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嘯峰
吳一勺
小觀弄有塊凹進去的地方。“小觀樓”酒樓穩(wěn)穩(wěn)地扎在凹字內(nèi)。不管是從朝南大堂,還是朝東或者朝西的包房,都望得見一面滾金邊的黃旗,上書三個魏碑體大字:吳一勺。
天色未暗,小觀樓伙計們開始忙碌起來。接貨、汏洗、切配等活有條不紊進行。
吳一勺端張竹交椅坐到店門口,路過的鄉(xiāng)鄰跟他打招呼,他笑著回應(yīng),不時抽一口銅煙袋?;秀遍g,自己本名似乎在心底冒了一下,可一瞬間又沉了下去。天邊星星一顆顆出現(xiàn)。他老了,開始回憶往事。
他精確記憶開始于小觀弄河埠頭。當時他全身濕透,一件短衫、一條單褲緊緊貼在瘦小身體上。在十一月的寒風里,被凍得直打哆嗦。
“小觀樓”老板吳德富經(jīng)過,看到一群人圍著這個從水里撈起的男孩,忙問事情原委??蓻]人說得清楚男孩從哪里來。七嘴八舌后,人們得出初步結(jié)論:孩子從大運河運糧船上掉落,漂過來。
吳德富心存疑慮。船上掉下孩子,大人們必定停船來找。船上人再窮,行船風浪大,不會只給孩子穿單衣。問題是,這個孩子一問三不知,似乎失去了記憶。
吳德富脫下棉馬夾,焐到孩子身上,拉著他的手,走進“小觀樓”。那時,孩子還沒有大酒缸高。生意人喜歡討口彩,孩子既然從運河里來的,大家就叫他“水興”。
水興不愛說話?;镉媯兿霃乃f的寥寥幾句方言中猜他家鄉(xiāng),也只能集中到里運河一帶廣闊地域。有一次,店里進了黃鱔。水興看見,隨口說了句“長魚”。這下大家起勁了,有經(jīng)驗的廚師說只有淮陰那邊才叫長魚。他們盯著水興問,似乎循著黃鱔的鉆勁,就可以揭示水興身世。可“長魚”出口后,水興就什么都不說了。
水興其實討人喜歡的。小小年紀做事就認真。一麻袋土豆往他眼前一放,他會從早坐到晚,一刻不停地把土豆皮全削了。吳德富把孩子的專注看在眼里,他想出了培養(yǎng)優(yōu)秀廚師的特殊辦法。
一個小鐵球、一個小皮球擺到水興面前。他仰頭盯著師傅,不解其意。吳德富親自示范。手臂不動,手拍皮球,用腕力將皮球拍起,每天拍一萬次。手拋小鐵球,手臂也不能動,以腕力拋起小鐵球,每天也是一萬次。
剛開始,水興不用胳膊力量,根本無法將球拍起或者拋起。但他認真,拍起、拋起一點也算進步,嚴格按照師傅示范來做。手腕紅腫,關(guān)節(jié)酸痛,他都熬著挺著。當輕松地每天拍一萬次、拋一萬次時,他已經(jīng)比大酒缸高了。
吳德富沒吱聲,轉(zhuǎn)身換了一個大點的皮球和鐵球,扔在地上。要求不變。水興又轉(zhuǎn)身練開了。同時,店里大部分洗刷、搬運等下手活都由他做??菰锏木毩暫蛣趧娱g隙,他羨慕那些站在灶臺邊炒炒爆爆的大師傅們,幻想著有一天自己能夠在火紅的爐火上,輕巧地顛勺翻鍋。
皮球和鐵球又換大了幾次,水興堅持訓練,腕力和臂力都達到了驚人程度。他也長成了一個羞澀少年。當他忐忑地向師傅提出學習廚藝時,吳德富又提一個要求:左手拍球,右手拋球,同步進行,每到一百次換一下手,總數(shù)每天還是一萬次,并規(guī)定了完成時間。水興看著后來被師傅招進店的小學徒們,已經(jīng)開始在砧板上練刀工了。他內(nèi)心著急,左右手異步總是協(xié)調(diào)不好,不是跑了皮球,就是掉了鐵球。小學徒們在一旁哄笑,他又氣又恨。
一天晚上,水興做了個夢。一個昏暗屋子里,一位戴著頭巾、慈眉善目的婦女正在紡車前紡線。她一手搖紡車,一手放棉線。搖搖放放,手中的棉花溫順地變成一根根棉線。夢似乎打通了他記憶。醒來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眼睛是濕潤的。夢中的那位婦女,特別善良、溫柔,干活的過程中,臉上帶著微笑。她肯定是最親的人!水興這么想著,按照她從容紡線的樣子拍球、拋球,一段時間下來,左右手熟練起來了。
不用水興找,吳德富自然出現(xiàn)在水興面前。他帶來一把菜刀,一個削了皮的土豆。簡單示范切片、再切絲后,讓水興操作。一旁的小學徒們都笑他要出丑了。水興拿起菜刀的一瞬間,耳邊響起吳德富的聲音:“用腕力,集中注意力,盡量切薄、切細!”
從未正式拿過菜刀的水興,提刀時,想起拋球技巧,切下去時,用拍球力量。開始幾刀有點生疏,之后像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完成拍球、拋球任務(wù)那樣,沒多長時間,竟比其他學徒切得果斷、干脆、迅速。小學徒們看著水興流暢的動作,悄悄收起拎在手上原本欲欲躍試的刀。
一年時間,水興基本功遠遠超過所有學徒,能跟店里廚師一比高下。吳德富卻仍讓他洗、切、配,不讓他掌勺。水興空下來,還需要繼續(xù)練習皮球和鐵球,這讓他很郁悶。
終于,有一天,吳德富將一把全新的銅勺交到水興手中。不過,沒有讓他上灶頭。門前空地上,擺了一只裝滿黃豆的瓷缸,另一只空著。
“掌勺之前,先要練習‘勺工’?!?/p>
水興默默地把銅勺接過去。
“這批黃豆一兩大概三百粒左右,也就是一錢三十粒,要做到一勺一錢,也就是一次撈三十顆到空缸里。等你每次做到一勺三十顆后,再來找我?!?/p>
水興并沒有覺得手酸胳膊痛,只是手上沒什么分寸,勺子更沒有準頭。要做到師傅要求,一點把握都沒有。
突然,他看見門前高大樸樹上的大伯勞銜著一條大青蟲喂食小伯勞。對?。〔畡诘淖炀褪侨说氖?。我要把勺子也變成手。
從那天起,水興喝水、吃飯、做事都用勺子代替,睡覺時也把勺子放在枕頭邊上。開始時,給日常生活帶來很大麻煩。大家都笑他癡。吳德富看在眼里,心里暗自喜歡水興的韌勁。
半年過去,那些事情都被勺子征服。正當大家期待一勺三十顆黃豆場面出現(xiàn)時,水興卻把勺子換到了左手。左手不是他主力手,做事更加別扭。他花了一年時間才把勺子使熟練。
水興在練習中成長,不知不覺已是英俊青年。當他三十顆黃豆一勺接一勺穩(wěn)穩(wěn)地落到空缸時,大家驚嘆的并不是水興技術(shù)如何純熟,而是他微笑著,幾乎沒往勺子上瞟一眼,就用左右手完成黃豆的兩次遷移。
“二錢!”“半兩!”“一兩!”“三兩!”
好事者取來秤,按照大家喊出的數(shù)字讓水興把相應(yīng)重量黃豆一勺抄出,放進秤盤。吳德富也來了勁頭,親自校驗重量。差錯很??!于是,他數(shù)著黃豆數(shù),想著一樁事。
不久,小觀弄里流傳開一句順口溜:“黃豆粒,一勺盛;水興娃,分量準?!?/p>
吳德富在小觀樓上聽到街上兒童嘰里呱啦喊著唱著,不免焦躁起來。在全面?zhèn)魇诩妓囍?,他與水興談了一次。
“你師母去世早,只留下翠兒一個女兒。她性格內(nèi)向,說話常帶三分羞。繼承我這與眾人打交道的行當很難?!眳堑赂粐@了口氣,話鋒一轉(zhuǎn)?!澳銖乃掀叫∮^弄,我視作上天賜予的禮物。如今,你基本功練扎實了,我想把畢生廚藝傳授給你。”
水興聞聽此言,立刻撲通跪倒在地,叩頭謝恩。
吳德富把他扶起,“你先別磕頭,傳藝前,必須答應(yīng)我一件事?!?/p>
“師傅,我人都是你救的,不要說一件,一百一千件我都答應(yīng)?!?/p>
“從今天起,你跟我姓吳。選個良辰吉日,入贅我家。”
翠兒比水興大三歲,飯店生意雖然上不了手,但是工于女紅,水興的衣衫鞋襪等都是翠兒親手制作。一個接觸不到什么男孩,另一個也沒有什么女孩可遇見。水興心中早就對師姐產(chǎn)生了美好向往。吳德富一說,水興自然滿心歡喜。
“師傅做主,我感激至極,唯有從命。就怕師姐不樂意?!?/p>
吳德富心中石頭落地,跟水興透底之前,已經(jīng)問了翠兒,翠兒羞了個滿臉通紅,只說既然父親定了,又何必再問。
水興像一個被壓了太久的彈簧,能量一下子釋放出來。吳德富稍微一點撥,他馬上領(lǐng)會,還創(chuàng)造性地將師傅的技法再往前推一步。
水興和翠兒成婚之后,更加刻苦練習廚藝,以前的基本功每天都復習一遍,刀工、勺工等日漸精湛。水興和翠兒第一個兒子出生后,吳德富覺得應(yīng)該把生意交給水興打理了??煽偢杏X水興還欠那么一點東西。想來想去,終于明白,水興還沒有叫得響的名頭。
他讓水興把以前練習的基本功集中到一點上,就是“準”!勺子絕對不用第二次,取主材、抓輔料、配調(diào)料等等都是“一勺”解決。
水興勺工已經(jīng)到了精準程度,但是讓他每勺必準,還是有難度,他必須把黃豆的分量轉(zhuǎn)換成各種不同食材、作料。失敗多次后,有一晚他向正在油燈下縫補小孩衣褲的翠兒嘆苦經(jīng)。說著,他猛然發(fā)現(xiàn)翠兒跟他搭腔時,并沒有看手上的活,但是一針一線都非常到位。他試著將妻子的眼睛蒙住,翠兒照樣把活完成妥帖。
原來功夫在“心頭”??!手和眼都受心的支配,只有練到隨心所欲,才能解放手和眼。
水興起早貪黑練習,心里明白,“一勺制勝”的秘訣就在于嫻熟。在關(guān)鍵技術(shù)上,吳德富也會替他把關(guān),比如火候、時間、先后等。吳德富認定“一勺”的目的要使菜品更有鮮味,必須把小觀弄后面的大運河帶來的新鮮食材的“鮮”,快速、準確地鎖定。
漸漸地,小觀樓新當家“吳一勺”的名聲從小觀弄走向古城各個角落。人們蜂擁而至一堵“吳一勺”風采,品嘗一勺炒菜的獨特鮮味。個個都說“吳一勺”炒出的菜,鮮得眉毛都要掉下來了。
這實在是吳德富的一個小伎倆。他再三叮囑菜單牌掛出去的時候,一定要經(jīng)過他審核,一勺炒菜都得選用筍、茭白、蘑菇等自帶鮮味又當令的食材。
一個夏天的中午,店里來了一個邋里邋遢乞丐模樣的客人,進門就點“吳一勺”炒菜。當天菜單中,邋遢客人點了時令菜清炒雞頭米蝦仁。跑堂伙計詢問還要什么時,他搖了搖頭?;镉媱傄霸挼綇N房。邋遢客人制止他。
“我有個條件。不僅味道要好,還要吳一勺親自炒,雞頭米粒數(shù)是蝦仁的一半?!?/p>
跑堂看出來這是找茬的,以前也出現(xiàn)過類似的客人,但是條件沒有這樣苛刻,都被水興輕松化解。這次,卻幾乎是必輸?shù)馁€博。
水興走出廚房,來到邋遢客人身邊。此人看上去臟兮兮的,可雙眼炯炯有神,神態(tài)灑脫自在。水興對他深深鞠一躬。
“您能提出這個要求,是高看我技藝,我邀請您到后廚觀看這道菜制作?!?/p>
邋遢客人冷冷的表情中閃過一絲笑意。把手一揮:“前面帶路?!?/p>
水興幾乎沒看,就從一大碗漿好的蝦仁里挽一勺進低溫大油鍋,粒?;_,隨著油溫升高顆顆飽滿起來。用漏勺抄起。另起小油鍋,將蝦仁倒入煸炒,快起鍋時,勺子探進盛新鮮雞頭米的桶里,一勺而起。雞頭米糅進蝦仁中,稍稍翻炒數(shù)下,即起裝盤。
一股香氣在邋遢客人鼻子下盤旋,他跟著這股香味,來到大堂。
此時,聞訊趕來的小觀弄居民擠滿大堂。
“你沒有放任何調(diào)味料?”
“您嘗嘗便知?!?/p>
數(shù)好十粒蝦仁、五粒雞頭米入口,疙瘩客人在嘴里盤桓好久,連眼都瞇起來。最后緩緩吐出四個字:“清香鮮嫩!”
睜開眼,他取出幾個銅板,給圍觀的幾個少年,讓他們認真清點盤中蝦仁數(shù)和雞頭米數(shù)。盤點結(jié)果很快出來,一粒不多一粒不少,雞頭米恰好是蝦仁的一半。
邋遢客人哈哈大笑,站起來,大叫一聲,“取筆墨紙硯!”
唰唰唰幾下,“吳一勺”三個遒勁有力的魏碑體大字寫畢。隨后,他從腰際挖出一枚印章,嘴對著哈哈氣,猛地戳在勺字的左下方。人們圍上來,他撥開人群,仰天長笑著走出小觀樓。
吳德富請弄里秀才看印章上的名字,秀才驚嘆。
“鐵云之印,作者應(yīng)該是劉鶚,洪都百煉生??!”
吳德富對一代文學家、金石書法家還是略知一二。當下把劉鶚書寫的“吳一勺”印裱在旗幟上。
每天,水興看著高高飄揚的滾金邊黃旗,默默告誡自己,傳承師傅技藝的最好辦法,就是不斷研究創(chuàng)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