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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卿嫂

        2020-12-06 10:49:22白先勇
        臺港文學(xué)選刊 2020年2期
        關(guān)鍵詞:大娘

        白先勇(美國)

        我和玉卿嫂真?zhèn)€有緣,難得我第一次看見她,就那么喜歡她。

        那時我奶媽剛走,我又哭又鬧,吵得我媽也沒得辦法。天天我都逼著她要把我奶媽找回來,有一天逼得她冒火了,打了我一頓屁股罵道:

        “你這個娃仔怎么這樣會扭?你奶媽的丈夫快斷氣了,她要回去,我怎么留得住她?這有什么大不了!我已經(jīng)托矮子舅媽去找人來帶你了,今天就到。你還不快點替我背起書包上學(xué)去,再要等我來抽你是不是?”

        我給攆了出來,窩得一肚子悶氣,吵是再也不敢去吵了,只好走到窗戶底有意嘰咕幾聲給我媽聽:

        “管你找什么人來,橫豎我不要,我就是要我奶媽!”

        我媽在里面聽得笑著道:

        “你們聽聽,這個小鬼脾氣才犟呢,我就不相信他奶媽真?zhèn)€有寶不成?”

        “太太,你不知道,容哥兒離了他奶媽連尿都屙不出了呢!”胖子大娘的嘴巴頂刻薄,仗著她在我們家做了十幾年的管家,就倚老賣老了。我媽講話的時候,她總愛搭幾句辭兒湊湊趣,說得我媽她們?nèi)蚱鸸?。?dāng)著一大堆人,這種話多難聽!我氣得跑到院子里,把胖子大娘晾在竹竿上的白竹布衣裳一把扯了下來,用力踩得像花臉貓一般,然后才氣咻咻地去催車夫老曾拉人力車送我上學(xué)去。

        就是那么一氣,在學(xué)堂里連書也背不出來了。我和隔壁的唐道懿還有兩個女生一起關(guān)在教室里留堂。唐道懿給老師留堂是家常便飯,可是我讀到四年級來破題兒第一遭。不用說,鼻涕眼淚早涂得一臉了,大概寫完大字,手上的墨還沒有洗去,一擂一摸,不曉得成了一副什么樣子,跑出來時,老曾一看見我就拍著手笑彎了腰,我狠命地踢了這個湖南騾子幾下,踢得他直叫要回去告我媽。

        回到屋里,我輕腳輕手,一溜煙跑到樓上躲進自己房中去了。我不敢聲張,生怕他們曉得我挨老師留堂。哪曉得才過一下子,胖子大娘就扯起喉嚨上樓來找我了,我趕快鉆到帳子里去裝睡覺,胖子大娘搖搖擺擺跑進來把我抓了起來,說是矮子舅媽帶了一個叫玉卿嫂的女人來帶我,在下面等著呢,我媽要我快點去見見。

        矮子舅媽能帶什么好人來?我心里想她老得已快缺牙了,可是看上去才和我十歲的人差不多高。我頂討厭她,我才不要去見她呢,可是我媽的話不得不聽??!我問胖子大娘玉卿嫂到底是個什么樣子的人,胖子大娘瞇著眼睛笑道:“有兩個頭,四只眼睛的!你自己去看吧,看了她你就不想你奶媽了?!?/p>

        我下樓到客廳里時,一看見站在矮子舅媽旁邊的玉卿嫂卻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氣,好爽凈,好標(biāo)致,一身月白色的短衣長褲,腳底一雙帶絆的黑布鞋,一頭烏油油的頭發(fā)學(xué)那廣東婆媽松松地挽了一個髻兒,一雙杏仁大的白耳墜子卻剛剛露在發(fā)腳子外面,凈扮的鴨蛋臉,水秀的眼睛,看上去竟比我們桂林人喊做“天辣椒”如意珠那個戲子還俏幾分。

        我也說不出什么道理來,一看見玉卿嫂,就好想跟她親近的。我媽問我請玉卿嫂來帶我好不好時,我忙點了好幾下頭,也顧不得賭氣了。矮子舅媽跑到我跟前跟我比高,說我差點冒過她了,又說我愈長愈體面。我也不愛理她,一徑想找玉卿嫂說話。我媽說我的臉像個小叫花,叫小丫頭立刻去舀洗臉?biāo)畞恚袂渖┟^來說讓她來幫我洗。我拉著她跟她胡謅了半天,我好喜歡她這一身打扮,尤其是她那對耳墜子,白得一閃一閃的,好逗人愛??墒俏易屑?xì)瞧了她一陣子時,發(fā)覺原來她的額頭竟有了幾條皺紋,笑起來時,連眼角都拖上一抹魚尾巴了。

        “你好大了?”我洗好臉忍不住問她道,我心里一直在猜,我聽胖子大娘說過,女人家額頭打皺,就準(zhǔn)有三十幾歲了,她笑了起來答道:

        “少爺看呢?”

        “我看不出,有沒有三十?”我豎起三個指頭吞吞吐吐地說。

        她忙搖頭笑道:

        “還有那么年輕?早就三十出頭嘍!”

        我有點不信,還想追著問下去,我媽把我的話頭打斷了,說我是傻仔,她跟玉卿嫂講道:

        “難得這個娃仔和你投緣,你明天就搬來吧,省得他扭得我受不了?!?/p>

        矮子舅媽和玉卿嫂走了以后,我聽見我媽和胖子大娘聊天道:

        “喏,就是花橋柳家他們的媳婦,丈夫抽鴉片的,死了幾年,家道落了,婆婆容不下,才出來的。是個體面人家的少奶奶呢!可憐窮了有什么辦法?矮子舅媽講是我們這種人家她才肯來呢。我看她倒蠻討人喜歡?!?/p>

        “只是長得太好了些,只怕—”胖子大娘又在挑唆了,她自己丑就不愿人家長得好,我媽那些丫頭,長得好些的,全給她擠走了。

        我們中山小學(xué)的斜對面就是高升戲院,是唱桂戲的,算起來是我們桂林頂體面的一家了。角色好,行頭新,十場戲倒有七八場是滿的。我爸那時在外面打日本鬼,蠻有點名氣,戲院里的那個劉老板最愛拍我們馬屁,我進了戲院不但不要買票,劉老板還齜著一嘴銀牙,趕在我后面問我媽好,拿了瓜子又倒茶,我白看了戲不算,還很有得嚼頭。所以我放了學(xué),天時早的話,常和老曾到戲院里逛逛,回去反正我們都不說出來,所以總沒有吃過我媽的排頭。有時我還叫唐道懿一起去,好像我做東一樣,神氣得了不得。我和他都愛看武戲,什么黃天霸啦,打得最起勁,文戲我們是不要看的,男人家女人家這么你扯我拉的,肉麻死了。

        我跟唐道懿溜到后臺去瞧那些戲子佬打扮,頭上插起好長的野雞毛,紅的黑的顏料子直往臉上抹,好有意思。因為我從小就長得胖嘟嘟,像個粉團兒,那些戲子佬看見我就愛得要命,一窩蜂跑過來逗我玩。我最喜歡唱武生的云中翼,好神氣的樣子,一桿槍耍在手中,也不見分量似的,舞起來連人都看不見了。那個唱旦角的天辣椒如意珠也蠻逗人喜歡,眉眼長得好俏;我就是不愛看做小生那個露凝香,女人裝男人,拿起那把扇子搖頭擺尾的,在臺上還專會揩油呢,怎么好意思!此外還有好多二流角色和幾個新來的我都不太熟,可是臉譜兒和名字我倒還記得。

        我見過玉卿嫂的第二天,一放了學(xué),我就飛跑出來催老曾快點送我回去,唐道懿追著出來又要我?guī)タ磻?,說是這天做《關(guān)公走麥城》呢,我上了車回答他道:

        “傻哥子,這點你還不懂,你們壇子叔叔看上了你的玉卿嫂,要討她做老婆啦?!?/p>

        “不行啊,他討了她去沒人帶我怎么辦呢?”我急得叫了起來。

        “我說你傻,你把你玉卿嫂收起來,不給滿叔看見不就行了?!迸肿哟竽锟┛┛┑匦χ涛业馈?/p>

        以后壇子叔叔來我們家,我總要把玉卿嫂拖得遠遠的,不讓他看見,哪曉得他一來就借個故兒纏著玉卿嫂跟她搭訕,我一看見他們兩人講話,就在外面頓著腳叫道:

        “玉卿嫂,你來,我有事情要你做。”玉卿嫂常給滿叔纏得脫不得身,直到我生了氣喊起來:“你聾了是不是?到底來不來的啦!”玉卿嫂才甩下壇子叔叔,急急忙忙一面應(yīng)著跑過來,我埋怨她半天,直向她瞪白眼。她忙辯道:

        “我的小祖宗,不是我不來,你們滿叔老拖住我說話,我怎么好意思不理人家呢?”

        我向她說,滿叔那種人少惹些好,他心里不知打些什么主意呢。玉卿嫂說她也是百般不想理他的,只是礙著情面罷咧。

        果然沒有多久,壇子叔叔就來向我媽探口氣想娶玉卿嫂做媳婦了,我媽對他說道:“我說滿叔,這種事我也不能做主,你和她還有點親,何不你自己去問問她看?”

        滿叔得了這句話,喜得抓耳撓腮,趕忙挽起長衫,一爬一爬,喘呼呼地跑上樓去找玉卿嫂去,我也急著跟了上去,走到門口,只聽到滿叔對玉卿嫂說道:

        “玉妹,你再想想看,我表哥總不會虧待你就是了,你下半輩子的吃、穿,一切包在我身上,你還愁什么?”

        玉卿嫂背著臉說道:

        “表哥,你不要提這些事好不好?”

        “你嫌我老了?”壇子叔叔急得直搓手。

        玉卿嫂沒有出聲。

        “莫過我還配不上你不成?”壇子叔叔有點氣了,打鼻子里哼了下道:“我自己有幾十畝田,又有一幢大房子,人家來做媒,我還不要呢?!?/p>

        “表哥,這些話你不要來講給我聽,橫直我不嫁給你就是了!”玉卿嫂轉(zhuǎn)過身來說道,她的臉板得鐵青,連我都嚇了一跳。她平常對我總是和和氣氣的,我不曉得她發(fā)起脾氣來那樣唬人呢。

        “你—你—”壇子叔叔氣得指著玉卿嫂直發(fā)抖道,“怎么這樣不識抬舉,我討你,是看得起你,你在這里算什么?老媽子!一輩子當(dāng)老媽子?”

        玉卿嫂走過來將門簾“豁瑯”一聲摔開,壇子叔叔只得訕訕地跑了出來。我趕在他前面,跑到大門口學(xué)給老袁他們聽,笑得老袁拍著大腿滾到床上去。等到壇子叔叔一爬一爬走出大門時,老袁笑嘻嘻地問他道:“滿老爺,明天你老人家送不送雞來啦?送來的話,我等著來幫你老人家提進去?!?/p>

        滿叔裝著沒聽見,連忙揩著汗溜走了。

        自從玉卿嫂打回了滿叔后,我們家里的人就不得不對她另眼相看了。有的說她現(xiàn)存放著個奶奶不會去做,要當(dāng)老媽子;有的怪她眼睛長在額頭上,忒過無情。

        “我才不信!”胖子大娘很不以為然地議論道,“有這么刁的女人?那么標(biāo)致,那么漂亮的人物,就這樣能守得住一輩子了?”

        “我倒覺得她很有性氣呢?!蔽覌屨f道,“大家出來的人到底不同些,可笑我們那位滿叔,也不自量,怎么不抹得一鼻子灰?”

        從此以后,老袁、小王那一伙人卻對玉卿嫂存了幾分敬畏,雖然個個癢得恨不得喉嚨里伸出手來,可是到底不敢輕舉妄動,只是遠遠地看著罷了。

        不管怎么樣,我倒覺得玉卿嫂這個人好親近得很呢。看起來,她一徑都是溫溫柔柔的,不多言不多語。有事情做,她就悶聲氣,低著頭做事;晚上閑了,她就上樓來陪著我做功課,我寫我的字,她織她的毛線,我從來沒有看見她去找人扯是拉非,也沒看過她去院子里伙著老曾他們聽蓮花落。她就愛坐在我旁邊,小指頭一挑一挑,戳了一針又一針地織著。她織得好快,沙沙沙只聽得竹針的響聲。有時我不禁抬頭瞅她一眼,在跳動的燭光中,她的側(cè)臉,真的蠻好看。雪白的面腮,水蔥似的鼻子,蓬松松一綹溜黑的發(fā)腳子卻剛好滑在耳根上,襯得那雙耳墜子閃得白玉一般;可是不知怎的,也就是在燭光底下,她額頭上那把皺紋子,卻像那水波痕一樣,一條一條全映了出來,一、二、三—我連數(shù)都能數(shù)得出幾根了,我不喜歡她這些皺紋,我恨不得用手把她的額頭用力磨一磨,將那幾條皺紋抹平去。尤其是當(dāng)她鎖起眉心子,怔怔出神的當(dāng)兒—她老愛放下毛線,這樣發(fā)呆的—我連她眼角那條魚尾巴都看得清清楚楚了。

        “你在想什么鬼東西呀?”我有時忍不住推推她的膀子問她道。

        她慌忙拿起毛線,連連答道沒有想什么,我曉得她在扯謊,可是我也懶得盤問她了,反正玉卿嫂這個人是我們桂林人喊的默蚊子,不愛出聲,肚里可有數(shù)呢。

        我喜歡玉卿嫂還有一個緣故:她順得我,平常經(jīng)不起我三扭,什么事她都差不多答應(yīng)我的。我媽不大喜歡我出去,不準(zhǔn)我吃攤子,又不準(zhǔn)上小館,怕我得傳染病。熱天還在我襟上掛著一個樟腦囊兒,一徑要掏出來聞聞,說是能消毒,我怕死那股氣味了。玉卿嫂來了以后,我老攛掇她帶我出去吃東西,她說她怕我媽講話。

        “怕什么?”我罵她道,“只有我們兩人曉得,誰會去告訴媽媽,你不肯去,難道我不會叫老曾帶我去?”她拿我是一點都沒有辦法。我們常常溜到十字街去吃哈盛強的馬肉米粉,哈盛強對著高升戲院,專門做戲院子的生意,尤其到了夜晚,看完戲的人好多到這里來吃消夜的。哈盛強的馬肉米粉最出名,我一口氣可以吃五六碟,吃了回來,抹抹嘴,受用得很,也沒見染上我媽說的什么霍亂啦,傷寒啦。

        只有一件事我實在解不過來,任我說好說歹,玉卿嫂總不肯依我。原來不久玉卿嫂就要對我說她要回婆家一趟,我要她帶我一起去,她總不肯,一味拿話哄著我道:

        “遠得很哪!花橋那邊不好走,出水東門還要過浮橋,沒的把你跌下水去呢!快別去,在屋里好好玩一會兒,回頭我給你帶幾個又甜又嫩的大蓮蓬回來噢!”

        她一去就是老半天,有時我等得不耐煩了,忍不住去問胖子大娘:

        “玉卿嫂為什么老要回婆家呢?”

        “你莫信她,她哄你的,容哥兒,”胖子大娘癟起嘴巴說道,“她回什么鬼婆家啊—我猜呀,她一定出去找野男人去了!”

        “你不要瞎扯!你才去找野男人,我們玉卿嫂不是那種人。”我紅了臉駁胖子大娘。

        “傻哥子!她跟她婆婆吵架才出來的,這會子又巴巴結(jié)結(jié)跑回去?你們小娃子她才哄得倒,她哪能逃得過老娘這雙眼睛!你看,她哪次說回婆家時,不是扮得妖妖精精的?哪,我教你一個巧法子:下次她去的時候,你悄悄地跟著她屁股后頭捉她一次,你就知道我是不是瞎扯了?!迸肿哟竽锏脑捴v得我半信半疑起來,我猛然想起玉卿嫂出門的時候,果然頭上抿了好多生發(fā)油,香噴噴,油光水滑的,臉上還敷了些鴨蛋粉呢。

        去花橋要出水東門,往水東門,由我們家后園子那道門出去最近—這是玉卿嫂說的,她每次回婆家總打后門去。禮拜天她又要去了,這次我沒有出聲,我賴在床上,暗暗地瞅著她,看她歪著頭戴上耳墜子,對了鏡子在鉗眉毛。

        “我去了,噢?!彼R走時,跑來擰了一下我的腮幫子,問我想吃什么,她好帶回來。

        “上次那種大蓮蓬就好。”我轉(zhuǎn)過身去裝著無所謂的樣子說,她答應(yīng)一定替我挑個最大的回來,說完,她匆匆地走了。我聞到一股幽香,那一定是從玉卿嫂身上發(fā)出來的。

        當(dāng)她一下了樓梯,我趕忙跳了起來,跟在她后面進了后園子。我們后園種了一大片包谷,長得比我還高。我躲在里面,她回了幾次頭都沒看見。我看她出了后門,并不往右手那條通水東門的大路去,卻向左邊手走。我知道,出左手那條小街就是一撮七拐八彎的小巷子,盡是些小戶人家,一排一排的木板房子住著賣豆?jié){的也有,拖板車的也有,唱蓮花落的瞎婆子,削腳剔指甲的,全擠在那里,我們風(fēng)洞山這一帶就算那幾條巷子雜。那種地方我媽平常是踏腳都不準(zhǔn)我踏的,只有老袁去喊蓮花落的時候,我才偷著跟去過幾次,邋遢死了,臭的!玉卿嫂不知跑去做什么鬼?她那么干凈個人,不怕臟?我連忙躡手躡腳跟了過去,玉卿嫂轉(zhuǎn)了幾個彎,往一條死弄堂走了去,等我追上前,連個人影都看不見了。我打量了一下,這條死弄堂兩邊總共才住著六家人,房子都是矮蹋蹋的,窗戶才到我下巴那么高,我踮起腳就瞧得里面了。我看這些人窮得很,連玻璃窗都裝不起,盡是棉紙糊的,給火煙熏得又焦又黃。我在弄堂里走了幾個來回,心里一直盤算,這六個大門可不知玉卿嫂在哪一扇里面。我踱到右手第三家門口時,忽然聽到了玉卿嫂的聲音,我連忙走過去把耳朵貼在門縫上,卻聽到她正和一個男人在講話呢。

        “慶生,莫怪我講一句多心話,我在你身上用的心血也算夠了,你吃的住的,哪一點我沒替你想到?天冷一點,我就掛著你身上穿得單,主人賞一點好東西,我明明拿到嘴邊,只是咽不下去,總想變個法兒留給你,為了找這間房子,急得我?guī)讉€晚上都睡不著,好不容易換了些金器,七湊八湊,才買得下,雖然單薄些,卻也費了我好多神呢。只是我這份心意不知—”玉卿嫂說著忽然我聽見她帶著哭聲了。

        “玉姐,你莫講了好不好—”那個叫慶生的男人止著她道,他的聲音低低的,很帶點嫩氣呢。

        “不,不,你讓我說完,這是郁在我心里的話—你是曉得的,我這一生還有什么指望呢,我出來打工,幫人家做老媽子,又為的是哪一個?我也不敢望你對我怎么好法子,只要你明白我這份心意,無論你給什么嘴臉給我看,我咬緊牙根,總吞得下去。像那天吧,我不要你出去做事,你就跟我紅臉,得!我的眼淚掛到了眼角我都有本事給咽了進去,我為什么不喜歡你出去呢?我怕你身子弱,勞累不得。慶弟,你聽著,只要你不變,累死苦死,我都心甘情愿,熬過一兩年我攢了錢,我們就到鄉(xiāng)下去,你好好地去養(yǎng)病,我去守著你服侍你一輩子—要是你變了心的話—”玉卿嫂嗚嗚咽咽哭泣起來了,慶生卻低聲唧唧噥噥跟玉卿嫂說了好些話,玉卿嫂過了一會,嘆了一口氣又說道:

        “我也不指望你報答我什么—只要你心里,有我這個人,我死也閉上眼睛了—喏,你看,這包是我們太太天天吃高麗參切剩下來的渣子,我一天攢一點,攢成這么一包,我想著你身子單弱,漸漸天涼起來,很該補一補,我們這種人哪能吃得起什么真的人參燕窩呢,能有這點已經(jīng)算不錯了。天天夜里,你拿個五更雞罐子放上一抓,熬一熬,臨睡前喝這么一碗,很能補點血氣的,我看你近來有點虛浮呢,晚上還出汗不出?”

        “這陣子好多了,只是天亮?xí)r還有一點。”

        “你過來,讓我仔細(xì)瞧瞧你的臉色—”

        不知這慶生是什么樣的人?我心想,玉卿嫂竟對他這么好,我倒要瞧一瞧了。我用力拍了幾下門面,玉卿嫂出來開門時一看見是我,嚇了一大跳,連忙讓我進去急著問道:

        “我的小祖宗爺,你怎么也會到這種地方來了,家里的人知不知道啦?”

        我拍著手笑道:

        “你放心吧,我也是跟著你屁股后頭悄悄地溜出來的,我看你轉(zhuǎn)了幾個彎子,忽然不見了,害得我好慘,原來你躲在這里呢,你還哄我回婆家去了—這是你什么人啦?”我指著站在玉卿嫂旁邊那個后生男人問她道。玉卿嫂忙答道:“他是我干弟弟,喏,慶生,這就是我服侍的容容少爺,你快來見見?!?/p>

        慶生忙笑著向我作了一個揖,玉卿嫂叫他去把她平常用的那個杯子洗了倒杯茶來,她自己又去裝了一盤干龍眼來剝給我吃。我用力瞅了慶生幾下,心想難怪玉卿嫂對他那么好,好體面的一個后生仔,年紀(jì)最多不過二十來歲,修長的身材,長得眉清目秀的,一頭濃得如墨一樣的頭發(fā),額頭上面的發(fā)腳子卻有點點卷,也是一桿直挺挺的水蔥鼻,倒真像玉卿嫂的親弟弟呢!只是我看他面皮有點發(fā)青,背佝佝的,太瘦弱了些。他端上茶杯笑著請我用茶時,我看見他竟長了一口齊垛垛雪白的牙齒,好好看,我敢說他一定還沒有剃過胡子,他的嘴唇上留了一轉(zhuǎn)淡青的須毛毛,看起來好細(xì)致,好柔軟,一根一根,全是乖乖地倒向兩旁,很逗人愛,嫩相得很。一點也不像我家老袁的絡(luò)腮胡,一叢亂茅草,我騎在他肩上,扎得我的大腿痛死了。他對我講,他是天天剃才剃出這個樣子來的。

        “好??!”我含著一個龍眼核指著慶生向玉卿嫂羞道,“原來你收著這么一個體面的干弟弟也不叫我來見見?!闭f得慶生一臉通紅,連耳根子都漲得血紅的,我發(fā)覺他竟害羞得很呢,我進來沒多一會兒,他紅了好幾次臉了,他一笑就臉紅,一講也愛臉紅,囁囁嚅嚅,靦靦腆腆的,好有意思!我盯著他用力瞧時,他竟局促得好像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了,兩只手一忽兒捋捋頭發(fā),一忽兒抓抓衣角,像沒得地方放了似的。玉卿嫂忙解說道:

        “少爺,不是我不帶你來,這種地方這么邋遢哪是你能來的?”

        “胡說!”我吐了龍眼核說道,“外面巷子邋遢罷咧,你干弟弟這間房多干凈,你看,桌子上連灰塵都沒有的?!蔽以谧雷幽檬种竸澚艘粍澖o她看。慶生這間房子雖然小,只放得下一鋪床和一張桌子,可是卻收拾得清清爽爽的,蚊帳被單一律雪白,和慶生那身衣服一樣,雖然是粗布大褂,看起來卻爽眼得很。

        我著實喜歡上玉卿嫂這個干弟弟了,我覺得他蠻逗人愛,臉紅起來的時候好有意思。我在他那里整整玩了一個下午,我拉著他下象棋,他老讓我吃他的子,吃得我開心死了。玉卿嫂一徑要催著我回去,“急什么?”我摔開她的手說道,“還早得很呢?!币恢钡娇斐砸癸埩?,我才肯離開,臨走時,我叫慶生明天等著,我放了學(xué)就要來找他玩。

        走到路上玉卿嫂跟我說道:

        “少爺,我有一件事情不知你能不能答應(yīng),要是能,以后我就讓你去慶生那兒玩,要是不能,那你什么念頭都別想打?!蔽蚁蛩f,只要讓我和慶生耍,什么事都肯答應(yīng)。

        她停下來,板起臉對我說:“回到家里以后,無論對誰你都不準(zhǔn)提起慶生來,做得到不?”她的樣子好認(rèn)真,我連忙豎起拇指賭咒—哪個講了嘴巴生疔!不過我告訴她胖子大娘這回可猜錯了,我說:

        “她講你是出來找野男人呢,你說好不好笑?要是你準(zhǔn)我講的話,我恨不得一回去就告訴她,你原來有一個極體面的干弟弟—什么野男人!”

        第二天,我連上著課都想到慶生,我們算術(shù)老師在黑板上畫著好多根樹干在講什么鬼植樹問題:十棵樹,九個空,二十棵樹,十九個空—講得我的頭直發(fā)昏,我懶得聽,我一直想著昨天我和慶生下棋—實在有趣!他要吃我的車時,有意跟我說:“留神啊,少爺,我要吃車?yán)??!蔽疫B忙把棋子搶在手中,笑著和他賴,他也紅著臉笑了起來,露出一嘴齊垛垛的牙齒。我真奇怪他嘴上那須毛為什么那么細(xì)那么軟呢?像豎不起來似的,我忽然起了一個怪念頭:要是我能摸一摸慶生的軟胡須,一定很舒服的—想著想著我忍不住發(fā)笑了,坐在我旁邊的唐道懿掐了我大腿一把問道:“瘋啦?好好的怎么笑起來了?”我用肘子拐了他一下瞪著他道:“噓!莫吵,人家在想黑板上的題目呢!”

        下午三點多鐘就放了學(xué),回到家門口,我連大門都不進就把書包撂給老曾催他回:“去,去,去告訴太太聽,我去姑婆那里去了,吃夜飯才回來?!敝挥腥ス闷偶?,我媽才頂通融,反正姑婆記性又不好,我哪天去,她也記不得那么多,所以說去她那里,最妥當(dāng)。我心里頭老早打好主意了:先請慶生到高升去看日戲,然后再帶他去哈盛強吃馬肉米粉。我身上帶了一塊光洋,八個東毫,早上剛從撲滿里拿出來的。光洋是去年的壓歲錢,東毫是年三十夜和老袁他們擲骰子贏來的。

        我走到慶生房子門口,大門是虛掩著的,我推了進去,看見他臉朝著外面,蜷在床上睡午覺。我輕腳輕手走到他頭邊,他睡得好甜,也不曉得我來了。我蹲了下來,仔細(xì)瞧了他一陣子,他睡著的樣子好像比昨天還要好看似的。好光潤的額頭,一大綹頭發(fā)彎彎的滑在上面,薄薄的嘴唇閉得緊緊的;我看到他鼻孔微微地翕動著,睡得好斯文,一點也不像我們家那批男傭人,個個睡起來“呼啦呼啦”的,嘴巴歪得難看死了。真是不知怎么回事,我一看見他嘴唇上那轉(zhuǎn)柔得發(fā)軟的青胡須就喜得難耐,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一下他嘴上的軟毛毛,一陣癢癢麻麻的感覺刺得我笑了起來,他一個翻身爬了起來,抓住了我的手,兩只眼睛一直愣愣發(fā)呆,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肮以谒D愕能浐毮?!”我笑著告訴他,突的他的臉又開始紅了起來—紅、紅、紅從頸脖一直到耳根子去了。

        “哪,哪,哪,莫怕羞了,”我把他拉下床來一面催他道,“快點換衣服,我請你去看戲,然后我們?nèi)ド闲○^?!彼t疑了半天,吞吞吐吐,想說什么又不說了似的,后來終于說道:“我想我們還是不要出去的好,少爺!—”

        “不行!”我急得頓腳嚷道:“人家特地把壓歲錢帶來請你的,喏,你看!”我把一塊光洋掏出來亮給他看,一面拉著他就跑出門口了。

        進了戲院,我找到了劉老板,告訴他說我請一個朋友來看戲,要他給我們兩個好位子,我有意掏出四個東毫來給他,他連忙塞進我袋子里一迭聲嚷著:“這個使不得,容少爺,你來看戲哪還用買票,請還請不來呢!”說著他就帶我們到第三排去了。

        慶生坐了下來,一直睜著眼睛東張西望,好像鄉(xiāng)巴佬進城看見了什么新鮮事兒一樣。

        “難道你以前從來沒來過這里看戲?”我問他道,他咬著下唇笑著搖頭,很不好意思的樣子,我詫異得不得了,我到高升好多次,連我自己都數(shù)不清了呢。我連忙逞能地教起他戲經(jīng)來—我告訴他哪出戲好,哪出戲壞,這戲園子有些什么角色,各人的形容又是怎么樣的,講得我津津有味。

        這天的戲是《樊江關(guān)》,演樊梨花的是一個叫金燕飛的二流旦角,這個女孩兒我在后臺看過幾次,年紀(jì)不過十七八歲,畫眉眼、瓜子臉,刁精刁怪的,是一個很叫人憐的女娃子。我聽露凝香說因為她嗓子不太好,所以只能唱些刀馬旦的戲,這天她穿了一身的武打裝束,頭上兩管野雞毛顫抖抖的,一雙上挑的畫眉眼左顧右盼,好俊俏的模樣。

        慶生看得入了神,一對眼睛盯著臺上也沒有轉(zhuǎn)過。

        “喂,你喜不喜歡臺上這個姑娘?”我湊到他耳邊向他打趣道。他倏地轉(zhuǎn)過頭來愕然望著我,像個受了驚的小兔兒似的,一雙眸子溜溜轉(zhuǎn)。過了一會兒,他干咳了幾聲,沒有答話,突然轉(zhuǎn)過頭去,一臉憋得紫漲。我看見他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來了,我嚇了一大跳,連忙不敢出聲了。

        看完戲,我就請慶生到哈盛強去吃馬肉米粉,我們各人吃了五碟,我要請客,他一定不肯,爭了半天,到底還是他付了錢。我們走出來時看著天時還早,我就讓他牽著手慢慢蕩街蕩回去。我和他一路上聊了好多話,原來他早沒了爹娘,靠一個遠房舅舅過活,后來他得了癆病,人家把他逼了出來,幸虧遇著他玉姐才接濟了他。

        “你怎么自己不打工呢?”我問他道。

        他有點不好意思答道:

        過陰歷年在我們家里是件大事。就是蒸糕,就要蒸十幾天才蒸得完,一直要鬧到年三十夜。這幾天,我們家里的人個個都忙昏了頭,芋頭糕、蘿卜糕、千層糕、松糕,甜的咸的,要蒸幾十籠來送人,廚房里堆成了山似的。我媽從湖南買了幾十籠雞鴨,全宰了,屋廊下的板鴨風(fēng)雞竟掛了五六竹篙。我反正是沒事做,夾在他們里面搓糯米團子玩,捏一個雞,搓一個狗,厭了,一股腦全拋到陰溝里去,惹得胖子大娘雞貓鬼叫跑來數(shù)說我一番,我向她咧咧嘴,屁都不理她。

        我媽叫玉卿嫂幫忙鉗鴨毛,老曾小王那一干人連忙七手八腳搶著過去獻殷勤兒,一忽兒提開水,一忽兒沖鴨血,忙得狗顛屁股似的。胖子大娘看著不大受用,平常沒事她都要尋人晦氣排揎一頓的,這時她看見這邊蒸糕的人都擁了過去,連忙跑到玉卿嫂面前似笑非笑地說道:

        “我的妹子,你就是塊吸鐵,怎么全把我那邊的人勾過來了。好歹你放幾個回去幫我煽煽火,回頭太太問起來怎么糕還沒有蒸好,我可就要怨你了!”

        玉卿嫂聽得紅了臉,可是她咬著嘴唇一句也沒有回。我聽見老袁在我旁邊點頭贊道:“真虧她有涵養(yǎng)!”

        我們家只有初一到初三不禁賭,這幾天個個賭得歡天喜地。三十晚那天年糕就蒸好了。老袁他們老早把地掃好,該做的通通做了。大年初一不做事,討吉利,年三十那天下午,玉卿嫂趕忙替我洗好了腳;我們桂林人的規(guī)矩到了年三十夜要早點洗腳,好把霉氣洗去。

        我媽接了姑婆和淑英姨娘來吃團圓飯,好一同陪著守歲。那晚我們吃火鍋,十幾樣菜脹得我直打嗝,吃完已經(jīng)是八九點鐘了。先由我起,跟我媽辭年,然后胖子大娘領(lǐng)著傭人們,陸陸續(xù)續(xù)一批批上來作揖領(lǐng)賞,我的壓歲錢總是五塊光洋,收在口袋里,沉甸甸的,跑起來叮當(dāng)響。老袁他們辭過年馬上一窩蜂擁了出去,商量著要在老袁房里開起攤子擲骰子了。我連忙跑上樓去,想將壓歲錢拿一大半給玉卿嫂替我收起來,然后剩下兩塊錢去跟老袁他們擲骰子去。

        我一進房的時候,發(fā)覺玉卿嫂一個人坐在燈底下,從頭到腳全換上新的了。我呆了呆,半晌說不出話來:

        “少爺,你發(fā)什么傻啊!”玉卿嫂站起來笑著問我道。

        “喔!”我掩著嘴嚷道,走過去摸了一摸她的衣服,“你怎么穿得像個新媳婦娘了?好漂亮!”

        玉卿嫂是寡婆子,平常只好穿些素凈的,不是白就是黑,可是這晚她卻換了一件棗紅束腰的棉滾身,藏青褲子,一雙松花綠的繡花鞋兒,顯得她的臉兒愈更凈扮,大概還搽了些香粉,額上的皺紋在燈底下都看不出來了。只見腦后烏油油的挽著一個髻兒,抿得光光的,發(fā)亮了呢。我忙問她想到哪兒去,穿得這一身,她說哪兒也不去,自己穿給自己看罷咧。我走近了,竟發(fā)覺她的腮上有點紅暈,眼角也是潤紅的,我湊上去尖起鼻子聞了一聞,她連忙歪過頭去笑著說道:

        “剛才喝了一盅酒,大概還沒退去。”我記得她從來不喝酒的,我問她是不是讓人灌了。她說不是,是她剛才一個人坐著悶了,才喝的,我嚷道:“可了不得!胖子大娘講吃悶酒要傷肝傷肺的,來來來,快陪我去擲骰子,別郁在這里?!蔽依怂?,她連忙哄著我叫我先去,回頭她就來,我將三塊大洋揣到她懷里就一個人找老袁他們?nèi)チ恕?/p>

        到了老袁房里時,里面已經(jīng)擠滿了人,我把他們推開爬到桌子上盤坐著,小王一看見我來就咧開嘴巴說道:

        “小少爺,快點把你的壓歲錢抓緊些,回頭仔細(xì)全滾進我荷包里來?!?/p>

        “放屁!”我罵他道,“看我來剿干你的!”

        哪曉得我第一把擲下去就是幺二三“甩辮子”,我氣得一聲不響,小王笑彎了腰,一把將我面前兩個東毫掃了過去說道:“怎么樣,少爺,我說你這次保不住了?!?/p>

        果然幾輪下去,我已經(jīng)輸?shù)粢粔K光洋了,第二次又輪到小王坐莊時,我狠狠地將另外一塊一齊下了注,小王擲了個兩點。

        “哈哈,這下子你可死得成了吧?”我拍著手笑道,劈手將他的骰子奪過來,撈起袖子往碗里一擲,一轉(zhuǎn)就是一對六,還有一只骰子骨碌直在碗里轉(zhuǎn)。我喊破了喉嚨大叫:“三四五六,三四五六?!毙⊥趼N起小指頭,直指著那骰子噓道:“噓、噓、噓、幺點!”咣啷一聲,偏偏只現(xiàn)出一個紅圈圈來。我氣得差不多想哭了,眼睜睜瞧著小王把我那塊又白又亮的光洋塞進他荷包里去。我趕忙跳下來揪住小王道:“你等著,可別溜了,我去跟玉卿嫂拿了錢,再來撈本!”他們都說晚了,勸我明天再來,我哪里肯依,急得直跺腳嚷道:“晚什么?才十一點多鐘,我要是撈不回本,還要你們擲通宵呢!”

        我三腳兩跳爬上樓,可是我撈開門簾時,里面卻是闃黑的,玉卿嫂不曉得跑到哪里去了。我走下樓找了一輪也沒見她,我媽她們在客廳里聊天,客廳門口坐著個倒茶水的小丫頭春喜,晃著頭在打瞌睡。我把她搖醒了,悄悄地問她看見玉卿嫂沒有,她講好一會兒以前恍惚瞧見玉卿嫂往后園子去,大概解溲去了。

        外面好黑,風(fēng)又大,晚上我一個人是不敢到后園子去的。有一次澆糞的秦麻子半夜里掉進了糞坑,胖子大娘說是挨鬼推的呢,嚇得秦麻子燒了好多紙錢,可是我要急著找玉卿嫂拿錢來翻本呀!我得抓了那個小丫頭陪著我一起到后園子去,壯壯膽。冬天我們園里的包谷全剩了枯稈兒,給風(fēng)吹得窸窸沙沙的,打到我臉上好痛,我們在園子里兜了一圈,我喉嚨都喊啞了,連鬼都不見一個,急得我直跺腳嘟囔道:“玉卿嫂這個人真是,拿了人家的錢不曉得跑到哪兒去了!”當(dāng)我們繞到園門那兒的時候,我突然發(fā)現(xiàn)木門的栓子是開了的,那扇門給風(fēng)吹得吱呀吱呀地發(fā)響,我心里猛然一動,馬上回頭對春喜說道:“你回去吧,我心里有數(shù)了?!贝合惨晦D(zhuǎn)背,我就開了園門溜出去了。

        外面巷子里冷冷清清的,大家都躲在屋子里守歲去了。我在老袁房里還熱得額頭直冒汗,這時吃這迎面吹來的風(fēng)一逼,冷得牙齒打戰(zhàn)了。巷子里總是滑嘰嘰的,一年四季都沒干過,跑起來踩得嘰喳嘰喳,我怕得心都有點發(fā)寒,生怕背后有個什么東西跟著一樣,嚇得也不敢回頭。我轉(zhuǎn)過一條巷子口的時候,“嗚—哇—”一聲,大概墻頭有一對貓子在打架,我汗毛都豎了起來,連忙拔腿飛跑,好不容易才跑進那條死弄堂里,我站在慶生的窗戶外面,連氣都喘不過來了。里面隱隱約約透出蠟燭光來,我踮起腳把窗上的棉紙舐濕了一塊,戳一個小洞,想瞅瞅玉卿嫂到底背著我出來在這里鬧什么鬼,然后好闖進去嚇嚇?biāo)麄???墒钱?dāng)我瞇著一只眼睛往小孔里一瞧時,一陣心跳比我剛才跑路還要急,捶得我的胸口都有些發(fā)疼了,我的腳像生了根似的,動也不會動了。

        里面桌子上的蠟燭跳起一朵高高的火焰,一閃一閃的,桌子上橫放著一個酒瓶和幾碟剩菜,椅背上掛著玉卿嫂那件棗紅滾身,她那雙松花綠的繡花鞋兒卻和慶生的黑布鞋齊垛垛地放在床前。玉卿嫂和慶生都臥在床頭上,玉卿嫂只穿了一件小襟,她的發(fā)髻散開了,一大綹烏黑的頭發(fā)跌到胸口上,她仰靠在床頭,緊箍著慶生的頸子,慶生赤了上身,露出青白瘦瘠的背來,他的兩只手臂好長好細(xì),搭在玉卿嫂的肩上,頭伏在玉卿嫂胸前,整個臉都埋進了她的濃發(fā)里。他們床頭燒了一個熊熊的火盆,火光很暗,可是映得這個小房間的四壁昏紅的,連帳子上都反出紅光來。

        玉卿嫂的樣子好怕人,一臉醉紅,兩個顴骨上,油亮得快發(fā)火了,額頭上盡是汗水,把頭發(fā)浸濕了,一縷縷地貼在上面,她的眼睛半睜著,炯炯發(fā)光,嘴巴微微張開,喃喃訥訥說些模糊不清的話。忽然間,玉卿嫂好像發(fā)了瘋一樣,一口咬在慶生的肩膀上來回地撕扯著,一頭的長發(fā)都跳動起來了。她的手活像兩只鷹爪摳在慶生青白的背上,深深地陷了進去一樣。過了一會兒,她忽然又仰起頭,兩只手住了慶生的頭發(fā),把慶生的頭用力撳到她胸上,好像恨不得要將慶生的頭塞進她心口里去似的,慶生兩只細(xì)長的手臂不停地顫抖著,如同一只受了重傷的小兔子,癱瘓在地上,四條細(xì)腿直打戰(zhàn),顯得十分柔弱無力。當(dāng)玉卿嫂再次一口咬在他肩上的時候,他忽然拼命地掙扎了一下用力一滾,趴到床中央,悶聲著呻吟起來,玉卿嫂的嘴角上染上了一抹血痕,慶生的左肩上也流著一道殷血,一滴一滴淌在他青白的脅上。

        突然間,玉卿嫂哭了出來,立刻變得無限溫柔起來,她小心翼翼地爬到慶生身邊,顫抖抖地一直問道:“怎么了—?”“怎么了—?”她將面腮偎在他的背上,慢慢地來回熨帖著,柔得了不得。不久她就在他受了傷的肩膀上,很輕地親一會兒,然后用一個指頭在那傷口上微微地揉幾下—好體貼的樣子,生怕弄痛了他似的,她不停地嗚咽著,淚珠子閃著燭光一串一串滾到他的背上。

        也不曉得過了好久,我的腳都站麻了,頭好昏,呆了一會兒,我回頭跑了回去,上樓蒙起被窩就睡覺,那晚老做怪夢—總夢到慶生的肩膀在淌血。

        “到底干姐弟可不可以睡覺啦?”第二天我在廚房里吃煎年糕時,把胖子大娘拉到一邊悄悄地問她。她指著我笑道:

        “真正在講傻話!那可不成了野鴛鴦了?”她看我怔著眼睛解不過來,又彎了腰在我耳邊鬼鬼祟祟地說道:

        “哪,比如說你們玉卿嫂出去和人家睡覺,那么她和她的野男人就是一對野鴛鴦,懂不懂?”說完她就呱呱呱呱笑了起來—笑得好難看的樣子,討厭!我就是不喜歡把玉卿嫂和慶生叫做“野鴛鴦”。可是—唉!為什么玉卿嫂要咬慶生的膀子,還咬得那么兇呢?我老想到慶生的手臂發(fā)抖的樣子,抖得好可憐,這兩姐弟真是怪極了,把我弄得好糊涂。

        第二天玉卿嫂仍舊換上了黑夾衣,變得文文靜靜的,在客廳里幫忙照顧煙茶,講起話來還是老樣子—細(xì)聲細(xì)氣的,再也料不著她會咬人呢!可是自從那一晚以后,我就愈來愈覺得這兩姐弟實在有點不妥了,他們兩人在一起的時候,我竟覺得像我們桂林七八月的南潤天,燠得人的額頭直想沁汗,空氣重得很,壓得人要喘氣了,有時我看見他們兩人相對坐著,默默的一句話也沒有,玉卿嫂的眼光一直落在慶生的臉上,胸脯一起一伏的,里面好像脹了好多氣呼不出來,慶生低著頭,嘴巴閉得緊緊的,手不停地在摳桌子—咯吱咯吱的發(fā)著響聲,好像隨時隨地兩個人都會爆發(fā)起來似的。

        直到元宵那一晚,我才看到他們兩人真的沖突起來了。嚇得我好久都不敢跟玉卿嫂到慶生那兒去。

        那一晚玉卿嫂在慶生那里包湯圓給我吃消夜,我們吃完晚飯沒有多久就去了。不知道怎么搞的,那晚他們兩人的話特別少,玉卿嫂在搓米粉,慶生調(diào)餡子,我在捏小人兒玩。玉卿嫂的臉是蒼白的,頭發(fā)也沒有攏好,有點凌亂,耳邊那幾縷松松的垂了下來。在燭光下,我看見玉卿嫂額頭上的皺紋竟成了一條條的黑影,深深地嵌在上面。她的十個手指動得飛快,糯米團子搓在她手心中,滾得像個小圓球,慶生坐在她對面,拿著一雙竹筷用力在盆子里攪拌著一堆糖泥。他的眼瞼垂得低低的,青白的顴骨上映著兩抹淡黑的睫毛影子。他緊緊地咬著下唇,露出一排白牙來,襯得他嘴唇上那轉(zhuǎn)青嫩的髭毛愈更明顯了。

        兩個人這樣坐著半天都不講一句話,有時外面劈里叭喇響起一陣爆仗聲,兩人才不約而同一齊抬起頭往窗外看去。當(dāng)他們收回眼光的時候,玉卿嫂的眼睛馬上像老鷹一樣罩了下來,慶生想避都避不及了,慌得左右亂竄,趕忙將臉扭過去,脖子上暴起青筋來。有一次當(dāng)她的目光又掃過來的時候,慶生的手突然抖了起來,手中的一只筷子“叭”的一聲竟折斷了。他陡然站起將手里那半截往桌上用力一砸,匆匆地轉(zhuǎn)身到廚房去,斷筷子一下子跳了起來,落到玉卿嫂胸上,玉卿嫂的臉立刻轉(zhuǎn)得鐵青,手里的糯米團子一松,崩成了兩半滾到地上去。她的目光馬上也跟著慶生的背影追了過去,她沒有講話,可是嘴角一直牽動著。

        慶生沒有吃湯圓,他講他吃不下去,玉卿嫂只叫了他一聲,看他不吃,就和我吃起來了。慶生在房里踱來踱去,兩手一直插在褲子的口袋里。我們吃完湯圓時,外面爆仗聲愈來愈密,大概十字街那邊的提燈會已經(jīng)開始了。我聽老曾講,高升戲院那些戲子佬全體出動,扎了好些臺閣,扮著一出一出的戲參加游行呢。如意珠扮蜘蛛精,金燕飛扮蚌殼精,熱鬧得了不得。

        慶生踱到窗口,立在那兒,呆呆地看了一會兒外面天上映著的紅火。玉卿嫂一直凝視著他的背影,眨都不眨一下,也在出神。慶生突然轉(zhuǎn)過身來,當(dāng)他一接觸到玉卿嫂的眼光,青白的臉上立刻慢慢地涌上血色來了,他的額頭發(fā)出了汗光,嘴唇抖動了半天,最后用力迸出聲音沙啞地說道:

        “我要出去一下子!”

        玉卿嫂怔著眼睛望著他,好像沒有聽懂他的話似的,半晌才徐徐站起身來,低低地說道:

        “不要出去。”她的聲音又冷又重,聽起來好怕人。

        “我要去!”慶生顫抖抖地喊道。

        “不要—”玉卿嫂又緩緩地說道,聲音更冷更重了。

        慶生緊握著拳頭,手背上的青筋都現(xiàn)了出來,他遲疑了好一會兒,額頭上的汗珠都沁出來了。突地他走到墻壁將床壁上掛著的棉襖取下來,慌慌忙忙地穿上身去,玉卿嫂趕快走過去一把揪住慶生的袖子問道:

        “你要到哪兒去?”她的聲音也開始抖起來了。

        慶生扭過頭去,嘴巴閉得緊緊的沒有出聲,他的耳根子漲得緋紅。

        “不,不—你今天晚上無論如何不要出去,聽我的話,不要離開我,不要—”

        玉卿嫂喘吁吁的還沒有說完,慶生用力一掙,玉卿嫂打了一個踉蹌,退后兩步,松了手。慶生趕忙頭也不回就跑了出去,玉卿嫂站在門邊伸著手,嘴巴張開好大,一直喘著氣,一張臉比紙還要慘白。隔了好一會兒,她才轉(zhuǎn)過身來,走到桌子旁邊呆呆地坐了下來,我站在旁邊也讓他們嚇傻了,這時我才走過去推推玉卿嫂的肩膀問她道:

        “你怎么啦?”

        玉卿嫂抬起頭望著我勉強笑道:

        “我沒有怎樣,少爺,你乖,讓我歇一歇,我就同你回家去?!?/p>

        她的眼睛里滾著閃亮的淚珠子,我看見她托著頭倚在桌子上的樣子,憔悴得了不得,一下子好像老了許多似的。

        一過了元宵,學(xué)堂就快上課了,我媽幫我一查,作業(yè)還少了好些,她罵了我一頓道:

        “再出去野吧!開學(xué)的時候,吃了老師的板子,可別來哭給我聽!”

        我吐了一吐舌頭,不敢聲張,只得乖乖的天天一早爬起來就趕大小字,趕得手指頭都磨起了老繭,到了開學(xué)那天,好不容易才算湊夠了數(shù)。

        這幾天,我都被拘在家里,沒敢出去耍。玉卿嫂又去過慶生那兒一次,我也沒敢跟去,她回來時,臉色和那天夜晚一樣又是那么慘白慘白的。

        開了學(xué),可就比不得平常了,不能任著性子愛去哪兒就去哪兒。偏偏這幾天高升戲院慶祝開張兩周年,從元宵以后開始,演晚大戲。老曾去看了兩夜,頭一夜是《五鼠鬧東京》,第二夜是《八大錘》,他看了回來在老袁房里連滾帶跳,講得天花亂墜:

        “老天,老天,我坐在前排真的嚇得屁都不敢放,生怕臺上的刀子飛到我頸脖子呢!”

        他裝得活靈活現(xiàn)的,說得我好心癢,學(xué)校上了課我媽絕對不準(zhǔn)我去看夜戲的,她講小娃子家不作興半夜三更泡在戲院子里,第二天爬不起來上課還了得。唉,《五鼠鬧東京》,云中翼耍起雙刀不曉得多好看呢!我真恨不得我媽發(fā)點慈悲心讓我去戲院瞅一瞅就好了。

        可巧十七那天,住在南門外的淑英姨娘動了胎氣,進醫(yī)院去了,這是她頭一胎,怕得要命。姨丈跑來我們家,死求活求,好歹要我媽去陪淑英姨娘幾天,坐坐鎮(zhèn),壓壓她的膽兒。我媽辭不掉,只得帶了丫頭,拿了幾件隨身衣服跟姨丈去了。她臨走時囑咐又囑咐,叫我老實點,乖乖聽玉卿嫂的話。她又跟胖子大娘說,要是我作了怪,回頭馬上告訴她,一定不饒我。我抿著嘴巴笑,直點頭兒應(yīng)著,等我媽一跨出大門,我馬上就在客廳蹦跳起來,大呼小叫,要稱王了。胖子大娘很不受用,吆喝著我道:

        “你媽才出門,你就狂得這般模樣,回頭闖了禍,看我不抖出來才怪!”

        我媽不在家,我還怕誰來?我朝胖子大娘吐了一泡口水回她道:

        “呸,關(guān)你屁事,這番話留著講給你兒子孫子聽,莫來訓(xùn)我,我愛怎么著就怎么著,與你屁相干!”說完我又翹起屁股朝她拍了兩下,氣得她兩團胖腮幫子直打戰(zhàn)兒,一迭聲亂嚷起來。要不是玉卿嫂跑來把我拉開,我還要和她斗嘴斗下去呢,這個人,忒可惡!

        當(dāng)然,那晚第一件事就是上戲院了。我已經(jīng)和唐道懿約好了,一吃完晚飯要他在他家門口等著,我坐老曾的黃包車去接他。玉卿嫂勸我不要去戲院子,她講那種地方雜七雜八的。我不依,好不容易才候著我媽出門,這種機會哪里去找?

        高升門口真是張燈結(jié)彩,紅紅綠綠,比平常越發(fā)體面了。這晚的戲碼是《拾玉鐲》和《黃天霸》,戲票老早都賣完了,看戲的人擠出門口來。急得我直頓腳抱怨老曾車子不拉快些,后來幸虧找著了劉老板,才加了一張長板凳給我們?nèi)齻€人坐。黃天霸已經(jīng)出了場,鑼鼓聲響得叫人的耳朵都快震聾了。臺上打得是緊張透頂,唐道懿嘴巴張得老大,兩道鼻涕跑出來也忘記縮進去,我罵他是個鼻涕蟲,他推著我嚷道:“看嘛、看嘛,莫在這里混吵混鬧!”打手們在臺上打一個筋斗,我們就拍著手,跟著別人發(fā)了瘋一樣喊好,可是武打戲?qū)嵲诓唤?jīng)看,也沒多時,就打完了,接下去就是《拾玉鐲》。

        扮孫玉姣的是金燕飛,這晚換了一身嶄新的花旦行頭,越發(fā)像朵我們園子里剛開的芍藥了。好新鮮好嫩的模樣兒,細(xì)細(xì)的腰肢,頭上簪了一大串閃亮的珠花,手掌心的胭脂涂得鮮紅,老曾一看見她出場,就笑得怪難看地哼道:“嘿!這個小狐貍精我敢打賭,不曉得迷死了好多男人呢?!?/p>

        我和唐道懿都罵他下作鬼。我們不愛看花旦戲,拿著一釧鐲子在臺上扭來扭去,不曉得搞些什么名堂。戲院子里好悶,我們都鬧著要回去了,老曾連忙涎嘴涎臉央求我們耐點煩讓他看完這出戲再走。我跟他說,他要看就一個人看,我們可要到后臺去看戲子佬去了。老曾巴不得一聲向我們作了好幾個揖,攛掇著我們快點走。

        我們爬到后臺時,里面人來人往忙得不得了,如意珠看見我們連忙把我們帶到她的妝臺那兒抓一大把桂花軟糖給我們吃。過了一會兒,做扇子生的露凝香也從前臺退了進來,她摘下頭巾,一面揮汗一面噓氣向如意珠嘟囔道:

        “媽那巴子的!那個小婊子婆今夜晚演得也算騷了,我和她打情罵俏也沒撈上半點便宜,老娘要真是個男人,多那一點的話,可就要治得她服服帖帖了?!?/p>

        “你莫不要臉了,”如意珠笑道,“人家已經(jīng)有了相好啦,哪里用著你去治!”

        “你說的是誰?”露凝香鼓著大眼睛問道,“我怎么不知道?是不是前幾天我們在哈盛強碰見和她坐在一起那個后生仔?”

        “可不是他還是誰,”如意珠剔著牙齒說道,“提起這件事來,才怪呢!那個小刁貨平常一提到男人她就皺眉頭,不曉得有好多闊佬兒金山銀山堆在她面前要討她做小,她連眼角都不掃一下,全給打了回去??墒撬龑@個小伙子,一見面,就著了迷,我敢打賭,她和他總共見過不過五六次罷咧,怎樣就親熱得像小兩口子似的了?尤其最近這幾天那個小伙子竟是夜夜來接她呢,我在后門碰見他幾次,他一看有人出來,就躲躲藏藏慌得什么似的,我死命盯過他幾眼,長得蠻體面呢—我猜他今晚又來看戲了—”如意珠說著就拉開一點簾子縫探頭出去張了一會兒,忽然回頭向露凝香招手嚷道:

        “喏,我說得果然不錯,真的來了,你快點來看?!?/p>

        露凝香忙丟了粉撲跑過去,擠著頭出去,看了半晌說道:“唔,那個小婊子婆果然有幾分眼力,是個很體面的后生仔,難怪她倒貼都愿了?!?/p>

        我也擠在她們中間伸頭出去瞧瞧,臺底下盡是人頭,左歪右晃的看得眼睛都花了,我一直問著如意珠到底是哪一個。她抱起我指給我看說道:

        “右邊手第三排最末了那個后生男人,穿著棉襖子的。”我順著她的手指看過去,不由得驚訝得喊了起來:

        “哎呀,怎么會是慶生哪!”

        露凝香和如意珠忙問我慶生是誰。

        “是我們玉卿嫂的干弟弟!”我告訴她們道,她們笑了起來,又問誰是玉卿嫂呢,我告訴她們聽玉卿嫂是帶我的人。

        “玉卿嫂是慶生的干姐姐,慶生就是她的干弟弟。”我急得指手畫腳地向她們解說著,露凝香指著我呱呱呱呱笑了起來說道:

        “這有什么大不了呀,容容少爺看你急得這個樣子真好玩!”

        我真的急—急得額頭都想冒汗了,一直追著如意珠問她慶生和金燕飛怎樣好法,是只有一點點好呢,還是好得很,如意珠笑著答道:

        “這可把我們問倒了,他們怎樣好法,我實在說不上來,回頭他到戲院子后門來接金燕飛的時候,你在那兒等著就看到了。”

        “這有什么好急呀?”露凝香插嘴說道,“你回去告訴你們玉卿嫂好了,她得了一個又標(biāo)致,又精巧—”她說到這里咕嚕咕嚕笑了起來,“—又風(fēng)騷的小弟婦!”

        唔,我回家一定告訴玉卿嫂,一定要告訴她聽。

        十一

        《拾玉鐲》可演得真長呢,臺下喝彩喝得我心煩死了,屁股好像有針戳一般,連坐不住,唐道懿直打呵欠吵著要回去睡覺了,我喝住他道:

        “等一下子!耐不住,你就一個人走,我還有事呢?!?/p>

        好不容易才挨到散場,我吩咐老曾在大門口等我,然后拉著唐道懿匆匆忙忙穿過人堆子繞到高升戲院的后門去。我們躲在一根電線桿后面,離著高升后門只有十幾步路。

        “你鬧些什么鬼呀?”唐道懿耐不住了,想伸頭出去。

        “噓,別出聲!”我打了他頭頂一下,把他揪了進來。

        后門開了,戲子們接二連三地走了出來,先是如意珠和露凝香,兩個人嘰嘰呱呱,瘋瘋癲癲地叫了黃包車走了。緊跟著就是云中翼和幾個武生,再就是一批跑龍?zhí)椎?,過了好一會兒,等到人走空了,才有一個身材細(xì)小的姑娘披著坎肩子走出來,才走幾步,就停了下來遲遲疑疑地向左右張了好一陣子。這時從黑暗里迎出了一個男人,一見面,兩個人的影子就合攏在一起了。天上沒有月亮,路燈的光又是迷迷蒙蒙的,可是我恍恍惚惚還是看得清楚他們兩人靠得好近好近的,直到有人走過來的時候,他們兩人才倏地分開,然后肩并肩走向大街去。我連忙拉了唐道懿悄悄地跟著他們后面追過去,他們轉(zhuǎn)到戲院前面,走到十字街哈盛強里面去了。哈盛強點著好多盞汽燈,亮得發(fā)白,我這下才指著里面回頭問唐道懿道:

        “這下你該看清楚是誰了吧?”

        “哦—原來是慶生?!彼麖堉话汛笞?,鼓起眼睛說道,我覺得他的樣子真傻!

        十二

        玉卿嫂在房里低著頭織毛線,連我踏進房門她都沒有覺得。她近來瘦了好些,兩頰窩進去了,在燈底下,竟會顯出凹凹的暗影了。我是跑上樓梯來的,喘得要命,氣還沒有透過來我就沖向她懷里,拉著她的袖子,一頭往外跑,一頭上氣不接下氣地嚷著說道:

        “快、快,今天晚上我發(fā)現(xiàn)了一樁頂新鮮的事兒,你一定要去看看?!?/p>

        “什么事??!”玉卿嫂被我拖得趄趄趔趔的,一行走一行問道,“半夜三更,怎么能出去—”

        我打斷她的話題搖著手說道:“不行!不行!你一定要去一趟,這是你自己的事??!”

        我們坐在人力車上,任憑玉卿嫂怎么套我的話,我總不肯露出來,我老說:

        “你自己去看了就曉得。”

        我們在哈盛強對面街下了車,我一把將玉卿嫂拖到電線桿后面,壓低聲音對她說道:“你等著瞧吧,就要有好戲看了?!?/p>

        對面那排小館子已經(jīng)有好幾家在收拾店面,準(zhǔn)備打烊了。只有哈盛強和另外一家大些的仍舊點著雪亮的煤氣燈,里面還有不少人在消夜,蒸籠的水汽還不時從店里飄出來。

        隔了一會兒,慶生和金燕飛從哈盛強走了出來,金燕飛走在前面,慶生挨著她緊跟在后面,金燕飛老歪過頭來好像跟慶生說話似的。慶生也伏向前去,兩個人的臉靠得好近—快要碰在一起了似的。金燕飛穿著一件嫩紅的短襖,腰桿束得好細(xì),走起路來輕盈盈的,好看得緊呢。慶生替她提著坎肩兒,兩個人好親熱的樣子。

        “喏,你可看到了吧?—”我一只手指著他們說道,另一只手往后去撈玉卿嫂的袖子,一抓,空的,我忙回頭,嚇得我蹲下去叫了起來:“喔唷!你怎么了?”

        玉卿嫂不曉得什么時候已經(jīng)滑倒在地上去了,她的背軟癱癱地靠在木桿上,兩只手交叉著抓緊胸脯,渾身都在發(fā)抖。我湊近時,看到她的臉變得好怕人,白得到了耳根了,眼圈和嘴角都是發(fā)灰的,一大堆白吐沫從嘴里淌了出來。她的眼睛閉得緊緊的,上排牙齒露了出來,拼命咬著下唇,咬得好用力,血都沁出來了,含著口沫從嘴角掛下來,她的胸脯一起一伏,抖得衣服都顫動起來。

        我嚇得想哭了,拼命搖著她肩膀喊著她,搖了半天她才張開眼睛,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然后顫抖抖地用力支撐著爬了起來,我連忙摟著她的腰,仰著頭問她到底怎么了,她瞪著我直搖頭,眼珠子怔怔的,好像不認(rèn)得我了似的,一忽兒咧咧嘴,一忽兒點點頭,一臉抽動得好難看,喉嚨管里老發(fā)著呼嚕呼嚕的怪聲,又像哭又像笑,陰慘慘的好難聽。

        她呆立了一陣子,忽然將頭發(fā)攏了攏,喃喃地說道:

        “走—走啊—去找他回來—去、去、去—”

        她一行說著,一行腳不沾地似的跑了起來,搖搖晃晃,好像吃醉了酒一樣。我飛跑著追在后面喊她,她沒有理我,愈跑愈快,頭發(fā)散在風(fēng)里,飄得好高。

        十三

        外面打過了三更,巷子里幾頭野狗叫得人好心慌,風(fēng)緊了,好像要從棉紙窗外灌進來似的。

        玉卿嫂進了慶生屋里,坐在他床頭一直呆呆的一句話都沒有講過,她愣愣地瞪著桌子上爆著燈花的蠟燭,一臉雪白,繃得快要開拆了似的。一頭長發(fā)被風(fēng)吹亂了,絞在一起,垂到胸前來。她周身一直發(fā)著抖,我看見她蒼白的手背不停地在打戰(zhàn),跳動得好怕人,我坐在她身邊也不敢做聲了,喉嚨干得要命。

        我們在慶生房里等了好一刻,慶生才從外面推門進來。他一看見玉卿嫂坐在里面,頓時一呆,一陣血色涌上了脖子,站在屋中央半晌沒有出聲。他兩手緊緊地握著拳頭,扭過一邊去。玉卿嫂幽幽地站了起來,慢慢一步一步顫巍巍地扶著桌子沿走過去,站在慶生面前,兩道眼光正正地落在慶生臉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呼吸得好急促。

        過了一會兒,玉卿嫂忽然躍上前,兩只手一下箍住慶生的頸子,摟得緊緊的,頭直往慶生懷里鉆,迸出聲音,沙啞地喊著:

        “慶生—慶弟—你不能這樣—你不能這樣對待我啊,我只有你這么一個人了,你要是這樣,我還有什么意思呢?—慶弟—弟弟—”

        慶生一面掙扎,一面不停地悶著聲音喊著玉姐,他掙扎得愈厲害,玉卿嫂箍得愈緊,好像全身的力氣都用出來了似的,兩只手臂抖得更厲害了。

        “不,不—不要這樣—慶生,不要離開我,我什么都肯答應(yīng)你—我為你累一輩子都愿意,慶弟,你耐點煩再等幾年,我攢了錢,我們一塊兒離開這里,玉姐一生一世都守著你,照著你,服侍你,疼你,玉姐替你買一幢好房子—這間房子太壞了你不喜歡—玉姐天天陪著你,只要你肯要我,慶弟,我為你死了都肯閉眼睛的,要是你不要我,慶弟—”

        慶生掙扎得一臉紫漲,額頭上的青筋暴起小指頭那么粗,汗珠子一顆顆冒了出來。他用力將玉卿嫂的手慢慢使勁掰開,揪住她的膀子,對她說道:

        “玉姐,你聽著,請你不要這樣好不好,你要是真的疼我的話,你就不要來管我,你要管我我就想避開你,避得遠遠的,我才二十來歲呢,還有好長的半輩子,你讓我舒舒服服地過一過,好不好,玉姐,我求求你,不要再來抓死我了,我受不了,你放了我吧,玉姐,我實在不能給你什么了啊,我—我已經(jīng)跟別人—”

        慶生放了玉卿嫂,垂頭悶悶地咳了一聲,喉嚨顫抖得啞了嗓,他抱了頭用力著自己的頭發(fā),煩惱得不得了似的。玉卿嫂僵僵地站著,兩只手臂直板板地垂了下來,好像骨頭脫了節(jié)一樣,動都不曉得動了。她的臉扭曲得好難看,腮上的肌肉一凹一凸,一根根牽動著,死灰死灰的,連嘴唇上的血色都退了。她呆立了好一陣子,忽然間兩行眼淚迸了出來,流到她嘴角上去。她低了頭,走向門口,輕輕地對我說道:“走吧,少爺,我們該回去了?!?/p>

        十四

        淑英姨娘生了一個大胖娃仔,足足九磅重,是醫(yī)生用鉗子鉗出來的,淑英姨娘昏了三天才醒過來,當(dāng)然我媽又給拖住了。

        這幾天,我并不快活,我老覺得玉卿嫂自從那夜回來以后變得怪透了。她不哭,不笑,也不講話,一臉慘白,直起兩個眼睛。要不就是低著頭忙忙的做事,要不就蜷在床上睡覺,我去逗她,也不理我,像是一根死木頭,走了魂一樣,蓬頭散發(fā),簡直脫了形。

        到了第四天晚上,玉卿嫂忽然在裝扮起來。她又穿上了她那素素凈凈白白的衣裳,一頭頭發(fā)抿得光光的攏到后面挽成了一個松松的髻兒,一對白玉的耳墜子閃閃發(fā)亮了。她這幾天本來變得好消瘦好憔悴,可是這晚,搽了一點粉,裝飾一下,又變得有點說不出的漂亮了,而且她這晚的脾氣也變好了似的,跟我有說有笑起來:

        “少爺!”她幫我剝著糖炒栗子,問我道,“你到底喜不喜歡我呢?”

        “我怎能不喜歡你?”我敲了她一下手背說道:“老實跟你講吧,這一屋除了我媽,我心里頭只有你一個人呢。”

        她笑了起來說道:“可是我不能老跟著你?。 ?/p>

        “怎么不能?要是你愿意的話,還可以在我們家待一輩子呢!”

        她剝完了一堆糖炒栗子給我吃以后,突然站了起來抓住我的手對我說道:

        “少爺,要是你真的喜歡我的話,請你答應(yīng)我一件事,行不行?”

        “行啊?!蔽胰碌?。

        “我今天晚上要出去到慶生那兒有點事,很晏才能回來,你不要講給別人聽,乖乖的自己睡覺。你的制服我已經(jīng)燙好了,放在你床頭,一摸就摸得到,記住不要講給別人聽?!?/p>

        她說完忽然間緊緊地?fù)Я宋乙幌拢瑩У梦野l(fā)痛了,她放了手,匆匆地轉(zhuǎn)身就走了。

        那一晚我睡得很不舒服,夜里好像特別長似的,風(fēng)聲、狗叫、樹葉子掃過窗戶的聲音—平常沒在意,這時通通來了。我把被窩蒙住頭,用枕頭堵起耳朵來,心里頭怕得直發(fā)慌,一忽兒聽到天花板上的耗子在搶東西吃,一忽兒聽到屋檐上的貓子在打架,吵得好心煩,連耳根子都睡發(fā)燒了。也不曉得幾更鼓我才朦朦朧朧合上眼睛睡去,可是不知怎么搞的那晚偏偏接二連三做了許多怪夢—夢里頭又看到了玉卿嫂在咬慶生的膀子,慶生的兩只青白手臂卻抖得好怕人。

        十五

        一早我就被尿脹醒了,天還是蒙蒙亮的,窗外一片暗灰色,霧氣好大,我撈開帳子,發(fā)現(xiàn)對面玉卿嫂的床上竟是空的。我怔怔地想了一下,心里頭吃了一驚—她大概去了整夜都沒有回來呢,我恍恍惚惚記起了夜里的夢來,納悶得很。我穿了一件小襖子,滑下床來,悄悄地下樓走進了后園子,后門栓子又是開的,我開了園門就溜出去了。

        霧氣沾到臉上濕膩膩的;太陽剛剛才升起來,透過灰色的霧,射出幾片淡白的光亮,巷子地上沾沾濕濕,微微地反著污水光,踩在上面好滑。有幾家人家的公雞,一陣急似一陣地催叫起來,拖板車的已經(jīng)架著車子咯吱咯吱走出巷子口來了,我看不清楚他們的臉,可是有一兩個的嘴巴上叼著的煙屁股卻在霧氣里一閃一閃發(fā)著昏紅的暗光。我凍得直流清鼻涕水,將頸子拼命縮到棉襖領(lǐng)子里去。

        我走到慶生的屋子門口時,凍得兩只手都快僵了,我呵了一口氣,暖一暖,然后叫著拍拍他的門,里面一點聲音都沒有。我等了一會兒,不耐煩了,轉(zhuǎn)過身去用屁股將門用力一頂,門沒有拴牢,一下子撞開了,一個踉蹌,跌了進去,坐在地上。當(dāng)我一回頭時,嘴巴里只喊了一聲“哎呀!”趴在地上再也叫不出第二聲了。

        桌子上的蠟燭只燒剩了半寸長,桌面上流滿了一餅餅暗黃的蠟淚,燭光已是奄奄一息發(fā)著淡藍的火焰了。慶生和玉卿嫂都躺在地上,慶生仰臥著,喉嚨管有一個杯口那么寬的窟窿,紫紅色的血凝成塊子了,灰色的襖子上大大小小沁著好多血點。玉卿嫂伏在慶生的身上,胸口插著一把短刀,鮮血還不住地一滴一滴流到慶生的胸前,月白的衣裳染紅了一大片。

        慶生的臉是青白色的,嘴唇發(fā)烏,卷卷的發(fā)腳貼在額上,兩道眉毛卻皺在一起。他的嘴巴閉得好緊,嘴唇上那轉(zhuǎn)淡青色的須毛還是那么齊齊的倒向兩旁,顯得好嫩相。玉卿嫂一只手緊緊地挽在慶生的頸子下,一邊臉歪著貼在慶生的胸口上,連她那只白耳墜子也沾上了慶生喉嚨管里流出來的血痕。她臉上的血色全褪盡了,嘴唇微微的帶點淡紫色。她的眉毛是展平的,眼睛合得很攏,臉上非常平靜,好像舒舒服服在睡覺似的。慶生的眼睛卻微睜著,兩只手握拳握得好緊,扭著頭,一點也不像斷了氣的樣子。他好像還是那么年輕,那么毷氉,好像一徑在跟什么東西掙扎著似的。

        我倒在他們旁邊,摸著了他們混合著流下來的紅血,我也要睡下去了,覺得手上粘濕濕的,冷得很,恍恍惚惚,太陽好像又從門外溫吞吞地爬了進來似的。

        十六

        我在床上病了足足一個月,好久好久腦子才清醒過來。不曉得有多少個夜晚我總做著那個怪夢—夢見玉卿嫂又箍著慶生的頸脖在咬他的膀子了,鮮紅的血一滴一滴一滴流到慶生青白的脅上。

        (選自《白先勇精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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