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京新
方駿老師走了,這一突如其來的噩耗令我心頭一陣隱隱作痛。南京藝術學院又少了一位學養(yǎng)好、有風骨、受愛戴的好老師;當代中國畫壇又少了一位品位高、有建樹、影響大的好畫家。
我在南京藝術學院學習、教學、工作整整40 年,與方駿老師有比較多的接觸,他曾經是我的老師,我的領導,我的同事,先后攻讀碩士研究生,我們還是同一師門。在南藝中國畫專業(yè)中,方駿老師是一位受大家尊敬和愛戴的好老師,是一位能起到主心骨作用的重點學科帶頭人。南藝美術學院尤其是中國畫專業(yè)能有今天的發(fā)展,與方駿老師所付出的努力,所做出的貢獻密不可分。
1980 年,我考進南京藝術學院本科中國畫專業(yè)學習的時候,方駿老師已經是在讀的中國畫碩士研究生了,那也是全國首屆中國畫專業(yè)碩士研究生。此后不久,方駿老師就和其他老師一起帶我們班的工筆人物課。在課堂上,他指導我們的工筆人物臨摹、寫生與創(chuàng)作,經常與我們交流對中國畫傳統(tǒng)經典的感悟、對當代中國畫創(chuàng)新發(fā)展的認識以及在實際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體驗與體會。我們一起去山西永樂宮臨摹壁畫;一起去大禹渡、黃河壺口、平遙古城、嵩山少林寺采風考察;一起去晉祠、半坡、雙林寺、始皇陵、龍門石窟觀摩寫生。一路上發(fā)生了許許多多有趣而難忘的故事,成了我們經常回憶、回味的美好往事,這一行也讓我們各自親歷、體驗并積攢下了滿滿的獲益。在教學過程中,方駿老師總是循循善誘,因人而異,從不刻意強求,從不越俎代庖,總是比較尊重學生的想法與做法。遇到問題和分歧,方駿老師總是一副與學生討論或建議的口氣,若是發(fā)現(xiàn)學生的想法與做法有了苗頭或是處于猶豫焦灼的狀態(tài),他往往會近前來聊兩句,在不經意之間給出一個看似不經意的建議,而這些建議往往是方式方法雖有余地,質量標準卻不降低。這么一種外松內緊式的教學氛圍,好似一曲悠然輕松且頗為應景的背景音樂,反而著實地影響了我們。記得大二時,我在創(chuàng)作我的第一幅工筆人物作品《紙花花》的時候,人物造型線條忽而有了些許抑揚波動的形質,方駿老師看見后對我說:“我覺得這種感覺不錯,挺適合的,也好看?!彼倪@個意見雖然顯得很不經意,但恰恰是在我剛有了一些感覺,卻還一時拿捏不定的關鍵時候的重要提點,堅定了我抓住自己的感覺,繼續(xù)深入構建線條造型語言的信心。
在先后擔任中國畫教研室主任和美術系主任的時候,方駿老師一直非常重視教學、科研與創(chuàng)作整體品位的維護與提升,在這一基礎上,美術系的教學研究、學術交流、隊伍建設和學科建設都得到了切實的推進。方駿老師與大羽老師、沈濤老師、孟奇老師等一樣,做事的方式方法總是很學術,很清正,很在意守著底線,從來不說官話,從來不搞形式,從來不追求表面文章的漂亮,總是務實求效。即便是面對上級領導交辦下來的任務,也會在聽取大家意見的基礎上,堅持實事求是,不惜據(jù)理力爭,不惜當面黑臉,不惜頂著那些“吃不了兜著走”的壓力。這樣一種堂堂正正的風骨做派,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直到現(xiàn)在我依然以為,南藝美術學院尤其是中國畫專業(yè)之所以能夠形成突出的學術氣象,有突出的影響力,正是因為有了像方駿這樣一批具有“南藝風骨”的老師們在挺立堅守,這份遺產彌足珍貴。
在南藝任教和工作的那段時間里,我經常與方駿老師一起到各地參加各種專業(yè)展覽、學術會議和教學交流活動。方駿老師非常健談,我們也有許多共同語言,在旅途中,在活動間隙,我們往往會神聊不倦,一個話題接著一個話題,聊我們各自以往的生活經歷和趣聞;聊自己的創(chuàng)作體驗與得失;聊教學過程中遇到的問題及憂慮;聊當下中國畫壇的動向和預期……有的時候我們能聊得很細節(jié),很忘我,很開懷。有一次方駿老師問我:你對我現(xiàn)在的山水畫有什么建議?我脫口而出,說了一個很具體的建議:畫面前景樹葉或松針可以再提高一些密度,比如一小組松針由原來的5 根變成9 根,加強與松樹枝干的對比度,形成更有節(jié)奏感的造型層次和空間關系。過了一陣子,方駿老師居然又來問我:聽了你上次說的,我做了調整,你看了么,現(xiàn)在感覺是不是好一些?
方駿老師是一位具有突出學術成就和突出影響力的畫家。在南藝讀研究生的時候,他的繪畫創(chuàng)作主攻方向是工筆人物,研究生畢業(yè)創(chuàng)作是一組絹本工筆,畫的是江南水鄉(xiāng)生活景象:美麗的姑蘇村姑,古樸的鄉(xiāng)間石橋,朦朧的湖岸葦影,錯落的溪邊桑麻。那時候方駿老師的繪畫表現(xiàn)語言已然有了嚴整而輕松,精致而寫意的格局,畫面構圖總有一種夢境般的靈秀,總是呈現(xiàn)出悠雅、淳樸、清逸的藝術氣息,在簡簡潔潔、平平靜靜、淡淡然然的意趣中,不事張揚地凸顯出其文致而獨特的個性韻味。
方駿老師的繪畫創(chuàng)作總是精致的、唯美的,也總是獨特的、自由的。在我的印象中,方駿老師的山水畫創(chuàng)作與他早先的工筆人物一樣,從一開始就呈現(xiàn)出獨特的個人面貌。在繪畫表現(xiàn)語言的構建過程中,走自己的路是他一貫堅持的藝術信念,他一直在努力探索、構建、完善著自己的藝術創(chuàng)作語言,從來沒有左顧右盼或搖擺不定。在他的山水畫創(chuàng)作中,每一根線條都經過了精心設計,用心修養(yǎng),千錘百煉,進而展現(xiàn)出干干凈凈的寫意表現(xiàn)性,自然而然的結構融合度。在他的潛心經營下,畫面中的每一塊色彩都具有精妙的肌理質感,具有鮮活的生命氣質,既清透靈動,又豐潤醇厚。他的山水畫創(chuàng)作的每一個構圖都經過了用心布置,有些甚至反復推敲,幾易其稿,直到他自己滿意為止。那是一個個神奇而美妙的世界:峻峭起伏的山巒,悠然聚散的行云,時隱時現(xiàn)的村舍,蜿蜒交錯的溪徑,疏密層疊的叢林,曲直起伏的小橋……好似世外桃源,卻是人間煙火。方駿老師的山水畫有一種高雅而野逸的氣質,畫面整體格局與技術語言落腳點,總是能夠踩在既精致入微,又輕松自由的節(jié)奏上。這是中國畫語言始終要面臨的一個艱難跨度,那是兩個無處不在,難以茍合,且有無限可能的極點,只有自然而獨特地鏈接起這兩個極點,才能夠領略中國畫寫意表現(xiàn)的自由境界。這樣一個難度極高的語言構建難題面前,多數(shù)人或不明就里,或胡編濫造,或退求其次,或望而卻步。而方駿老師則用自己的方式破解了這個難題,他的答案很獨特,也很完美。
方駿老師是一位研究型的畫家。在藝術創(chuàng)作道路上,他邁出的每一步都是理性的,他的每一個腳步都是堅實的,他留下的每一個足跡都是有完整質量的。方駿老師的研究與探索從來沒有止境,他一直在尋求突破,在不斷更新的生活體驗的基礎上,追求藝術語言的新視野、新感悟、新構建。他的藝術思想與表現(xiàn)語言已經形成了一個屬于他自己的完整的體系,那是一個活的體系,一個可以不斷變換角度,不斷取舍轉型,不斷生發(fā)新意的自由世界。方駿老師雖然離開了,但是我相信,他的突出貢獻已經留在了中國當代美術發(fā)展歷史的記憶中。
2020年4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