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愛民

（1.安徽大學 歷史系，安徽 合肥 230039；2.濱州學院 人文學院，山東 濱州 256600）

玉器是中國新石器時代人類的偉大發(fā)明，為中國史前禮制的重要組成部分，玉人的含義尤其復雜。在目前所見玉人中，牛河梁N16M4出土的立式玉人因是紅山文化唯一經(jīng)科學發(fā)掘出土的玉人而受到人們的矚目，學界對其性別及用途進行了廣泛而熱烈的探討。有人認為其為女性隨葬玉人，體現(xiàn)了男尊女卑觀念[1]；有學者認為其應是“玉覡”[2]或“巫人”[3]。對于上述觀點，筆者略有不同意見，在此不揣淺陋提出，以求教于諸位先生。

一、N16M4玉人發(fā)現(xiàn)及概況

牛河梁遺址位于遼寧省凌源、建平、喀左3市縣交界處，為目前發(fā)現(xiàn)的規(guī)模最大、內(nèi)涵最豐富的紅山文化晚期祭祀遺址。玉人出土的第十六地點位于牛河梁遺址群的西南部，東北距牛河梁第一地點女神廟直線距離5250米。出土玉人的N16M4為大型豎穴石壙砌石墓，也是牛河梁遺址已發(fā)現(xiàn)的結構最復雜的墓葬。其墓上堆積復雜，有封石、封土、封沙等。墓葬開口于約厚10厘米的燒土面之上，向下打破基巖。墓壙口大底小，開口呈圓角長方形，墓口、墓壁均有火燒痕跡。墓壙上層封土中有中間圍成圓形的“井”狀砌石遺跡。砌石下為不規(guī)則長方形石砌墓室，有底板和頂蓋，均由不規(guī)則石塊砌筑而成。整個墓葬構造復雜，顯系經(jīng)過精心設計與施工。墓主人為一成年男性，年齡45～50歲。人骨保存較完整，右側股骨因擾動而移位。

N16M4的隨葬品共8件，包括玉器6件，綠松石器2件，其中有立式玉人1件，編號M4∶4。玉人為淡綠色玉，綠中泛青，玉質細密堅硬，質佳。為圓雕，整體為全身立姿，上寬下窄，高18.5厘米，最厚處2.34厘米，頭寬4.42厘米，腳寬2.88厘米。玉人頭部較大，圓臉，前額寬闊，額間有一梭形豎向陰刻凹陷。眉眼斜吊，月牙形雙眼微閉，鼻寬且短，嘴微張。上臂自然下垂，雙前臂屈肘置于胸前，十指張開，手心向內(nèi)，似祈禱狀。玉人胸廓較鼓而腹部略癟，肚臍外凸。雙腿并攏，和雙足連在一起，中間用凹槽隔開，十分規(guī)矩。頸部兩側和背面有3個圓孔，兩兩相通，可以懸掛使用（圖一）[4]350，394—407。

二、玉人性別與功用辨析

玉人的性別關系到對其性質的判定，有必要對其進行一下分析。部分學者認為牛河梁玉人為女性，可能是紅山文化及牛河梁遺址女神崇拜觀念濃厚使然。史前東北地區(qū)確是女性崇拜比較發(fā)達的地區(qū)，在紅山文化及其前身興隆洼文化、趙寶溝文化中均出土有石雕或陶塑女性人像。如內(nèi)蒙古林西縣白音長汗遺址出土1件興隆洼文化石雕人像，腹、臀部豐滿，似為女像[5]131—133；林西西門外遺址出土2件興隆洼時期花崗巖石雕人像，腹部突出，乳房較大，為孕婦形象[6]。河北灤平縣后臺子遺址出土6件趙寶溝文化時期石雕人像，全部為孕婦或女性形象[7]。屬于紅山文化的裸體女神像在內(nèi)蒙古赤峰西水泉[8]、遼寧喀左東山嘴[9]等遺址均有發(fā)現(xiàn)，牛河梁女神廟遺址更是出土了多件女性塑像殘片，分屬于多個個體[4]17—25。這些女性塑像中，能夠分辨身體部位的均為裸體，且多數(shù)為孕婦形象，突出表現(xiàn)豐碩的乳房、隆起的腹部或女陰等性別特征（圖二）。上述女性性征明顯的塑像材質均為陶土或石料，并非玉質。以紅山先民高超的玉器加工技藝，在玉器上刻劃女性性征并不存在技術上的困難，但牛河梁N16M4∶4玉人卻并沒有表露出任何女性特征，顯然，將這件玉人認作女性是比較牽強的。

圖一 牛河梁遺址N16M4出土玉人（M4∶4）

仔細觀察一下玉人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下肢并攏，足部簡化，整體分明為男根的形狀，是對男根的形象模擬。再看玉人在墓中的位置，雖然其出土時位于墓主人左側盆骨外側，但可能是因被擾動使盆骨產(chǎn)生了向右側的偏移[4]圖版二七五，3，也可能是遺體腐爛造成的隨葬品位移，聯(lián)系到玉人的形狀，筆者推測，玉人在入葬時實際位于墓主人的恥骨位置，可能是作為男性生殖崇拜的象征物而隨葬的。如此，這件玉人為男性的可能性就基本無疑了，或可稱其為“祖式玉人”。

圖二 紅山文化出土女性塑像

至于認為這件立式玉人是巫人的觀點，筆者認為也值得商榷。無論是考古發(fā)現(xiàn)還是民族志資料，巫術人偶與崇拜偶像都有顯著區(qū)別。宋兆麟先生指出，原始的人形偶像基本有兩種，一種是祖先神，一種是巫術手段。巫術活動中的替身一般制作隨意，并且多經(jīng)過人為破壞，缺頭少肢，與作為崇拜物的神像形體完整、制作精細明顯不同，牛河梁、東山嘴的孕婦陶塑像均為巫術用具[10,11]。陳星燦先生也提出紅山文化大型人物坐像是女性祖先崇拜的偶像，小型孕婦像是豐產(chǎn)巫術道具的觀點[12]。與上述巫術人偶不同，牛河梁玉立人用料考究，制作精細，其人、“祖”組合的造型明顯超出巫術用品的范疇，而應該是生殖崇拜和祖先崇拜的象征。

祖先崇拜是廣泛存在于世界各民族的一種文化現(xiàn)象，其源于史前血親氏族時代，“是在靈魂崇拜的基礎上，由生殖崇拜的傳宗接代意識，加上圖騰崇拜的氏族尋根意識和后期的男性家族觀念，而逐漸形成發(fā)展起來的”[13]。祖先崇拜起源于生殖崇拜。生殖崇拜是以男女性器官及其象征的生殖能力為崇拜對象的原始信仰，反映了先民對生命起源的思考及對人類自身繁衍的渴求。生殖崇拜首先表現(xiàn)為對女性的生殖崇拜。在母系社會甚至更早的時期，女性被認為是生育的主要承擔者，因此產(chǎn)生了對女性及女性生殖機能的崇拜。上述興隆洼、趙寶溝以及紅山文化出土的裸體女神像，即是女性生殖崇拜的體現(xiàn)。后來，人們逐漸認識到男性在生殖中的作用，女陰崇拜發(fā)展為男根崇拜。這種認識的意義非同小可，正是對男根崇拜和對“種”的推崇，為父系氏族社會的最終確立提供了血緣根據(jù)[14]。

父權制社會建立以后，祖先崇拜觀念逐漸形成。祖先崇拜起源于靈魂不滅觀念，但并非所有逝者的靈魂都被當作祖先神接受崇拜，只有那些生前強有力的、對部族有貢獻的人或是酋長等類人物死后才被奉為祖先神，因為人們迷信只有生前強有力者，其鬼魂才有保護氏族的能力[15]。從復雜宏大的墓葬結構可證，N16M4的墓主人無疑是有權勢的首領，其生前掌握部族大權，逝后作為祖先神受到隆重祭拜，“祖式玉人”作為族權和神權的象征物，被用于隨葬則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玉人還是后世“神主”的祖型?！吧裰鳌敝缸趶R、祠堂中所供奉的寫有祖先姓名的牌位，因多為木質，所以又稱“木主”。但是，木質牌位并非“神主”的初始形態(tài)，最早的祖神應為“且”，即男性性器的象形?！扒摇睘椤白妗敝咀郑蚺c祭祀有關的字多從“示”，“且”后來演變?yōu)椤白妗盵16]。原始的宗廟，就是在郊野除地為或封土為壇，在、壇之上立“且”作為祖神[17]。后來，“且”又演變?yōu)樽嫦戎?。《釋名·釋宮室》：“廟，貌也，先祖形貌所在也?！盵18]《古今注》也載：“廟者，貌也，所以仿佛先人之靈貌也?！盵19]祭祖是為了緬懷祖先的功績，要刻畫祖先的容貌以便追思，“木主”則是文字產(chǎn)生后對神主的簡化?？梢?，玉人反映了“神主”由“且”向神像的演化過程，說明牛河梁人已經(jīng)產(chǎn)生尊祖敬宗觀念。

三、玉人與紅山晚期“王權”的產(chǎn)生

牛河梁玉人不僅是生殖崇拜和祖先崇拜的產(chǎn)物，它的出現(xiàn)還與紅山文化晚期發(fā)生的社會巨變有關，是“王權”出現(xiàn)的反映。

根據(jù)地層關系與器物特征，牛河梁遺址可以分為三期，第一期為下層遺存，第二期為下層積石冢階段，第三期為上層積石冢階段，上層積石冢又有早晚之分[4]469。三期之間的墓葬形制、埋葬制度、隨葬器物等都有變化，其中又以第二、三期的下、上層積石冢間的變化最為顯著。以規(guī)模最大，出土器物最豐富的第二地點為例，下層積石冢規(guī)模較小，每冢一墓，土坑豎穴，墓壁局部嵌、立石板，砌筑不規(guī)整，未見成型的石砌墓穴。僅少數(shù)墓有隨葬品，主要為陶器且多為單件隨葬。與下層冢相比，上層冢在墓葬建筑用料和營造技術上更加考究，布局也更復雜，墓室砌筑整齊規(guī)整，尤其是出現(xiàn)了明顯的中心大墓。隨葬陶器的現(xiàn)象在上層冢墓葬中基本不見，而代之以玉器隨葬，且有若干為非實用的禮器[4]217—218。上述埋葬制度的變化，實際暗示了牛河梁社會發(fā)生的重大變革——即從母系社會向父系社會的演變。這種演變在上層積石冢男性墓葬的高規(guī)格及豐富的隨葬品方面表現(xiàn)得更為明顯（表一）。

牛河梁遺址上層積石冢的中心大墓共6座，除N2Z1M25墓主人性別尚有爭議，N2Z2M1因為是遷出葬，墓主性別不明外，其他4座墓葬墓主人全為男性。N2Z1M21雖然不是中心大墓，但其為牛河梁遺址出土隨葬品最多的墓葬，墓主人也為男性。這種狀況與下層積石冢時期墓葬隨葬品少而平均，性別差異不明顯有顯著區(qū)別，表明在上層積石冢時期，牛河梁社會內(nèi)部出現(xiàn)了明顯的等級分化，男性已經(jīng)把控了部族權力。而在牛河梁高級大墓中，只葬玉器，極少有陶、石器隨葬，說明玉器是牛河梁人區(qū)分等級地位最重要的標志物。N16M4是牛河梁遺址迄今發(fā)現(xiàn)的最高等級的墓葬，其主人應當是部族的最高首領。用珍貴的玉石雕刻人形，是對其象征的人物表示尊崇。因此，玉人應為墓主人——即部族首領形象的神化，是“王權”的象征。

四、余 論

中國具有悠久的崇玉傳統(tǒng)。牛河梁玉人的發(fā)現(xiàn)，說明在先民的觀念中，玉已經(jīng)不僅是一種美麗和財富的象征，“玉德”觀念也已開始萌芽?！墩f文解字》曰：“玉，石之美，有五德。潤澤以溫，仁之方也理自外，可以知中，義之方也；其聲舒揚，專以遠聞，智之方也；不撓而折，勇之方也；銳廉而不忮，絜之方也。”[20]“玉有五德”當然是后起的觀念，但是對玉石之美的認識卻產(chǎn)生甚早。史前考古發(fā)現(xiàn)，早在距今七八千年的內(nèi)蒙古敖漢興隆洼[21]、林西白音長汗[5]308—310和遼寧阜新查海[22]遺址就出土了中國最早的玉器，說明東北一帶為中國玉文化的起源地，具有用玉的傳統(tǒng)。先民在加工制作石器的過程中，逐漸認識到玉的美麗、溫潤、雅致等特性，加之玉的稀缺性，使其逐漸成為美德的象征?！坝竦隆庇^念對后世影響深遠，逐漸形成了獨具特色的中國玉文化。

玉器是權力與信仰的象征。作為“唯玉為葬”的代表，紅山文化達到了同時期中國北方玉文化的最高峰。牛河梁發(fā)現(xiàn)的立式玉人是部族首領形象的摹刻，他生前是手握大權的部族首領，逝后則被奉為祖先神，享受著后人的祭祀。這種狀況反映了紅山文化后期王權和父權的統(tǒng)一，是社會階層日益分化的體現(xiàn)?？梢哉f，玉人是原始“玉禮”產(chǎn)生的重要標志，昭示著牛河梁社會已經(jīng)處于文明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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