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天翼

對很多人而言，建筑業(yè)就是實現(xiàn)夢想的行業(yè)，蓋起的一棟棟房屋，意味著人們一步步落實的人生計劃。建設這些房屋不僅需要專業(yè)的建筑師，還需要吃苦耐勞的建筑工人。但是，在美麗的島國斯里蘭卡，想要萬丈高樓平地起，最重要的不是建筑師和工人，而是那些用命挖砂的潛水砂工。

在斯里蘭卡的諸多河道里，時而有拿著鏟子或鍬的人在忙碌。他們身上沒有任何潛水裝備，大多赤裸著上身，一次次帶著工具跳進河里，挖起河底的砂石運往岸邊。久經(jīng)日曬的黝黑面龐，赤裸瘦削的身軀，深銅皸裂的皮膚，使他們有了“水鬼”的外號。為了供應建筑業(yè)所需的砂石，他們必須帶著錫桶和鏟子，潛入有時深達10米以上的河床徒手采砂。目前，整個斯里蘭卡約有13000名這樣的潛水砂工，占了該國采礦業(yè)的37%?？梢哉f，這群人撐起了斯里蘭卡建筑行業(yè)的基層，但同時，他們也為此付出了慘痛代價……

潛水砂工的出現(xiàn)建筑熱潮后的“搶砂大戰(zhàn)”

2019年2月，聯(lián)合國環(huán)境署（UNEP）在一份報告中寫道：“從總量來說，砂是世界上開采和交易量最大的資源之一，然而在許多地區(qū)，采砂同樣也是管理最缺位的人類活動之一?！?根據(jù)世界自然基金會（WWF）2018年7月的統(tǒng)計，全球砂石骨料每一年的開采量最高可達500億噸左右，其中約有300億噸用于建筑行業(yè)，是除了水，人類用量第二多的自然資源。

目前，全球建筑用砂主要是河砂和海砂。海砂，指受海水侵蝕而沒有經(jīng)過淡化處理的砂，是海洋主要礦產(chǎn)資源之一。但遺憾的是，開采海砂的設備和加工成本非常高，因為海砂內含有較多鹽分并?；煊胸悮に槠?，其中過量的氯離子會腐蝕混凝土中的鋼筋。而貝殼碎片與水泥漿結合，數(shù)量多時會導致混凝土抗壓、抗?jié)B性能變差，在一定程度上縮短建筑物的安全使用壽命。相比之下，河砂顯現(xiàn)出了巨大優(yōu)勢。河砂是天然石在自然狀態(tài)下，經(jīng)河水長時間反復沖撞、摩擦產(chǎn)生，基本不含有機物，且打磨的程度與尺寸剛好適用于混凝土需要，與水泥漿有著較強的粘接力。更重要的是，河砂無需昂貴的開采設備，也無需進一步加工，其易得又好用的特點，就像是自然為人類建設貼身打造的建筑材料一樣。但也正因如此，全球的河砂正在被人類掏空……

2004年12月26日，印度尼西亞蘇門答臘島附近海域發(fā)生里氏9.0級地震，引發(fā)了席卷東南亞印度洋沿岸的海嘯，斯里蘭卡因此蒙受巨大損失。據(jù)悉，斯里蘭卡超過3萬人死亡，數(shù)千座建筑被毀，海嘯過后至今仍處于建筑熱潮中，使該國本就不多的河砂愈發(fā)緊缺，供不應求。據(jù)2013年的數(shù)據(jù)顯示，海嘯前，斯里蘭卡每年需要約700萬立方米的河砂；但海嘯后，建筑業(yè)每年還會額外增加約1000萬立方米的需求，這其中也包括了非法開采得來的砂子……

面對市場上“爭搶”河砂的現(xiàn)狀，斯里蘭卡政府逐漸意識到機器大肆開采河砂給生態(tài)環(huán)境造成的巨大傷害。于是，當局開始收回機械開采的許可證，只向手工開采的工人發(fā)放。斯里蘭卡調查局和礦務局的礦產(chǎn)所有權登記總官達哈納亞克對此解釋道：“我們只會給手工開采河砂的工人發(fā)放開采許可證。不過這也意味著，需求如此龐大的河砂必須由工人使用鏟子、水桶等工具來挖掘?！?/p>

在高需求和高工資的背景下，“潛水砂工”一職正式誕生。絡繹不絕的年輕人開始穿梭于各個河流地帶，他們居住在城市的邊緣地區(qū)，其中一些甚至睡在河邊的帳篷里。一位官員在接受采訪時這樣描述他們：“這些人，工作的時候要潛水，在社會上也基本是‘潛水狀態(tài)——沒多少人清楚他們的生活，更沒多少人在意……”

以命換砂的生活“給了錢，也奪了命”

在斯里蘭卡科奇克德區(qū)，13歲的席爾瓦已經(jīng)學會了如何在家附近的河里潛水尋找河砂。20多年過去后，現(xiàn)在的席爾瓦已是3個孩子的父親，他仍在這條流經(jīng)家鄉(xiāng)、距離首都科倫坡約42公里的河流中采砂。

“我的工作幾乎沒有潛水設備，僅憑一雙手和自己的體力?！毕癄柾咴诮邮懿稍L時說。與其他潛水砂工一樣，由于長期在水中作業(yè)，他的身體受到了極大的損害，臉龐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蒼老得多。他補充道：“我們每天工作的時間并不算很長，大概4個小時左右，比如我今天早上7點下水，那么11點就可以下班了。但是工作的危險性可沒有因為時間短而減少，恰恰相反，正是因為長期工作風險太大，我們才不得不上岸。”

在席爾瓦看來，他所工作的河床是這個世界上最黑暗的地方。有些地方的河床可達到12米深——這個數(shù)據(jù)隨著河砂的不斷開采還在逐漸增加，而對于沒有任何潛水裝備的砂工來說，若想要在更深的地方采砂，就只有以自己的身體為代價。大部分潛水砂工都會出現(xiàn)因缺氧造成的反復性頭痛，以及水壓導致的鼻子出血、皮膚皸裂等問題。席爾瓦無奈道：“這個工作能讓我養(yǎng)活家人，但是每一次潛進水里，我就很擔心自己能不能活著浮出水面?！?/p>

實際上，潛水采砂的效率極低，即便是在河砂富集的河床地帶，想要裝滿一拖拉機的河砂也至少需要砂工下潛100次。一位退休的潛水礦工阿姆德爾對此說：“對我們來說，每一次成功上浮都是死里逃生，所以我們經(jīng)常打趣說采砂的人注定命短?！爆F(xiàn)在39歲的阿姆德爾雖然不再采砂，但留下了體力不支、睡眠不佳等問題，生活質量每況愈下。他說：“那條河給了我們金錢，也奪走了我們的生命。換句話說，就算沒了機械開采，有人也會想辦法用人骨把砂堆出來?！?p>

除了帶來的身體問題，很多潛水砂工還經(jīng)常陷入暴力沖突之中。當某段河流中的砂資源開采殆盡，砂工們會開始“踩點”其他區(qū)域，但這些地區(qū)往往已被其他砂工給“霸占”。尤其在河砂稍多的上游地區(qū)，會形成一股股地方勢力，壟斷某一段河流，而新加入的人，就只能到下游砂石復雜、樹根堆積的河床里去，每次收獲的河砂都不夠半桶。還有一些砂工則會選擇鋌而走險，錯開時間去偷其他流域的河砂，可是一旦被抓住，就免不了一頓毒打，甚至是丟掉性命。

惡性循環(huán)下的抉擇藥物成癮與生態(tài)惡化

對潛水砂工而言，采砂的高報酬能讓他們過上好生活，至少，曾經(jīng)是這樣。

2005年，安東尼·蘇布拉曼尼亞姆·泰瓦納為了支付母親的醫(yī)療費用，選擇去做潛水砂工。直到 2014年泰瓦納的母親去世，他再潛了6個月后，最終離開了這個行業(yè)。離開時的泰瓦納雖然只有27歲，但他卻有一張40多歲的臉，而且已是近10年的資深潛水砂工。他說：“我們的薪水很高，有時候一天就可以賺到20000盧比（約合人民幣741元），這要比那些有學位、坐辦公室的城里人還賺得多。但是我現(xiàn)在沒有堅持下去的理由了，而且它太累，太傷身體了?！?/p>

在做水下采砂期間，泰瓦納賺了不少錢，即便除去為母親看病的費用，他仍可以存下一大筆錢，但令人疑惑的是，現(xiàn)在的他依舊處于貧窮之中，而造成這一切的原因，還要從一種名叫Sudol的藥物說起。

在做砂工的后幾年，泰瓦納才慢慢知道Sudol的存在，而且其名聲越來越大。為了挖到更多河砂，他也開始慢慢服用Sudol，因為這種藥物能讓他在水下屏住呼吸的時間更長，而且反復潛水幾個小時都不會感到累。他說：“許多潛水砂工都在使用這種藥物。當你在水下呆的時間越長，你賺得就越多。吃完藥后，我們會感覺自己很強壯，好像一次性就能在水下呆兩個小時似的。不過，我們也從來沒想過這種藥會對人體造成什么樣的傷害?！彼坪踉谔┩呒{的人際圈里，服用Sudol是一件習以為常的事。盡管大家都知道這種藥物有成癮性等負面影響，但不論是服藥者，還是周圍的警察，大家都對此忽略不提。

直到今天，泰瓦納仍對Sudol上癮，他說：“以前結束工作后，我們會拿著大筆的錢和同事們一起出去抽煙、喝酒，在酒、大麻和這種藥上花很多錢。這些都是我們在辛苦勞作后的發(fā)泄方式，幾乎沒人意識到這是一種惡性循環(huán)?！庇锰┩呒{的話來說，很多潛水砂工都“活在當下”，只要他們拿到當日的薪水，就會立即揮霍掉絕大部分。更糟糕的是，這種生活方式還會“傳染”下去：很多砂工的子女在幼時就成為父母的幫手，幫忙在岸上運送河砂；若是非法采砂，有的孩子還會給父母“望風”。等他們長到十幾歲時，就可以繼承或者跟著父母一起潛水采砂，盡管獲得的錢要比大人們少，但對于這個年紀來說，仍是一筆可觀的數(shù)目。這些小孩在嘗到甜頭后，往往會走上輟學的道路，然后再次陷入身體不適、藥物上癮、嗜酒等問題中。也正因如此，世代貧困的現(xiàn)象在砂工社區(qū)里才會十分常見。

很多砂工都遭遇著各類身體問題，但是在未來，他們還可能要面對一場極其嚴重的環(huán)境危機——據(jù)斯里蘭卡環(huán)保組織（EFL）發(fā)布的報告顯示，即便不再有大型機械涉入，河砂累積的速度也遠遠沒有人工采挖的速度快，開采河砂依舊對環(huán)境有著極大的破壞。數(shù)據(jù)表明，濫采河砂導致海岸線缺乏砂源補充，在海浪長期沖刷下，從尼甘布（Negombo）至池勞（Chilaw）的沿海地帶已成為斯里蘭卡受侵蝕最嚴重的海岸線，其中80%以上的海岸線退化都歸因于河床的加劇性開采。此外，在斯里蘭卡西部沿海地區(qū)，已有超過1000個家庭在20年內因海岸侵蝕失去了房子及其他財產(chǎn)，還有些流離失所的家庭已在臨時搭建的棚戶區(qū)里住了將近3年……

曾做過潛水砂工的旁布茲早早就意識到，總有一天河道里的砂會消失殆盡，采砂行業(yè)的衰落是遲早的事，于是便省吃儉用，留下一筆錢供子女讀書。他希望自己的后代能跳出這個行業(yè)，去學習知識而不是拿生命換錢。他坦言道：“我不希望我的兒子像我一樣生活在這個地獄里，他現(xiàn)在在讀大學，學的是水利專業(yè)。從他身上我看到了希望，我知道自己以前的工作破壞了我們的家園，但我希望這種惡性循環(huán)能止于他們這一代，點醒他們做出改變，畢竟，這里原來可是天堂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