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 然

耿明說話語速較快，表達卻很清晰，有條理，還很干凈，中間沒有襯詞、襯字、口頭禪，把錄音還原為文字，不需經(jīng)過編輯刪改就是一篇完整的文章。他還是一位善解人意的演說者，他知道你需要了解什么，應該了解什么，這使得對他的采訪意外輕松。當然，耿明也有自己的問題，有時會情不自禁地偏離航向，似乎要向另一個港汊駛去，但只要你稍加提醒，他馬上就會駛回來，話題重新進入既定的航道。其實，那些旁逸斜出往往也是由于聆聽者的好奇與慫恿。人們對耿明的過往經(jīng)常會產(chǎn)生按捺不住的額外的探究欲——他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

耿明可能也曾經(jīng)對自己問過類似的問題：我是什么樣的人？或者可以換一個問法：我到底想成為什么樣的人？

要回答好這個問題，必須回到一個點，從那一點出發(fā)，順流而下，耿明的人生路徑豁然開朗。

這個點就是蘇州博物館。耿明曾經(jīng)是那兒的志愿者，還擔任過蘇博志愿社兩屆社長。

耿明一定是蘇博最強志愿者之一，他的滔滔口才與文化熱情擺在那兒。我在網(wǎng)上搜到好幾篇記載參觀蘇博經(jīng)歷的博文，博文里只出現(xiàn)兩個人名，一位文徵明，一位耿明。前者是因為那一架紫藤，后者是因為那一席講解。

其實耿明對展品的講解來自于蘇博官方的解說詞，與其他參與現(xiàn)場解說的志愿者一樣。耿明的精彩在于他不滿足于照本宣科。參觀者是各種各樣的，他們興趣不同，文化背景不同，對講解的需求不同。比如對同一幅明畫，有的人只要知道這幅畫如何有名就行了，有的人卻要知道這幅畫為什么好，在美術史上占有什么樣的地位，有的人還想了解一些這位畫家的趣聞軼事。這就要求講解者必須有足夠的知識儲備來滿足各種不同的需求，必須知曉官方解說詞背后掩藏著的大量文化記載，以及與之相關的生動細節(jié)。耿明解說的最精彩部分往往在“謝謝大家的聆聽”之后，如同演講結束了留給聽眾的提問時段，那回答更有針對性、更深入，也更隨意而引人入勝。就像有時讀一篇專業(yè)論文，我們會對論文的許多長長的注釋更感興趣，因為那些文字往往更生動細致而容易被接受。

比如說館里那座在瑞光塔出土的真珠舍利寶幢吧，那是與虎丘塔出土的秘色瓷蓮花碗、元代繪畫《七君子圖》、銀杏木彩繪四大天王像內(nèi)函并列為四大鎮(zhèn)館之寶的寶物，是所有來蘇博參觀的人必看的重要展品。人們對寶物總是有太多太多的好奇，那一段簡潔精煉的文字是滿足不了他們的獵奇心理的。為此，耿明可以說是動足了腦筋，下足了功夫。

對寶幢藝術價值與文物價值的深入了解與探討自不必說，最讓人動容的是他對寶幢出土經(jīng)歷的追尋，在他鍥而不舍的追尋下，一個富有傳奇色彩、撲朔迷離的故事清晰可辨。更為可貴的是，耿明的追尋與還原既有熱情與嚴謹，還充滿了人世滄桑的感慨，他的解說所營造的歷史感，就必然像一陣陣磅礴而至的海浪，沖擊你、搖撼你、沉浸你，讓你經(jīng)久難忘。

解說詞里說到寶幢的出土，是因為“三個小孩掏鳥窩”偶然發(fā)現(xiàn)的，耿明在講解時總是覺得大而化之了，于是就特別注意打聽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有蘇博老人回憶說，有一天蘇博大門口放著三只麻袋，是幾個小孩背來的，放在大門口就跑走了。人們打開一看，哇，件件都是不凡之物！于是趕緊多方查詢，找到那幾個小孩，搞清楚這些文物是如何被發(fā)現(xiàn)的。由于年代久遠，這件事耿明聽到好幾種版本，說法不一。喜歡打破砂鍋問到底的耿明不甘心就此打住，竟然想方設法找到四十年前的當事人，三個小孩，他找到兩個。當年的頑皮少年，如今都老了。一個在菜場做保安，一個做小生意，還信了佛。還有一位刻意避人，無法找尋，聽說每逢發(fā)現(xiàn)紀念日（正好是佛誕日），那人都會來到瑞光塔下磕個頭，然后爬起來就走，耿明與瑞光塔的工作人員一樣，從未見到過他。耿明多次請兩位座談，陪他們吃飯，與他倆成為朋友，讓他倆慢慢回憶當時的種種細節(jié)，相互校正記憶。當年是怎樣挪開佛像，發(fā)現(xiàn)佛龕后面松動的磚是可以抽開的；是誰怎樣鉆進去的；又是怎樣把寶幢拆散傳遞出來的……這些細節(jié)，都寫在耿明與文博專家錢玉成合著的《映現(xiàn)吳越》里，這是所有的研究真珠寶幢的出版物中，對此事記載最為翔實的。

你能說這僅是一位單純的志愿者所為嗎？你還對耿明的講解特別吸引人感到驚奇嗎？

一個成功的博物館離不開一批這樣的志愿者精英，當年貝聿銘先生設計蘇博的整體理念中就包含這樣的內(nèi)容。

文化古城蘇州如同一方蓮池，蘇博是池里一朵艷麗的荷花，耿明呢，就是荷葉上徜徉滾動著的一滴露珠。透過這滴晶瑩的露珠，人們得以更細致更感性地欣賞這座城市美妙的過往。

成為這樣的一滴露珠，在耿明是偶然，也是他的必然。

耿明是偶然聽到蘇博招聘志愿者的消息的，那時蘇博已經(jīng)招過第一批志愿者了。蘇博志愿者所做的事情分三類：講解、引導、社教，耿明從事現(xiàn)場講解。有才華有志向的人總是會出類拔萃，沒多長時間，耿明就被推為志愿社社長。于是耿明將視野從展品藏品擴展到博物館運營的全過程，擴展到志愿者事業(yè)的大境界，考慮得更多更深了。這時耿明已經(jīng)在這座城市生活二十多年了，從學藝術的大學生，到公司職員，再到擁有自己設計公司的創(chuàng)業(yè)者。耿明根據(jù)運營公司的經(jīng)驗，再借鑒國內(nèi)外許多成功的志愿者案例，制定了全面而規(guī)范的志愿社章程。也是根據(jù)這個章程，耿明連任兩屆社長后就卸任了。

耿明的愛人也是一位蘇博志愿者，至今還是。他倆正是結緣于蘇博，結緣于志愿者，是蘇博志愿者隊伍里誕生的第一對夫妻。蘇博這朵荷花上滴溜溜打轉(zhuǎn)的兩滴露珠，是怎樣美妙地一撞而成為一滴大露珠的？這是只屬于他倆珍藏的甜甜的秘密。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這么多年來，蘇博志愿者們來來往往進進出出熱鬧得很，像耿明夫婦那樣由志愿者同事而成為愛人的不在少數(shù)，還有母親做了志愿者，之后女兒又接著做的，有姐妹、兄弟、朋友都相繼成為志愿者的……其中的故事一定很精彩豐富吧？人生有一段志愿者經(jīng)歷，是值得引以為傲的。耿明說起今年蘇博招收志愿者的事，讓我頗感意外：每年三十個名額竟有數(shù)千人報名，這意外又讓我欣喜莫名。

耿明已經(jīng)離開蘇博志愿社好多年了，但是他一刻都沒有離開志愿者行列。在一次蘇博講座上，他認識了顧篤璜老先生，了解到顧老先生主持的昆曲傳習所的狀況，又成為昆曲志愿者，踏踏實實地為傳習所服務，擔任昆曲遺產(chǎn)搶救保護促進會會長至今。他現(xiàn)在還加入了蘇州絲綢博物館志愿社和蘇州文保志愿社，用他的經(jīng)驗讓志愿者工作走上正軌。他還無償協(xié)助籌建了運河圖書館，只收錄與昆曲、園林和大運河相關的圖書，目前已有藏書六萬余冊。

耿明自己的文化公司做得很好，成功地規(guī)劃、籌建、運營了不少文化特色小鎮(zhèn)。他對文化有著一種特殊的癡迷，對他來說，公司業(yè)務與志愿者事業(yè)沒有什么明確的界限。因此，人們很容易理解他為什么會在志愿者工作上投入大量的時間與精力。

回望蘇博，耿明充滿感激。他說在這里學到了很多，現(xiàn)在他的公司可以很嫻熟地為好多城市策展運營；他說在這里交到了好多朋友，這些分散在各個城市的朋友原先只是他偶然的聽眾，現(xiàn)在，只要他在微信上介紹蘇博有什么新展，他們就會趕過來觀看、相聚，“每年過年，好些朋友都會來蘇州，看展，看我。”他說他在這里遇見好多老師，他曾經(jīng)為他們講解，馮驥才、李伯謙、錢紹武，他們的專業(yè)見解和大家風范都讓他得益匪淺，他會向老師請教，請他們開出書單，自己好深入學習……

有一個細節(jié)特別有意思：每次錢紹武來蘇博看新展之前，耿明都為老人準備一朵新鮮的玉蘭花。老人來了，耿明把玉蘭插在老人的衣襟上，馨香四溢，老人開心得像小孩——這一場景真是溫馨美妙而又意味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