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志清(美國)
《圍城》問世前,錢鍾書的博學(xué)與才氣,早已為其學(xué)生與朋友所稱道。這本小說出版,更令人認識到他才華的嶄新一面。他在《天下月刊》及《書林季刊》(Philobiblon,戰(zhàn)后“中央圖書館”創(chuàng)辦的一份英文漢學(xué)季刊)用英文發(fā)表的文章可能早已使西方漢學(xué)家留下印象。
錢鍾書是漢學(xué)家錢基博的兒子,幼承庭訓(xùn),再加上他過目不忘的記憶力,使他早年就熟習了舊學(xué),然后帶著同輩中無與倫比的能力和熱忱去探索西方文化與文學(xué)的堂奧。在清華大學(xué)外文系畢業(yè)后數(shù)年,他取得庚子賠款的獎學(xué)金,攜同妻子楊絳女士(她后來也是知名的戲劇家及短篇小說作者),到牛津大學(xué)攻讀文學(xué)學(xué)士學(xué)位(B. Litt.)。1937年學(xué)成歸國時,他不單精通了英國文學(xué),而且對拉丁、法、德、意四種文學(xué)都甚有研究。他在昆明的西南聯(lián)大任教一個時期后,即返回上海。一直到戰(zhàn)事結(jié)束,他除任教于一間女子學(xué)院外,一直致力寫作。
錢鍾書生于1910年,清華求學(xué)期間,即在《新月》發(fā)表了一些散文,在英國期間,他又繼續(xù)為《文學(xué)雜志》及其他刊物撰稿。1941年,這些文章結(jié)集出版,定名《寫在人生邊上》。在這集子中,錢鍾書僅以清談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因此我們看到的,亦只是他那份逼人的才氣與學(xué)問的一小部分而已。1948年,錢鍾書刊行了他學(xué)問心得的另一實例《談藝錄》。此書用典雅的文言撰寫,沿用傳統(tǒng)詩評方式,對中國古今數(shù)十位詩人的風格和用字作了精密的研究??墒?,盡管此書眼光正確,范圍驚人,旁征博引(舉例時援用了自柏拉圖下迄白瑞蒙神甫Henri Bremond的西方詩學(xué)),卻沒能替中國詩的亟須重新估價打下基礎(chǔ)。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錢鍾書的廣博學(xué)識始在他的學(xué)術(shù)著作中顯出。錢鍾書被聘在中國科學(xué)院(院長是郭沫若)的文學(xué)研究所工作。1958年,錢鍾書出版了一冊《宋詩選注》。假如編者無須在書中加入這么多描述宋代社會狀況的詩篇,這本書還會好得多。雖然如此,這篇序文仍然是分析批評的杰作,而他那些對個別詩人的簡評,深入得體,無疑證明錢鍾書是最敏感而博學(xué)的中文詩歌的批評家。
1949年后,錢鍾書不再從事創(chuàng)作了。這確是非??上У氖?,因為他所發(fā)表的少量創(chuàng)作已成為文學(xué)史的一部分。1946年錢鍾書刊行一冊短篇小說集《人·獸·鬼》,次年出版了曾在《文藝復(fù)興》連載過的《圍城》的單行本。這兩部代表著戰(zhàn)時苦心經(jīng)營的作品的確不同凡響,《圍城》尤其比任何中國古典諷刺小說優(yōu)秀。由于它對當時中國風情的有趣寫照,它的喜劇氣氛和悲劇意識,我們可以肯定地說,對未來時代的中國讀者,這將是民國時代的小說中最受他們喜愛的作品。
從《人·獸·鬼》四個故事之一的諷刺幻想《靈感》中,我們可以看出錢鍾書與同時代流行作家的差距。故事的主題是寫作本身,而由于作者精通英國詩歌的關(guān)系,我們對它明顯受到德萊頓的《麥克·弗萊克諾》(Mac Flecknoe)、蒲柏的《愚人志詩》(The Dunciad)和拜倫的《審判的幻景》(The Vision of Judgment)的影響,一點也不感到意外。主人公是個聲名太響而簡稱作家的笨蛋,在競爭亟欲染指的諾貝爾文學(xué)獎金失敗后突然生病。他臥病在床,心中氣憤難遣;病榻前圍滿一群淚汪汪的崇拜者。作家斷氣時,靈魂純因自己著作的過重而摔落“中國地府公司”。
司掌地府的是一位表面文質(zhì)彬彬的胡子判官,他和作家愉快暢談了好一會兒,但未幾一群虛浮的形象擠進現(xiàn)場,有氣無力齊喊“還我命來!”作家起先被嚇呆,但在得知他們不過是自己小說戲曲里的人物后立覺寬心。他同情地聆聽他們繼續(xù)申訴冤情:“我們向你要命。你在書里寫得我們又呆又死,全無生氣;一言一動都像傀儡,算不得活潑潑的人物。你寫了我們,沒給我們生命,所以你該償。”
緊接著的也許是對當代中國小說和戲劇的普遍趨勢最巧妙的一篇批評。錢鍾書讓每個角色跑上前去控告作家。這樣一來,無論是盡毀裙下男人的妖婦,被迫不歇地在姨太太群中虛蕩一生的老色鬼,嘴邊常掛著那幾句粗話的窮漢,鼓吹消滅家庭制度的青年,為母愛而狂熱的男人,以及其他角色,都暴露了自己陳腔濫調(diào)的本質(zhì)。而由于中國現(xiàn)代小說到處都充塞著這種陳濫的角色類型,我們讀此書時,就不禁會發(fā)出會心的微笑了。
作家正搪塞著控訴者時,另一個形象在影堆中浮現(xiàn)出來,大聲抗議。原來那是剛死去的文化企業(yè)家的鬼魂。他把自己的死完全歸咎于作家那篇慶祝他五十生辰的壽文;該文太令人作嘔的吹捧結(jié)果把他的命都折短了。這消息使作家震驚地暗里思量。原來他對拿諾貝爾獎,好像老早便胸有成竹似的,因此連自傳也寫好了。這次被送往地府的原因,莫非并不是由于獎金落空失望致死,而實因為用自己致命的筆鋒寫自己而折了壽?
判官終于分配給作家合理的懲罰:一位青年作者三年來在等候靈感去撰寫“一部破天荒的綜合體創(chuàng)作,用語錄體小品文的句法,新詩的韻節(jié)和格式,寫出分五幕十景的小說”。為了要作家親嘗自己筆下眾多角色那不死不活的滋味,正好由他去做那篇未來杰作的主人公。作家遂被傳令送入青年作者的腦里。
作家被押送回陽間時,湊巧那青年作者為了尋找靈感,不得不做出最后實驗:與房東女兒私通。為逃避不愉快的命運,作家改道鉆在房東女兒的耳朵里而令她懷孕;于是青年只好娶了那女人而放棄寫他的偉大小說。過了相當時候孩子面世。“直到現(xiàn)在,我們還猜不出這孩子長大了是否要成為作家”。
閱讀這篇有趣的諷刺幻想,我們察覺到錢鍾書與他所模仿的詩人的確相似。像德萊頓、蒲柏和拜倫一樣,在故事中他對充塞當代文壇及樹立標準的愚昧文人顯露出一種表示貴族氣骨的輕蔑。他很像是英國18世紀早期蒲柏這一派的文人,在自己的文章中為反浮夸、疾虛妄的理智與精確明晰的風格作以身作則的辯護。除此以外,他常帶半開玩笑、半懷敵意的筆調(diào)去譴責當代中國文學(xué)界與學(xué)術(shù)界水準之低落?,F(xiàn)代中國文學(xué)的諷刺作品,通常是對社會罪惡的一種抗議方式;錢鍾書看法獨特,把作家本身看作社會文化墮落的一個重要成分。因此之故,如果我們在《人·獸·鬼》中發(fā)現(xiàn)若干諷刺的寫照,實在有影射一些當時知名作家和教授之嫌時,一點也不奇怪。難怪錢鍾書在序文中有此辯白:
我特此照例聲明,書里的人物情事都是憑空臆造的。不但人是安分守法的良民,獸是馴服的家畜,而且鬼也并非沒管束的野鬼;他們都只是在本書范圍里生活,決不越規(guī)溜出書外。假如有人頂認自己是這本集子里的人、獸或鬼,這等于說我理想幻擬的書中角色,竟會走出書,別具血肉、心靈和生命,變成了他,在現(xiàn)實里自由活動。從黃土摶人以來,怕沒有這樣創(chuàng)造的奇跡。我不敢夢想我的藝術(shù)會那么成功,惟有事先否認,并且敬謝他抬舉我的雅意。
即使是最漫不經(jīng)心的讀者,也會因此序文引起興趣去猜測書中各個角色的真正身份。
這些肖像當然并不單是為嘲弄而嘲弄那么簡單,他們享有某種程度的普遍性,可為愚昧以及虛妄自欺的代表。錢鍾書眼光同蒲柏一樣銳利,能識破任何愚人的偽裝。但與蒲柏稍微不同的是,錢鍾書未受樂觀及宗教信仰的牽制,因此他對人類行為抱有一種心理研究的態(tài)度。這是現(xiàn)代精神的一種特征,一種悲劇性的特征。錢鍾書創(chuàng)作的中心目的其實并非去揶揄知識分子及作家,而是要表現(xiàn)陷于絕境下的普通人,徒勞于找尋解脫或依附的永恒戲劇。
錢鍾書小說的兩大特色—譏諷知識分子、心理描寫—在《貓》這故事里是顯而易見的。女主角愛默在戰(zhàn)前北平教授、文藝家圈子中,以好客知名。故事的前半段以她的一個典型茶會開場。席上的客人一邊稱頌她的風度一邊各顯機智,她丈夫李建侯常是他們?nèi)⌒Φ膶ο?。當然作者介紹愛默和她的客人時,也每人譏嘲一番。其實,這個茶會不過是伏線而已,因為有關(guān)李氏夫婦的家庭喜劇,將在這茶會之后推出。
婚后十年來,建侯一直是百依百順的好丈夫,而愛默一生最大的責任是去維持她的美麗、機智和好客的名譽。為了重建自己做丈夫的地位,建侯千方百計地想著要做些有意義的工作,終于靈機一觸,想到要寫回憶錄。他雇用了一個大學(xué)青年頤谷為私人書記。但在茶會中,愛默卻儼然以頤谷的保護者的姿態(tài)出現(xiàn),使每位客人都贊賞她這位新寵,一如他們都稱頌她的愛貓小黑一樣。愛默習慣上強奪丈夫的一切物件,在茶會后,她更肆無忌憚地使喚著頤谷。她知道頤谷將她當作女神一般愛慕,而她亦不給丈夫一個機會,讓他保持著自以為在嚴肅工作的幻覺。建侯老羞成怒,終于和她吵了嘴。數(shù)星期后,他南下上海去尋找房子;那時北平正有陷入日軍手中的危險。
他們的友人陳俠君告訴愛默,他親眼看見建侯與一個少女共處一火車廂內(nèi)。像其他任何女人在得知丈夫的不忠一樣,愛默感到驚異、傷心和憤怒。她甚至流下眼淚。但為支撐帶報復(fù)的虛榮心,她誘哄頤谷向她表白他對自己的私慕之情。害羞而缺乏經(jīng)驗的頤谷自然不是對手,無法應(yīng)付這個場面;再者,愛默滿面淚痕的臉孔亦不見得特別可愛。于是她在盛怒下趕了他出門。
李太太見頤谷跑了,懊悔自己太野蠻,想今天大失常度,不料會為建侯生氣到這個地步。她忽然覺得老了,像要塌下來的老,已有的名譽、地位,和場面都像一副副的重擔,疲乏得再挑不起。她只愿有個逃避的地方,在那里她可以忘掉驕傲,不必見現(xiàn)在這些朋友,不必打扮,不必鋪張,不必為任何人長得美麗,看得年輕。
這時候,昨天從北平開的聯(lián)運車,已進山東地境。李建侯看著窗外,心境像向后飛退的黃土那樣的干枯憔悴。昨天的興奮,仿佛醉酒時的高興,事后只留下慚悔。想陳俠君定會去報告愛默,這事鬧大了,自己沒法下臺。為身畔這樣相貌平常,程度幼稚的女孩子拆散家庭,真不值得! 恨自己太糊涂,一時忍不住氣,上這個當。這許多思想,挽了他手同看窗外風景的女孩子全不知道。她只覺得人生前途,正像火車走不完的路途,無限地向自己展開。
一個平庸的少女在結(jié)尾中出現(xiàn),憑她的懵懂無知和滿懷希望,替愛默夫婦的故事添上深一層的諷刺。
《紀念》是《人·獸·鬼》中最好的故事,里面完全避開對當時人事的諷刺而更清楚顯露作者刻畫心理之微妙。作為一個研究誘奸與通奸的故事看,《紀念》的筆法含蓄有力,堪同法國作家貢斯當(Benjamin Constant)的中篇名著《阿道爾夫》(Adolphe)相比。曼倩在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還未找到男友,新來的轉(zhuǎn)校生才叔對她不啻天賜。他是她父親老朋友的兒子,在周末及假日下榻她家,不久遂和曼倩成為非常親密的朋友。雖然他既非富有又不算特別聰明,她家庭對婚事的反對反促使二人更加同心。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他們匆忙結(jié)了婚移居內(nèi)地;才叔在一個小城的政府機關(guān)服務(wù)。
夫婦兩人的朋友不多,曼倩在日間很覺寂寞,市內(nèi)放映的電影質(zhì)量低下,而新書又極難得。保衛(wèi)地方以防空襲的空軍支隊入駐后,小城才稍有生氣,其中的一位飛行員天健是才叔的表弟。曼倩自覺家中寒酸,因此并不熱心邀請他來吃晚飯;但天健在首次造訪后卻經(jīng)常來,而多在下午曼倩獨處家中時。雖然她拒絕他的追求,但她確實需要天健來彌補她生活上的空虛。好幾天未見面后,她在街上偶見他與別的女子偕行時即感到痛苦;終于他在她身上得償所愿。
故事開始于疲憊的春日,曼倩在和天健初次也是僅只一次的幽會后回家。她感到擔心、內(nèi)疚和頗為失望。“假使她知道天健會那樣蠻,她今天決不出去,至少先要換過里面的襯衣出去。想到她身上該換下洗的舊襯衣,她此刻還面紅耳赤,反比方才的事更使她慚憤!”
幾星期后,天健在任務(wù)中喪生。那時曼倩已懷了他的孩子。因為才叔完全不知二人的私戀關(guān)系,所以他不帶諷刺地表示,假如一舉得男,就替兒子取名天健來紀念死者。這時曼倩的思潮正徘徊于其他的路軌上:
曼倩第一次感覺天健可憐,像大人對熟睡的淘氣孩子,發(fā)覺他可憐一樣。天健的漂亮,能干,專斷,圓滑,在他生前是女人可恐怖的誘惑,此時都給死縮小了,軟化了,揭破了,仿佛只是小孩子的本領(lǐng),當不得真。同時曼倩也領(lǐng)略到一種被釋放的舒適。至于兩人間的秘密呢?本來是不愿回想,對自己也要諱匿的事,現(xiàn)在忽然減少了可憎,變成一個值得保存的私人紀念,像一片楓葉,一瓣荷花,夾在書里,讓時間慢慢地減退它的顏色,但是每打開書,總看得見。也不由自主地寒栗,似乎身體上沾染著一部分死亡,又似乎一部分身體給天健帶走了,一同死去。虧得這部分身體跟自己離得遠了,像蛻下的皮,剪下的頭發(fā)和指甲,不關(guān)痛癢。
上述大綱和兩次摘錄自然無法傳達這篇超過35頁故事的精妙,但至少已暗示出錢鍾書敘述手法的成熟,以及對道德及心理問題認識的透徹。錢鍾書通過曼倩勾畫出一個女子的情態(tài):她玩弄著微妙的婚外關(guān)系,以為可以超然事外,結(jié)果卻陷入自己所嫌惡的肉體接觸的現(xiàn)實。她的冷淡、迷惑、嫌憎和最后如釋重負的感覺,都極其精確地描繪出來。
錢鍾書寫的短篇小說太少,無法作一個全面的評價。但除了《上帝之夢》這個有阿納托爾·法朗士(Anatole France)風格的輕浮寓言外,《人·獸·鬼》的其余作品—《靈感》《貓》和《紀念》—對發(fā)展中的中國短篇小說傳統(tǒng),都各自有其不少貢獻。
《圍城》是中國近代文學(xué)中最有趣和最用心經(jīng)營的小說,可能亦是最偉大的一部。作為諷刺文學(xué),它令人想起像《儒林外史》那一類的著名中國古典小說;但它比它們優(yōu)秀,因為它有統(tǒng)一的結(jié)構(gòu)和更豐富的戲劇性。和牽涉眾多人物而結(jié)構(gòu)松懈的《儒林外史》有別,《圍城》是一篇稱得上是“浪蕩漢”(picaresque hero)的喜劇旅程錄。善良但不實際的主人公方鴻漸從外國回來,在戰(zhàn)爭首年留在上海,長途跋涉跑入內(nèi)地后再轉(zhuǎn)回上海。途中他遇上各式各樣的傻瓜、騙徒和偽君子,但他不似湯姆·瓊斯(Tom Jones)那樣勝利地度過災(zāi)難,作為美德戰(zhàn)勝邪惡的證明。反之,他變成失望及失敗的人。事實上他在書中很早就失去他蘇菲亞·華斯頓(Sophia Western)式的好女子。后來他和另一女子結(jié)合,而她只帶給他更形孤立的感覺。
方鴻漸在歐洲閑混了幾年,帶著一份子虛烏有美國某大學(xué)的假文憑回到中國,他是一個善良和聰明的人,但正如他后來自己領(lǐng)悟到,亦是一個毫無勇氣的懦夫。他明白自己和別人的關(guān)系,但他不能在壞處境中脫身,一來太懶,二來害怕因此傷害別人。還在念大學(xué)時,他在父親遯翁的堅持下和一個同鄉(xiāng)(在小說中沒有交代,但無疑是指作者的出生地江蘇無錫)女子訂下婚約。雖然他對那女子缺乏認識,但對婚約略示反對后即表同意。幸而那少女不久就死去,而她父親為了紀念獨生愛女,就將準備作為嫁妝的款項供他出洋深造。方鴻漸無意去爭取學(xué)位,但覺得需要買個假頭銜來滿足父親及已故未婚妻的父親的期望。盡管為迎合他人做了自覺恥辱的事,他實在也是書中好多騙子中的一員。他怯懦的性質(zhì)一直貫注全書。
鴻漸在回程中抵受不住庸俗的華僑鮑小姐的肉體誘惑,但到岸后眼見她撲向未婚夫懷里不管不顧而去,不禁大起反感。擁有法國大學(xué)文學(xué)博士學(xué)位的女學(xué)者蘇文紈小姐亦致力討好他,令他極難逃避她的好意。
在故鄉(xiāng)住了一個短時期,鴻漸移居上海已故未婚妻的家中,并在丈人的銀行工作。不久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他父親和兄弟亦遷來上海。鴻漸和蘇小姐恢復(fù)了交往,而由她介紹認識了她的表妹唐曉芙,一個很甜美純真的少女。他雖然暗中在追求后者,卻一直鼓不起勇氣和蘇小姐分手,而蘇小姐日夕期待著他向自己求婚。待他最后攤牌時已太遲,盛怒的蘇小姐惡意對表妹說鴻漸是個騙子和惡棍。他去看曉芙時她還為這消息生氣,他默默聽著她的責罵和譏諷,沒有辯白。她在他離去后立即設(shè)法補救過失,但被一連串的巧合誤會所撥弄。二人都傷了心,曉芙更病了一場,后來去香港,轉(zhuǎn)重慶。
由于他的浪漫糾葛,丈人家對鴻漸日趨冷淡,而他自己的家人也使他越來越生氣。這時他和蘇小姐的失意追求者趙辛楣成為好友,二人決定接受內(nèi)地新辦的三閭大學(xué)的聘請。乘船、坐車加上步行,他們踏上艱辛的旅途。同行的有同時應(yīng)聘前往的三位同事:兩個狡猾卑鄙的教授李梅亭和顧爾謙,以及一位英語助教孫柔嘉女士。
“孫小姐長臉,舊象牙色的顴頰上微有雀斑,兩眼分得太開,使她常帶著驚異的表情;打扮甚為素凈,怕生得一句話也不敢講,臉滾滾不斷的紅暈”。錢鍾書這樣介紹他小說的女主人公,她無疑是現(xiàn)代中國小說中最細致的一個女性造像。柔嘉是中國文化的典型產(chǎn)品,剛上場她看來羞澀沉默,日子久后就露出專橫的意志和多疑善妒的敏感;這是中國婦女為應(yīng)付一輩子陷身家庭糾紛與苦難所培養(yǎng)出來的特性。鴻漸起初并未注意柔嘉,但趙辛楣冷眼旁觀,卻清楚地看出她正在布下天羅地網(wǎng),要獵取他這位未設(shè)防的友人。
在三閭大學(xué)安定下來,鴻漸不知不覺地被卷入校內(nèi)個人恩怨和鄉(xiāng)里狹隘觀念的明爭暗斗中。幾位院方的同事都反對他,而他和孫柔嘉的日漸親密更引起他們的嫉妒。趙辛楣教了一學(xué)期即離校從商,鴻漸次年也未被續(xù)聘。在校園被排斥,他和柔嘉在交往中互相找到愛情和勇氣,并訂下婚盟。二人準備回上海,途中在香港結(jié)了婚,也遇見辛楣及富有而剛新婚的蘇小姐。柔嘉想不透鴻漸為何放棄那位有錢漂亮的小姐而喜歡自己。
一回到上海,鴻漸和柔嘉的感情因兩家的介入而惡化。柔嘉完全不喜歡丈夫的家人,尤其是他父親遯翁愛管閑事的舊派作風,以及他兩位弟媳婦遮掩不住的惡意。鴻漸則憎厭她的姑母陸太太,一個對柔嘉有壓倒性影響力而帶傳教士風的俗氣婦人。最后鴻漸辭了報館的職位,決定再到內(nèi)地會見趙辛楣。柔嘉對趙素無好感,希望丈夫留在上海接受她姑母給他的一個職位。經(jīng)過一連串的爭吵,終于引致二人不可避免的分手。
上述的故事大綱,當然無法使我們看到小說自始至終引人發(fā)噱的諷刺場面。蘇小姐交際圈的奇異新派知識分子;三閭大學(xué)里偏狹個性的教授和講師;上海的大商家及舊派紳士;內(nèi)地的小官吏、公務(wù)員、客棧老板及妓女—這些人物統(tǒng)統(tǒng)在書中以大騙小詐、外強中干的荒唐姿態(tài)出現(xiàn)。錢鍾書不像狄更斯那樣,要求讀者去縱溺這些角色的缺點,他亦不愛用古典諷刺文學(xué)的說教口吻。他很清楚,愚昧和自私在任何情況下都會存在,而諷刺家的職務(wù),就是通過高度的智慧和素養(yǎng)去把這些眾生相刻畫出來。除了李梅亭這一眼被人看穿的守財奴及學(xué)術(shù)騙子,不值花費那么多筆墨去描寫外,差不多所有小說中的諷刺寫照都非常令人發(fā)噱。
除了諷刺外,《圍城》亦有“浪蕩漢小說”(picaresque novel)的冒險味道。在這方面它和18世紀英國小說的相類似殊非意外。正如兩百年前從倫敦或巴斯(Bath)出發(fā)的英國紳士那樣,在戰(zhàn)時,很多有教養(yǎng)的中國人首次啟程回內(nèi)地時,亦在路上及旅店中遭逢同樣的狼狽、勞苦及災(zāi)難。在所有戰(zhàn)時和戰(zhàn)后的小說中,《圍城》最能捕捉到旅途的喜趣和苦難。隨手舉一個例子。鴻漸諸人在中國大陸某省一間典型的旅店內(nèi)查看一塊風干肉:
柔嘉驚異道:“那末,快叫李媽去買東西。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叫我們好等!姑媽特來看你的。等等你不來,我就留她吃晚飯了!”
鴻漸像落水的人,捉到繩子的一頭,全力掛住,道:“哦,原來她來了!怪不得!人家把我的飯吃掉了,我自己倒沒得吃。承她情來看我,我沒請她來呀!我不上她的門,她為什么上我的門?姑媽要留住吃飯,丈夫是應(yīng)該挨餓的。好,稱了你的心吧,我就餓一天,不要李媽去買東西?!?/p>
柔嘉坐下來,拿起報紙,道:“我理了你都懊悔,你這不識抬舉的家伙。你愿意挨餓,活該,跟我不相干。報館又不去了。深明大義的大老爺在外面忙些什么國家大事呀?到這時候才回來—家里的開銷,我負擔一半的,我有權(quán)利請客,你管不著。并且,李媽做的菜有毒,你還是少吃為妙?!?/p>
鴻漸氣上加氣,胃里刺痛,身邊連一個子兒沒有了,要明天上銀行去付,這時候又不肯向柔嘉要,說:“反正餓死了你快樂。你的好姑母會替你找好丈夫。”
柔嘉冷笑道:“啐!我看你瘋了。餓不死的,餓了可以頭腦清楚點?!?/p>
鴻漸的憤怒像第二陣潮水冒上來,說:“這是不是你那位好姑母傳授你的密訣?‘柔嘉,男人不能太Spoil的,要餓他,凍他,虐待他?!?/p>
柔嘉仔細研究他丈夫的臉道:“哦,所以房東家的老媽子說看見你回來的。為什么不光明正大上樓呀?偷偷摸摸像個賊,躲在半樓梯偷聽人說話。這種事只配你兩位弟媳婦去干,虧你是個大男人!羞不羞?”
鴻漸道:“我是要聽聽,否則我真蒙在鼓里,不知道人家在背后怎樣糟蹋我呢!”
“我們怎樣糟蹋你,你何妨說?”
鴻漸擺空城計道:“你心里明白,不用我說?!?/p>
柔嘉確曾把昨天吃冬至晚飯的事講給姑母聽,兩人一唱一和地笑罵,以為全落在鴻漸耳朵里了,有點心慌,說:“本來不是說給你聽的,誰教你偷聽?我問你,姑母說要替你在廠里找個位置,你的尖耳朵聽到?jīng)]有?”
鴻漸跳起來大喝道:“誰要她替我找事?我討飯也不要向她討!她養(yǎng)了Bobby跟你孫柔嘉兩條走狗還不夠么?你跟她說,方鴻漸‘本領(lǐng)雖沒有,脾氣很大,資本家走狗的走狗是不做的?!?/p>
兩人對站著。柔嘉怒得眼睛異常明亮,說:“她那句話一個字兒沒錯。人家倒可憐你,你不要飯碗,飯碗不會發(fā)霉。好吧,你父親會替你‘找出路。不過,靠老頭子不稀奇,有本領(lǐng)自己找出路?!?/p>
“我誰都不靠。我告訴你,我今天已經(jīng)拍電報給趙辛楣,方才跟轉(zhuǎn)運公司的人全講好了。我去了之后,你好清醒,不但留姑媽吃飯,還可以留她住夜呢。或者干脆搬到她家去,索性讓她養(yǎng)了你吧,像Bobby一樣?!?/p>
柔嘉上下唇微分,睜大了眼,聽完,咬牙說:“好,咱們算散伙。行李衣服,你自己去辦,別再來找我。去年你浪蕩在上海沒有事,跟著趙辛楣算到了內(nèi)地,內(nèi)地事丟了,現(xiàn)在再到內(nèi)地投奔趙辛楣去。你自己想想,一輩子跟住他,咬住他衣服,你不是他的走狗是什么?你不但本領(lǐng)沒有,連志氣都沒有,別跟我講什么氣節(jié)了。小心別討了你那位朋友的厭,一腳踢你出來,那時候又回上海,看你有什么臉見人。你去不去,我全不在乎?!?/p>
鴻漸再熬不住,說:“那末,請你別再開口?!鄙煊沂置屯扑男乜?。她踉蹌退后,撞去桌子邊,手臂把一個玻璃杯帶下地,玻璃屑混在水里,氣喘說:“你打我?你打我!”李媽像爆進來一粒棉花彈,嚷:“姑爺,你怎么動手打人?你打我,我就叫。讓樓下全聽見—小姐,他打你什么地方,打傷沒有?別怕,我老命一條跟他拼。做了男人打女人!老爺太太沒打過你,我從小喂你吃奶,用氣力拍你一下都沒有,他倒動手打你!”說著眼淚滾下來。柔嘉也倒在沙發(fā)里心酸啜泣。鴻漸看她哭得可憐,而不愿意可憐,恨她轉(zhuǎn)深。李媽在沙發(fā)庇護著柔嘉,道:“小姐,你別哭!你哭我也要哭了。”—說時又拉起圍裙擦眼淚—“瞧,你打得她這個樣子!小姐,我真想去告訴姑太太,就怕我去了,他又要打你?!?/p>
鴻漸厲聲道:“你問你小姐,我打她沒有?你快去請姑太太,我不打你小姐得了?!卑胪瓢朕?,把李媽直推出房,不到一分鐘,她又沖進來說:“小姐,我請房東家大小姐替我打電話給姑太太,她馬上來,咱們不怕他了?!兵櫇u和柔嘉都沒想到她會當真,可是兩人這時候還是敵對狀態(tài),不能一致聯(lián)合怪她多事。柔嘉忘了哭,鴻漸驚奇地望著李媽,仿佛小孩子見了一只動物園里的怪獸。沉默了一回,鴻漸道:“好,她來我就走,你們兩個女人結(jié)了黨不夠,還要添上一個,說起來倒是我男人欺負你們,等她走了我回來?!钡揭录苌先⊥馓?。
柔嘉不愿意姑母來把事鬧大,但瞧丈夫這樣退卻,鄙恨得不復(fù)傷心,嘶聲:“你是個coward! Coward! COWARD!我再不要看見你這個coward!”每個字像鞭子打一下,要鞭出她丈夫的膽氣來,她還嫌不夠狠,順手抓起桌上一個象牙梳子盡力扔他。鴻漸正回頭要回答,躲避不及,梳子重重地把左顴打個著,迸到地板上,折為兩段。柔嘉只聽他“啊喲”呼痛,瞧梳子打處立刻血隱隱地紅腫,倒自悔過分,又怕起來,準備他還手。李媽忙兩人間擱住。鴻漸驚駭她會這樣毒手,看她扶桌僵立,淚漬的臉像死灰,兩眼全紅,鼻孔翕開,嘴咽唾沫,又可憐又可怕,同時聽下面腳步聲上樓,不計較了,只說:“你狠,??!你鬧得你家里人知道不夠,還要鬧得鄰舍全知道,這時候房東已經(jīng)聽見了。你新學(xué)會潑辣不要面子,我還想做人,倒要面子的。我走了,你老師來了再學(xué)點新的本領(lǐng),你真是個好學(xué)生,學(xué)會了就用!你替我警告她,我饒她這一次。以后她再來教壞你,我會上門找她去,別以為我怕她。李媽,姑奶奶來,別專說我的錯,你親眼瞧見的是誰打誰?!弊呓T大聲說,“我出去了”,慢慢地轉(zhuǎn)門鈕,讓門外偷聽的人得訊走開然后出去。柔嘉眼睜睜看他出了房,癱倒在沙發(fā)里,扶頭痛哭,這一陣淚不像只是眼里流的,宛如心里,整個身體里都擠出了熱淚,合在一起宣泄。
鴻漸走出門,神經(jīng)麻木得不感覺冷,意識里只有左頰在發(fā)燙。頭腦里,情思彌漫紛亂像個北風飄雪片的天空。他信腳走著,徹夜不睡的路燈把他的影子一盞盞彼此遞交。他仿佛另外有一個自己在說:“完了!完了!”散雜的心思立刻一撮似的集中,開始覺得傷心。左頰忽然星星作痛,他一摸濕膩膩的,以為是血,嚇得心倒定了,腿里發(fā)軟。走到燈下,瞧手指上沒有痕跡,才知道流了眼淚。同時感到周身疲乏,肚子饑餓。鴻漸本能地伸手進口袋,想等個叫賣的小販,買個面包,恍然記起身上沒有錢,肚子餓的人會發(fā)火,不過這火像紙頭燒起來的,不會耐久。他無處可去,想還是回家睡,真碰見了陸太太也不怕她。就算自己先動手,柔嘉報復(fù)得這樣狠毒,兩下勾銷。他看表上十點已過,不清楚自己什么時候出來的,也許她早走了。胡同口沒見汽車,先放了心。他一進門,房東太太聽見聲音,趕來說:“方先生,是你!你們少奶奶不舒服,帶了李媽到陸家去了,今天不回來了。這是你房上的鑰匙,留下來交給你的。你明天早飯到我家吃,李媽跟我說好的?!兵櫇u心直沉下去,撈不起來,機械地接鑰匙,道聲謝。房東太太像還有話說,他三腳兩步逃上樓。開了臥室的門,撥亮電燈,破杯子跟斷梳子仍在原處,成堆的箱子少了一只。他呆呆地站著,身心遲鈍得發(fā)不出急,生不出氣。柔嘉走了,可是這房里還留下她的怒容,她的哭聲,她的說話,在空氣里沒有消失。他望見桌上一張片子,走近一看,是陸太太的。忽然怒起,撕為粉碎,狠聲道:“好,你倒自由得很,撇下我就走!滾你媽的蛋,替我滾,你們?nèi)嫖覞L!”這簡短一怒把余勁都使盡了,軟弱得要傻哭個不歇。和衣倒在床上,覺得房屋旋轉(zhuǎn),想不得了,萬萬不能生病,明天要去找那位經(jīng)理,說妥了再籌旅費,舊歷年可以在重慶過。心里又生希望,像濕柴雖點不著火,開始冒煙,似乎一切會有辦法。不知不覺中黑地昏天合攏,裹緊,像滅了燈的夜,他睡著了,最初睡得脆薄,饑餓像鑷子要鑷破他的昏迷,他潛意識擋住它。漸漸這鑷子松了,鈍了,他的睡也堅實得不受鑷,沒有夢,沒有感覺,人生最原始的睡,同時也是死的樣品。
那只祖?zhèn)鞯睦乡姰敭敶蚱饋恚路鸱e蓄了半天的時間,等夜深人靜,搬出來一一細數(shù):“一,二,三,四,五,六?!绷c鐘是五個鐘頭以前,那時候鴻漸在回家的路上走,蓄心要對待柔嘉好,勸她別再為昨天的事弄得夫婦不歡;那時候,柔嘉在家里等鴻漸回家吃晚飯,希望他會跟姑母和好,到她廠里做事。這個時間落伍的計時機無意中對人生包涵的諷刺和悵惘,深于一切語言,一切啼笑。
讀者當可在上面這節(jié)引文中看到錢鍾書文體的簡潔有力。一個蹩腳的小說家通常只顧制造感人的大場面,而忽略一切表面看來無助或破壞那中心情景的附帶細節(jié)。反過來說,優(yōu)秀的小說家卻有膽去正視全面的感情沖突,通過看似煩瑣的心理甚至生理去分析這種感情沖突。鴻漸感到饑餓,又失了錢包,假若他能在館子吃頓晚飯,他可能帶著較佳心情再度回家,并實踐與妻子言歸于好的決心。即使他答應(yīng)到她姑母的廠里工作,并打消到內(nèi)地的念頭,也不算意外。正當鴻漸準備向妻子低頭時,他們的爭執(zhí)卻偏偏轉(zhuǎn)入不可改變的方向。柔嘉發(fā)了怒,因為她實在不想要這種輕而易舉的勝利。她不滿丈夫的懦弱,這種寧愿接受失敗而不肯面對現(xiàn)實的表現(xiàn)。在小說這段終結(jié)里,主人公那個悲劇性的弱點實在表現(xiàn)得一覽無遺了。
錢鍾書是非常優(yōu)秀的文體家。引文里雖然見不到常在他喜劇場面里出現(xiàn)的精彩警句和雙關(guān)語(puns),但我們在在可以注意到,他對細節(jié)的交代,毫不含糊;對意象的經(jīng)營,更見匠心。錢鍾書尤其是個編造明喻(similes)的能手,引文中即有好幾個適當和精確的例證。正像每一個不以平鋪直敘的文體為滿足的小說家一樣,錢鍾書也善用象征事物,在選擇細節(jié)時不單為適合情節(jié)內(nèi)容:他希望通過這些細節(jié),間接地去評論整個劇情的道德面。因此,正如《包法利夫人》中盲眼的叫化子是愛瑪?shù)南笳饕粯樱瑤е换@粗拙玩具在窺探外國餅店櫥窗的老頭子,無疑是主角命運的象征。而錢鍾書用以終結(jié)故事的那個怪鐘,亦帶著它全部的有意諷刺,在讀者的腦海里留下了印象。
注釋:
a原標題為“錢鍾書(1910—1998)”。
b錢鍾書早在30年代前期已替英文刊物撰稿。我無意中看到他在《中國評論家》(The China Critic)6卷50期(上海,1932年12月14日)寫的一篇《談中國舊詩》(On “Old Chinese Poetry”)。
c錢鍾書的文學(xué)學(xué)士論文,分兩部分刊載于《書林季刊》:《十七世紀英國文學(xué)中的中國》(1卷4期,1940年12月)及《十八世紀英國文學(xué)中的中國》(2卷1至4期,1941年)。
d《人·獸·鬼》(開明書店,1946),頁108。
e《人·獸·鬼》(開明書店,1946),頁117。
f這件事可當作錢鍾書博學(xué)的例證。他告訴讀者,據(jù)一些中世紀神學(xué)家的意見,女人的耳孔是條受胎的間道。(同上,頁119)
g《人·獸·鬼》(開明書店,1946),頁119。
h《人·獸·鬼》(開明書店,1946),首頁。
i《人·獸·鬼》(開明書店,1946),頁87-88。
j《人·獸·鬼》(開明書店,1946),頁122-123。
k《人·獸·鬼》(開明書店,1946),頁154-155。
l《圍城》(晨光出版社公司,1947),頁174。
m《圍城》(晨光出版社公司,1947),頁223-224。
n《圍城》(晨光出版社公司,1947),頁127。
o《圍城》(晨光出版社公司,1947),頁382。
p《圍城》(晨光出版社公司,1947),頁470-479。
(選自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
本輯責任編輯:馬洪滔? 林幼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