”的兩個關鍵詞:“凡子厚文中,曰‘中、曰‘當,皆關目語”。
2.柳文中“大中”就是道的代名詞,在章士釗看來,柳宗元眼中的“大中”就是道,道就是“大中”。章士釗在《體要之部》卷三《斷刑論》中說:
蓋子厚晚歲,得力于《春秋》者深,每喜以“中”或“大中”替代“道”,而別以“當”為“中”之互訓語,如本文:“當也者,大中之道也”,此易言之,應作:“大中也者,當之道也”,是之謂互訓。
他又在《體要之部》卷四《桐葉封弟辯》中分析說:
子厚言道,與他文人同,但言道同時言中,謂必協(xié)乎大中者,始得謂道。蓋子厚從陸淳治《春秋》,彼認為《春秋》之微言大義,在“章明大中”,《與呂恭書》言:“立大中者不尚異”,而在《桐葉封弟辯》之一小文,亦謂:“周公輔成王,宜以道從容優(yōu)樂,要歸之大中而已”,此可見“道”字方出口,而下即以“大中”字乘之,子厚之意,乃謂道無往不葉乎中,而大中所在,亦即道之所在。
關于柳宗元心目中“大中”就是道的觀點,章士釗在書中的其它地方也多有闡述。
3.柳宗元心目中的“大中”就是道,道的核心內容就是“利安元元”,有益于“世用”“民用”。章士釗指出,柳宗元眼里的“道”,不是虛無縹緲的空洞之物,而是實實在在有利于社會、有利于民眾的東西,即具有現(xiàn)實功用性,而對社會和民眾無益的,即使是所謂的圣人之道,都應當吐棄。章說:“子厚日:‘圣人之道,不益于世用,蓋子厚崇民至上,即圣人之道,有不便于民者,亦應在吐棄之列,反之,凡有益于民之用,不問其語言出白何人,舉所推崇。于是吾人可得就此為道作達詁日:凡有益于民之用者曰道”。章認為,正是抱著“利安元元”的襟懷,柳宗元毅然參加王叔文集團的永貞革新,以求實現(xiàn)自己救國救民的理想。
4.柳宗元眼中的“大中”,就是處理事情要“當”“中”。章士釗指出,柳宗元思想中的“當”和“中”,就是為人處世也好,治國理政也好,治學論道也好,修身養(yǎng)性也好,以理性的態(tài)度,恰到好處地處理和踐行,允當適中,無過無不及。章士釗強調,“中”首先是適應時代變化,如果處理事情不合時宜,時機未到而動或落后時代而行,那還能做到適當嗎?所以“大中”首要之意就是要切合時代,相時而動、相機而行:
中也者,將受時代性之變化乎?抑否乎?間嘗論之,春秋時之所謂中,容在唐室視之,未必為中;周公輔成王時之所謂中,容在永貞政變時視之,亦未必為中。夫如是,中與道,隨時代之遷移,殆無法吻合一致也明矣。子厚于此,把定“中”字以為準的,凡切合時代,準情合理,而我詁為中者,縱令律之古所謂道,而有所出入,毋寧守中以合道,決不徇道以毀中。吾意子厚言道,與退之及宋儒之所職守,以及清桐城派之所謂義法,其不同處在此。子厚云:“圣人之道,不益于世用”,所謂不益于世用者,即指不葉乎中。果不葉乎中,即明白確定為圣人之道,亦不容不有變易,文人中具此膽識,千古殆惟子厚一人。
這就是說,柳宗元心目中的“大中”,主張輔時及物要“適時”,即與時俱進,隨時隨地都能做出最適當?shù)姆磻?。章士釗這一解釋是符合柳宗元的本意的。柳宗元說:“夫剛柔無恒位,皆宜存乎中,有召焉者在外,則出應之。應之咸宜,謂之時中。……圣人所貴乎中者,能時其時也?!绷谠@里的“時”,與“圣之時者也”的“時”同義,即與時推移,適應時代變化。
5.柳宗元的“大中”思想,直接來源于中唐的新《春秋》學派代表人物陸淳(質)。章士釗認為,柳的“大中”就是儒家的“道”的另一種表述,“大中”來源于儒家無疑。章士釗說:“其所為《無姓和尚碑》曰:‘佛道逾遠,異端競起,惟天臺大師為得其說,和尚紹承本統(tǒng),以順中道?!对品逅潞蜕斜啡眨骸畮熤套饑烙幸┐笾幸愿婧髮W是效。此日中道,曰大中,皆子厚所領會于儒學之深遠大義,平生文字往復申述,不下百十次?!钡摹按笾小彼枷胫苯觼碓从谥刑频男隆洞呵铩穼W派代表人物陸淳(質):“子厚篤信大中之道,其源出于《春秋》,為陸淳先生所講授,吾已屢有記述?!闭率酷撨@一看法是對的。中唐興起了以啖助、趙匡和陸淳(質)學說為代表的新《春秋學》。新《春秋學》的核心思想是“中道”,其精神實質就是主張“變而得中”,通權達變,把“興常典”和“權制”統(tǒng)一起來。啖助認為《春秋》之作是為了“救時之弊,革禮之薄”。陸淳不墨守成規(guī),善于變通,通經致用。在其著作中,多次提到“變而得中”“庶乎中道”等“中”“中道”概念。陸淳說:“問者曰:然則《春秋》救世之宗指安在?答曰:在尊王室,正陵僭,舉三綱,提五常,彰善癉惡,不失纖芥,如斯而已?!毙隆洞呵铩穼W派主張通過闡揚《春秋》微言大義和“大中之道”,革除時弊,不墨守成規(guī),通過變通以求“貴當”。陸淳說:“予謂《春秋》因史制經,以明王道,其指大要二端而已:興常典,著權制也?!ト水敊C發(fā)斷,以定厥中?!绷谠爬岁懘緦τ凇洞呵铩穼W的理解和闡述,認為陸淳的主要貢獻是“明章大中,發(fā)露公器”。呂溫則說陸淳之學為“正大當之本,清至公之源”,“實欲以至公大當之心,沃明主之心,簡能易知之道,大明主之道”。柳宗元與呂溫為好友,都師從陸淳,對陸學了然于心,受陸影響至深。對這種影響,章士釗看得非常清楚:“子厚文中,屢標‘大中二字以詁道,夫大中者,本之《春秋》大義,其說得自陸元沖。大中之器用二:日經、日權,經、權合一,斯信于道。從容而言,又謂之當。當也者,大中之道也,自來文家,惟子厚有此語,以葉乎人心?!闭率酷撽P于柳宗元“大中”思想來源于新《春秋》學派特別是陸淳的觀點,很有見地。柳宗元自己在《答元饒州論(春秋>書》中記述說:“京中于韓安平處,始得《微指》,和叔處始見《集注》,恒愿掃于陸先生之門。及先生為給事中,與宗元人尚書同日,居又與先生同巷,始得執(zhí)弟子禮。未及講討,會先生病,時聞要論,嘗以易教誨見寵。不幸先生疾彌甚,宗元又出邵州,乃大乖謬,不克卒業(yè)。”柳宗元在陸淳處“時聞要論”,并且受到陸的青睞,受陸淳學說的影響是必然的。
6.“大中”思想是柳宗元心中儒與佛聯(lián)系的紐帶。章士釗說:“中道云者,子厚治儒、治佛,皆本乎此”。章士釗這里說的“佛”,其實是指佛教的天臺宗。天臺宗與新《春秋學》關系密切,也主張“大中之道”和化人救世。柳宗元在《岳州圣安寺無姓和尚碑》中說:“佛道逾遠,異端競起,唯天臺大師為得其說。和尚紹承本統(tǒng),以順中道,凡受教者不失其宗。”在佛教界“佛道逾遠,異端競起”的情況下,唯有天臺宗能得佛之真精神,主要原因在其“順中道”?!绊樦械馈本湍堋敖B承本統(tǒng)”而“不失其宗”。在柳宗元看來,“中道”乃天臺宗最核心的思想,同時也是天臺宗的根本標志。天臺宗所信奉的“中道”,乃脫離邊邪、不偏不倚的中正之道。這正與儒家的中庸思想不謀而合,也與柳宗元的“大中”思想取得了一致,于是柳宗元在儒家與佛教的天臺宗之間找到了共同點,他用儒家的中庸思想去理解天臺宗的“中道”,又用天臺宗的“中道”去理解儒家的中庸思想,“中道”乃成為柳宗元心中儒佛溝通的橋梁。章士釗說:“大中者,為子厚說教之關目語,儒、釋相通,斯為奧秘。”此語誠為的論,說明章士釗真正理解了柳宗元的佛教觀。
7.“大中”在作文上體現(xiàn)為中和之美。章士釗指出,柳宗元不僅將“大中”視為理國治民和安身立命的根本大法,也視為作文的妙訣。柳宗元曾自述作文的經驗和體會說:“故吾每為文章,未嘗敢以輕心掉之,懼其剽而不留也,未嘗敢以怠心易之,懼其弛而不嚴也,未嘗敢以昏氣出之,懼其昧沒而雜也,未嘗敢以矜氣作之,懼其偃蹇而驕也。抑之欲其奧,揚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節(jié),激而發(fā)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吳文治這樣解釋柳宗元這段話:“在寫作技巧上,柳宗元認為要寫好文章,必須注意做到既‘奧又‘明,既‘通又‘節(jié),既‘清又‘重六個字。這六個字是對立的,但應該互相補偏救弊,求得統(tǒng)一?!眳俏闹芜@里是說柳文往往能做到對立統(tǒng)一、“執(zhí)兩用中”,即能夠把握矛盾的兩個方面,取其最恰當(中)的狀態(tài)。章士釗也說:“柳文立大中為準繩,萬變不離其宗”。吳文治和章士釗都認為柳宗元能夠嫻熟地運用中庸手法于文學創(chuàng)作中。這種手法寫出來的文章往往有中和之美。章士釗對柳文這種中和之美極為傾慕、贊嘆不已:“夫子厚文果胡獨異乎?以愚觀之,凡文自有其邏輯獨至之境,高之則太仰,低焉則太俯,增之則太多,減之則太少,急焉則太張,緩焉則太弛,能斟酌乎俯仰、多少、張弛之度,恰如其分以予之者,斯為宇宙至文?!痹谡率酷摽磥?,行文“標舉中義以為的彀”的柳宗元是個將中庸手法運用到爐火純青的大師。他做的文章能將俯仰、多少、張弛之度斟酌得恰到好處,適如其分,讀起來使人感到不高不低、不多不少、不增不減,匪剛匪柔,不隨不激。這種“宇宙至文”只有柳宗元才能做到。應該說,章士釗對柳文這種評價是中肯、允當?shù)摹A拇_實具有中和之美?!吨杏埂穼⒅泻投x為:“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能夠做到將看似對立的矛盾雙方調和起來,互補互濟,以達到恰當?shù)木辰?。例如,抒情(情)和說理(理)是一對矛盾,一般的文章家很難將它們調和起來,做到情理交融,但柳文能夠做到;文和筆是兩種風格不同的文體,一般的作家很難將文和筆兩種文體都做得很出色,而柳宗元能夠做到。柳宗元能夠海納百川,博采中國文學眾家之長而融會貫通之;能夠取長補短,將各種手法都運用到寫作中;能夠全面發(fā)展,將各種文體都做得十分卓越。在中國文學史上,是為數(shù)不多的能做到情理交融,文筆兼擅,文道皆備,駢散并工的文學家。柳宗元能夠這樣,得益于他“篤信大中之道”。
章士釗在《柳文指要》中對柳宗元的“大中”思想的解析,非常全面、深刻,視野廣闊,觀點新穎、獨特。例如,章士釗在指出“大中”是柳心中儒與佛聯(lián)系紐帶的同時,又強調柳宗元是站在儒家的立場去理解佛教的,“大中”思想也不例外。章認為,在柳宗元眼里,“佛為吾儒孳生之一派”,與楊、墨、黃、老等一樣,為諸子百家之一。因此,柳宗元對佛教的理解,還是從儒家的根本立場出發(fā)的:“柳之治佛,旨在援佛人儒,原非為迷佛而依佛”,“子厚治佛,直以儒治之”。章士釗這一觀點就很深刻。章士釗指出柳宗元的“大中”思想直接來源于中唐的新《春秋》學派代表人物陸淳(質)的觀點,也很獨到。特別是認為柳宗元心目中的“大中”就是“道”,“道”的核心內容就是“利安元元”,有益于“世用”“民用”,這一觀點尤為驚世駭俗,為某些人所不解、不滿。例如,臺灣的張之淦就說章士釗這樣理解柳宗元的“大中”,“輒多淆混,更且岐互,殊不能令人了了”。
三、柳宗元的“大中”思想對章士釗的影響
章士釗的一生,無論是處世哲學還是學術思想都大受柳宗元“大中”思想的影響。
在《柳文指要》中章士釗用了很多筆墨論述了柳宗元的“大中”思想,并給予很高的評價,但他并不是直到晚年才發(fā)現(xiàn)柳宗元的“大中”思想的。章士釗接觸柳文很早。光緒二十(1894)年,他13歲,在湖南長沙買到一部湖南永州刻的《柳宗元文集》,從此開始攻讀柳文,并產生了強烈的興趣,以至達到嗜柳成癖的程度。他對柳文如此傾心,是因為他覺得柳文有一種中和之美。后來,1927年他在《甲寅》周刊上發(fā)表《文論》,談到了自己對柳文這種中和之美的感受:
夫子厚文果胡獨異乎?以愚觀之,凡文自有其邏輯獨至之境,高之則太仰,低焉則太俯,增之則太多,減之則太少,急焉則太張,緩焉則太弛,能斟酌乎俯仰、多少、張弛之度,恰如其分以予之者,斯為宇宙至文。子厚答韋中立書,自道文章甘苦,有日:參之谷梁以厲其氣,參之孟荀以暢其支,參之老莊以肆其端,參之國語以博其趣,參之離騷以致其幽,參之太史以著其潔。夫于氣則厲,于支則暢,于端則肆,于趣則博,于幽則致,于潔則著,相引以窮其勝,相劑以盡其關,凡文章之能事,至此始觀止矣。
柳文的中和之美就是柳宗元“大中”思想在文章中的具體體現(xiàn)。因為,中和的哲學基礎就是中庸,中庸就是大中。章士釗酷愛柳文,特別欣賞其中的中和之美,這說明柳宗元的“大中”思想至少在這時(1927年1月)以前就對章士釗發(fā)生了影響。
二十世紀一二十年代,章士釗曾經在《甲寅》雜志上大力鼓吹調和論,也明顯可以看到柳宗元“大中”思想的影子。
柳宗元的“大中”思想強調為人處事要剛柔相濟、強弱相濟、寬猛相濟,認為純柔純弱、純剛純強、純寬純猛,皆背離“大中”原則,都要不得。今天從辯證法來看,這是“兼兩”理念。“兼兩”理念認為,對立統(tǒng)一的矛盾雙方,都有偏差、缺失,各自只有依靠對方的補充、糾正,自己才能存在或進一步趨向完善。如果矛盾的一方消逝或被消滅,只剩下矛盾的另一方,便成了雷同或混沌、混一。由于不能從對方獲得必要的補充、糾正或制約,剩下的一方也將歸于消逝或滅亡。矛盾雙方這種相互補充、相互促進、相互依存的關系,決定了矛盾雙方要相互兼容、相互承認、相互依靠、相互援助、相互補充,而不能相互排斥,將對方戰(zhàn)勝、消滅、吞噬或損害。因為,消滅、損害對方,也就等于消滅、損害自己。
在《甲寅》時期,章士釗吸收了柳宗元“大中”思想的“兼兩”理念,提出了調和論。章士釗所說的“調和者,兩利之術也”、“兩力相排,大亂之道,兩力相守,治平之原”兩語,都是“兼兩”理念。與“兼兩”理念相對立的是“專壹”理念,即只看重矛盾的一個方面,忽視或有意消滅另一方面,造成一種文化,一種思想,一個黨派,一種利益,一種意見……的局面。
調和論在政治上主張寬容與妥協(xié)、承認反對黨為合法。章士釗將英國政論家梅依(May)所說的“政黨之德,首在聽反對黨之意見流行”奉為信條,視為政治通義。他說:“反對合法一語,蓋無古今無中外而見其通?!彼J為西方近代民主憲政就是建立在這條政治通義之上。他說:“蓋必國家先容有反對者之發(fā)生,而后有內閣政治,斷非異軍蒼頭特起,創(chuàng)造一內閣政治,以期反對者潛滋暗長于其中也。要之,英倫政治之成功,其因在反對者之得力,無可疑者。”又說:“立憲政治云者,無他,亦萃集四者之量,投之政治總體之中,使之調和而淬勵焉,以表見其高華多福之群制而已。然欲為此,有一通則不可不守,即認反對者為合法是也。”
調和論在文化上主張新舊(傳統(tǒng))文化的兼容。強調兼納新文化與傳統(tǒng)文化,保持兩種文化的基本平衡。為此要防止兩種偏向:一是專意除舊布新,徹底拋棄傳統(tǒng),二是一意復舊,拒絕新文化。他說:“新機不可滯,舊德亦不可忘,挹彼注此,逐漸改善,新舊相銜,斯成調和。”就是這種理念的體現(xiàn)。然而,面對新文化運動的沖擊,章士釗認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在“五四”時期通常稱“舊文化”)有失落的危險,因此當前(“五四”時期)的文化主題便是挽救傳統(tǒng)文化,使新文化與舊文化能夠相互兼納、保持平衡,不至于讓新文化將舊文化完全排斥。所以,在這時他著重講傳統(tǒng)文化的保護與回歸的問題,給人以文化保守主義的感覺。他本意上的文化“兼兩”觀念,變成了實際上的“專壹”行動,即只關注舊文化的復歸。
無論在政治上主張寬容與妥協(xié)、承認反對黨為合法,還是在文化上主張新舊文化的兼容,本質上都是“兼兩”理念。“兼兩”理念其實是一種寬容理念,因為沒有寬容,不可能做到兼兩。
調和論很推崇中庸之道,主張在政治生活中不要偏激,不走極端。章士釗說:“天下事未有只存兩端而無所謂中者,孟氏曰,共和之弊,一在不平等,一在極平等,曰不曰極,明明有中,得其中道,共和斯茂?!庇终f:“調和之義,蓋即兩端而執(zhí)其中”,這些話都明確地反映了他不走極端、尋求平衡的中庸思想。章士釗特別贊賞英國的資產階級革命,而對法國的大革命則多有指斥。因為這兩次革命表現(xiàn)出完全不同的特點。英國的資產階級革命溫和、漸進,正體現(xiàn)了章士釗很欣賞的那種調和精神;法國的大革命暴烈、激進,多有極端行為,頗不符合中國人的中庸之道。章士釗由此評論說,法國大革命反反復復,大亂八十余年,根本原因在于各派政治勢力行為偏激,處事絕對。雅各賓派“橫厲無前”,其主張“臨于絕對,與社會心理不能相人”,于是“大禍起矣”。共和主義因走人極端而導致拿破侖的帝制。拿破侖武力專政,鎮(zhèn)壓異己,復實行極權統(tǒng)治,又走極端。而1848年的第二次革命又重蹈覆轍,故而招致拿破侖三世的帝制。最后章從法國大革命得出一條教訓:“絕對之義不可倡”。從《甲寅》時期章發(fā)表的政論文來看,柳宗元的“大中”思想對他影響很大。
柳宗元的思想對章士釗的影響決不僅僅是在《甲寅》時期,而是一生。章士釗對柳文的愛好終生不減,幾乎達到嗜柳成癖的程度,這種癖習一直延續(xù)到他晚年撰寫《柳文指要》的時候,章士釗自己說:“予湘人也,徒慕先生之為人,而珍視其文,諷誦焉至數(shù)十年”。在《柳文指要》中,章士釗對柳宗元的“大中”思想十分推崇,并用很大篇幅解析“大中”思想,就是柳宗元的思想對章士釗影響的具體體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